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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鲁那年冬天的闹心事

- 值班编辑院刘升盈 责任校对院魏红玲美术­设计院明轩文化 封面图片院IKEA 宜家提供

借钱的唐大秋不知所终­袁 他押给我父亲的那匹马­不但没卖掉袁还被一肚­子凉水炸肺炸死了遥马­让老郭头拉去宰了卖马­肉袁借出去的钱袁能换­回一半都困难浴 我父亲鲁老拐正颓丧地­坐在门口袁老郭头从门­外闯进来袁满脸慌乱袁­沾着马血的双手捧着一­个碗口大小黑不黑紫不­紫的圆东西遥老郭头哆­嗦着嘴说院野我刚挑开­马肚子袁就骨碌出这东­西遥这是马宝袁是百年­难遇浴 鲁老拐袁你哪辈子修的­福呀浴 你发财了浴冶

我父亲叫鲁忠实,没和我母亲结婚前是个­卖大碗面的,和我母亲结婚后还是个­卖大碗面的,只不过是多了三四张桌­子,七八条凳子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,阜平县城的东寺大街,还没有现在这么宽敞,街道两旁的买卖铺子还­很稀少,除了老马的粮油店和老 杨的大众理发店,就是我父亲的面铺子。我父亲的面铺子虽然矮­小,且陈设简陋,但比起街头摆摊儿卖豆­腐的老田和卖肉又卖菜­的老郭头,也算得上是一家冠冕堂­皇的店铺了。

我父亲的买卖做得厚道,碗大,面足,汤

肥,基本上一块钱一碗的面­能叫你吃得滚瓜肚圆。因此,我父亲的生意,最能招揽十里八乡到县­城赶集过庙的乡下人。图个实惠。乡下人到城里赶集过庙,少不了购买日常生活中­缺七少八的东西,购买的东西不同,去的地方也不同,怕集会上人多,走散了不好找,总会约定个会面的地方,张嘴就会点到我父亲的­面铺子“:说好了啊!日落时分,在鲁老拐的面馆门口见。”说得铜帮铁底,丁是丁卯是卯的。

过路不吃面的,有时候会到我父亲的面­馆里歇歇脚,还可以舀碗热乎面汤喝。我父亲不欺生,也很慷慨。有时候歇脚的比吃面的­多,我父亲一样不烦不躁。人多,热闹,气场就足,买卖就火。我父亲鲁老拐的名字,在深山中的阜平小县,挂着一号招牌。

我父亲的拐腿是从小落­下的毛病。十岁那年上树掏鸟儿,蹬断了树枝,摔断了小腿骨。回家没敢言声,半个月过去,等家里人发现已经晚了,从此离不开一架木拐。鲁老拐的绰号,就是这么来的。

我父亲鲁老拐个子不高,腿脚不灵便,可脑子好使,在面铺子选址的时候,一定费了不少心思。左边是卖粮油的老马,右边是卖豆腐的老田和­卖菜的老郭头,铺子里缺啥少啥了,只需招呼两嗓子,面油肉菜就送到铺子里­来了,费不了多少腿。就算是头发长了理理发,也不过几步道的事。

我父亲怕费腿,干啥先考虑道儿上的工­夫。可是怕啥来啥,偏偏因为一匹马,跑细了拐腿,把以前半辈子省下来的­道儿,一下子找补了回来。

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,我父亲打扫好铺子,把大锅里的水烧得滚起­浪花,泛起云雾。正是上客的时候,我母亲也早和好了一大­盆面。因为天气冷,大街上又扬着白毛风,把面铺子门口的棉布门­帘刮得啪嗒啪嗒响。街面 上看不到几个行人。

看着啪嗒啪嗒响的棉门­帘,我母亲发起了牢骚。

我母亲见不得生意有半­点儿冷清,抿着薄嘴唇:“看吧,今天的买卖又不咋地,该上人的时候了,连个人毛都看不见!”

我父亲拄着拐走到门口:“做生意就是个这,好三天,赖三天,哪儿有天天像过年的,那不发死了?”

显然也是有点儿沉不住­气,拿拐撩起门帘看看,街面上干干净净的,呼一阵风朝铺子里吹进­来,忙收了拐,放下帘子。母亲说“:说得轻巧,面和了一大盆子。”父亲说“:天亮天黑,由不得你。不是还有明天吗!”

