Xiaoshuo yue bao

偶开天眼觑红尘,可怜身是眼中人。———王国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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阎副官捏着土布的军帽­檐左右拉扯了一下,松动松动额头,笑嘻嘻地说道,“你们家对党的贡献就是­给队伍上送来了三个白­花花的大姑娘。”

尹大小姐轻轻拍了一下­八仙桌,瞪着杏眼正色道“,我们这是投奔革命,不是慰问军阀。”

阎副官但笑不语。

早上的街道相当拥挤,主干道上的车流像逃难­的队伍没头没尾,也没有间距和半点缝隙。如果想看,隔着驾驶室的车窗玻璃,可以看到邻车的男人边­开车边啃玉米棒子,女人照镜子补妆。

人行道上的男女老少匆­匆赶着上班,上学,买菜,送孩子上幼稚园,各种办公大楼的底层全­是等待上电梯的白领,长长的队伍排出去老远,要不就是打蛇饼,一圈一圈悄无声息。

在都市里打拼的人早已­习惯了冷漠的暗战。天塌下来都没有人感到­惊奇。茅诺曼开着她的白色奔­驰见缝插针一般地拥堵­在滚滚的铁流之中。

这样的早晨对她来说实­在久违,平素她睡到自然醒,在小区的花园里慢跑二­十分 钟,然后梳洗,穿着绵软的休闲服吃早­餐———各种有机的蔬菜水果,进口奶,北海道的糕点。当然,还要在青瓷小鼎里点上­沉香屑,听一曲黑胶唱片。

没错,她是老派人,是前辈,是这个青春邪恶膨胀时­代仍能妥妥找到存在感­的成功女人。

五十五岁以后,她决定从总经理的位置­上退下来。

但是“田园”是美资公司,虽然只经营单一的清洁、日化产品,通俗地说就是洗洗涮涮、皮肤保养外加女人在脸­上描龙画凤,但是架不住产品席卷全­世界的中产阶级。如今是拢络住中产阶级­便吃得开的社会环境,田园用高品质的保洁护­肤理念与产品征服了这­一大票客户,低端产品有价格优势,高端产品有质量保证。而对于女客户来说,一旦她信任你的品牌就­是一辈子的亲密爱人。所以田园产品的市场覆­盖率永远是业内的排头­兵。田园公司的总部在芝加­哥,中国区的任免权也在那­边。

总部高层对于她的工作­和人品非常赞同和满意,一直苦劝留任,这样又拖过去两年,终于,她只象征性保留了顾问­资格,激流勇退。

没有人相信她一个单身­女人会对职场那么决绝,她的精明能干众所周知,营销故事成为教科书版­的业内神话。人们恭维她,所到之处迎接她的都是­花一般灿烂的笑脸,因为诽谤和暗箭都不在­射程之内,万箭齐发都够不着她的­位置,他们看到的永远是她优­雅的有些虚幻的背影。

然而她到底是累了,就像此刻街边任何

一个身穿制服脚踩高跟­鞋,提着一份早餐的女孩子­一样,她当年就是这副模样,没有背景,没有靠山,没有人照顾和关爱,一步一步走到今天。她可不想从职场直奔墓­地。

要说过人之处,她只承认更懂得什么时­候停止,而且绝不眷恋。

奔驰轿车驶进宽大而又­阴森森的地下车库,这里是文华酒店。相比起拥堵的街道给人­恍若隔世的肃穆与轻奢。

车库通往酒店大堂的大­门,犹如一堵厚重的高墙,高大威猛,深咖啡色,没有表情也没有态度,更没有多余的装饰和机­关,也没有任何按钮按键之­类。似乎只对淡定的有钱人­表示欢迎,至少要等待三秒钟,自动门才缓缓打开,很多人是在一秒钟之内­瞬间抓狂,不知所措。

她今天穿着黑丝绒的高­跟鞋,拎着香奈儿的包包。因为是赴尹大小姐的自­助早餐,装备比吃饭重要。

这么多年来,尹大小姐一直保留着在­五星级酒店吃早餐的习­惯,虽然只是偶尔为之,但必须高档精致,环境讲究,不能有闲散人员,不能美团,更不能搞什么不靠谱的­优惠套餐。食物非常丰盛人又非常­少,才能令尹大小姐满意。其实她吃得少之又少,给人的感觉是在温习生­命中的一段时光。

尹大小姐看女人的眼光­非常挑剔,致使她们有限的几次见­面,一直都是枪对枪杆对杆­从未有过半点松懈。

大小姐出身江南一带的­大地主家庭,家里非常有钱,有整条街的铺面,也有自己家开的私塾,那个时代的女性能识文­断字怎么可能是普通人­家的女孩。第一次看到尹大小姐的­楷书简直是惊艳,而且她们家的三姐妹如­花似玉,一个赛着一个的白皙、干净,身段如柳窈窕动人。

然而大小姐的骨子里有­革命的气质,她 嫁的阎副官后来官拜兵­团级,就是因为不怕死能打仗,人称“阎王爷”。但是大小姐永远叫他阎­副官他也没脾气。大小姐的两个妹妹更是­会嫁,官位只比阎副官大,在此不表。

每一个女人都曾有过碧­水蒹葭,素手执发的锦绣年华吧。

巨大的年龄差终是隐患,当年有多少良辰美景十­里桃花,后来就有多少雪落太行­空劳牵挂。阎副官算是最年轻的,也早在十二年前谢世了。

大小姐的名字叫尹希艾,比起家珍、素芳、秀英之类,这个名字放在今天都透­着现代和摩登。老人家应该有八十多岁­了吧,却从未被时代淘汰过,是那种有气象的女人。她是茅诺曼第一任男朋­友阎诚的母亲。

阎诚和茅诺曼是中学同­学,也许是因为父母都很强­势,所谓正正得负,阎诚的性格羞涩,内向,待人温和又似大男孩一­般天真。这也难怪,他上面两个姐姐,他最小又是男孩,金线吊葫芦。尹大小姐待他必是捧着­怕摔,含着怕化,爱得深入骨髓。何况他的颜值高到爆表,当时正是帛里裹珠风月­初霁的年纪,看一眼都是没有过去也­不见未来的遗世独立,只需站在那里便丰容盛­丽。他实在就有那么好。而她,当时只是他的小确幸,一分钟之内就被尹大小­姐果断舍离了。

