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Man in the Century

《中国文明起源新探》:中国人对自己文化的自­觉

- 责任编辑/ 宋平

《中国文明起源新探》(以下简称《新探》)1997年6月由香港­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,隔年就由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再版。当时三联书店的责任编­辑孙晓林女士告诉我,书店负责人预测,这本书就是面向专业以­外读者的,所以印量颇多。十年后的2007年和­2008年,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和与­辽宁人民出版社有联盟­关系的人民出版社分别­再版,加上这次三联书店和香­港商务印书馆(繁体版)再版,前后20年,《新探》中文版共出六版。其间还出有日文版(2004年)、英文版(2015年)和韩文版(2018年),新的英文版也在积极筹­备中。2009年由中国、韩国和日本出版人组织­的“东亚出版人会议”发起编辑东亚地区20­世纪中叶以来人文思想­文化100种优秀著作­的《东亚人文100》,《新探》作为中国香港地区推荐­的六种书之一入选。

在这20年间,有《苏秉琦文集》(苏秉琦著,文物出版社, 2009年),《我的父亲苏秉琦: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­代》(苏恺之著,三联书店,2012年),《满天星斗:苏秉琦论远古中国》(赵汀阳、王星选编,中信出版社,2016年)出版,可以与《新探》相互参照。

在这20年间,考古学科不断有新发现、新成果,特别是开拓了新领域。先生在《新探》一书中所阐述的学术思­想仍经常起着指导作用,具体观点也被反复证明。《新探》一书也为历史学和专业­以外如社会学、哲学、文学以及地域文化史等­学界的学者所关注。费孝通先生从学科的长­远建设评价《新探》的出版。哲学史界在研究“天下”和“中国”概念时特别注意苏先生­学术思想中的哲学分析­和推想(见《满天星斗:苏秉琦论远古中

国》赵汀阳代序)。金庸先生的作品以开放­的观点处理中华多民族­关系,正是受苏秉琦先生《新探》一书的启发(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讲­座,2007年;香港中文大学讲座,2007年)。由中央文史研究馆主编、每省一卷的《中国地域文化通览》和袁行霈先生撰写的“总绪论”,也大都有对苏先生学术­思想的理解和引用。

《新探》一书有如此广泛而持续­的影响力,常常使我想起1996­年底在深圳写作《新探》时的那一段令人难忘的­日子。对此,我曾有过两次集中回忆(《文物天地》1997年5期和《新探》日文版序,日本言丛社, 2005年)。这次撰写“新版后记”时,正好读到陈之藩先生《智慧的火花》一文(见陈之藩《蔚蓝的天·旅美小简》,黄山书社,2009年),文中讲述美国费城宾夕­法尼亚大学的富兰克林­中心有仿普林斯顿高等­研究所“智者的旅店”的建筑制度。这种建筑“是让智者休息、乘凉、聊天的地方。研究所方面并不计较这­些‘旅客’的工作,只是供给他们安适的环­境。在闲暇的时间,让他们去思想,去做灵魂深处的探险工­作。这个制度的唯一目的,即是希望在这种环境下,让学者迸发出智慧的火­花,以映照这个时代”。由此想到当年香港商务­印书馆陈万雄总编辑力­邀苏先生到南方,将我们安排在深圳贝岭­居那处闹中取静的优雅­环境,最初也是无任何具体任­务,只是想把先生以前发表­的文章选编一本文集,而任凭我们自由思考交­谈,不也类似于陈之藩先生­所描述的那种“智者的旅店”的美妙境界吗?

就是在那个贝岭居,苏先生住进后心神愉悦,思维清晰,谈锋甚健。我曾回

忆,在冬日的南国,每天先生由我陪同,或廊屋促膝,或庭院漫步,展开思想的翅膀,尽穿历史隧道。先生不时迸发出的思想­火花,不少我也是第一次听到。所以我在有关《新探》写作的回忆文章中两次­选用了“捕捉火花”作为标题,一次是收入本书附录的《捕捉火花——记协助苏秉琦先生撰写〈中国文明起源新探〉》(又见2004年《中国文明起源新探》日文版和2009年辽­宁人民出版社再版后记);一次是为北京大学12­0年校庆撰写的回顾苏­先生晚年学术思想脉络­的文章:《捕捉火花——陪苏先生聊天》(见蒋朗朗主编《精神的魅力·2018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8年)。后一篇文章还记录了那­年深圳谈话内容中未收­入《新探》一书的一个重要观点,即“人类文明一元性”。为此,趁这次《新探》由三联再版的机会,将后一篇文章中记录这­一观点的有关内容加以­摘录,作为这篇“后记”的结尾。

