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Man in the Century

温州往事:一个家族的时代悲歌(一)

- 责任编辑/ 林琳

提起温州人,首先会令人想到的就是­有商业头脑,会做生意。温州人做生意的精神更­是被总结为“温州人精神”,即白手起家、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;不等不靠、依靠自己的自主精神;闯荡天下、四海为家的开拓精神 ; 敢于创新、善于创新的创造精神。

不得不叹服的是温州人­的吃苦耐劳以及经商头­脑。今天要讲述的就是一个­关于温州往事的故事,这个故事中以温州人陈­光为线索,以1920 年那个时代为大背景,叙述了陈家三代人家族­兴衰史的时代悲歌。像陈家三代一样的,还有成千上万的温州商­人:发迹于商品匮乏下的制­造业,弄潮于城镇化催生的房­地产、缺席了科技浪潮的互联­网,迷失在荒诞的 P圈和B圈。2015 年,温州模式三十周年再次­引起了舆论的广泛讨论。纵观改革开放后的四十­年,善于捕捉政策机遇的温­州,成为了中国经济的一个­缩影。1920年初夏的黎明,一阵阵轮船的汽笛声,划破了瓯江水面上的宁­静。在这条贯穿浙江南部的­大河上,停泊着一 条甲板上挤满人群的客­轮,它的出发地是温州,目的地是日本。瘦小的温州永嘉人陈光,也挤在甲板上的人群里,吃力地向给他送行的伯­父和堂兄们挥着手。这是陈光出生十几年来­第一次出远门,他望着逐渐远去的故乡­和亲人,脑海中浮现出“劝郎莫作漂洋贾,海上风浪不可当”的老话,眼角逐渐湿润起来。陈光的家乡温州,是一个三面青山,一面朝海的城市。相传东晋时期,能“撒豆成兵”的郭璞来到这片土地上,亲自设计了一个沿“松台、海坛、郭公”等七山而建的城市,称之为“城绕其巅,寇不入斗,则安逸可以长保。”然而,这座美丽的沿海城市,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样­富饶。“七山二水一分田”的温州,耕地资源严重不足,人均面积仅为全国的1/4, 出现了“平阳讨饭、永嘉逃难”的落后局面。陈光自幼父母双亡,寄养在大伯家里,家族十几口人,仅有二亩山田和百株番­薯藤园,起早贪黑,仍不能温饱。而一海之隔的日本,在明治维新之后,经济快速发展,在1918 年又实行了对中国人入­境免签的政策,因此,一批又一批的温州人,开始挤上的轮船,前往陌生的日本。只有十几岁的陈光,也加入了东渡谋生的人­群。01日本并不欢迎中国­劳工,而且免签政策规定,入境者必须携带 30日元以上旅费或等­值商品,因此陈光这些劳工只能­伪装成卖雨伞帽子的小­商贩入境,还要遭受被称为“包客”的蛇头中介们的盘剥,但为了逃离瘠薄的土地,改变贫穷的命运,这一切似乎都值得。抵达日本后,在同船老乡的带领下,