茅诺曼的家在一德路上­开“南北行”,经营的是虾干香菇鱼翅­江瑶柱等一系列的干货,小小的门脸挂满各种咸­鱼花胶之类。所以茅诺曼至今不吃咸­鱼,多贵的都不吃,实在是小时候看一眼就­干渴难耐。她家并不穷,可是地位低下。在一个革命的时代出身­小业主那就叫不入流,她永远忘不了大小姐脸­上飘过的一丝不足挂齿­的笑意。

也许是她安静,沉着。她的小业主的父亲教给­她的是凡事忍耐,于是她身上有与年

龄不符的淡定。相比起疯婆子一样的军­干家庭的女孩,阎诚才会喜欢她吧。

父亲还说,所有的事,都是交易,都不过是一盘生意。抑或是一道算术题。这句话影响了她的一生。年轻时候的爱情,都是骨肉分离,痛得惊心动魄。后来无论遇到谁,心里都有一个声音提醒,还是当哥们儿吧,当哥们儿就好。

奇怪的是她却跟尹大小­姐一直保有联络,很奇妙是不是?当然是有原因的。文华酒店富丽堂皇,暗香游移。走进餐厅,茅诺曼下意识地看了一­眼肖邦腕表,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­十分钟,她暗自嘘了口气,挑选了窗下的位置,虽说帘幕低垂但仍晨光­匝地,因为人少,也因为背景音乐隐约于­无,一时间让人倍感远离市­井,风烟俱静。

餐厅有一面墙,墙纸是高仿的南宋花鸟,朴素暗沉的翡翠绿里透­着鹅黄与嫩粉,鸟语花香甚是婉约养眼。

相对的一边是无穷无尽­的食物,错落有致,盛在雪白的陶器里。

须臾之间,尹大小姐走进了餐厅,陪她来的例牌是司机小­曾,小曾也有六十上下,曾经是阎副官的警卫员,头发花白但腰杆笔直,是那种表情很少的男人。他自己远远找了一张桌­子坐下,独自早餐。

尹大不急不缓地走过来,茅诺曼不仅起立还迎了­上去,已经有服务生拉开了椅­子,并站在一旁莞尔行注目­礼,满脸写着这个老太太我­们认识。

多少年过去,尹大的气势依旧是所谓­凌厉的优雅,她目光坚毅,有着耐人寻味的穿透力,但是脸上的每一条皱纹­都柔软温情,保养有度,看上去顶多六十多岁。灰白的头 发自然向后没有半点稀­疏,仍旧密实苍劲,一对珍珠耳环闪动着淡­紫色的光芒。她穿一件中式的绸子外­套,水滑的布料,黑色,只领口有韭菜叶宽的一­线梅红,暗示着她的内心始终坚­持着女人必须美丽的原­则。

只是,异常深刻的法令纹让茅­诺曼隐隐感觉到她并不­快乐。

茅诺曼穿的是一件大品­牌的白衬衣,白色的珍珠纽扣,别无饰物,干净利落。看得出来颇得尹大的默­许。两个人落座,服务生送上了热咖啡。“你还好吗?”尹大说道。“还好吧,我退下来了。”茅诺曼恭敬地回道。

“知道,还在学古琴,户外活动主要是骑行对­吧?”尹大抬起眼皮看了茅诺­曼一眼,正好看到对方的讶异,嘴角上扬淡淡一笑。

闲聊了几句,茅诺曼适时不再说话,默默地用银匙搅动咖啡,她知道尹大约她出来,不是为了讨论如何在生­物岛骑自行车的,而且她学古琴的事知道­的人不会超过五个。可见尹大的能量了得。总之一切都说明尹大有­要事相告。“毛毛,”她一直这样叫她,“我有一件事恳求你。” “尹阿姨言重了,有什么事情请说。” “你务必要答应我。” “凡是我能做到的。” “到青玛来上班吧。”尹大小姐也只是轻声说­道。

但是茅诺曼还是瞪大了­眼睛,实在是太没有想到尹大­会说出这句话,不禁暗自吃惊,同时脑袋飞快地运转寻­求各种原因的可能性。

“青玛”的全称是“青波玛雅”,“青波”是洗涤部分,“玛雅”主攻护肤与化妆品,简称“青玛”,虽然只是本土品牌,但坚持走高品

质路线。前身是国有资产海鸥日­化,被阎诚盘下来之后,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和­经营,市场价值突飞猛进,若干年前成功上市,产品也同样深受中产阶­级的喜爱。因为是同行,茅诺曼对此有着深入的­了解。阎诚是总经理。前不久,他们还在出口商品交易­会的巨大展厅相遇,两个人的身后都是大队­人马,前呼后拥的阵势旗鼓相­当。虽然没有说话,但是目光相遇的瞬间,她感觉到阎诚的欲言又­止,意味深长。

曾经有过给他打个电话­的念头,但是没有打。现代人尊重感情的方式­是请勿打扰。当年,在茅诺曼之后,尹大精挑细选了她的儿­媳妇,那个女孩子名字叫作武­翩翩,也是军队干部的子女,家里官阶不低。年轻漂亮,这一点就不用说了,还是外语外贸大学的保­送生。三百六十度无死角。

如今的武翩翩在青玛当­副总,经年修炼,目光如鹰如炬,成为商场人见人怕的“武阿姨”。那天在交易会展厅,若不是她探照灯一样的­眼神,老相好去喝一杯也是太­正常不过的一件事。都什么时代了?没看过《纸牌屋》吗?然而武阿姨是唯我独尊­的人,一言一行必须全世界起­立鼓掌。看家护院,本领高强,任何事情都没有通触的­余地。何况初恋情人怎可能有­半点松懈?

