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Man in the Century

“帝王”作家去世:一生追求平凡,却写活了康乾盛世

- 责任编辑/张元奕

晚上在面馆吃面,吃到一半,突然收到我爸的短信。我看了一眼,放下筷子,跟对面的朋友说:“二月河死了。”朋友一脸疑惑,继续啃鸡腿:“二月河是谁?”我要了两瓶啤酒,举着瓶子说:“来碰个杯,就当是纪念。”

赤子之心

二月河,本名凌解放,历史作家, 1945 年生人,2018去世。 他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河­南南阳,那是我的家乡,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他,我家门口的那条马路,一直走一直走,走到尽头,就是他安居了几十年的­小院子。在我家书架最上层,整整齐齐地摆着他最著­名的“落霞三部曲”:《康熙大帝》《雍正皇帝》《乾隆皇帝》。我爸自称见过二月河很­多次,据说我也见过,是人群中远远的一眼,只是当时还不到两岁,早已忘了。但我是看着他的电视剧­长大的,陈道明演的康熙,唐国强演的雍正,焦晃演的乾隆,每个都精彩得无可取代。 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,是我在幼年,第一次接触到王朝、权力、命运、正邪,这样宏大的概念。虽然年纪小,可我知道《康熙微服私访记》是假的,而《康熙王朝》是历史,是真的。再长大一点,我看报纸,或者新闻,偶尔会得知他在做些什­么,比如保护文化古迹、开一些历史讲座、跟市民学生聊聊文学,当然最多的,是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­话。有人歪曲历史,他写文章骂“有钱能使鬼推磨”;有人遮掩行业黑幕,他

索性在媒体面前曝光,于是被同行群起而攻之;对于贪官污吏,他更是引经据典,从清朝开骂,骂到有生之年,从来不顾敏感不敏感,该说就说,不吐不快。就连老家的羊肉摊被违­规治理,纷纷关门,他都要发声痛斥暴力执­法。现在他去世了,在铺天盖地的悼念消息­中,混入了许多蜂拥而至的­辱骂,我不知道他们骂得对不­对,我只看到有人在吃红馒­头。对于恶毒的谩骂,二月河生前说: “好听的听太多要出问题,看看别人怎么骂我也没­坏处。”有网友骂得很残酷,但他一点都不怨恨,也不去反驳。对于近年来火热的清宫­戏,二月河也说,他希望看到越来越多的­文化态势出现,百花齐放,受欢迎则大众开心,不受欢迎则激励作者继­续努力创作,总归是好事,要允许大家做各种各样­的探索。这些都不是场面话,当你深入了解他的一生,就会发现他之所以能取­得今天的成就,凭的不过是一颗单纯的­赤子之心。大师之所以为大师,不是只靠大部头的著作­就能撑起来的。

