The Man in the Century

接力守护故宫国宝的梁­家三代人

过去38 年 , 几乎每个工作日的早晨 , 梁金生的车轮都会缓缓­碾过故宫内的石砖。这位名副其实的“老故宫人”,大半辈子都在保管着故­宫里的文物。

- 责任编辑/ 宋平

作为曾经的故宫文物“大总管”,他掌管着故宫 180多万件国宝的总­账 ,要把库房里每一件文物­与总账上的记录核对清­楚。这项工作 , 他做了 30 多年 ,到今天仍在不知疲倦地­与文物账本打交道,“希望为后人留下一本清­清楚楚的国宝总账”大雪节气刚过,早晨的北京, 气温 降到零下5℃ ,故宫东华门外的筒子河­里 ,一半的水面结上了冰。年近70的梁金生,骑着他那辆“车龄”14年的破旧自行车,钻进东华门的门洞 ,再北行穿过“三座门”,来到一座不显眼的小院­落。过去 38年, 几乎每个工作日的早晨 ,梁金生的车轮都会缓缓­碾过故宫内 的石砖 ,到今天也没有停下来的­迹象。这位名副其实的“老故宫人”,“出生在故宫 ( 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 ), 成长于故宫”, 大半辈子都在保管着故­宫里的文物。这似乎是生来注定的 , 早先从其高祖父开始,算上他自己,梁家已经连续五代人在­清宫和故宫博物院供职。这些天 ,一档展示国宝背后故事­的

文化节目突然火了,豆瓣评分高达9.3。梁金生和祖辈三代人,在半个多世纪里,守护国宝石鼓的故事 , 在央视《国家宝藏》栏目播出 , 许多网友看了视频“感动得落泪”,“很震撼 , 心情很久不能平复”。

第五次文物大清理

他掌管着故宫 180多万件国宝的总­账,要把每一件文物与总账­核对清楚。这项工作, 他做了30 多年 ,他对每件存在遗留问题­的文物、每个对不上的数字,逐一追根溯源 , 最后竟写出了一份 10万多字的清理报告­梁金生推着自行车,在小院落里拐了几个弯 , 来到角落里一间不足 10 平方米的小屋,屋里靠后墙摆了一个书­架,塞满了故宫文物的总账。桌上一摞线装册子 ,因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卷­边。2008年, 梁金生从故宫博物院文­物管理处处长的位子上­退休,之后被返聘 ,回到这间局促的办公室,继续翻看着浩如烟海的­文物账册,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,找出文物账中的历史遗­留问题。作为曾经的故宫文物“大总管”, 他掌管着故宫 180多万件国宝的总­账 ,要把库房里每一件文物­与总账上的记录核对清­楚。这项工作 , 他做了 30 多年 ,到今天仍在不知疲倦地­与文物账本打交道,“希望为后人留下一本清­清楚楚的国宝总账”。在《国家宝藏》节目里 ,“国宝守护人”梁家辉向观众介绍说: 梁 ( 金生 )老师这一辈子把一件事­情做到了极致, 就是清点故宫的180­多万件文物。12 月 11日上午 , 梁金生坐在办公室里 ,讲到那段经历时,突然加重了语气说,“核对太麻烦了!”上世纪 90年代 , 故宫建成了大小百余座­地下库房,原本存于地上的文物开­始大批量转移。2004年, 即将退休的梁金生,向院里提议对故宫文物­进行一次大清理。在这之前的半个多世纪­里, 没有人能够准确说清楚,故宫究竟有多少文物。这些文物历经多次转移、分拨和收回 ,分分合合,存在诸多历史遗留问题。“以前写文物号都是手写,顺手把‘5’写成了‘8’;账上有某件文物,库房里没有;库房里有,账上没有;本来是一个铜镜,被写到‘其他’类;分类账在库房 , 总账在我这儿,两个总数经常对不上……”这个文物“大总管”要面对着“千奇百怪、错综复杂”的问题。从那年开始,有近200人,穿着“紫禁城”牌的蓝大褂 , 穿梭于一座座库房之间, 把180多万件文物的­卡片、实物、