阎诚和武翩翩是互补型­搭档,一个儒雅宽厚,一个寸草不生,这样的公司扎实得铁打­一般。让茅诺曼介入,什么情况啊?这时候的尹大怔怔地望­着茅诺曼,足有三十多秒钟,但还是开声了。“阎诚走了。” “去了哪里?出国了吗?” “他过世了。”

沉着镇定如茅诺曼这样­的女金刚,也还是旱地拔葱一般地­站了起来。满脸的愕然和惊吓。

有服务生向这边望过来,尹大用眼神示意她坐下。

最恐怖的是尹大的脸上­呈现出隐隐绰绰不为人­察的笑意,黯淡凄清,干涩的眼眶里没有一滴­泪。

“已经三个多月了,会引发公司地震,所以秘不发丧。都以为他出差去国外了。你到青玛来当总经理,我两个消息一起发布。”不愧是尹大,泰山压顶而不失风范。“是车祸吗?” “癌症,肝癌,查出来就是恶性的,已经没有手术的价值。”

难怪她一点儿也不知道,茅诺曼心想,不光是死讯,就是阎诚生病的消息也­没有丁点儿风闻。商场果然如战场,所有的伤痛和眼泪都在­军旗飘飘十里狼烟之后。

这时再想起他的眼神,方读懂一丝丝的诀别。

粗算一下,他那时候已经生病了,而她在想什么呢?她什么都不知道,轻佻肤浅。茅诺曼望着窗外,薄薄的一层泪光浮现上­来。沉默了好一会儿。终于,茅诺曼的情绪平稳了一­些。恢复正常思维以后,她想,公司还有武翩翩啊,她可是一员虎将。

尹大是懂读心术的,道,“她不行,不要提她。”

神情非常冷漠,并不想稍加掩饰她们糟­糕的婆媳关系。

可是无论如何,茅诺曼都不想插足青玛­的事,她算哪根葱啊?跑去蘸别人家的大酱?她可是业内名利双收的“不沾锅”,面子里子一样光鲜,早就不是伤春悲秋的职­场文艺小清新了。

还是沉默。这时的尹大正色道,“毛毛,我知道我欠你的。可是你也欠我的,不是吗?”

茅诺曼张口结舌,一时间,脑袋都要炸了。

晚餐例牌清淡简单,一个青椒炒蛋,一个芥兰苗,一个丝瓜毛豆,还煎了一碟鱼饼,主食是红枣小米粥和花­卷。

尹大没有胃口,但还是坐在餐桌前,毕竟一家人要有个主心­骨,她坐在正席,两边分别是武翩翩和孙­子阎黎丁,黎丁一米八二的个子,相貌俊朗,几乎就是阎诚的翻版。曾司机和保姆小杨依次­落座。这是阎家的传统,不分上人下人,齐数就开饭。自从阎诚走后,饭桌上也很少人说话。只有咀嚼和喝粥的声音。尹大只喝粥,随便吃几口素菜。见黎丁边吃饭边看手机,手指一刻不闲,划来划去,本想说他两句,想想还是算了。这孩子像他爸爸,从小性格温和纯良,去德国留学学的是牙医,立志做一名口腔科大夫,回国之后在中山医学院­口腔专科医院工作,一切随心所愿。然而阎诚一走,立刻被武翩翩叫回公司­接班,都没跟尹大商量一下。

这就是尹大最不喜欢武­翩翩的地方,这个人不能说没有优点,对工作刻板地负责,营销方面也很有想法。问题是情商低,凡事算小钱,没有格局,而且永远咄咄逼人,跟谁都没法合作还自以­为是。

这是她一生犯下的不可­原谅的错误,就是把武翩翩像今天的­优才计划一样引进到家­里来,当时的武翩翩有男朋友,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­度,是她横刀夺爱硬要拆散­人家,大包大揽地让阎诚和武­翩翩成了亲,搞 得小两口的关系,即使阎诚没多喜欢武翩­翩,也矮了她一头似的。

在尹大的眼里,阎诚和武翩翩始终没有­建立起亲密关系,一开始或许也都按照剧­本尽心尽力地扮演好自­己的角色,但是渐渐地缝隙还是显­现出来。爱这个东西其实没有那­么艰深,无非就是一层底色,如果有,它会滋长出深意和力量,抵御现实生活中无尽的­打击和风寒。但若是没有,就只能任其疏离和淡漠。

有一次阎诚发烧,三十九度二,武翩翩照样在外面跟客­户谈生意。她的观点是打针吃药喝­水休养,她在不在旁边守着完全­无差,根本没有实际意义啊。这是什么情商指数啊?若是两个人为琐事拌嘴,阎诚最多是沉默,武翩翩却追着他理论。

这一切如今都像散落在­不起眼处的小钉子,集中并且尖利地扎在尹­大的心上。

尹大也动过干脆让他们­分开的念头,但是看着阎黎丁一天天­长大,实在不希望他小小年纪­便面对破碎家庭带给他­的困扰。再说武翩翩对工作还算­是一心一意。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一错­再错。谁能想到阎诚正值精壮­年,就这么走了呢?

餐桌上的武翩翩阴沉着­一张脸,这张曾经美丽的脸,如今仿佛戴着一张天然­的后妈面具,几分尖刻外加几分凶狠,时至今日连印堂都是黯­黑的。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在忍­耐,但终于忍耐不住开腔了。“妈,你真的要这么做吗?”黎丁抬起头来,看着母亲,又看了看奶奶。

“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吧。”尹大低声回道,看也没看武翩翩一眼。

“可是你觉得我现在还吃­得下饭吗?”武翩翩干脆啪的一声放­下筷子,直视尹大。

显然,她是听黎丁说的,茅诺曼将担任青玛公司­的总经理,黎丁任总经理助理主要­是跟着她学习。武翩翩副总的职位不变。

这个女人就是这样,既没有情商也没有礼数。餐厅的空气变得紧张而­凝重。曾司机和小杨都识趣地­草草吃完饭,默默退场。

尹大强忍着心中的不快,很想呵斥这个不知轻重­的家伙,你这是在质问我吗?你还知道天高地厚吗?当然她没有爆发,只是淡淡地说道,“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­这个决定的,青玛是条大船,不能翻。” “难道我掌管公司就一定­会翻船吗?” “不是否定你的能力,但你天生是辅佐型人才,非常称职的副手。”

“就算是这样,优秀的总经理人选多的­是,为什么是她?”

“为什么不可以是她?她在田园做得非常好,这是有目共睹的,青玛最终的出路也是去­本土化,成为国际品牌。” “那我怎么工作?每天面对她。” “那就要看你的胸怀了,一点儿气量都没有能干­什么大事?”

“妈,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­讨厌我,但也请你不要感情用事­好吗?”

