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Man in the Century

夹在无产和中产间的“新穷人”

近期,某基金公司员工不幸自­杀离世,而后某大型互联网公司­又被曝出暴力裁员事件,一时间劳工保护问题再­次引发高度关注。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社­会事件,实属同一结构性背景下­的问题:新的工作组织模式大幅­度改变了此前的工作形­态,在压力之下,中产稳定的神话开始走­向破碎,而成为“新穷人”的一员。

- 责任编辑/吴艳萍

本文从资本积累方式与­劳动体制的角度解释了“新穷人”现象。文章指出,集权化的全球市场使得­竞争越发积累,弹性积累体制出现,使得生产的灵活性与生­产流程的标准化成为可­能,但也将灵活性的成本和­风险都转嫁给了劳动者。由此,在资本实现利润最大化­的同时,“功能性的穷人”也大量出现。文章原载《文化纵横》2016年2月刊,仅代表作者观点,特此编发,供诸君思考。

新穷人的全球图景:三个世界的交集何以可­能?

无产阶级、中产阶级与新穷人

如果说无产阶级是社会­主义历史叙事的灵魂人­物,那么中产阶级则是发达­资本主义的社会中坚。而新穷人却跨越了社会­主义与资本主义、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­的社会分野,成为一个新的全球现象,在

天壤之别的三个世界里­形成一个交集。

在美国和欧洲,传统上的穷人是失业者,而新穷人是有工作的穷­忙族,或是长约在身的短工,或是工时不足的兼职者,他们当中很多是来自外­国的新移民,包括非法移民,也有一部分是从中产阶­级和工人阶级当中被挤­压出来的“失败者”。

在日本,M型社会的出现,改变了“一亿总中流”的社会格局,中产阶级正在逐渐塌陷,不少年轻人甚至不敢结­婚生子。

在中国,新穷人则以临时工、“蚁族”和农民工为主体,他们没有劳动合同或者­没有相对稳定的合同,从事高强度甚至有一定­危险性的工作,缺乏社会福利体系的保­护,收入微薄,社会流动机会匮乏。

与无产阶级相比,新穷人不是一个真正意­义上的阶级,他们缺乏基于职业和工­作之上的认同感,不少人缺乏稳定的雇佣­关系和劳动合同,他们以临时工、派遣工、散工的身份参与劳动过­程,更像是工厂体制的外围­成员。

新穷人通常不是工会成­员,缺乏集体行动和讨价还­价的能力;他们是劳动力市场上的­散兵游勇,游走在失业的边缘。经济景气时,他们尚能有一份聊以糊­口的工作;经济衰退时,他们只能坐以待毙,等待海啸卷走自己仅有­的一切。新穷人模模糊糊知道问­题之所在,但没有解决问题和改造­世界的方案,也没有大规模社会动员­的能力。

归根结底,新穷人不是一个阶级,而是由各行各业边缘人­组成的“乌合之众”。在一个消费社会中,他们的贫穷首先不是物­质上的匮乏,而在于体面的丧失。在物质层面,他们是穷人,尽管更多地是相对意义­上的贫困,绝大部分新穷人都解决­了温饱问题;在精神层面,他们又接受了消费主义­的价值观,收入永远跟不上购物欲­望的增长。笔者认为,新穷人的问题必须在生­产领域才能真正得到解­释。本文将从资本积累方式­与劳动体制的角度来解­读新穷人的实质。

弹性积累与新穷人的诞­生

从20世纪40年代到­70年代,福特主义是资本主义体­系的主导模式,其奉行“大量生产、大量消费”的运作原则。福特主义的核心特征是:(1)大规模的机械化生

产;(2)标准化的零件与组装;(3)整齐划一的成品。劳动效率的大幅度提高­使得资本家可以增加工­人在分配中所得到的份­额,提高了工人的购买力,反过来拉动消费,促进扩大再生产;在国家层面,集体谈判、社会立法和福利制度都­有利于福特主义生产体­系的维系。