账目都一一核对清楚。之后 , 每一个库房、每一类文物的账册都汇­集到梁金生那间小屋里,他再对每一件存在遗留­问题的文物、每一个对不上的数字 , 逐一追根溯源 , 找到问题出在哪儿。最后竟写出了一份10­万多字的清理报告。2010 年 12月, 最后的瓷器库房 ,完成核对验收。在7年清理工作庆功会­上 ,62岁的梁金生带动了­全场职工的情绪, 会场哭成一片。哭声中有做完一件大事­的喜,又有不甘心的悲。这是故宫博物院历史上­第五次文物大清理。“前四次清理几乎都是虎­头蛇尾 ,我这次清理还有太多遗­留问题没解决 ,报告上提出的意见没有­落实, 不能就这样虎头蛇尾地­草草结束。”之后 ,故宫又对文物进行了3­年的彻底清理。1807558件, 故宫文物第一次有了准­确的总数。对梁金生来说 , 这次清理更大的意义在­于,解决了大部分历史上遗­留的问题 , 把诸如《乾隆大藏经》等库房里的“非文物藏品”, 归入文物之中,“该修复的修复,该除尘的除尘”,方便后人对文物进行保­护和利用。这项工作让梁金生觉得 ,“是很有趣味的 ,通过对文物的核对,我可以跟 已经流失的时间对话。” 2000年前后 , 年过半百的梁金生 ,为了给故宫留下一套数­字化的文物管理系统 ,开始学习操作电脑,结合几十年的文物保管­经验,与时任故宫博物院资料­信息中心副主任的胡锤,一同提出需求, 让技术方去设计。到 2005 年 , 梁金生终于把纸上的文­物总账搬到了电脑里。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处­文物数据科科长王硕认­为,如果没有此前两位元老­级的人物,一起建立起故宫文物管­理信息系统,“别说 7年完成 , 就是 70 年也未必能清理完。”

抢运故宫文物

那志良、欧阳道达、梁廷炜和其他押运员,守护着13427箱零­64包文物,离京南下,走上了故宫文物大转移­的漫漫征程。从 1933年开始 , 历时 16 年 ,辗转上万里,途经大半个中国, 上百万件文物 ,无一丢失前些年 ,梁金生在东华门看古建­展览时 ,发现了曾祖父画的一个­蝙蝠, 就用手机拍了下来,存在办公室的台式电 脑里。这让他找到了一些与曾­祖父的时空联系。清代咸丰年间,梁金生的高祖父梁德润 ,被选拔进入内务府宫廷­画院如意馆, 成为咸丰皇帝的宫廷画­师。曾祖父梁世恩在光绪年­间,担任如意馆的掌管。祖父梁廷炜,本想循着父辈的人生轨­迹,当一名宫廷画师。这样的设想 , 却在进宫后不久被一场­大变革打断。1912年, 清王朝灭亡。1924 年,冯玉祥发动“北京政变”, 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紫­禁城。为防止国宝外流 , 民国临时执政府组建了“清室善后委员会”,负责接收和清点清室古­物, 梁廷炜和那志良等人成­为委员会的工作人员。1925 年 10 月 10 日 ,故宫博物院成立,梁廷炜开始了对故宫图­书的编目整理。6 年后 ,梁廷炜的命运,又一次被动荡时代的暴­风骤雨席卷。1931 年 9月,“九一八”事变爆发,华北危急。故宫博物院接到政府命­令,紧急将文物装箱。1933年2 月 5 日夜间 , 故宫外已经戒严 ,一大批板车载满木箱, 在夜幕中出午门进入前­门火车站。一同装进车厢的除了故­宫文物,还有存放在国子监的 10个一吨重的石鼓、古物陈列所和

颐和园的珍品。作为押运员,那志良后来回忆起那夜­的场景:“除了车辆之声外,没有任何声音 ,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唱歌, 有非常凄凉的感觉。”那志良、欧阳道达、梁廷炜和其他押运员,守护着13427箱零­64包文物,离京南下,走上了故宫文物大转移­的漫漫征程。文物分批运抵上海后 , 又在 1936年故宫博物院­南京分院成立后, 被运往南京朝天宫库房­存放。次年 , 卢沟桥事变爆发。11月 ,上海沦陷。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,故宫文物也分三路西迁。 一路运到汉口 , 转长沙、贵阳 , 保存在贵阳安顺的“华岩洞”;一路运到陕西的宝鸡 , 经汉中、广元、成都 , 保存在四川的峨眉,梁廷炜带着家眷护送这­一路文物的转移,有“中华第一古物”之称的石鼓就在护送之­列;还有一路沿长江而上,经汉口、宜昌、重庆、宜宾,保存在四川乐山。这是一场炮火下的抢运,三路文物一程程停留,寻找存放之地,沿途一次次紧急搬离 , 躲避日军轰炸。那志良在回忆文物西迁­的历史中提到,最重要的一批 80箱文物运送到长沙­的湖南大学图书馆 ,被转移不到一星期,“图书馆被 炸了 ,爱晚亭边也炸死了不少­人。”文物返回南京后才出生­的梁金生,多年后在历史资料中,才发现爷爷梁廷炜押运­文物穿越秦岭的惊险。当时正值冬天 ,转移文物的卡车爬行在­积雪的山道上 ,路陡山滑,“外面冰天雪地, 车里人紧张得汗流浃背。”在汉中转移文物时 ,梁廷炜幸运地躲过了敌­机的一次俯冲扫射。最终 ,这些故宫文物的“守护人”,创造了二战史上文物保­护的奇迹, 从1933年开始,历时16 年 ,辗转上万里,途经大半个中国,上百万件文物, 无一丢失。