母亲说“:忙的时候忙个死,闲的时候,又闲得心发慌,这不是贱骨头吗?”

父亲啧啧嘴说“:骨头不贱命贱,你就是这贱命。”仿佛生意不好了,都是母亲命贱惹的。父亲这句话把母亲说恼­了。母亲把薄嘴唇紧紧抿起­来,脸色有点难看,却没再说什么。母亲忌讳在铺子里和我­父亲拌嘴,和气生财,凭这点儿,母亲啥都能忍住。

沉闷了有一支烟的工夫,我爹就拄着拐在门口杵­了一支烟的工夫。突然,我父亲迫不及待地又拿­拐挑帘子,我母亲就从撩起的半截­帘子外,看到一个牵着马的人。那个人牵着马,正朝面铺子走来。母亲一下子精神起来。那人在门外的电线杆上­拴住马,这才抄着袖子,抱着膀子,走进面铺子里来。闷头黑脸的,头发被风吹成了烂鸡窝。那人瘦高个,麻子脸,走路塌着腰,一副凄惶的样子。

我父亲忙拿袖子把就近­的一把凳子又抹一遍。

那人或是心不在焉,或是根本没瞧见我

父亲的举动,找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下。还是闷着头黑着麻子脸。我母亲打来一盆热乎水,还没等走近,那人早挥了挥手。我母亲心领神会,折回厨房里扯面。面饧好了,锅是开的。我母亲扯一团面,在面板上揉揉擀擀,麻利地就把面条下锅了。大碗面端上了桌,冒着腾腾热气。那人一下子把小眼瞪成­了大眼。一脸的诧异。

那人看看我母亲,然后把歉意的目光洒到­我父亲的脸上。

那人满是亏欠地说“:鲁老拐,啊不,我的鲁老哥,这面———我也没说要面呀!我,我———没说吃面。”一句话把我父母两人说­愣怔了。我父亲回过味儿来,更是尴尬得要命,挤出个笑,都看不出笑模样来。人家进来,一个字儿都没吐,上赶着煮面端面,弄得阴差阳错,这要是让老马老杨知道­了,还不嚼出笑话来。这样一想,脸就红到了耳朵根。

我母亲不乐意了“:你这人,不吃面也不言语一声儿。”

那人脸上是歉意,嘴上却争辩说“:吃面我言语一声儿,这不吃面———我言语个啥呀?”说得我母亲一时对不上­来。我父亲忙说:“算了,算了,怨不得人家。”

那人耷拉下脑袋“:这天冷的,本来是想着要一碗面汤­喝喝。你看这事闹的!让你白煮了一碗面。”我父亲又忙说:“怨不得你,真怨不得

!你!不就想喝一碗面汤嘛 ”

然后说我母亲“:去端一碗面汤来,让这位兄弟喝喝。”

我母亲有点不情愿,但还是嘴里嘟哝 着,收了那一大碗面。刚走了没几步,我父亲突然拐着腿赶过­来,接过面碗,返回去,又放回到那人面前。弄得那人皱起眉,一时紧张起来。父亲说“:煮都煮了,趁热吃吧!”那人吓了一哆嗦,把衣兜掏得底朝天: “今天走得急,没带着钱。”我父亲说“:这碗,不朝你要钱。”那人抬起眼看我父亲“:那哪能!”我父亲一脸诚恳“:不就一碗面吗!看着你脸不生!”

那人说“:每回赶集上庙,都来你铺子吃面!”

父亲一下子受宠若惊了。父亲说“:没带钱还吃不上面了?今天这面,就当抛绣球砸你头上了,免费送了!”

那人看看我母亲。我母亲嘟着嘴巴不说话。又看看我父亲。见我父亲还是一脸诚恳,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­思。看看面,还冒着热气。我父亲见那人用舌尖深­情地舔了舔嘴唇,似乎听到了他肚子里咕­噜咕噜的怪叫声。那人的脸色红得犹如一­碗酱油,但最终还是没有抵住一­碗热面的诱惑。

吃着面,那人说:“鲁老哥,等下回来你铺子,还你这碗面钱。”我父亲说“:说了白叫你吃,就得算数。”那人吃着面,我母亲回厨房收拾灶火。我父亲拿了一把凳子,坐在门口的棉布门帘侧­面,看着门口。时不时拿木拐挑起门帘­看看。大街上被冷风扫得干干­净净的,扫得连个人影都瞅不见­了。

那人吃完一碗面,缩在角落里没走,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空­碗发呆。呆着呆着,眼泪就流出来了,流着流着,抽抽搭搭地哭出声儿来­了。

我母亲觉得晦气,说那人“:我们这是买卖铺子,讲究个喜庆吉利,你一个大男人,怎

么不明事理?”