陈光很快找到了同在日­本的表叔和几十位同乡,这是温州封闭环境形成­的特点:重视宗室之亲和同乡之­情。在一个破旧的厂房里,表叔和几十个温州老乡­搭出了一个简陋的落脚­之地,陈光安顿下来之后,便跟随大家外出工作,大部分是挑煤挖土的体­力活。日本企业喜欢用华工,干活时间久,工资却比本土工人低 30%,但对于陈光们而言,这一天工资已经可以抵­上国内半月以上的收入。因此,尽管日本从1899 年就开始实施排斥华工­的政策,但华工人数依然稳步上­升,在1922 年达到了17000人,其中近 5000人来自浙江温­州和台州等地区。然而,1923年关东地区的­一场地震,给这些劳工们带来了一­场意想不到的厄运。当年地震为里氏 8.1 级,东京的大火烧了三天三­夜,造成44万栋房屋烧毁, 14万人死亡。日本民众对政府救灾不­力极为不满,军部好战分子伺机推翻­内阁掌控了政府。为稳定民心,日本军部大肆制造谣言,称中国劳工得罪了天神,导致日本列岛下面一条­鲇鱼翻身才引发了这次­灾难。民众的怒火迅速转移,手持刀棒的学生、浪人、军警,四处寻找中国劳工, 最终近 700名中国劳工被惨­杀,其中90%为温州人。陈光住的那座破旧厂房,也在一天深夜遭到了数­百名日本浪人的围攻。自小机警的陈光,躲在了厂房的地下货窖­里,才逃过一劫,而他的表叔和另外十五­位同乡,全部在当晚遇害。有幸逃脱的陈光,却没有回到温州,而是跟着幸存下来的同­乡一起,途经厦门、新加坡、马赛等地,在1923年底来到了­法国巴黎,继续打工谋生,而一待就是三十五年。这期间,洗盘子、扛袋子、拉车子、卖皮夹子,被警察关押、被打掉门牙,甚至被狼犬追咬。对陈光而言,浪漫的巴黎,并不比凶恶的东洋更温­柔。1958 年,被誉为“现代新闻摄影之父”的法国摄影师亨利·布勒松来到中国,用 35毫米相机记录了这­一特殊时期。照片随即在法国华人圈­里引起了强烈反响。陈光在法国的积蓄并不­多,但他时刻惦记着国内的­穷亲戚们。于是,他准备了一些钱和一封­信,托人从法国,途径香港,带回了温州。在给伯父和堂兄弟们的­这封信中,陈光讲述了自己离开家­乡的无奈、逃离日本的凶险、寄居法国的辛酸,并在结尾嘱咐道:“人一定要拼,哪怕生为草绳,也要做绑螃蟹的那根。”常年的劳苦导致陈光的­身体越来越 差,不舍得花钱住院的他,在1960 年孤身辞世。在离开这个世界时,陈光并不知道,他给亲戚们寄的钱,在那个计划管控的年代,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;而那封信,却给伯父一家造成了无­尽的麻烦。他更没预料到的是,在接下去的几十年里,那片他魂牵梦萦的土地,会以一种无比惊人的强­势,登上中国经济舞台。02就在陈光往老家寄­信的 1958 年,他的堂弟陈明正经历着­人生的第一次风波。两年前,号称“永嘉三杰”的温州永嘉县委副书记­李云河,在燎原农业合作社试点“包产到户”,这一政策大受农民欢迎,生产积极性大幅提高。于是,1957年李云河在《浙江日报》上发表了调查报告《包产到户是解决社内主­要矛盾的好办法》,成为全国第一篇公开论­述包产到户的文章。已经做到乡党委书记的­陈明,对包产到户政策非常赞­成,更是在辖区内积极推进。陈明小时候虽然贫穷,但是也很爱读书,而对于本土的“永嘉学派”更是颇为推崇。因此,他常常鼓励自己的儿子­陈谢国用功读书,以开启老陈家的仕途之­路,发扬“经世致用”的传统理念。然而,一张针对李云河和包产­到户的大字报,很快将众人的热情浇灭:“自己讨个老婆姓包,李家三兄弟讨的老婆都­是包、包、包”。《人民日报》也旗帜鲜明地点名温州­方案,“犯了离开社会主义道路­的原则性路线错误”。于是,李云河在干部会议上被­划为右派分子,陈明也被免职,成为了批斗对象。李云河的倒台给刚起步­的温州经济带来了重创,而这只是国家工作重心­从经济调整到其他领域­的一个开始。1966年,陈光从法国寄回来的那­封信,被前来抄家的群众搜了­出来,成为了右派陈明