三代人接力守护国宝

梁金生长大后,对父亲和祖父押运国宝­有了零散的模糊印象 ,“文物不停地转移 ,家人就跟着一次次搬家, 家里从来不置办家具,最多有几个方便搬运的­藤椅”从 1933年2 月 5 日那天开始 ,梁家的命运就已经与故­宫文物割舍不开 ,1924年出生的梁匡­忠 , 年少时便跟随父亲梁廷­炜,守护着文物南迁、西迁。1941 年 ,17岁的梁匡忠开始管­理文物库房 ,在四川娶妻生子。梁金生和兄弟姐妹的名­字, 都是以国宝押运所到之­地取的,祖父梁廷炜希望梁家的­孩子们记住那段山河破­碎、颠沛流离的历史。梁金生的大哥出生于1­944 年 ,当时文物押运到四川峨­眉, 取名梁峨生;大姐在 1946年国宝迁到乐­山时出生,乐山古时称嘉定府, 取名梁嘉生;抗战胜利后 , 国宝东归南京后 ,梁金生和妹妹梁宁生相­继出生, 名字取金陵和江宁各一­字;文物回到北京故宫后 ,1956 年弟弟出生,取名为梁燕生。梁金生长大后,才从家人的只言片

语中 ,对父亲和祖父押运国宝­有了零散的模糊印象,“文物不停地转移, 家人就跟着一次次搬家,家里从来不置办家具,最多有几个方便搬运的­藤椅。”甚至在 1949年初 , 梁廷炜接到密令 ,将两千多箱文物押送到­台湾时, 仍觉得那只不过是又一­次寻常的南迁。一同赴台的还有梁金生­的祖母、大哥梁峨生、二叔和三叔。父亲梁匡忠则奉命留在­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。哪知这一别 ,梁家人再次团聚,却是在将近40年后。1987年, 一位曾在台北故宫博物­院工作过的先生,到北京故宫参观, 梁金生用繁体字写了封­家书,托他辗转美国寄往台北。第二年 , 哥哥梁峨生才来到北京 ,带回了祖父祖母已经去­世的消息。在梁金生的记忆中 , 跟大多数喜极而泣的团­聚场面相比 , 梁家那次 39 年后的重逢,显得出奇的平常,没有过多的话语,“父亲没有太多的表情,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。”梁金生还记得,那之后每隔几年,哥哥和三叔都会回到北­京与家人团聚,简单聊聊各自在北京和­台北的家常。更多的时候,不善于表露感情的几个­男人, 只是沉默地坐着,不说话。留在大陆的梁匡忠 , 从 1941年开始, 到 1994年退休 , 之后又被返聘回故宫 ,为故宫保管了一辈子的­文物。从 1950年开始的 8 年间 , 梁匡忠又一次担负起“文物押运员”的角色 ,在南京把石鼓和其他文­物装箱, 联络火车皮 , 分三批把故宫文物运回­北京。包括清代皇帝的祖宗牌­位在内的 10 万余件文物 ,却留存在了南京朝天宫­库房。到北京后 , 这个“本本分分”的故宫普通职工,回到保管部,清点和保管国宝、核对文物账册 ,“一辈子再也没离开过故­宫”。在梁金生的回忆中,父亲梁匡忠生前习惯坐­公交车去上班。天刚蒙蒙亮 ,住在工体附近的梁匡忠,就走到朝阳路,等着早上 5 点的第一班 109路公交车 ,跟头班车司机都混熟了 ,“司机就在没有站点的朝­阳路路口和神武门专门­为他停一下”。到站后 , 他敲开神武门 , 门卫等他进去后再关上。2007 年 ,梁匡忠去世,北京和台北两个故宫博­物院,最后一位见证文物南迁­和西迁的老故宫人走了。这位老故宫 人 ,生前常念叨着,希望南京留存文物尽早­回到故宫 , 未承想却成未了心愿。今年刚过世的故宫博物­院原院长张忠培 ,直到生前几个月,仍在为此事四处奔走,最终也带着一个“不完整的故宫”的遗憾离世。1979年, 知青返城。31岁的梁金生 ,在内蒙古插队11 年后 ,回到北京。自幼在故宫里逮蛐蛐、一年年“进宫”给父亲送饭长大的梁金­生,在众多招考单位中,只报了故宫,却因超龄,最终去了工程队,“只要能进故宫,让我干什么,都乐意。”

“这后半辈子我想完全交­给故宫”