那人这才停住哭声儿,只一个劲儿抹泪。

我父亲是个心慈面软的­人,见那人哭得鼻涕是鼻涕,眼泪是眼泪的,早生了恻隐之心,痛斥我母亲说“:但凡不是有什么过不去­的坎,一个大男人,能哭成个泪人?都说女人心细,可啥时候能理解得了男­人的泪!”我父亲说着话,已经凑到了那人跟前。我父亲说“:兄弟,这是怎么了?”那人抽噎着不言声儿。我父亲心里先有点急了:“到底是啥事儿过不去?”

那人擦把泪:“想着我家那口子都快不­行了,我还有心思在这吃热乎­面,心里有点愧得慌!”我父亲问“:你那口子怎么了?”那人被我父亲一问,更伤心了,泪珠出溜出溜往下滚。

那人说:“半前晌她到山上砍菜园­子里的酸枣圪针,不小心砍在了胳膊上,砍着血管了,村里的医生看不了,我才用马把她驮进了县­医院。”

我父亲说“:既然进了医院,就不用再这么急慌了。”

那人一副无可奈何“:医院说得接血管,输血,动大手术,押金得要一千块。”说着说着,眉头已拧成一个疙瘩:“来的时候走得急,就算不急又怎么凑够这­么多钱!就算东借西借凑够了,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­事,怕是流血也流死了。不是我不救她,想救她也来不及,家离着县城六十多里地­呢!没办法救了!这眼睁睁的……”

我父亲焦急地说:“县城就没个亲戚朋友,先借借,这可是人命呀,不能就这么放弃了。”

那人伤心得说话都没力­气了:“哪有什 么亲戚朋友呀,没有办法可想了!受苦受累跟我生活了二­十多年,还没享福呢,命先没了,这辈子对不住她,更没法和孩子们交代!”

说完不知所措地拿拳头­一个劲儿捣自己的前胸。

我母亲在一旁听着,早把那一碗面的不快丢­到了脑后,也跟着一个劲儿唉声叹­气。

我父亲更是焦急不安,拄着拐在面铺子里走过­来走过去,一副绞尽脑汁苦苦思索­的样子,仿佛那个住在医院里等­待交押金的女人就是我­母亲似的。走着走着,我父亲的心里突然扬起­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­感!

又走了几步,我父亲停下来。他抬起眼睛看着满脸凄­切的我母亲。我父亲说“:这人命关天的,去把你箱底里压着的一­千块拿出来先救救急。”

我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­我父亲会做出这么唐突­的决定。

我母亲脸上的凄切顿时­消失殆尽,眼睛里开始不安起来。我母亲提醒父亲说“:那钱不是给建华留着到­部队上托关系用吗?”

那时候我正在部队上服­兵役。在这之前我父母亲私下­商量好了,攒一笔钱到部队上活动­活动,好到时候我能转个志愿­兵什么的,留在部队上吃个公家饭­当个公家差。

我父亲说“:这不是不到时候吗?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。”

母亲说:“一个多月还不是一眨眼­的工夫嘛!”我父亲说“:再急能急过一条命?”我母亲说“:反正这钱不能动。”我父亲把木拐往地上一­戳:“我说动就动。”又问“:这家———到底谁当?”一来二去两人就戗起来­了。坐在墙角里的那人坐不­住了,走到我父亲面前,仰着麻

子脸,扑簌着眼泪儿,说我父亲“:鲁老哥,你这心意,我心里领了一万回了,可这钱——”—瞄一眼一脸阴沉的我母­亲。“我真不能借。咱们不沾亲不带故的,就算是我亲爹,一下子这么多钱,我也拿不动。更何况你也是有要紧事­预备着用的。”见我父亲脸色铁青,又说“:我那口子,也就是这命了,死就死吧,我是没办法了。”

本来我父亲这人就是个­好面子的人。我母亲遇事不和他吵,还有个商量,这一吵,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。可是今天这事,那人就在眼前,我父亲又救人心切,根本就没有我母亲静下­心来和颜悦色地和我父­亲商量的时间。再加上那人在我父亲面­前说着可怜话儿,流着可怜泪儿,我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能­改变我父亲的决定了。

我父亲三拐两拐,就拐进他们住的里屋,把我母亲箱底的钱拿了­出来。

钱是用手绢包着的,我父亲往那人手里一塞,说“:这是整一千,不用数,我们都数了好几回了。”那人一个劲儿推“:不能,真不能。”我父亲眼一瞪,说:“赶紧的,交了押金救人!”

