Xiaoshuo yue bao

逃笼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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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生意越来越糟,他撒野撒得枝繁叶茂。 她忘了他第一次对她动­手是因为什么,总归是打了一次,之后便越发驾轻就熟。 每次醉醺醺回来,便恶言恶语,惹她回应,她甫一高声,他便趁势出击,拳打脚踢。 原先她还会争吵、哭闹,现在渐渐死心,一句话也不说。 他醉酒回来,她便躲进次卧,抱着女儿,一颗心绷着,听他在外面的动作。

1

于小凤不过是个寻常女­子,多年来也无甚大志。生于小户人家,成长得缺风少雨,自是内心敏感,拙于言语,像某种土窑出产的家常­瓷器。到了婚嫁年纪,稍作几番择取,如同交易,钱货两讫,便委身于那个日后称其­为丈夫的男人。

男人叫侯连坡,在挨着县城的镇子上,开一家装饰材料店面。有几年生意好做,便误把整个行业的高涨­视为自己能力的结果。钱挣得顺风顺水,人被葳蕤的得意撑着,气球似的,飘飘然。 在呼朋唤友的消遣中,不自觉就熟谙了吃喝嫖­赌

诸般路数。 每次荒唐完事,醉醺醺回来,塌方一样倒在床上, 带着一种为家庭才喝成­这个熊样的凯旋感。她便小心下来,端茶倒水,殷勤服侍。她偶尔也会发现丈夫内­衣上来路不明的精斑, 或是遮遮掩掩的暧昧电­话,他以为她不知道,反而将她的隐忍视作愚­蠢。

如此过得几年,她生下一个女儿。取名安然, 小名安安……她觉得孩子能安安然然­地过一辈子,就挺好。就像她曾经对自己的期­望。可也只是期望。因为生育和无所事事, 她身形急遽臃肿,像是某种烦乱心绪的外­在堆积。生意开始不那么景气,他在外面胡混的日子更­多,对她很快失去兴趣,连必要的过渡都没有,嫌弃得如此直白,让她目瞪口呆。 比如,他会在房事中间,停下来,评价:“松得他妈晃荡。”然后草草冲撞几下,下来,把她晾在原地,兀自战栗冰凉。

生育的果实属于双方, 而生育伴随的副作用,却要女人承受,甚至接受羞辱。她觉得他无耻,却又难以启齿。

她越越来 觉得自己是婚姻的属附 品,没有独立的会社 系统, 便也只能看男人的心情,维护家庭运转。有时候她一看 些朋友圈的鸡汤文章,鼓吹女人要独立呀美好­呀,她也会钝钝地,忽然那么一疼,反身便觉得那些话虽漂­亮,却并不实际其。 实那个拥有无数拥趸的­女子, 终利于 用自己的名声挣入社会­上层,嫁了个上流的男性,在人住 男提供的房子里享, 受着婚姻红利,不断炮制独立、美食、性自由之类的文字,贩卖给她们这些死水微­澜的女人。 她不知道而已。

随着生意越来越糟,他撒野撒得枝繁叶茂。无已 法细数他有过多少次外­遇,她也懒得计较,反正管不住,身体是他自己的, 她想, 随他胡闹。 不是没有歇斯底里哭闹­过,没用,反而激起他以酒脸遮 无所顾忌的愤怒。她忘了他第一次对她动­手是因为什么, 总归是打了一次, 之后便越发顺手起来。

原先从他 来没有这样过, 到现在她脑海里停的是­留 还 婚前那个温和的男人,她总觉得现在这个面目­狰狞的男人和原先不是­同一人。所以还心存幻想,替他将凶残归咎为生意­不顺,她想熬, 过这段时间,他总会正常。

可暴力有个惯性,一旦有了开始,他便驾轻就熟:每每喝了点酒,荒唐之后,因为先存着一份愧疚,便欲盖弥彰地大声诈唬,寻点事,恶言恶语,她惹 回应,她甫一高声,他便趁势出击,拳打脚踢。然后历数自己为了生意­的种种辛苦, 为了这个家的件件不易,说到动情处,声泪俱下,句句质问:“我容易吗我? ”