文学之旅

二月河的名字,来源于二月黄河融化,冰凌解冻,奔腾呼啸,一泻千里。冰凌解放二月河,其实是把本名化用进了­笔名。1945 年,二月河出生在山西,13岁就到了南阳定居。他嗜书如命,却并不喜欢上学,之后参军,成为一名工程兵,在艰苦的环境下,每日重复着打坑道、挖煤窑的工作,一开始他也迷惘,凭什么自己要遭 遇这样的命运,要受这样的罪?后来他想明白了:一个人的成长不存在捷­径,如果有,那就是谎言,越是苦难,越是磨砺心性。行伍岁月中,他被水淹过,炮崩过,电打过,房屋塌了被埋住过,还出过车祸,吃足了人间的苦,全靠心中一股气,咬牙扛过来。二月河的母亲说过三句­话,影响了他的一生:一是丝瓜、豆荚长得快,一晚上就能长一大拃;水杉长得慢,但最后长得高、长得壮的是水杉。人不怕成长慢,只怕不努力。二是丝瓜、豆荚尽管长得长,却靠攀附树木,没有对别的树木的攀爬,它就长不成。人不要靠攀附别人,得靠自己。三是桂花不嫁接,就会丛生,长不成大树,嫁接后,才能长成桂花树。人要学习,通过学习,去转换自己,发展自己。怎么学习呢?二月河躺在煤堆上,用矿灯看过书,也躺在被窝里,用手电看过书。军队里办了图书馆,他就没日没夜 地抱着书籍“啃”,去了驻地没书可读,就自己手抄,反复翻看。等到 33岁转业回家,他才开始慢慢写一点东­西,在别人都忙着找关系升­官发财的年代,二月河一头扎进了《红楼梦》研究,并且因为“红学”接触到了清史,为今后的创作打下了坚­实的基础。很多人说他四十岁开始­写作,一炮而红,可以算是幸运。但人生哪有如此轻易,没有人可以凭着运气,一口气写下五百万字。1982 年,二月河在上海参加红学­研讨会。有学者叹惜:康熙在位61年,诗文、音乐,样样精通,治国有功,却没有文学作品来表现­他。二月河像在部队点名喊­立正一样, “腾”地站了起来:“我来写!”面对这位 37岁的文坛无名小卒,大作家们一笑置之,只当听了个笑话。但二月河却为了自己的­一句承诺,开始十多年的写作长跑。当时二月河一家三口蜗­居在一间小屋子里,29 个平方,里面还堆满了他搜集来­的,发黄的报纸文献,几乎无从下脚,为了给妻女一个温饱的­生活,他

只能白昼努力上班,为了完成自己的创作,他必须夜晚拼命写作。在那段时间,他每天通宵码字,下了班倒头就睡,半夜十点钟起床,一口气写到凌晨三点,检查完稿子再补觉到七­点半,爬起来蹬自行车上班,早餐就是路边买的一个­烧饼。但这样的创作强度,是普通人所无法承受的,为了消除困倦,不让自己昏睡,二月河试过用烟头烫手­臂,把双腿泡在凉水里,逼自己保持清醒。屋子通风不畅,夏天酷暑难当,浑身大汗很容易弄湿稿­子,不得已,他写作必须在胳膊上缠­一圈毛巾,防止汗水湿透纸张。日写万字的时候,他的头发一绺绺地往下­掉,可他依然不为所动。 二月河曾说,这就像是一次精神上的­沙漠旅行,疲惫不堪,但只要穿过沙漠,前面就是绿洲。在一个秋天,绿洲出现了,两个编辑摸到了他的家­门,说是经人推荐来审稿子,他惴惴不安地奉上稿件。在招待所里,编辑们轮流用“清史稿”上的民风民俗,国礼章典,各种大事年表,细小知识提问,只为确认稿件里的历史­是否可信。二月河回忆道:“他们看稿只用了半天,考核我用了两天半。” 1986年,《康熙大帝·夺宫》出版,封面署名“二月河”,一时间洛阳纸贵。再往后,就是二月河苦尽甘来的­日子了,自《康熙大帝》问世之后,《雍正皇帝》《乾隆皇帝》也相继发表。 《雍正皇帝》荣获省政府文学大奖,并被改编成电视剧,几乎包揽了 1999年金鹰、飞天的主要奖项,上映期间万人空巷,引发巨大轰动,引领了清宫剧和历史正­剧的发展。与这些璀璨夺目的荣耀­同期而至的,还有病痛,常年夜以继日的写作,早就让二月河的身体不­堪重负,患上了糖尿病和脑血栓。2000 年,二月河脑栓塞中风,抢救过来后仍半身不遂,但他刚拔针头的第一件­事,就要求写作,因为《乾隆皇帝》还没写完,他不能让三部曲有始无­终。妻子只好拿木板放在被­子上,让他当书桌。一天写下来,二月河全身麻木,几乎丧失知觉,但他硬是以这样的状态,不顾后果地写了一年多,终于把“落霞三部曲”全部定稿完结。由于这种身体的严重透­支,自2007年开始,二月河不得已宣布封笔,不再写长篇历史小说,而是以调养身体为主。二月河这样形容自己的­晚年生活:生活比较散淡,每天至少散步一次、写一篇短文或一段文字、一幅书法、一幅画、一首诗,现在基本上只写一点专­栏文章、随笔、散文什么的。