那人眼巴巴地望着我母­亲,接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

我母亲一屁股坐在凳子­上不说话,薄嘴唇闭得紧紧的。我母亲跟我父亲半辈子,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。自从开面铺挣了钱,我父亲开始一步步在家­说了算。我父亲已不是以前的鲁­老拐。现在我母亲根本做不了­我父亲的主,只有不再理会。该咋的咋的吧!

那人接过钱,手一抖一抖的,一直流着泪,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伤­心的。那人说: “鲁老哥———”

忽然一把抓住我父亲的­一只手:“我说啥呀!我说啥呀!啥也说不出来了,你就是俺 的救命大恩人呀!”说得我父亲器宇轩昂的。我父亲说“:这世上,哪有见死不救的!”那人擦擦泪,说“:鲁老哥,你这救命钱,我拿着。”说着指指门外的那匹马。一匹枣红马。“这匹马,我先押你这儿。我还钱牵马。这匹马也能卖个一千多,下午我到牲口市上转过,可这不是集不是庙的,牲口市上连个人毛都没­有,碰不到买主。”

我父亲说“:钱借给你,马我不押。我这不是当铺!”

那人说“:你要不压下马,这钱我就不能借了。我父亲说“:为啥?”那人说“:马押你这里,大嫂就不会担心我是个­骗人的。”说得我母亲一脸局促,不好意思起来。我父亲执意不押马。两人好一会儿争执不下。最后,我母亲顺水推舟,对我父亲说: “押就押吧,你不押马,他不借钱,还救不救人了?”我父亲这才勉强同意。那人临走,我母亲送出门来。我母亲说: “大兄弟,还不知你叫个啥?”

那人这才恍然大悟,说“:唐大秋。唐朝的唐,大小的大,秋天的秋。”

又说“:到炭灰铺黄草窑一打听,大人小孩都知道。”

我母亲嘱咐说“:这钱你得早点还,你大侄子还等着用。”

唐大秋说“:交了押金,明天就回去,朋友亲戚的借借,一半天的事,保准耽误不了你。”

又诚恳地说:“误了大嫂的事,不叫个人!”

唐大秋前头走着,我母亲又嘱咐说“:这一千块,我和你鲁大哥,起早贪黑,忙活了两

年多!”

唐大秋走的时候,天色已黑,街面上已经看不清人。我父亲开着电灯,还坐在门边上。一会儿掀起门帘看看,一会儿掀起门帘看看。从我父亲的神态上,看不出一点儿和往常不­一样的地方。他在乎生意,可又不像我母亲那样,把生意的好坏挂在嘴上。我母亲这个时候早已经­忘了她和了一满盆的面。她只纠结我父亲借出去­的那一千块钱。救人没什么错,可她又总觉得那一千块­钱,借得一点儿都不踏实。

说来也怪。我父母判断生意萧条的­那个晚上,买卖却是出乎意料的红­火。

唐大秋走后工夫不大,先是来了三个贩驴的。

这三个人是曲阳人,是我父亲面铺的熟客。说是熟客,其实一年也就吃个十回­八回的面。因为三个人常年到山西­的大同怀仁或者朔州一­带贩驴,一个月顶多打一个来回。一年能贩个十趟八趟的,生意就够不错了。这三个人贩驴,从来不贩好驴,贩的都是从煤矿上退下­来的残驴或者老驴,价格便宜。曲阳灵山镇一带的小驴­肉便宜又实惠,有时候还卖不过猪肉价,都是这三个驴贩子的功­劳。

三个人这是刚从山西贩­驴回来,赶了有二十几头驴,高的矮的胖的瘦的,拴在面铺子门前电线杆­上,老榆树上,马路桩子上,黑压压一片。有叫的,有咬的,有尥蹶子的,场面好不热闹!可再热闹也不过三碗面。

为首贩驴的叫庞三桩,个不高,圆乎脸。我父亲叫他老庞。老庞吃一碗面白多浇一­勺肉汤不算,吃完了每回还得装我父­亲两头大蒜。曲阳人出门爱占便宜,这个阜平人都知道。进门就是客,我父亲从来不和他计较。每回吃完面,都不急着赶路。老庞的第一句话总是说:“可他妈算是 回来了!”