尹大冷笑道,“我恰恰是以董事长的身­份在跟你讨论这个严肃­的问题。我会感情用事吗?笑话。”

的确,尹大掌握青玛的股份最­多,虽说是挂名的董事长,但仍旧有特殊情况下的­一票否定权。这是当年就订下的规矩,谁都没想到日后果然能­派上用场。尹大不想说下去了,起身离开了餐桌。她用余光看见阎黎丁把­粉色的保温杯递到武翩­翩的手上,也许他心痛母亲,又没法跟奶奶理论一句。但是这个孩子,必须交 给毛毛来管理,在经营公司方面跟着他­母亲那还不如好好地去­做一个牙医。

阎诚离去之后,尹大的睡眠质量每况愈­下。

通常深更半夜就会醒来,因为思念儿子,这个时段异常清醒也就­酷刑一般折磨着她,心脏像有一万只蚂蚁在­噬咬然后一片一片拉扯­着她的思绪,全身的骨头冰冷、僵硬,后背尤其阴寒,仿佛死亡已经来过。

以往的岁月潮水一般向­她袭来,从小时候她牵着阎诚的­手去上幼儿园、小学,一直到他单薄的脊背渐­渐粗壮挺拔起来,他从来都是她身体的一­部分而只不过是体外生­长,从未有过片刻的分离。

每当此时,她在黑暗中披衣而坐,满身心都是对儿子的忏­悔。

今天早晨在文华酒店,当她第一眼看到茅诺曼­时,怎么可能不联想到阎诚?她极有冲动不管不顾地­抱住毛毛放声痛哭。当然她不能这么做,她什么风浪没见过?早已被训练得老而弥坚,尽管她的内心千疮百孔。

她骨子里是一个多么自­信的大小姐,走过的革命征途,峥嵘岁月,充满了惊心动魄,然而此时此刻的肝肠寸­断却是她始料不及的,成为她一生无法逾越的­高山。

从文华酒店回家的路上,她转道去了六榕寺。在如觉法师的禅房静静­地坐了一会儿。法师还是一个眉眼周正­的三十余岁的孩子,点上悠长的偶尔让人暗­自一惊的沉香,陪她枯坐。

法师说过,常常,被憎恨的人也是非常苦­的。

谁说不是?可是人活一口气,道理从来都会被感情吞­没。

尹大也不是没去过一德­路上茅诺曼家的店铺,鸽子笼一样大小,挂满了银耳霸王花菜干­之类,各种咸鱼和淡菜散发着­腌制海产品的恶臭。

毛毛年轻的时候豆芽菜­一样的不起眼,不可能成为阎家的儿媳­妇。根本看不出来她有今天­的能量。每个人的初恋都是执拗­的,当时的阎诚就是铁了心­地喜欢毛毛。他说他看见她就会有生­理反应,很想亲近她保护她,有一种男生意识的觉醒,而她的安静又让他躁动­的内心也跟着沉淀下来。最终是尹大出钱送毛毛­去美国读书。去美国留学期间,毛毛在寄宿家庭住了一­年,房主是一个天主教徒,本身就是教师,对她的要求非常严格,怎么吃饭、站立、说话以及穿衣打扮让人­产生无尽的烦恼,但也对她影响至深。

她攻读了经营管理和商­业法硕士双学位。

而后便在美国就业,虽然都是小公司,但是历练了她的实战能­力。后来回国待了一段时间,可能是不适应吧,终是返回美国。直到一家美国企业想在­中国扎根,请她加入,令她不可多得的中西方­结合的优势得到施展。她就是那时候被猎头公­司重点关注的。最终被田园挖角并委以­重任,那一年她四十三岁。

这也算是尹大的另一个­优才计划,偏偏毛毛具备那种人不­爱天爱的幸运,从街边女一步一步变成­商界女神级人物。

否则无论如何,尹大都不能说人家茅诺­曼欠她什么。在美国上学学费和生活­费是一大笔开销,都是真金白银。如果没有尹大,今天的毛毛还不是在一­德路守着屁大一点儿的­南北行卖食杂干货,哪可能有今天如此耀 眼的光芒。

听说她结过一次婚,但只维持了两年多就离­了,不知是什么原因。此后她一直独自一人生­活。尹大叹了口气。谁都不知道自己曾经的­得意之举有多么愚蠢。

没有不透风的墙。青玛公司的大楼坐落在­珠江新城的黄金地段,是甲级写字楼,外形设计简洁、气派,大堂阔绰,有室内喷泉,色泽是时尚的外灰内白。但是大门的两侧又有两­头金色且体态玲珑的狮­子,暗示着几分传统商业思­维的元素。

阎黎丁一走进公司,就感觉到被一种诡异而­沉闷的气息潜袭。

什么都没有改变,各个部门例行公事,人员进进出出,但总是在不经意的某个­地方,像走廊尽头或者茶水间,会有一些脑袋瓜聚在一­堆,然后是各种惊愕的眉毛­和圆形的眼睛或嘴巴,见到阎黎丁,麻雀一样地四散,又全都低着头绝不跟他­的目光碰视。种种迹象表明,公司高层的重大变故已­经人人皆知。

阎黎丁回到自己的办公­室,也就是总经理办公室的­外套间,以前这个位置坐着端庄­的女秘书,他常到这里来看父亲,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坐­到这个位置上。

这段时间,黎丁如坐云霄飞车,平静的生活被砸得稀烂。在此之前,他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牙­科大夫,一切按部就班,也是他喜欢的简单又规­律的节奏。自从父亲过世,母亲便反复与他长谈,让他必须接下继承父亲­伟业的重担。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,他只能

脱下心爱的白大褂,坐在这个该死的位置上。

原以为,他不过是做做样子,自有母后垂帘听政。他实在是对经商提不起­半点兴趣,不过是母亲逼得紧只好­如此。

说来惭愧,他也不是什么混世魔王­二世祖,飙不尽的跑车泡不完的­妞,那些都是影视剧的描写­当不得真,他身边的有点背景的朋­友没有一个那般浮夸,都是老老实实守着祖业­不敢有半点差池。

年纪轻轻地就读医学院,出国留学,黎丁是伴随着刻板和寂­寞长大的,好不容易走到今天。如果结果是这样,不如去修艺术史、电影制作、占星术什么的,要不还是去飙车吧?泡妞?当知名艺人的男宾相?妈蛋。然而,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­杂,因为母亲和奶奶的关系­水火不容,奶奶非要把毛毛阿姨空­降到青玛当总经理,除了管理公司之外,还要把他培养成真正意­义上的公司接班人。他差不多要疯了。

这个毛毛阿姨他过去听­说过,但是真的没见过,也相信她跟父亲之间的­关系像漂白粉一样干净,因为若是有点儿什么,以他和父亲之间的亲密­关系,这么许多年来不可能没­有吉光片羽,然而真的就是一个传说。也许越是这样,母亲才越在意吧。至于父母亲的关系,他们像履行工作职责一­样尽可能地扮演好自己­的角色,却一点儿也不亲热。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­坚持一家三口逛公园,父亲觉得很傻不想去,两个人吵了起来,母亲的理由是大家都是­这样做的我们为什么缺­席?只有这样黎丁才能感觉­到幸福和快乐。父亲去是去了,但是板着脸一言不发。就像是视察产品车间。渐渐地,黎丁可以领会微妙的气­息而不 知其所以然。

但是他们一起谈工作的­时候却非常合拍,目标明确,行为互补。就像战场上的一个眼神:你撤退,我掩护。或者我佯攻,你抄底。

他其实并不快乐,他继承了他们刻板的那­个部分。

第一次见到毛毛阿姨还­是两天前在文华酒店的­自助餐厅,奶奶叫他晚一个钟头过­去,因为要跟毛毛阿姨谈妥­到青玛来当老总的事。

当时他就很想问为什么­妈妈不能当总经理?为什么还要把他托付给­外人?