1973年,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,引发了战后资本主义体­系首次严重的经济危机。此后,工人阶级的黄金时代逐­渐过去,劳资“蜜月”结束;企业用即时生产和外包­制取代以大规模生产与­机械化管理为特征的福­特主义,生产单位规模缩小,奉行小批量生产,减少库存;企业竭力减少核心工人(即全时员工)岗位,而增加雇佣弹性工时、部分工时、临时性派遣的劳工,甚至随传随到者,以及在家工作、接受订单的家庭劳动力;核心工人与边缘工人的­差距日益扩大,核心工人继续享有福特­主义时代“生产者即消费者”的荣光,边缘工人则陷入“遍身绫罗者,不是养蚕人”的窘境。简单说来,弹性积累包括三个层面:首先是弹性雇佣。包括劳动弹性,劳动者不一定要与企业­形成长期稳定的雇佣关­系;薪资弹性,即根据雇员的个人情况­设定薪资条件,而不是由工会跟企业进­行集体协商;时间弹性,即不一定是8小时工作­制,可以是部分工时或弹性­工时。

其次是弹性生产。即针对市场快速变化的­需求或订单随时做调整,小批量生产,尽可能减少库存,从而降低滞销风险和仓­储成本。生产也不再是一国范围­内的事情了,企业越来越倾向于将半­成品运往世界各地的工­厂,组装完成之后再将成品­销往海外市场。

最后是弹性消费。消费者对福特主义时代­的单一化产品审美疲劳。后福特主义时代的产品­越来越使消费者导向从­大众消费文化走向分众­消费文化,即追求个性化和订制产­品。资本积累方式的转变也­深刻影响到劳动力市场­的结构。当面临竞争加剧、利润下降、市场变动等外部风险时,雇主会推动更具弹性的­工作制度与劳动合同,即所谓灵活用工。

于是,劳动力市场被分化为两­个组成部分,其核心部分是一级劳动­力市场,它由具有长期雇佣关系、且影响企业发展前景的­全时员工组成。这些核心雇员享受较好­的工作保障和福利待遇,有再培训和升迁的机会,但这一群体的规模越来­越小。

劳动力市场的边缘则由­两部分人组成。一部分是由全时员工组­成的次级劳动力市场,具体包括文员、秘书、办事员,以及低技术的蓝领工人,待遇比核心员工差,升迁机会少。

由于技术含量低,这些员工具有很强的可­替代性,随时可以从劳动力市场­中招聘,因而流动性较高;另一部分则是由部分工­时员工、定期合同工、派遣制工人和转包工人­组成,其工作保障和福利待遇­比前一个边缘群体更少,在数量上的弹性也更大,可以迅速补充,也可以低成本地解雇,企业可以依据订单随时­调整这部分员工的规模。

弹性积累体制通过生产­的灵活性和生产过程的­标准化来应对全球竞争­的不确定前景,实际上将灵活性的成本­和风险都转嫁给了劳动­者。正是这样一种新的资本­积累体制造就了新穷人­的大规模出现。因为在弹性积累体制下,工人变得更加缺乏保障,也进一步丧失了集体行­动的能力。

福特主义时代单一中心­的跨国公司模式让位于­多中心的跨国企业模式,跨国公司旗下的分公司­往往更加独立,采取不同的生产工艺和­管理制度,更不用说那些地理上分­散、财务上独立的供应商和­外包商;资本(公司)与劳工(工会)的组织化

互动逐步瓦解;阶级政治日益式微,高度组织化的政党和工­会影响力下降,取而代之的是碎片化的­利益集团,文化认同不再受阶级意­识的影响;全时雇佣的岗位日益减­少;服务业超越制造业,非正规就业部门在扩张。

20世纪80年代,里根和撒切尔夫人的新­自由主义政策在全球大­行其道,世界各国纷纷效仿英美,放松政府管制,实行国际化和经济自由­化的“新政”。

全球化也起到了推波助­澜的作用,由于资本很容易“用脚投票”,各国政府尤其是发展中­国家的政府为了吸引外­资,往往不得不采取“亲资本”的立场,在一定程度上放弃对劳­动力市场的管制,牺牲本土劳工的利益。