这话说得有点远,可也算句实在话。一进阜平就进了河北地­界,阜平东边就是曲阳县,进了阜平离家不过八十­里。贩一趟驴来回一千多里­地,全靠两只脚,没白天黑夜地走,眼看到了家门口了,不是到家也算到家了。

快到家了,老庞和他贩驴的伙计,就不急着赶路了。吃完面,喝完汤,歇完脚,聊会儿路上的闲天,没两个小时出不了面铺。这回却没有以前那么幸­运。三人刚吃完面,汤还没有喝完,突突突开过来一辆拖拉­机。拖拉机车斗上拉着一车­民工,是从五台山上建寺庙下­来的,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也­有二十几个人。这二十几个人比二十几­头驴还热闹。关键是二十几头驴不吃­面,二十几个人都要吃面。一下屋子里挤得满满当­当的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­了。老庞和他贩驴的两个伙­计,这才不情愿地和我父亲­草草打了招呼,赶驴走了。

本来担心一盆面卖不完,还糊里糊涂借出去一千­块钱,我母亲的心里堵得慌,现在呼啦来了这么多客,一阵忙乎下来,盆里的面没了,一锅汤也见了底。我母亲擀完面煮完面,累得腰酸背疼的,心里却一下子敞亮了。我父亲递罢面又端汤,架着木拐在面铺子里穿­梭得飞快,额头的汗珠都来不及擦。显然,生意一红火两人把所有­的不快都抛到脑后了。唐大秋借钱的事儿,也早抛到九霄云外了。

送走一拖拉机民工,我父亲打扫着桌子,突然想起唐大秋押着的­马来了。想起来那匹马,我父亲心里一激灵。送走民工的时候,印象中没看到那匹马。当时心思不在马上,也没往深处想。现在想起马,我父亲心里就猛然紧张­起来。

赶紧拐到门口一看,电线杆上光溜溜

的,哪还有那匹马!我父亲大声叫了起来“:马怎么没了?”我母亲赶紧跑出来看。我母亲也傻眼了。

我母亲扶住门框,心都哆嗦起来,说: “那匹马,可还押着一千块钱哪!”

我父亲毕竟见多识广,遇事不是六神无主的人。他的脑子里开始搜索一­切和这匹马有关的线索。那马一定是贩驴的曲阳­人捎带着牵走的,贩驴的老庞和他的两个­伙计,虽然是我父亲面铺的熟­客,但我父亲从来对他们都­不放心。曲阳人鬼心眼子多,阜平人普遍有这么个评­价。

往曲阳走的路是往东的­一条大路,没有岔道。

我父亲架着拐一悠儿一­悠儿就追出去了。

天黑,还刮着寒风,在耳边“吱吱”叫。我父亲什么都不管不顾­了,不管驴贩子走多远,不管能不能追得上,三条腿倒腾来倒腾去,倒不显得比腿脚利索的­跑得慢。

我父亲一边追一边心里­犯嘀咕。他嘀咕的并不是马丢了,唐大秋会不会还他借出­去的一千块钱。他嘀咕的是怪我母亲太­多事儿,撺掇着押马,押了马还不得帮人记挂­着看护着?这不是没事找事吗?我父亲越追越憋起一肚­子火。

追出六里地,到青沿村口上,我父亲黑乎影儿看到前­面像是一群驴,驴蹄子踏在马路上发出­嘈杂的响声。我父亲赶忙加快了脚步。

近了,我父亲才发现,原来庞三桩和他贩驴的­两个伙计,正赶着驴,往回返。这时候庞三桩也看到了­我父亲。庞三桩喊“:鲁老拐,是你吗?”我父亲紧赶几步“:是我呀!”还没等父亲问马的事,庞三桩说“:走到 半路上,数了数驴,一数多出一头,才知道多出一匹马。”

又说:“这哪是一匹马?比一头叫驴不大!”

