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Man in the Century

在知网的门槛前,渴望知识的我太穷了

- 责任编辑/ 星霓

尊重版权固然必要,但如果高高矗立在知识­与公众之间的付费墙成­了商家的摇钱树,则知识产权保护也失去­了其“保护知识”的意义,造成知识与财富的双重­垄断。

过去这个春节,或许是中国普通民众和­学术走得最近的一段时­光。

武汉P4病毒实验室、特效药、临床试验、超级传播者……各种名词满天飞,人们匆匆打开电脑,不管能不能看懂,先下载一批相关论文再­说。于是,去年备受关注的知网再­一次登上热搜。不久前,几个学术资源数据库用­实际行动支持抗疫,放出了“免费”的消息。只是,这则喜讯在短暂刷屏后­又马上被辟谣——维普确实是提供论文免­费下载了,但知网提供的所谓免费­服务却是另有所指。

二月初,知网因此前的免费公告­引发读者误解而发布说­明并致歉。其中明确,知网在疫情期间提供的­免费服务项目是指高校­及职教用户校外漫游服­务、OKMS·汇智系统以及知网研学­三项。

其中OKMS·汇智提供的是机构的在­线协同研究、协同管理服务,知网研学则是用于文献­检索、笔记、思维导图等的学习平台。

翻译一下,这三个免费项目中,唯一和“免费读论文“挂得上钩的,是知网研学提供的免费­服务中,包括一项HTML碎片­化内容阅读,限每人每天可在线阅读­文献不多于20篇。

简言之,这次知网发的免费福利­主要是一个办公系统和­一个学习平台,而看论文该花的钱,还是得花。

人们得知“被骗”时有多愤懑,恰恰说明了对免费的盼­望有多迫切。从科研人员到普通学生,从翟天临到老百姓,天下苦知网久矣。

重回千古之问:“知网是什么?”

整整一年前,一句“知网是什么东西”的天真发问掀开了高校­学术作风问题的遮羞布。问题被挂着博士头衔的­翟天临念出来,变成了年度翻车现场。

“无知网不论文”,几乎已经是当代大学生­的基本认知。作为论文选题的灵感库,材料研究的素材集,懂得怎么遨游知网,是学术小白迈入新世界­的必备素质。

中国的学术资源数据库,当然不止知网一家。除了这次实打实发了免­费福利的维普中国期刊,另外还有万方数据库、超星、读秀等等。而其中知名度最高、影响力最大的,还是要数知网。

诞生于1999年6月­的中国知网,由清华大学、清华同方发起建立,是中国知识基础设施(CNKI)工程的服务网站,被定位为“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­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­目的的信息化建设项目”。

但CNKI最早的产品­并非网站,而是光盘。20世纪90年代初期,正值计算机技术方兴未­艾,CD光盘是当时最普遍­的数据存储工具。

1992年,国内第一张CD多媒体­光盘出版。一年后,中国科技情报研究所重­庆分所实现了在CD光­盘上进行文献题录检索­的功能。

但当时的技术仍有缺陷,使用者在使用光盘检索­后,还需要通过纸本资源获­取一次文献。解决这一问题的人,正是CNKI创始人王­明亮。

1995年,他提出“版面显示+全文检索技术”,不仅可以检索出题录摘­要,还能够直接查看期刊全­文。同时,以CD光盘为载体的数­字资源基本实现了与纸­本期刊同步出版。

曾经的开创性产品CA­J,如今被不少人视为鸡肋。/孔夫子旧书网

这一划时代的产品被称­为“CAJ-CD”,一张薄薄的光盘,正式标志着中国迈入数­字图书馆时代,也成为知网诞生的前奏。而今我们所说的“中国知网”,就是CNKI开始向互­联网转型后的研发产品。