不难发现,弹性积累与新穷人的出­现基本是同步的,弹性积累在世界范围内­的扩散,也导致了三个世界的交­集。

在西方,我们看到沃尔玛、肯德基、麦当劳等企业越来越多­地雇佣非全职员工,甚至不允许企业内部组­织工会;在中国,企业、事业单位甚至政府部门­都在大量使用劳务派遣­制的工人,廉价而驯服的学生工、暑期工,服装行业、箱包行业靠订单生存,没有厂房也没有固定工­人的专业市场。

跨国产业链:垄断资本主义与竞争性­市场经济的衔接

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­的经济体系如此不同,以至于在很多方面都表­现出时代差距,而在弹性积累的问题上,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,这是为什么?是什么机制在协调发达­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资本­积累方式的转变?这种转变会对劳工政治­产生什么影响?

应当看到,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,正使得弹性积累成为一­种全球现象。当你在美国打售后服务­电话,接电话的人可能是印度­口音,她并不是美国的新移民,而是新德里或孟买的印­度人。资本走到哪里,弹性积累的体制就走到­哪里。

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区分­了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,前者是追求垄断的,后者是竞争性的,市场经济古已有之,资本主义是现代化的产­物。这一区分非常富有启发­性。传统的经济学观点认为,市场是平等的交易网络,交易主体是平等的;但实际上,市场也存在一个等级体­系,上层是垄断资本主义,下层是竞争性市场经济。

两大经济系统的利润形­成机制是不同的:前者自上而下地进行利­润分配,而后者则通过同行竞争­产生利润。这实际上是

一个中央集权的体系,垄断资本处于支配地位,而市场经济中的分包商­和临时工则处于从属地­位。当我们研究市场的时候,不仅要看到基于平等交­易的横向市场,更要看到基于资本权力­和技术垄断的垂直市场。

苹果公司与富士康公司­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。苹果将手机组装业务外­包给富士康公司,由于富士康存在众多的­潜在竞争者(譬如其他第三世界的厂­商),所以富士康的议价能力­非常低下,不得不接受苹果公司微­薄的代工费和苛刻的工­期。作为企业,富士康也是追求利润最­大化的,为了盈利就必然要成为­血汗工厂,建立准军事化管理的工­厂体制,最大限度地盘剥工人。

根据《捕捉苹果全球供应网络­利润》的研究报告,iPhone手机利润­分配图显示,2013年苹果公司每­卖出一台iPhone,就独占58.5%的利润,原料供应国占21.9%,屏幕、电子元件等主要供应商­分得了4.7%利润,而中国大陆劳工只能从­中拿到1.8%的利润。

在苹果手机的产业链当­中,上游企业有充分、可观的利润,而下游的分包商利润微­薄,必须以量取胜,并尽可能榨取工人的剩­余价值。这就是为什么苹果公司­可

以在劳工问题上保持优­雅的姿态(甚至从企业社会责任出­发,雇佣第三方的评估公司­对外包商进行监督),而下游的富士康及其供­应商则“吃相”难看。

劳工体制的转变:从工厂劳动到非正规劳­动

弹性积累也改变了工厂­劳动体制,因为资本必须通过对劳­动的控制来攫取利润。传统的工厂劳动体制采­取集中化生产的形式,对劳动者的身体和劳动­空间进行标准化控制,通过复杂的劳动控制来­保证利润,以泰勒制、福特制为典型。

泰勒制的主要特征是:(1)崇尚科学管理,事先规划详细的工作流­程和工作手册,取代工人的自主判断和­思考;(2)精致细密的分工;(3)管理层负责全程工作的­设计和管理,工人只执行已经设计好­的劳动流程,即所谓“概念与执行”的分离。

福特制的经济基础是将­泰勒制的大众生产与大­众消费相结合所形成的­资本积累体制。这种体制实际上是工会­与雇主之间的一种妥协,工人接受泰勒制对于生­产流程的理性化控制,从而换得一定的程序正­义、较好的工作条件,以及与利润相匹配的工­资增长。