我父亲说:“我估摸是你们把马当驴­牵走了,这一通追。”

庞三桩说“:既然你追上来了,省了我们再往回返走冤­枉路。”

把缰绳递到我父亲手里,说“:就为这冤枉路,鲁老拐,下回去你面铺里,俺弟兄仨得白吃一回。”父亲找到了马,心里踏实了。我父亲说“:就叫你们白吃一回!”在青沿村口分了手,驴贩子赶驴往东走,我父亲牵着马往回返。追的时候一溜儿小跑,跑出一身汗,棉袄棉裤都湿了。现在缓下来了,心缓下来了,腿脚缓下来了。又是迎着风走。风刮一回,我父亲就打个寒战,再刮一回,我父亲又打个寒战。我父亲觉得湿衣服冰凉­冰凉地贴在了身上。身上冷了不说,胳肢窝也开始疼起来。架着拐跑出六里地,我父亲哪遭过这罪!好在我父亲已不在乎这­些,能把马找回来比什么都­重要。

走着走着,我父亲感叹地对马说“:为个你,拐腿差点跑折了!”

可我父亲做梦都没想到,为这匹马费腿,才刚刚是个开始。

我父亲把马牵回去以后,就把它拴在了面铺子后­面的晒条上。那根晒条是我母亲洗完­衣服晾衣服的地方,现在给这匹马派上了用­场。这匹马是匹老实马,不刨腿不尥蹶子,既来之则安之,处事不惊的样子,累了就睡一会儿,饿了就嚼我父亲扔给它­的玉米秸。面铺子里冷不丁多了一­匹马,这事儿叫谁知道都觉得­新鲜。粮油店的老马和卖菜的­老郭头都来看热闹,围着一匹马评头论足。

老郭头养过骡子,掰开马嘴看马牙。

老郭头说“:是一匹马。”老马说“:蛋疼的你,谁看不出是匹马?”老郭头说“:是匹老马。”又回头对老马说:“有的骡子和马不好区分,我养过一个。”

这话我父亲和老马都信,老郭头卖菜之前,在生产队里架过骡子车。生产队包产到户后,分了责任田,连骡子带车,都分给了个人,他这才改行卖了肉菜。

老郭头拍了拍马背,马就打了个激灵,浑身抖动了一下。

老郭头说“:这马不但老,身体还不好,大肚罗锅,一身癣斑,值不了一千块钱。”

我父亲说“:值不值我又不卖,炭灰铺黄草窑的唐大秋,还指着它拉犁种田呢!”

老郭头摇着头,很是怀疑地说“:老弟,它拉得动犁吗?”

我父亲嗤之以鼻“:看你说的,好歹是匹马!”

老马对马不在行,但粮油店开了好几年,经的事比一般人多,说马说不过老郭头,但对马之外的事,却有自己的看法。

老马是个齉齉鼻儿,一说话还露一嘴黄牙。老马说“:论说你是办了件好事,但这事是好是坏,还得两说。”我父亲问“:怎么个两说?”老马说:“这一说是你真救了一条­人命。”我父亲再问“:那二呢?”老马眨巴眨巴眼:“那个唐大秋挖了一个坑,让你跳。”

我父亲扑哧笑了。我父亲说“:你是说唐大秋是个骗子?”

老马说“:能把人骗了,也是门儿学问,要不叫你同情,要不就叫你可怜,装得叫你分不清真假。”又说“:西门儿上卖麻绳的小蒋,遇见一个老头买绳,多嘴问了一句买绳 干啥使,那老头闷声回了一句,还能干啥使,抹脖子上吊。小蒋一下子惊住了。买自己的麻绳上吊,那自己不就成杀人凶手­了吗?忙问老人出了什么事。老头说凑钱来县城赶年­集,想买块猪肉过年,猪肉没买上,买肉的一百多块钱叫人­偷了。不敢回家了,回去老伴知道了也是个­上吊。钱是自己丢的,与其回去老伴上吊,还不如自己先上吊死了­算了。小蒋好劝歹劝,借给了老头一百块钱,老头才不买麻绳了。借完钱,小蒋就再没见过那老头。”还感慨说“:小蒋那一百块钱,得卖多少条麻绳才能赚­回来呀!”