不过他没敢问,因为父亲的离世对奶奶­的打击最大,看得出来她在克制自己,尽可能地镇定自若,但其实她老人家已经身­心俱碎。所以他决定一切都顺着­她。然而,奶奶是懂读心术的人。

奶奶说,医生不能给自己开刀,你妈妈太爱你是教不了­你什么的。

奶奶还说,一个大公司,建立起来千难万险,但是倒掉却是须臾之间­的事。不管曾经多么坚如磐石­都会化作乌有,从头学起,不要有什么幻想。

对毛毛阿姨的印象平平,看不出这个平凡的女人­有什么波澜壮阔的胸襟­或者出类拔萃的才华而­让奶奶对她另眼相看。

并且,但凡智商超群的人怎么­可能介入别人的家务事?她又不是没有过巅峰体­验或者逆风飞扬,从来就是刀枪不入的职­场女神,没有人见过她的落魄不­堪,见过她的丢盔解甲,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怎­么会卷入一场家庭纠纷?

因为毛毛阿姨今天上任,所以母亲称病没有来上­班。

上午十点二十分,奶奶和毛毛阿姨从公司­高层的专属电梯走了出­来,公司所有部门的职员全­部正装夹道站在走廊上,微微哈着

腰满脸恭敬以示致意。其实也是不自觉地屏止­呼吸。毛毛阿姨穿一件深紫色­的阿玛尼西装,这个牌子这个颜色正气­十足又散发些许似有若­无的妖冶,令她的气场非凡。严格的尺寸,上乘的质感,有一种无言的尊贵。她拎着一只红色的爱马­仕手袋,应该说是驾驭危险颜色­的高手,并不让人感觉颐指气使,反而别具一格尚有几分­神秘。

比起那天文华酒店的早­餐会,毛毛阿姨完全判若两人。她不再是温馨而有些家­常的,放松又和蔼的,包括对阎黎丁的态度,也仿佛不是一个人。

那天她见到他,称得上但见惊爱,拉着他的手足有半分钟,端详片刻,满眼都是欣赏和亲近,珍重异常,并不像是做给奶奶看的。而今天见到她,唯一感受到的是对下属­淡淡的冷漠。

茅诺曼一脚踏进阎诚的­办公室,谈不上百感交集,但还是有一点儿陌生中­的熟悉。

之前,她先跟着尹大到会议室­与中层干部见面,尹大郑重其事,全权嘱托,意思就是一个,从今天开始,青玛就是“一言堂”,全听茅总的指挥和安排,大家不要编故事,不要随意揣摩猜测,各为其主,不是这么回事。茅总代表的是我们阎家­三代人的利益,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,也希望大家好自为之。众口称是。尹大今天穿一件香奈儿­经典外套,比较少见的立领,深灰人字纹,双层珍珠长链,下面配窄脚牛仔裤和平­底芭蕾鞋。摆明诏示公司上下,老子一时半会儿挂不了。

尹大走了以后,阎黎丁带茅诺曼去总经­理办公室。

茅诺曼对黎丁的印象不­错,一张年轻干净的脸,眼神锐利,咄咄逼人又毫无心机,可 以说是轻薄恣意的美好,也可以解释为深深潜伏­着生命力。

然而,多年的职场历练,令她极少流露情感。甚至有些亲者疏,疏者亲。她独自一人坐在大班椅­上,面前是硕大的办公台,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­幅毕加索的《阿尔及尔女人》,当然是高仿,熟练的笔法,各种女人形态的重叠相­接。标题被改为“人丑就要会化妆”,这是阎诚的风格,周围贴了一圈青玛的化­妆品,各种粉盒、眼影、胭脂、口红多到眼花缭乱。

身后是一排贴墙而立的­书柜,有许多工具书、行业书,但也不乏名人传记。这也是阎诚的风格。中学的时候正值“文革”,复课以后她在课堂上偷­看《三侠五义》,裹着一层“毛选”的红皮,全然不知老师已经一边­读着课文一边走到了她­的身后,然后冷不丁地叫她站起­来回答问题,幸亏同桌的阎诚变戏法­一样把《三侠五义》换成了真正的“毛选”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

那时候的阎诚爱踢足球,除了上课基本不在座位­上待着。

知道她看枯黄页面的旧­书问都懒得问,根本没有看书的意识。见她当时吓到脸白手抖,只好救她一下。

完全是无意间把旧书带­回了家,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­吸引人的东西。阎诚如饥似渴地读《三侠五义》。他说,不对呀,我一个干部子弟都搞不­到禁书看,你是哪里搞来的书?

她说,我家有个亲戚是图书馆­的门房,我爸想找些纸包咸鱼,他就拿些废纸来给我爸,我先在纸盒箱里翻一遍,能看的就拣出来。

当年的咸鱼、菜干类都是找张纸拦腰­一

包系上一根草秸秆,标配的包装。

这样还看过《今古奇观》、《三国志》等等,也有外国文学,记忆深的是一本没封面­也没封底的竖行书,很多年后才知道是《牛虻》。他们因此多了许多话题。因为有亲戚帮忙,逢是星期天,他们便爬窗户进到书库­里看书,累了,阎诚抱着书睡着了。她看着他,略显苍白的脸,浓密的睫毛,从光线充足的一侧可见­眉宇间有不同寻常的灵­气和沉静。他的身材挺拔,长胳膊长腿,皮肤细腻润泽。这是她第一次少女怀春­的觉醒,既让人脸红心跳,又是那么自然、坦荡而真实。

那时候的审美趋势是古­铜色的皮肤,胡萝卜手指搭配火爆的­脾性。可是她偏偏喜欢他身上­的气息。后来学校组织到郊区的­水泥厂学工,她背着一袋水泥在路上­晕倒了,应该是中暑,同学们七手八脚把她抬­到路边的树下。她当时是有意识的,只是心里明白人却虚得­说不出话。这时有人拿清凉油,有人要解她的衣扣说要­透气,她听见阎诚制止了要解­她衣扣的人,还从书包里拿出报纸给­她扇风。

那也是阎诚最初的男女­意识吧?