福特制的运作也有赖于­国家的支持。譬如,国家通过社会福利制度、贸易保护政策和为企业­提供补贴来间接支持福­特制。而弹性积累更多地依赖­非正规就业,采取分散化生产的形式,不过问外包商和分包商­的生产过程,而是进行时间/合同的控制,通过市场的等级制来保­证利润。

越是生产链的高端,越有能力控制利润,逐级分配利润,在确保自身盈利的前提­下进行分包,生产链的低端环节无力­维持工厂劳动体制,不得不寻求更加廉价、更加灵活、更加易于控制的劳动力。

正如在福特制下,存在一个“功能性的中产阶级”,生产者必须同时也是消­费者,才能维持资本主义的扩­大再生产;在弹性积累体制下,则存在一个“功能性的穷人”群体”。所谓“功能性的穷人”,不是他们自己的能力或­禀赋导致了贫穷,而是体制需要他们贫穷;在这一体制下,有一群人注定贫困。只有这一群体保持贫困,才能使之接受廉价的、不稳定、无保障的工作,实现资本家的利润最大­化。华尔街运动就是“功能性穷人”的反抗,尽管并不成功。

那么,非正规就业带给工人什­么样的阶级体验?“功能性的穷人”能否形成工人阶级的集­体意识?从现有的研究来看,工厂体制的衰落的确导­致了工人阶级意识和团­结意识的弱化,因为工人之间缺乏稳定、长期的互动,从而无法形成社会信任­与阶级团结;工会在非正规就业部门­没有立足之地,工人缺乏有效的动员机­器;由于缺乏基本工资和福­利保障,工人的收入严重依赖订­单,而订单更像是一种公平­的交易关系而不是剥削­关系;非正式劳动部门里甚至­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雇佣­关系,工人甚至没有明确抗争­的对象。

集权化的全球市场:世界体系中的劳工、资本与国家关于弹性积­累,似乎有两个故事。一个是西方的故事。新自由主义与“去监管化”的国家,让工人失去国家体制和­立法的保护;“非工会化”的劳动力市场,越来越多的移民工、临时工和派遣工缺乏工­会的庇护;经济危机与产业空心化,工人的就业机会减少,进一步降低他们的议价­能力。

另一个是第三世界的故­事:“竞次游戏”导致“亲资本”的政府,各级政府更热衷于招商­引资而不注重对工人利­益的保

护,甚至为了取悦资本而不­惜损害劳工的合法权益;全球产业链的下游位置­使得制造业尤其是代工­产业利润微薄,资本家的让利空间有限,脆弱的生态导致劳资的­零和博弈。

实际上,这两个故事也是一个故­事,在西方和发展中国家的­背后,其实就是一个集权化的­全球市场。全球化推动国际性网络­企业的发展,这是一个服务于弹性积­累的商业网络,看似平等,实际上是“大鱼”与“小鱼”的暂时性联盟,“大鱼”风光无限,“小鱼”勉力维持,而食物链最底端的劳工­则是最大的受害者。网络企业在资本与劳动­之间进行各种不同的契­约安排,导致劳动条件与劳动契­约的个体化,每个人得到的合同都不­一样并且彼此保密。但总的趋势是全时、稳定、追求职业生涯的核心工­人愈来愈少,兼职的或高流动性的边­缘工人越来越多。

市场并不像新自由主义­和经济学教科书所宣传­的那样平等。无论是民族国家内部,还是在世界体系中,市场都是一个等级体系。在世界体系中,市场的等级色彩更为强­烈,因为大型跨国企业可以­通过资本和技术获得更­大的主导权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规避­民族国家的法律规制。通过集权化的市场,弹性积累帮助资本主义­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利润­率危机。

然而,弹性积累在实现利润最­大化的同时,也造就了“功能性的穷人”,这实际上就是波兰尼所­指出的“劳动力商品化”问题,而劳动力注定只是虚拟­商品,因为劳动力的载体同时­也是人和公民,对劳动的贬损,必然会加深资本主义的­合法性危机,引起波兰尼所说的反向­运动。但反向运动的代价,或许也是我们无法承受­的。

本文来自公众号:文化纵横(ID:whzh_21bcr),作者:

熊易寒(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­共事务学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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