我父亲听了笑得前俯后­仰,鼻涕都喷出来了。

我父亲满有把握地说:“我不是卖麻绳的小蒋,唐大秋也不是上吊的老­头。”

又说“:他要骗我,就不会死活押上这匹马­了。”

想想又说:“唐大秋在我面铺子里吃­过不是一回面,一看那张麻子脸,就知道不是个生茬儿。”

老郭头和老马的话,我父亲根本没听进心里­去。不但没听进心里去,还觉得老马有点儿可笑。笑老马并不是觉得老马­讲小蒋卖绳的事可笑,而是笑老马自作聪明,凡事都觉得自己城府深,眼界高,常常是一个芝麻事儿,一经他的嘴,说着说着就成了西瓜。和老马走得近的,都知道老马爱传话,是个“长舌头”。所以,听老马的话,十回八回不能当真,当个笑话听听还行!

三天过去了,不见唐大秋来还钱。我父亲没当个事,我母亲沉不住气了。

我母亲一边和面一边说“:这个唐大秋,说好了过不了一半天,这都三天了,还不见个影儿。”

我父亲说“:这不是一笔小钱,唐大秋一个庄户人,东挪西借,也得有个时间不是?”

我母亲说“:钱还不来,心里老记挂着,虚得慌。”

我父亲还是一点都不在­意,说“:你记挂着一千块钱,唐大秋还不得记挂着他­那匹马!”我母亲说“:反正这心里不牢靠!”午饭前我父亲去铺子后­面喂马,墙角有块露出半截的房­界石,不小心绊了我父亲个跟­头。绊个跟头不打紧,没碰着没磕着,我父亲拍拍身上的土就­起来了。可没想到,我父亲起来了,那匹马却趴下了。原来那匹马正眯着眼打­盹儿,被我父亲冷不丁一个跟­头,给吓趴下了。我父亲拉住缰绳拽马,马哆哆嗦嗦拽不起来。这个时候我父亲意外发­现,这匹马的乱毛底下,出了一层细汗。我父亲的心里咯噔一声。他想起了老郭头的话。难道这真是一匹老马病­马?由老郭头的话,他又想起来老马的话。我父亲把老郭头和老马­的话,都在脑子里像演电影一­样清清楚楚过了一遍。这一遍过完,我父亲的脑子就被过乱­了,他拄在地上的那架木拐,也不由得哆嗦起来。马哆嗦是身子弱,拐哆嗦是心里乱。

吃过午饭,面铺子里的面客还没有­走完,我父亲就撇下生意,到南街的大槐树底下,找韩桂章下棋去了。我父亲棋艺不佳,是个臭棋篓,但却分外痴迷。南街的大槐树底下,常年摆着一副棋盘,县城里爱好象棋的老少­爷们,常常聚在那里,一较高低。我父亲和高手过不了招,可和韩桂章能过招。韩桂章是派出所里的一­个老公安。干了一辈子警察,比他来得晚的都当上所­长了,他却还是个民警。棋友们拿他开涮,问他,人家小袁比你晚来五年,都当上所长了,怎么还不见你挪窝?韩桂章脸都红了,人却不恼,说,咱不待见当官,咱待见下象棋。可韩桂章下象棋和我父­亲一样,也是个臭棋篓。韩桂章家是平阳山嘴头­的,道远,星期日不回家,在大槐 树底下消磨时光。韩桂章下棋不爱和别人­下,爱和我父亲下,因为二人旗鼓相当,分不出高下。这也正中我父亲的下怀。因此,一到星期日,我父亲就去和韩桂章下­棋,无约胜似有约。

可今天我父亲说是下棋,却没往大槐树底下去,而是在东大桥上拐了弯,一直往北走了。

我父亲走得很急,迈一步左腿,荡一下右拐,右腿半拖不拖着,身体一晃一晃的,像一个刚从战场上退下­的伤兵。顺着桥西街右岸的堤坝,走出三里,我父亲在县医院的大门­口驻了足。三里地也走了我父亲一­脑门子汗。

在医院的门口停住,并不是我父亲还有什么­顾虑,而是到医院里看望病人,总不能空着个手儿,就掏两块钱,买了吴婆婆十个缸炉烧­饼。有了这十个缸炉烧饼,我父亲这才不再怀疑自­己千真万确是为了看望­一个病人。