笃笃笃,有人敲门。是阎黎丁,犹如当年的阎诚,风神俊朗。茅诺曼中断了思绪,面无表情道“,有事吗?”

阎黎丁道,“许多媒体都想采访您,希望了解青玛的现状和­未来。”

是想看一场八点档的狗­血剧吧?当然,她什么也没说。

“电视台、知名网站、跑民企专线的记者,总之有一票这样的人,秘书室说他们一直都是­青玛的朋友,阎总的座上宾,他们随 便写一篇文章顶得上企­业打一年的广告。希望不要怠慢了他们。”黎丁继续说道。

无冕之王手上却有金戈­铁马,不足为奇。企业红包的供养人。她还是默不作声。黎丁道“,怎么答复他们?” “谢绝一切采访。公司中层以上的干部不­许私自接受任何采访,特殊情况报到我这里来­特批。”她平淡回道。阎黎丁愣在那里。“一流的公司,别人想到的是它的产品­而不是其他。你可以出去了。” “哦。”黎丁满脸不解地离开了,轻轻带上了门。

是个好孩子,即使是对一个“入侵者”,一个妈妈讨厌的人,也保持了起码的礼貌。茅诺曼不禁想起在文华­酒店的早餐会时尹大的­恳请“,就算是为了阎诚,也请你费心把我们黎丁­带出来。”

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她也是退无可退。

一连数日,没有一个中层干部到总­经理办公室来,无论是请示或者汇报工­作,可以称得上门可罗雀。

尽管公司里有许多亲近­尹大的人,或者是眼线什么的,他们从心底热爱和敬佩­尹大,但是架不住她老了。谁心里都明白所谓家族­公司,就是继承自有后来人,大限一到,公司还是人家的。如果现在献殷勤,站错队,桩桩件件都会被总经理­助理阎黎丁记得清清楚­楚,怎么可能不向他的妈妈­汇报呢?好在巨大的惯性令公司­仍可正常运转。不过,茅诺曼并不以为意,她在办公室里喝茶,查看大量的公司的原始­资料,各种

数据、报表。

也带着黎丁下到工厂区­域,查看各类产品的全部流­程。穿梭于不同的车间,她只是认真观察,但从不发表意见。

穿着简单的牛仔裤、衬衫,背着双肩背包。回到办公室,还是无人上门。黎丁也落得清闲。他在看一本书,简·莫里斯的《悉尼:帝国的绚丽余晖》。从悉尼的城市建设、悉尼人、悉尼的自娱精神、帝国情结等等方面展开,几乎是一部城市的分类­编年史。是的,他想去那里旅游。事先做好功课,抵达那里会变得非常有­意思,而不是仅仅到此一游。也是前口腔科医生所能­保留的一点点缜密和尊­严。

看书看得有点累了,黎丁把书倒扣在办公台­上,打开手机。

手机桌面是一个女孩子­的照片,当代即视美女标配,灯笼眼,匕首下巴,清新而略显凌乱的短发。

她曾经是青玛的唇模,在广告上拿一支手枪,子弹是尖头的口红,砰的一声枪响,她秒变姨妈红的咬唇妆,娇艳欲滴的嘟嘟嘴。飞来一个媚眼,不见得吸引了多少美女­来买口红,倒是让阎黎丁魂飞魄散。她叫迟艺殊。接触下来,竟然没有公主病。待人友善,并无恶习。本行是室内装修设计师,生活中素颜,穿着短裤打篮球,扛着大锤跟装修工人一­块砸墙,假小子一般。喜欢看美食节目,学做西餐。最大一个优点就是不粘­人,从来不会左一个电话右­一个电话地查岗。但只要黎丁有空,她也会尽量配合他约会,有时情况有变,多等了个把小时也毫无­怨言。黎丁不找她时,也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­得井井有条。 神一级的女朋友。阎黎丁非常珍惜这段缘­分,艺殊越是独立,他越是感觉到不确定性,应该是他没有安全感。

他们一起去过日本、韩国旅游,玩得很开心全凭艺殊胆­大妄为,什么都敢试,什么

AA都敢吃。但是艺殊坚持费用 制,而且分房而息。理由是不喜欢谈恋爱的­时候跟老夫老妻似的,她直言若是那样自己会­变丑,没有距离感的关系最终­都是不欢而散。这一次,他想跟她去澳洲玩。如果不可能十分风趣,至少也要有些见闻。所以要看书查资料。笃笃笃笃,有人用手指急速地敲桌­面。黎丁醒了醒神,抬起头来,看见妈妈满脸横肉的脸,她当年也是公认的美女,追她的人排出二里地。现在则是杀气逼人。

母亲压低嗓门却是厉声­说道,“你是花痴吗?你就这点出息吗?你奶奶都把狼引到家里­来了,你还有心情上班时间盯­着女朋友看?”黎丁感觉到难堪,急忙关掉手机。“拜托你打醒十二分精神,”母亲继续说道,“尽快坐到你该坐的位置­上去。”黎丁默然,一边在母亲冷冷的目光­下迅速地收起闲书。

母亲抬起右臂,右手的大拇指点了点身­后紧闭的房门“,我要见她。”

阎黎丁愣了一下,但还是马上进屋报告。引领母亲走进总经理办­公室。又倒好茶水送进去。两个女人的神情都淡淡­的,最起码的礼节像握手寒­暄之类全部都省略了。空气中充满冷兵器时代­的紧张气息。

黎丁本能地准备离开。

毛毛阿姨叫住了他,“阎黎丁,你也坐下。”

一长两短的沙发位,三个人坐成一个三角形。

母亲正义在手,一脸的母仪天下,开口道,“茅小姐,你可是业内一等一的成­功人士,不需要蹚我们家这道浑­水吧?就算你还爱着阎诚,他也已经死了,人死如灯灭,后面的戏也没法再唱了。不是吗?”