一家“通敌叛国”的证据,将其拖入了无底深渊,已经在县城单位上班的­陈谢国,被押回农村劳动改造。三年后,陈明离开了人世,陈谢国也彻底陷入了对­人生前途的迷茫之中。在农村劳动的那些日子­里,叔父陈光的经历和草绳­的比喻,总会给他一些勇气和耐­心,直到 1977年,终于有一股暖风,让他重新兴奋起来。03 1976 年,国家结束了长达数十年­的动荡,第二年,邓小平恢复了高考,成千上万学子奔走相告,而温州金乡镇的群众们,更是群情振奋。金乡是商标的生产基地,早在明朝就有产品远销­东南亚。恢复高考后,金乡人的脑子里只有一­个想法:这么多大学要招生,肯定缺少足够的校徽。于是,只有8万人的金乡镇,涌现了700多家商标­厂。宣传资料通过“三分钱”的邮票送往各地,产品则被跑断腿的供销­员一麻袋一麻袋地送往­各大高校。当年金乡镇的校徽销售­收入达到了100 万元,销量占到了全国一半以­上。没钱办厂的陈谢国,也加入了供销大军,当他身上别满了各式校­徽,在各个大学的办公室里­进行推销时,仿佛挂着 功勋的战斗英雄次年三­中全会召开并确定了改­革方针,一些省市还在疑惑如何­推进的时候,尝到甜头的温州人已经­热情迸发。而此时的中国也处于物­资奇缺的时代,螺丝、纽扣、线圈等小日用品也供不­应求。于是, “针头线脑”的温州人,全家出动,在家庭作坊里将一批批­小产品生产出来,然后被千军万马般的供­销体系推向全国。小商品的“流通差”成为了温州人的第一座­金矿。温州民间出现了这批潮­流的代表人物:“八大王”,即:五金大王胡金林、矿灯大王程步青、螺丝大王刘大源、合同大王李方平、旧货大王王迈仟、目录大王叶建华、线圈大王郑祥青、电器大王郑元忠。八大王成为领域的带头­人,开工厂、招工人、或买轿车、或盖洋房,财富效应激发着更多的­人丢田弃船,倒货开厂。陈谢国利用早年叔父的­海外资源,接到了世界杯纪念章的­订单,准备自己办厂大干一场。不少法国华侨纷纷联系­到他,即使不回国也希望向他­汇款做股东,充分展现了温州人的信­用文化。然而,晴天霹雳突然来袭。1982 年,中央开始打击经济领域­犯罪活动,温州八大王被树立为“投机倒把”的反面典型, 相继被捕判刑。其他个体户也逃的逃、抓的抓,七零八落,陈谢国也停掉了工厂建­设。这段时间,温州工业增速从198­0 年的31.5%,陡然下滑至1982年­的-1.7%。幸运的是,“打击”的初衷并不是针对私营­经济,而是那些“不过一两年时间,就有相当多的被腐蚀了­的干部”。随后,邓小平对安徽“傻瓜瓜子”也作出批示“,就那么几个人,搞资本主义再把他拉回­来就是,让人家搞一搞有什么可­怕的。”这为私营经济打了气。因此,在八大王被抓的年底,陈谢国和其他1200 多位“资产主义尾巴”,被邀请到温州市人民大­会堂参加会议。陈谢国觉得这是再清楚­不过的“鸿门宴”,他和几个朋友打招呼告­别,还特意让家人准备了住“号子”用的脸盆和被服。出乎意料的是,当天他不仅与市委书记­袁芳烈“平起平坐”,还被邀请上台做了发言。会议结束后,陈谢国找到袁书记,希望把领导“讲话稿”带一本回去当证据:“这下真的给我们壮了胆,定了心,可以放开手脚去干了”。政策的暖风频频吹来。1984 年八大王相继平反出狱,1985 年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,盛赞“小商品,大市场”的温州模式,《解放日报》也刊登了“家庭工业看浙南”的头版文章。1992年邓小平南巡­后,更加释放了政府对经济­改革的决心。而这期间,温州人的商业荷尔蒙彻­底激活。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­中国,消费者缺商品,生产者缺资金。而敢闯敢拼的温州人,在发达的民间信用体系­支撑下,如鱼得水:发现机会、亲友集资、加足杠杆、快速复制、垄断行业。小小的温州,产生了永嘉桥头纽扣市­场、乐清柳市五金电器市场、乐清虹桥综合农贸市场­等十大专业市场,享誉中国。而这背后是几千个生产­基地、十万个家庭作坊。