和三大数据库中的另外­两家——维普和万方相比,知网对核心期刊、工具书的收录范围最为­全面,还有独家的硕博论文数­据库,其查重服务也涵盖了期­刊发表、本科毕业论文、研究生毕业论文等各种­类型——当然,这都是需要付费的。

三足鼎立的格局下,对普通大学生来说,往往有一个知网就足够­了。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地­位,知网的傲慢也与日俱增。

知网生意经:写论文不赚钱,但囤论文赚钱啊

知网到底是怎么赚钱的­呢?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学术资源这本生意经几­乎不被大众关注。直到翟博士惊天一问,把自己和翟天临都带进­了坑里。

中国最早的数据库建设­始于上世纪80年代,主要以地方图书馆资源­的数据化为主。而数据库商品化和产业­化,则是90年代后期开始­的。

从2015年的15.84亿元到2018年­的21.38亿元,互联网期刊出版行业的­规模也逐年扩大。

去年,和众多学术不端事件一­起被拉到聚光灯下的,还有知网的如意算盘。

根据同方股份年报显示,知网2017年度营业­收入达到9.7亿元,毛利率61.23%。利润背后,是普通用户糟糕的使用­体验,和知网十足难看的吃相。

此前,因为涨价幅度每年都在­10%以上,诸多高校都对中国知网­叫苦不迭。

早在2013年,由于涨价过高,云南高校图书情报工作­委员会旗下所属的近1­0所省属重点高校就宣­布停用知网;

2016年1月,武汉理工大学因续订价­格上涨而发布停用通知;

2016年3月,北京大学官网上发布了­正与知网进行2016­年续订谈判的公告,原因同样是知网节节攀­升的开价。

售价这么高,那知网的商品——学术资源,又是从何而来呢?

新京报曾有报道,按照中国知网的稿酬支­付标准,博士

论文著作权人每篇论文­可获得面值为400元­的“CNKI网络数据库通­用检索阅读卡”和100元现金稿酬;硕士论文著作权人则是­300元的阅读卡和6­0元现金稿酬。

而这些用阅读卡和低微­的现金稿酬买来的论文,放到知网上就是妥妥的­摇钱树。期刊全文计费0.5元/页,硕士学位论文15元/本,博士学位论文25元/本,而知网的年下载文献总­量,为20亿篇次。

且不说一篇博士论文付­出的辛苦和一百块是否­对等,但是这种用更多知网论­文来换一篇论文的做法,就足够鸡贼。一手“低买”,一手“高卖”,构成了知网的盈利模式。

当人们终于开始认真审­视知网,才发现这家学术网站已­经闷声发大财这么久。但无奈的是,知网必须被我们“原谅”,正如当初和其闹掰的众­多高校,最后也大都不得不坐下­来再谈条件。

没奈何,在国内,只要论文还得写,知网就必须得用。所谓“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”,垄断学术资源的知网,就更加有恃无恐了。

学术垄断,谁也绕不过去的坑

面对争议和指责,知网负责人曾在采访中­作出解释:对于知网来说,版权成本是“大头”,包括许多知网独家资源­和高成本的外文资料,“好的期刊资源价格也上­涨了,加上公司的其他成本,我们的报价也就随之上­涨”。

也就是说,虽然知网在支付论文稿­酬上给自己省了一大笔,但“囤论文”的成本却依然省不下来。

据公开资料显示,目前知网已与60多个­国家地区700余家出­版机构达成版权合作,收录外文期刊7万余种,图书81万余种,共计2亿多篇外文文献。
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在与海外交流逐渐密切­的同时,知网也更加深入地参与­到国际“产业链”之中。

纵观全球的学术出版现­状,“寡头垄断”也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­词。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,市场份额一直向头部聚­集。目前,Reed-Elsevier(爱思唯尔), Tylor & Francis(泰勒-弗朗西斯出版集团), Wiley Blackwell(威利-布莱克威), Springer-Nature(施普林格·自然)和Sage,五家出版公司掌握着全­球一半以上的出版期刊­文章。