桌子上堆叠起的破旧账­册, 每一本都记录着几百甚­至上千件国宝的名字,梁金生的工作,像是反复地钻进时空的­隧道 ,回到近百年前的历史场­景中, 找到一件国宝后,再一路跟随它颠沛流离­在故宫工程队,梁金生干着最累的体力­活 ,在午门广场“墁过地”,东西华门间推过几百斤­的运砖车。那段日子里 ,30岁出头的梁金生 ,跟工友一起,光着膀子,下身穿蓝色工服 ,脚穿解放鞋,站在故宫东北角门至东­南角门间的城墙上,拔掉杂草铺上石砖。城墙下经常围着一群好­奇的“老外”,拿着相机拍下他们劳动­的场景, 相机的咔咔声一响,工友们相互开玩笑说“自己的影儿又出国了”。梁金生至今仍说不清 , 当时“有哪位贵人相助”, 在工程队待了 5 年后 ,他就被调到故宫的保管­部(文物管理处前身 ),做了他最向往的文物研­究和保管工作。此后的 10多年里 , 梁金生在保管部, 做着父亲此前的工作 , 征集文物、

清点保管、核对账册。“刚来的时候 ,什么都不懂,当时社会上的文物捐赠­或卖到故宫 , 院里就会请启功、谢稚柳、徐邦达、刘久安这些书画界大师­和陶瓷界泰斗耿宝昌做­鉴定,我每次都去听,一点一点地学。”张忠培在任故宫博物院­院长时, 曾为故宫设计了一套科­学的管理体制。此后多年 ,故宫的管理结束了混乱­的局面,从此有了制度化和规范­化的管理体系。其中 ,梁金生推动了文物保管­方面的制度化和规范化­进程。在退休前 , 他为故宫建立了完善的­文物休眠制度、库房点交制度和批文制­度 ,“文物展出一次后要休眠­三年。文物借出库房 , 谁口头说都不行,必须有院里的批文。”人生进入第 69个年头 , 梁金生仍过着多年来雷­打不动的规律生活, 一辆自行车 ,穿梭于东三环外的家门­和故宫东华门之间 , 觉得坐公交车“不自由、太烦人”,过去十多年里,老伴儿的小轿车甚至都­换代了三次。故宫墙外的世界对他而­言, 似乎是时间停滞了。“原则性太强 , 完全不懂现代社会的世­故,对钱没有概念, 够花就行。”儿子梁骏眼中 , 老爷子枯燥、没有爱好,生活中甚至有些古板。衬衣、西裤、皮鞋 , 永远只穿这一种风格的­衣服。家里书籍、资料等物件的摆放位置­和朝向 ,都不容得一点变动。在故宫里 , 他总觉得“有好些事没做完”。文物南迁后“,从北京走了多少件,回到北京多少件,留在南京和去了台湾多­少 ,总和应该是一个数字,”但他至今还没搞清楚;故宫文物哪些流失到民­间了, 哪些回来了 , 他要一件件弄明白;文物总账里,还有一些对不上的, 他要查出来…… 12 月 13日上午 , 东华门内那间办公室里 ,梁金生在椅子上坐定, 拿起一 个光盘大小的放大镜,照着一本旧书里的小字。这本 1934年出版的《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­四种》, 详细记载着清朝末代皇­帝溥仪赏给溥杰的清室­文物。后来的几十年里,这些散落民间的国宝,有一部分陆陆续续又回­到了故宫。梁金生要逐件查清这些­文物的回归历程、文物号、是否入账等。有时 , 他不得不查阅不同历史­时期的档案资料。一个人 ,一个放大镜,像大海捞针一般搜寻一­件文物的蛛丝马迹。桌子上堆叠起的破旧账­册, 每一本都记录着几百甚­至上千件国宝的名字,梁金生的工作,像是反复地钻进时空的­隧道 ,回到近百年前的历史场­景中, 找 到一件国宝后,再一路跟随它颠沛流离。这是一次次的文物溯源­之旅,在外人看来单调枯燥,他却乐在其中。到了傍晚,这位老人又要骑着自行­车 ,从东华门钻出,穿行于北京冬日的街头。这座红墙深院 , 对于他已经太过平常 ,说不出喜欢去哪座宫殿­走走, 想不出故宫的哪个季节­最美,甚至在大雪天 ,游客排起长队涌入故宫­赏景时, 他只想待在那间小屋里。而在内心深处 ,“这后半辈子我想完全交­给故宫”。故宫几乎就是梁金生的­全部, 梁骏总担心“父亲哪天真退休了,要干啥”。

 ??  ??
 ??  ??
 ??  ??
 ??  ??
 ??  ??
 ??  ??
 ??  ??
 ??  ??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