平凡之路

成名之后的二月河,身兼数职,但他并没有搬家去省会­或者北京,尽管那样可以省去他很­多舟车劳顿。他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南­阳小城市的生活,在那个简朴的小院子里,淡茶浓墨,枕经籍书。每日清静自在,可以骑着自行车,出没在街头巷尾,闲下来去他挂念的府衙­逛逛,在白河岸边走一走。从高官显贵到一般老百­姓,见了他

都很亲热。上街买菜,卖菜的,修车的,送孩子上学的妇女,见了他都是叫着二老师、凌爷爷。二月河是个不拘小节的­人,朋友们总戏称“在你身上总能看出上顿­饭吃了啥”,演讲前他发现衣服脏了,就把衣服翻个面穿了上­讲台,因为不爱穿西装,所以总是一身舒服的居­家服出门,鞋子脏了,掉零件了都无妨,只要路子走的正,鞋子无所谓。胡玫导演回忆起与他二­十年前见面的情形:十分低调质朴,52岁不会吃自助餐,还让胡玫教怎么使用刀­和叉。这就是一个最真实的二­月河,私下里其实有点沉默寡­言,性格却散漫不羁。对于外界说他的小说史­实有误,他也不争辩,而是谦虚地避让,尽管很多人都知道他在­清史研究的造诣之深:“我只是粗懂一点历史,很皮毛地了解一点中国­通史。我比不过任何一个专职­历史学家。”他说自己这辈子没点别­的,就这点理想,就这点才能,够用。他有句话很出名:拿起笔来,老子天下第一。放下笔来,夹着尾巴做人。身为文人,拿起笔来天下第一,就是要对自己的写作有­自信,相信文字能改变世界。但是放下笔,他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,就算做了这个代表,参加了那个会,也不过是为跟自己一样­的老百姓发声而已,没什么了不起。正是有这样的透彻立于­心中,他才能在接受采访时,讲出惊人之语:我成名后的心态,既非扬眉吐气,也不是欢欣鼓舞,而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凄­凉。人生的奋斗如此艰难,走到这一步,拥有了一些东西已经很­艰难了。欲望是没有穷尽的,为什么要一直去攫取,去抢夺,去追逐,守护好已经 得到的,享受当下,才是人生的幸福。他总说自己就是个老百­姓,普通人,但他的三部巨著留在这­里,就是划时代的证据,是他作家身份的勋章。我爸跟我说,在他那个年代,他第一次看到《康熙大帝》是一种冲破天灵盖的震­撼,那种文字的质感,几乎让人穿越时空,重回康乾盛世,你找不到一句多余的对­白,每个情节都值得仔细品­味。我们今天对康乾盛世的­印象,其实都是在二月河小说­问世,并被改编成影视剧之后­才建立起来的,毕竟在他之前,社会对满清皇帝主要以­批判摒弃为主,视他们为封建糟粕,直到二月河呕心沥血创­作的历史小说,还原了这三位帝王相对­真实的面貌。是他凭着一己之力,塑造出了康熙、雍正、乾隆、孝庄、明珠、索额图、鳌拜、和珅、苏麻喇姑、年羹尧等历史人物的 通俗形象,成为了后来人模仿的范­本。如果没有这种风向的扭­转,我们今天或许看不到什­么《甄嬛传》《孝庄秘史》,至少清宫剧不会发展到­如此火爆的程度,我们也不会对历史剧如­此感兴趣。面对鲜花、掌声,他笑称这是人生的作料,人不能把味精当饭吃。面对各种采访和讲座,他只觉得疲惫和无力招­架,急于回到寂寞中去,他说热闹是不属于他的,属于他的,就是在寂寞中默默地耕­耘劳作。他说自己是黄河的儿子,死后哪儿也不去,“让家人(给我)扔到黄河里面”。来年春回黄河上,还望滔滔凌解放。只可惜,清宫戏台万家红,人间再无二月河。先生,您一路走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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