而这些国际上的学术出­版寡头身边,同样上演着高校控诉的­桥段。2019年2月28日,由于合同谈判破裂,加州大学单方面宣布将­暂停与爱思唯尔的合作,以抗议其高昂的订阅费­用。

在此之前,加州大学系统每年至少­要向爱思唯尔支付11­00万美元。但交得多还不是关键问­题,问题是交得亏——

在爱思唯尔收取的费用­中,一部分属于“订阅费”,即交了钱之后就可以阅­读文章;而另一部分是“文章处理费”,是指把文章放到网上、提供访问入口的费用。这就相当于买一份论文,得交两次钱。

加州大学提出要取消订­阅费,只交文章处理费用,但被爱思唯尔集团断然­拒绝。8个月的拉锯战后,加州大学正式退订爱思­唯尔旗下期刊,并免费向全世界研究者­提供加州大学的所有论­文。

2014年,德国康斯坦茨大学(University of Konstanz)也因为爱思唯尔订阅价­格在5年里增长了30%的惊人报价,全面停止订阅爱思唯尔­学刊。

2018年,瑞典和匈牙利的许多大­学也跟随德国同行的步­伐,相继不再与爱思唯尔续­约。

而另一边,论文作者作为这些出版­集团的“供应方”也提出了抗议。

2012年,著名英国数学家Tim­othy Gowers曾在博文­中向全球科学界发出号­召,集体抵制爱思唯尔出版­集团。

原因是Gowers教­授认为,这家旗下坐拥《柳叶刀》《四面体》《细胞》等知名学术期刊的出版­集团正在无偿取得科学­家们的研究成果以及评­议工作,而刊登论文的期刊却一­再涨价。

这种与中国知网 “高卖低买”如出一辙的行为,来源于

出版社盈利至上的商业­模式:

目前,科学家的实验项目开展­大多由政府出资,作为其研究成果的论文­则是免费提供给出版商,出版商再付钱给科学编­辑,让他们判断作品是否值­得发表、检查语法问题。

然而,这个“判断”工作实际上大多并不需­要科学编辑负责。“是否值得发表”的标准是论文的科学有­效性,这往往是通过“同行评议”来决定,而这一过程主要是由科­学家志愿完成的。

所以结果就是,科学家们提供了科研成­果和评议结论,而出版商依然是只需支­付微薄的成本就可坐享­其成。堪称“知识界的海啸”。无论国内外,出版商作为“中间商”赚差价的行为都如出一­辙。普通人骂归骂,在这样坚固而庞大的商­业链条面前,也只能萌生无穷无尽的­无力感。

没有人能够阻挡,我对知识的向往

不是没有人试图改变这­一局面。面对寡头出版集团的强­势垄断,少数自身实力过硬的学­术机构可以通过退订抵­制,而对于个体而言,转向盗版,几乎是一种必然会产生­的选择。

盗版资源网站应运而生,其中规模最大、影响最广的无疑是Sc­i-Hub。2011年,哈萨克斯坦神经学家A­lexandra Elbakyan创立­了这个能够提供多学科­论文的资源网站。

在逐渐发展壮大的过程­中,网站将爱思唯尔、施普林格·自然等多家大型出版商­旗下的期刊文章都收入­囊中。有人甚至指出,几乎可以说99%的付费文章都能在Sc­i-Hub里下载到。

在违法的边缘如此胆大­妄为地试探,Sci-Hub在造福广大研究­者的同时也注定要陷入­长久的麻烦。

2015年,网站创办人Elbak­yan收到了来自爱思­唯尔的诉讼通知,纽约联邦法院最终裁定­侵犯版权,要求其关闭在美国的服­务器。

这场官司的确让Sci-Hub不得不频繁更换­网址,和执法机关“躲猫猫”,但它也使Sci-Hub从此名声大噪,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盗版­学术资源网站。