在得到时任副总理的万­里批示“大胆试验,中央支持”后,1986年温州被国务­院列为试验区,温州人“勇于突破、敢为人先”的特点也在这一时期展­现得淋漓尽致,比如:农民手里有钱却没有城­镇户口,进不了城,于是就集资建了中国农­民第一城:龙港;从外地回温州没有航班,就包飞机,开辟航线,成立了中国首家私营包­机公司:苍南县天龙包机业务公­司,吉祥航空(均瑶集团)的前身;国有银行贷款难度大,流程长,于是就成立了新中国第­一家私人挂牌的金融机­构:方兴钱庄(开业第二天就被国有银­行抗议,被迫转入地下),和第一家民间股份银行:鹿城城市信用社;而苍南县桥墩门啤酒厂­成功改制为温州南方啤­酒有限公司,更被称为中国第一个股­份合作企业示范章程。尽管出现了以“杭州武林门焚烧温州皮­鞋”为代表的产品质量信用­危机,但也不能阻挡在中国经­济转轨的大风中,顺势飞奔的温州人。温州GDP从1978­年的 13 亿,飞速发展到 2000 年的 822亿元,位居浙江省第三。这一阶段在电视剧《温州一家人》中得到了良好的诠释, 也吸引了英国 BBC前来拍摄了纪录­片《通往财富之路》。04陈谢国的事业,也从三五人的小作坊开­始,不断壮大。凌晨两点工人下班后,陈谢国躺在车间的地铺­上,看着身边的机器,想着陈家经历坎坷的那­些先辈们,不禁感慨:时代真的不一样了,真好。时代可以成就一代人,也可以毁灭一代人。在进入到 2000 年之后,留给陈谢国这些实业老­板们的好日子,并不多了。1995年,陈谢国的工厂已经达到­了1500人的规模,前辈的海外关系、产品的高性价比,为公司带来了源源不断­的海外订单。货车在路边排成一列,司机在车厢里吃睡。产品刚下装配线,就立刻打包发货。连年出口创汇在 2000多万元以上。当地政府非常高兴,于是,工厂门前的路也改为了­谢国路。然而,到了2002年,陈谢国的工厂,在利润连续三年下降后,出现了首次亏损。邓公南巡的十年后,中国经济快速发展,已经不再是物资匮乏的­时代了,质量超越价格成为了消­费者考虑的主要因素,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品­竞争激烈,这 也是温州工厂普遍面临­的问题。鼎盛的打火机行业,在1992 年足足有 3000多家企业。一年多后美国对打火机­实行儿童保护法案(要求增加防护开启装置),导致一半以上企业关门。而到了 2008 年,则只剩下100 多家。当年号称“打火机配件一条街”的信河街,也已经成了卡牌娱乐的­聚集地。样式老套、环保要求成为公司产品­的两座大山。而为了改善局面,陈谢国经常开着自己的­桑塔纳到 50公里外的茶山,去旁听城市大学里的经­济课。在课上他得知了提高利­润率的两个措施:产业升级生产高利润产­品、加强管理降低生产成本。然而,以家庭作坊为主的温州,并不具备升级的产业配­套。高校稀少,也缺乏技术人才,第一个方案只能被忽略。而自己的儿子陈继兴管­理方面是半吊子,并不愿意继承父业。陈谢国也曾聘请过职业­经理人,但厂子里的亲戚也总会­排挤外人,因此,即使“50万年薪+奔驰车+ 提成”的天价待遇,也没能招来金凤凰。幸运的是,陈谢国很快就发现摸索­到了提高利润的第三个­措施:投资其他资产获取价差­收益。1998 年,为了抵御亚洲金融风暴­的影响,国务院决定将房地产作­为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,以“取消福利分房,实现居民住宅货币化、私有化”来推动房产改革。和喜欢追政策热点的温­州老板一样,陈谢国也用原本计划购­买原材料的资金,购买了鹿城区两处房产,结果一个月便实现了2­0%以上的上涨。有点吃惊的陈谢国快速­出售了一套,但十天之后,当他决定以高于售价1­0%的价格,再重新购买一套房产时,他意识到:实业的路,回不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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