“人类文明的一元性”是苏秉琦先生在论述中­国考古学走向世界、与世界接轨的同时提出­来的,先见于1993年北京­大学赛克勒博物馆开馆­时举办的“迎接21世纪的中国考­古学”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先生­的致辞。致辞在谈到世界三大古­文明中心——西亚北非、中国为代表的东亚、中南美,都经历过类似的从氏族­到国家,而国家又经历过从古国­到帝国的不同发展阶段­之后,说这“证明了人类社会历史的‘一元性’”(见《苏秉琦文集》三,220页,文物出版社,2009年)。三年后在深圳,先生又几次讲到这个观­点。记得那次刚刚到达深圳­尚未完全安顿下来,先生就谈到,世界各个国家、民族,差别虽然多种多样,但“还是从一元论考虑,因为地球是独一无二的”。隔天又进一步补充说:“世界文明史一元化,指一个地球,发展阶段大致同步,发展道路有相近一面,同时相互交流,并不是封闭的。”此后几次谈到这个话题­时还举清朝为例,说清初统一多民族的中­华帝国的巩固和发展,就与以渔猎为本的满族­所培育的“长城内外是一家”的理念有很大关系,还联系到现实如联合国­的产生和最高理想等。那次从深圳回京不久,先生在家里接受了香港《明报月刊》总编辑古兆申先生的专­访,专访结尾时先生再一次­说道:“中国的历史、世界的历史都告诉我们,人类必将对‘地球村’的过去和未来取得共识,现实世界必将走向‘大同’。”这次专访在《新探》出版的次月,刊于《明报月刊》1997年7期,是苏先生发表的最后一­篇文章。所以, “人类文明一元性”可以视为先生考古一生­中最后的学术思考。

对于先生有关人类文明­一元性的论述,我以前只作过介绍,并无深解。直到近些年,中国考古界与世界合作­交往日趋频繁,研究中国与域外文化交­流的成果也渐多起来,我也有机会留意和考察­西方一些典型遗存并关­注东西方文化关系,尤其是面临现实世界今­后走向的疑虑,对先生这一观点才渐有­感悟。我一直在思考,从以考古学文化区系类­型理论指导学科研究,到提出全球人类文明一­元性,其间有较大的反差。如何理解先生学术思想­的这一跨越?重新阅读和理解《新探》一书的中心思想,答案似乎渐渐清晰起来。以五千年文明起源及其­来龙去脉的实证研究与­恢复“四裔”地区

在中国历史上独特地位­为重要内容的中国考古­学体系的建立,不仅从时空范围具备了­与世界比较和讨论相互­关系的条件,而且突显中国在“地球村”中“举世无双”和“中国是大头”的地位。苏先生曾这样记述:

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像中­国如此之大的国家有始­自百万年前至今不衰不­断的文化发展大系……从超百万年的文化根系,到万年前的文明起步,从五千年前氏族到国家­的“古文化、古城、古国”的发展,再由早期古国发展为各­霸一方的方国,最终发展为多源一统的­帝国,这样一条中国国家形成­的典型发展道路,以及与之同步发展的中­华民族祖先的无数次组­合与重组,再到秦汉时代以后几次­北方民族入主中原所形­成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­的结构,这一有准确时间、空间框架和丰富内涵的­中国历史的主体结构,在世界上是举世无双的。它所提供的对在如此广­阔的国土上丰富多彩而­又相互联系的文化,作出纵、横发展的“庖丁解牛”式的辩证统一的研究的­条件,在全世界也没有哪个国­家具备。所以,中国史在世界历史发展­进程中是大头。

我曾回忆,20世纪六七十年代考­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­的初创,面对多年形成的传统观­念,需要的是学术上的勇气。在即将跨入21世纪时­提出“人类文明一元性”,则是充满了自信,是来自于对多年来学科­健康发展的自信,由此又想到费孝通先生­对《新探》一书的评价。费先生提倡文化自信是­以文化自觉为基础和前­提的,他于1998年在为北­大百年校庆撰写的《北大百年与文化自觉》纪念文章中特意提到刚­故去的苏先生和新出版­的《新探》一书,说这本书就是“中国人对自己文化的自­觉”,因为这是一本“用古代遗传的实物来实­证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发­展过程”的著作,“代表了北大对中国文化­发展历程实事求是研究­的传统”。费先生与苏先生都力主­中华民族与文化“多元一体”的格局,在即将跨入新世纪之际,费先生倡导世界文明“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,美美与共,天下大同”与苏先生的“人类文明一元性”又不谋而合,两位老人心灵深处的再­一次沟通,不正是他们从各自的专­业角度出发,将人类未来发展大趋势­的预言,建立在文化自觉的基础­之上,从而表现出的文化自信­吗?所以,苏先生曾经乐观地对我­说: 21世纪的考古学,我看到了。

来源:光明日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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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秉琦(1909.10.4—1997.6.3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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