黎丁觉得母亲的话有些­刺耳,父亲尸骨未寒,无论如何不应该在这样­的场合,以这样的方式和口气提­到他。但他也只能沉默,不敢看母亲那张因怨怼­而稍稍有些走形的脸,至少优雅的仪态不要输­给毛毛阿姨。

只是母亲忍了几天,终于爆发。情绪激动道,“我今天来就是想亲口问­问你,为什么要扮演这个角色?我还真是想不明白呢。”

“尹大给的年薪很高啊。”毛毛阿姨和颜悦色。“你还缺钱吗?” “谁都缺钱。” “再缺钱也不能不要脸吧?”空气和毛毛阿姨的脸色­都微微一沉,但她还是不动声色道,“非常抱歉,我的面子是尹大给的。”

“我妈她是老了,而且她一直不喜欢我,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。”母亲的话硬邦邦的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。“我不问家务事,只管公司的事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能拒绝呢?何必自找难堪。”母亲穷追猛打。“我有我的理由,说了你也不会相信。” “那就不要说了,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是不­能说的?”毛毛阿姨一言不发,沉默。母亲开始说创建公司的­艰难和不容易,自己吃了多少多少苦,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 下。不知为何又让黎丁感觉­丢脸。幸好毛毛阿姨及时制止­了她。毛毛阿姨拿了一盒纸巾­递到母亲面前,道,“我们在孩子面前就不要­撕了。”她沉吟片刻继续说道,“我今天其实很高兴你能­过来,顺便聊一下公司的事。的确这样下去不行,公司没法正常运营下去。”

母亲没有吭声,等待毛毛阿姨继续服软,脸色也稍有缓和。

毛毛阿姨道,“这样吧,两个选择:一个是你武翩翩来当老­总,我当副总配合你。另一个选择是你给我点­儿时间,看看我能不能保持好公­司正常的运作,并且让青玛提升一个台­阶。那时候一别两宽,倒也不迟,尹大那里也有个交代。”

这一习话,不光是母亲,就连阎黎丁也不相信自­己的耳朵。

两个人都微微张着嘴巴­傻傻地看着茅诺曼。

也许是因为心情舒畅吧,武翩翩去了一趟美容院,据说用了什么蜗牛唾液­的面膜,整张脸熠熠生辉。

然而无论什么级别的面­膜,都掩饰不住女人的愚蠢。晚餐推迟了十五分钟。尹大在餐桌前看着喜形­于色的武翩翩,实在有些无地自容。照说她也是久经沙场的­女将,怎么可以没头没脑地杀­到别人办公室去?先出牌本身就是大忌,一会儿称病一会儿失态­先就是乱了阵脚的表现。沉不住气,能做什么大事?晚上吃小米粥和素馅包­子,白菜萝卜炖排骨。

武翩翩的话也特别多,天上一句,地下一句,尹大最看不上她这份不­自量力的轻狂。但她忍住了,什么都没说。就是因为有一

天,也是在饭桌上发生争执,黎丁叹道,咱家的饭桌,真像是公司战略室里的­研判大圆桌啊。一脸的无奈和苦涩,尹大知道黎丁的心里不­快乐,她也不希望宝贝孙子受­夹板气。

尹大自然非常疼爱黎丁,按照她的本意,她希望黎丁做自己喜欢­的事。如果她和阎诚是那么功­利的人,当年也不会同意孩子去­读医学院。再说也没有必要全家人­都经商,让一个喜欢握着磨牙锥­子的人学习看所有人的­脸色,尹大从心里不乐意。

怪只能怪武翩翩,她就是冲上公共汽车抢­座位的那个人。是的,每个成功企业都有盘根­错节的家系图谱,她就是害怕夜长梦多。但也犯不着吃相这么穷­酸。前两天,尹大发现黎丁在读一本《一胜九败》的书,黎丁介绍说这本书是“优衣库”的创始人柳井正社长写­的。尹大着实惊喜,说,你已经开始看经商的书­了?黎丁说道,是毛毛阿姨叫我看的,还叫我写一篇读书笔记。结果被我忘得一干二净,被她骂得臭头。黎丁说完还挠了挠脑袋。尹大笑道,她骂你什么?黎丁道,她叫我不要有幻想,接受命运的安排。你恨她吗?不恨,我知道她是为我好。尹大颇欣慰,忍不住抱抱黎丁。事情的原委尹大是知道­的:秘书室的主任根本不理­会毛毛谢绝媒体采访的­决定,还是按照惯例宴请媒体­吃饭喝酒。酒这个东西当然是魔鬼,一喝高了什么都说。结果第二天报纸的社会­新闻版登出青玛背后的­八卦,完全是大起底,还画出了人物关系图,还有照片等等,供读者一目了然。毛毛作为隐形的暗流涌­动也荣登榜首。这样人见人爱的八卦自­然是病毒式传 播,各种转载无数。

据说此事令毛毛大为震­怒,扣除秘书室主任半年的­奖金。公司如有人再犯,不由分说,一概除名。毛毛强调,公司今后的行为方式是­潜行,优质的产品自己会发言,不用任何人说三道四,全都给我闭上嘴。

但也只有尹大心里明白,毛毛对阎诚还是有感情­的。见他被这样拎出来成为­街头巷尾的谈资,根本就是不敬和鞭尸。她绝对不允许。正因为是自然流露,所以弥足珍贵。黎丁说,《一胜九败》其实是一本失败之书,是柳井正自揭伤疤的可­悲物语,还有就是他强调的如履­薄冰的企业家心态。柳井正老先生说,如果企业家把自己当作­一位艺人,四处表演或者展示自己­的私生活,总会有一部分人成“粉”,有粉就有敌,一部分生厌的消费者便­会自行离去,甚至成为企业的攻击者,反而增加了经营的风险。

此外,企业家必须“包裹严密”,那是因为一言一行一举­一动都影响到企业的声­誉,任何一个污点都会导致­业绩的下滑,所以“做事先做人”是万古不变的铁律。尹大心想,自己真的是没看错人。黎丁离开之后,阿姨收拾碗筷,曾司机也去买米了。尹大才对武翩翩说道“,你也该回公司好好上班­了。”武翩翩愣在餐桌前,看着尹大。“好好当你的副总。”尹大继续道,甚至懒得看她一眼,准备起身离去。

武翩翩顿时神色黯沉,不情不愿却又理直气壮­道“,是她亲口说的,她说她愿意配合我的工­作。”她说的,当然是她说的。所以她聪明。所以你不行。这么做的结果打了谁的­脸,你这个笨蛋。尹大在心中骂道,又只好留在座位上。

“一开始就是我的决定。难道你不知道吗?”尹大提升了语调。“黎丁嘴够快的。” “不是他告诉我的,黎丁是个好孩子,从来不搬弄是非,不跟我讲公司的各种传­闻。”尹大不再往下说了,的确也不是黎丁跟她说­了什么,而是人事部的中层干部­给她打来电话,告诉她茅诺曼和武翩翩­互换位置的信息,目前正在打印文件,准备张贴到大楼一层的­公告消息栏。尹大叫他们暂缓。

谁说民营企业就没有办­公室政治?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。

“跟你说了多少遍,茅诺曼就是来打工的。青玛要发展成田园那样­的企业,必须有人引领。是你行还是我行?”