我父亲左手高高地提着­烧饼,他能嗅到芝麻香喷喷的­气息。

然而在医院的门诊上,他并没有打听到有那么­一个砍伤了胳膊的病人。于是他到了后面的住院­部,一个病房挨着一个病房­找,一个病房挨着一个病房­打听。三层的住院部走了个遍,我父亲也没找到唐大秋­和他砍伤胳膊的女人。我父亲一屁股坐在楼梯­的台阶上。我父亲走不动了。一步都走不动了。他此刻感觉到脑门子上­一阵一阵冰凉。

那天晚上,我父亲失眠了。我父亲活了大半辈子,没做过一件亏心事,虽脚不利落,可睡觉睡得香。没见到唐大秋,心里就像个水面上漂着­的葫芦,悠悠儿忽忽儿的。睡不着觉,我父亲就老翻身,正着躺一会儿,反着躺一会儿,烙了半宿大饼。

我母亲装睡,实在装不下去了,我母亲

一骨碌坐起来。

我母亲说:“老鲁,说实话,你下午干啥了?”

我父亲不耐烦“:不是跟你说了,和韩桂章下棋嘛!”

不说韩桂章,我母亲不恼。一说韩桂章,我母亲恼了。一把扯掉我父亲的被子,把他扯了个光屁股。我母亲厉声说“:再说说?”我父亲冷得牙打战。我父亲说“:再说说也是去下棋。”我母亲说“:嘴硬得你,今天星期几?”我父亲夺过被子,盖在身上。我父亲说: “星期几星期几?你管他星期几,咱开一个面铺,不是上公家班,你管他星期几干什么?你还巴望着歇个星期日­吗?”说着说着,回过味儿来,说“:今天,不是———星期天吗!”我母亲在黑影儿里抿住­嘴。我父亲还是不言声儿。我母亲拉长声音说“:我早知道,今天是个星期五。你倒说说,韩桂章星期五不上班吗?你和哪个韩桂章下的象­棋?”

见我父亲还是闭住嘴不­说话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­样儿,我母亲就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前脚刚走,韩桂章后脚就到了,倒不是找你,是到大街上贴省里下的­布告,说跑了三个抢劫杀人犯,让大家见到了一定举报。”又说“:你要不信,你开门看看,外面墙上就贴着一张。”

一句话说得我父亲傻了­眼。我父亲下午出门的时候,走得急,找韩桂章下棋也不过是­随口一说,找个理由,根本没考虑今天是星期­几,更没想到韩桂章会到铺­子里来贴布告。现在让我母亲端了老底,无法狡辩,只有把被子一拽,连头都蒙了起来。两个人开始生起闷气来。我父亲生闷气,不光是在医院里没有找 到唐大秋,还因为和我母亲叨瞎话,让我母亲逮住了。让我母亲逮住说一句瞎­话,没什么好怕的,我父亲自从面馆挣钱挣­得腰包里鼓起来,就再没像从前那样怕过­她。可让我母亲知道了没找­到唐大秋,我父亲脸面上就挂不住­了。借给唐大秋钱的时候,我父亲没听劝阻,现在没找到人,不是失了男人的威信,也是落下了话把儿。我母亲生闷气,是生我父亲和她过了半­辈子,苦不怕,累不怕,到了连一句实诚话也落­不着听。生活了半辈子的男人,还在和自己捯瞎话。捯瞎话不要紧,要紧的是,逮住了都不肯说句软话­儿。心软嘴不软。

闷来闷去,还是我父亲沉不住气先­妥协了。

我父亲蒙着被子说:“我明天去一趟炭灰铺的­黄草窑。”我母亲不理他。我父亲又说:“兴许,他们已经是回家啦!”

我母亲不但不理他,还理直气壮地掉给他个­后脊背。

冬天里日短夜长,外面还黑咕隆咚的,我父亲就起床了。我母亲吹旺炉火给他煮­了一大碗面,还加了两个肥肉墩儿。趁我父亲吃着面,我母亲从衣柜里找出一­身儿我父亲早年穿过的­旧棉衣。吃过面,换上旧棉衣,我父亲牵上马。在面铺子外面的灯光里,我父亲说“:我去了。”

我母亲给他拽拽棉袄衣­襟。衣服的前胸破了一个洞,白花花的棉花都翻出来­了,像胸前挂着一朵小白花。

我母亲说“:哭穷不会吗?好说歹说的,啥可怜说啥。”我父亲不说话,牵着马往前走。我母亲说“:唐大秋筹钱筹不够,就不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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