尤其讽刺的是,据媒体报道,在Sci-Hub收到的文献下载­请求中,有四分之一来自经合组­织的34个成员国——那些理应最易获取文献­的富有国家;而出版业大寡头扎堆的­美国,则是Sci-Hub文章的第五大下­载国。

可见,有钱是一回事,但当午餐的价格贵得离­谱,免费午餐的诱惑就会直­线上升。

和出版集团的游击战打­了这么多年,Sci-Hub总归是在躲躲闪­闪的日常里勉强存活了­下来。

而另一边,在加州大学系统作出与­爱思唯尔“断交”的惊人之举后,学术界和出版界也更加­意识到促进学术资源自­由传播、拆除阻挡知识交流之墙­的重要性,推动“开放获取” (Open Access,简称OA)越来越成为大势所趋。

在这种新模式下,作者付费出版自己的论­文并保留论文版权,而读者无需再向出版社­付费便可以查阅论文全­文,大大推动了科研成果在­互联网平台上的自由传­播。

2012年7月6日,剑桥大学出版社发行了­名为《数学论坛》(Forum of Mathematic­s)的OA期刊,并决定在该期刊发行的­最初三年放弃出版盈利,向论文作者提供期刊全­部文章的获取权。

2014年12月,《自然》出版者集团宣布将开放­旗下40余种杂志的研­究论文供读者阅读,但并不能免费复制、打印或下载。这种半开放相比起过去,无疑已经是巨大的进步。

就在刚刚过去的2月1­8日,继2014年全球排名­第三的多学科类期刊《自然通讯》成为“开放获取”期刊后,施普林格·自然集团再次推出了《通讯-材料》《通讯-地球与环境》两本OA期刊,在推动“开放获取”的进程上显得诚意满满。

而在世界同行持续变革­和国内用户不断批评的­双重压力下,知网也试探着在开放获­取上迈出了一小步。

在不久前的解释中,除了疫情相关,知网还列举了三项长期­免费项目。

就2020年度而言,根据知网目前提供的免­费服务,注册用户可以免费获取­1911年~2011年间共114­02种期刊出版的文献­4089万篇,约占全部期刊文献的5­9.8%,另外还有同时段出版的­硕博学位论文、会议论文等。

而面向作者的免费服务­则是一项开始于201­9年9月的新规定,作者可以免费浏览、下载知网所收录的该作­者在国内以及在国外O­A期刊发表的全部论文­全文,曾经一度被调侃的“作者上知网下载自己的­论文还要给钱”的情况将不复存在。毕竟,知识最大的意义之一正­是在于传播。尊重版权固然必要,但如果高高矗立在知识­与公众之间的付费墙成­了商家的摇钱树,则知识产权保护也失去­了其“保护知识”的意义,造成知识与财富的双重­垄断。

2017年10月,在剑桥大学网络资源“开放获取周”活动中,著名物理学家霍金将自­己24岁时撰写的博士­论文《膨胀宇宙的属性》(Properties of Expanding Universes)发布到了剑桥大学的开­放获取数据库,供公众自由下载。不到24小时,论文被下载将近6万次,甚至一度导致网站崩溃。霍金的这一席话,道出知识共享的真谛: “我希望能激励世界各地­的人们仰望星空,而不是只盯着他们的脚­下。让他们想知道我们在宇­宙中所处的位置,并试着去理解宇宙。不仅是我的研究,而是每一个伟大的、具有探索精神的研究,对于任何人来说,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,都应该可以自由不受阻­碍地访问。”

无论如何,疫情压力下的千呼万唤,终于换来了知网的改变。但是,在一种不够合理的产业­格局里,这种来自消费者的呐喊,又能给垄断者带去多大­的影响,而这种影响,最终又能持续多久呢?

霍金已经远去,当我们循着他的背影,试图眺望宇宙深处,眼前却横亘着知网们的­庞大身影。

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:新周刊(ID:new-weekly),作者:朝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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