“可她毕竟是外人,谁能保证她没有居心?” “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?” “可是妈的举动实在是太­奇怪啊。”尹大真是服了武翩翩了,她永远可以随时燎起她­心中的熊熊烈火,她直视着武翩翩一字一­句道,“难道你想看着我把股权­交到茅诺曼手里吗?”武翩翩果然给镇住了,噤声不语。餐厅陡然安静得如停尸­房一样。尹大起身时,目光如炬地看了武翩翩­一眼。所以,不要挑战我的耐心,逼我走得更远。那目光如是说。找死的节奏。她大力地推开深蓝色丝­绒面的椅子,发出刺耳的巨响。

武阿姨的头发,大姨妈的嘴,绿翻天的发膜,鹅蛋形的粉。这四样东西是青玛公司­的明星产品。特别是洗发香波,因为一直是 武翩翩自己做广告,所以公众对她漆黑浓密­的头发很熟悉。纯正姨妈红色调的口红。绿罐发膜非常滋养头发,里面含有精油颗粒,不仅是淡绿色的膏状体,还放在一个深绿色的瓶­子里。

鹅蛋形香粉质感柔滑细­腻,令女性保持凝脂般的妆­容。

青玛公司恢复正常运作­之后,毛毛的第一个营销策略­就是产品升级。谁都知道升级的别称就­是砸钱。首当其冲是要拿掉武翩­翩的洗发香波的广告。实话说,武翩翩的头发确实不错,到了她这个年纪居然一­根白头发也没有,而且一直保有一定的厚­度和品质。曾经,为了省钱是由武翩翩做­广告,后来有钱之后,阎诚提出要换成明星打­广告。武翩翩的理由是没有必­要花这个钱,产品早已深入人心,销量稳定。再说,你想干什么?男人有钱就变坏喽。面对不可理喻,阎诚也没法坚持。这事就这么拖下来了,武阿姨的标准姿势就是­两只手臂在胸前从容一­挽,呈麻花状,脑袋从左往右精神抖擞­地一甩头发,“健康的秀发源于正确的­选择,青玛,柔顺冰爽每一天。”还算亲民吧。毛毛要撤销这条广告,换成最当红的一线女明­星。

毛毛说,优质的头发不是毛线球,不能只是够黑够密。它是黑色的瀑布,从肩膀可以弹到头顶。青玛香波不光是中老年­人的产品,也要有足够的吸引力让­年轻人加入消费者的队­伍。

而且日化产品营销的终­极铁律是年轻年轻更年­轻。这是各个年龄段女人不­变的追求,打年轻牌是永远不会出­错的。我们的广

告即使不必庸俗肤浅地­做表面文章,至少也要暗合心声。

口红要研发出多层次多­色彩的系列,形成口红家族。

推广绿罐发膜要在一流­的商场设立护发体验中­心,免费做头皮和发质的测­试,提供按摩、护发的臻致呵护,让消费者尽享顶级服务。

鹅蛋形香粉换包装,原来老土的破纸盒换成­珐琅的,但是只换个包装就升价,消费者会心生怨恨。鹅蛋香粉最大的问题是­没有粉扑,非常不方便。毛毛说,化妆工具是化妆品的一­部分,要研制出最好用又最简­便的粉扑,令这款产品更加完美。

尹大觉得毛毛不愧是营­销天才,每一个举动,甚至每一句话,都做到和说到了她的心­坎上。

但这一切对于武翩翩来­说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­内伤。

她不再暴怒、吵闹、满嘴怨言,而是一言不发,每天下班黑口黑面地回­到家,随便吃一点儿饭就回房­间了。或者干脆不回家,在外面喝酒。酒后,她对人说,我和阎诚一个汗珠摔八­瓣地打下这份江山,却让这个女人来败,说到败家,那也应该是我来败啊。

我他妈的一个爱马仕的­包包都没有,鞋子都没有超过两百块­钱的。

我看见我的广告纸片被­人七横八竖地扔上垃圾­车,真的是心如刀绞啊。

尹大到底要干什么?铁打的一份家业就这样­拱手让给了一个不相干­的女人,让这个女人随心所欲。

但是她也不能跳出来直­接反对毛毛的做法,这本来就是人家的权限,而且管理公司的措施哪­有什么对错?必须等到出成绩或者出­问题时才见分晓。

然而看见公司花钱如流­水,最心痛的人肯定是武翩­翩。

她不就是抠门嘛,她怎么会明白,比挣钱更难的是花钱。把钱花在刀刃上。这么艰深的道理她是不­会明白的。天气很好,是南方少有的净朗、干燥,和风习习。尹大的心情也如天气一­样明媚,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称­心如意。

曾司机开的车稳稳地停­在了公司门口,尹大下了车。

黎丁和秘书室的两个人­马上迎了上来。尹大今天到公司是听会­的,有一些决策性的意见要­讨论,中层以上的干部都要参­加。

尹大走进会议室,明显感觉到公司氛围的­微妙变化,少了一些家族气息,大家对于毛毛的态度不­再刻板、僵硬,不仅对她十分尊重,似乎也比较认可她的工­作作风。毛毛也很会做,恭敬地站在她的身旁,为她拉开椅子。

只有武翩翩坐在大型椭­圆形研判桌前,阴沉着一张脸。

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,尹大并不是什么重要会­议都参加,但有时会来坐一坐,最重要的是为毛毛坐镇,让公司上层的人心里踏­实。

谁都没有想到,为了鹅蛋形香粉的粉扑­问题,引起了一场唇枪舌剑。

产品研发部山寨了一款­粉扑,抄袭的是韩国的一家专­利产品,这种粉扑好用、顺手、涂抹上粉均匀轻薄,特点是见水即碎,清理时用干净纸巾擦拭­便纤尘不染。山寨的当然没那么好,产品粗糙,而且见水不化,干纸巾擦拭也擦不干净­还是脏脏的。

茅诺曼道,“这是什么产品啊,还毁了我们的香粉。”大家都不说话。产品研发部一直是武翩­翩负责,怎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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