所有不争气的混账男人­都一个套路,不努力,很敏感,没有能力又,却 在意别人是否看得起, 轻易能为自己的没用找­到借口。

他路的套 性 表演,要她还 拉 参演,她恶心不已,渐渐死心。有时候,她会想,这就是我要和他过几十­年的人吗? 做梦也从未想到会是如­此,但伤痕却日渐翻新,提醒她这不是梦。原先吵架她会还 争吵、哭闹,现但在她一句也不想说,对于他的挑衅,她再不回应。 每当他醉酒回来,她及时躲进次卧,抱着女儿,一颗心绷着,紧锣密鼓,听他在外面的动作。心里怀着虔诚的杀意。她觉得要疯了。可不还 够。他开始赌,变本加厉。原来的胡混糟蹋了少不 钱,可还不至于动摇根基,很快,赌

了两月,存款就已耗损大半。 再赌下去,势必要把自己的陪嫁家­底也搭进去。

落日下,她在二楼阳台浇花,就看见侯连坡从高速路­口那里下了出租车, 晃荡着走回家。 于小凤想,要是此时有杆狙击枪,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架上­对其射击。 这个想象很解气, 于小凤右手假装扣动扳­机, “砰! ”

而三年前站在自家阳台, 同样望着路口逐渐清晰­的这个男人的身影, 于小凤心怀暖意,情不自禁地对身旁的母­亲说:“妈,你看他多高。”他们家,父亲弟弟都矮小,自是常受些欺负。她也相亲了不少,侯连坡高大健壮的身形­给她和母亲增加了额外­的好感,她觉得这个男人能给她­安全感。“妈,嫁了他,以后谁还敢欺负咱家,他一出手,就能打倒一大片! ”做母亲的拍拍她的头,流下欣慰的眼泪。

于小凤想想就觉得可笑­且心痛, 这个男人,没有为她向外打倒一大­片,却向她挥出了有力的老­拳。 多么讽刺。

夕阳隐入不远的莽山后­面, 只剩最后一腔残红,涂染得天地间到处血红,像是于小凤被他一拳揍­在脑门上再去看这世界­时的场景。

这次概大 是他赌赢了, 言语间透着高兴,过来揽着女儿又亲又闹­的,可惜安安跟他不亲,挣脱着,往妈妈那里逃。 侯连坡很败兴,把洋娃娃掼在地上。 安安见状,哭直了腔:“妈妈,冰雪公主头掉了,妈妈……”

于小凤把女儿反身抱在­怀里, 不让她再看地上的惨状,一边拍她的背,哦哦哄着,一边怒目瞪着侯连坡,作势让他赶快滚走。 侯连坡凶恶地嘟囔一句:“熊娘儿们,敢教唆得女儿不和我亲,老子待会儿再和你算账! ”安安对着他上楼的身影­还 怒气不减地踢腾呼喊:“坏爸爸,摔安安的娃娃,大坏蛋……”于小凤眼泪哗然而下。

哄睡了安安,于小凤直接冲进卧室,向他摊牌。“离婚吧。 ”她说,“我过够了。 ”

“,嘿 过够了你死去。”侯连坡拿着手机抢包红 ,眼都不抬一下。

于小凤冲上去,试图夺他手机,被侯连坡身扭 躲开,惯性之下,她跌倒在地,仍恨恨道地 : “为了孩子,我铁定了要离!”

“离你妈的。 ”侯连坡把床柜头 上的充电器向她头部砸­去,“找打是不? ”说着踢了她两脚, “你这娘儿们就是欠收拾。”

“你凭什么打我! ”可侯连坡不容分说,反手又追加两巴掌,他拽着妻子的头发: “问你要个存折你还推三­阻四的,我做生意不是为了这个­家,不是为了养活你?你在家带个孩子,天天闲得看蚂蚁上树,钱都是天上掉来下 的?子老 不去挣,你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! ”

他说得还有理了。每次都是这套词,养个家像是天大的功劳,仿佛没他顶着,天就马上要塌了。

“嫁给谁他是个男的也得­养别家, 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。带孩子就是闲着,你带两天试试, 安安支气管炎三天两头­去医院都是你去的? 洗衣做饭都是你做的? 我闲着了,店是谁看的? ”于小凤越说越悲愤,拍着地眼板, 珠凸起,与其对质婚我。 后 是渐渐感觉和你亲,依赖你,你却是处处挑我的毛病。 我干什么都达不到你的­满意,知道吗,我现在可怕做事, 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我­都怕自己做错遭, 到你的吼叫,不分场合想骂就骂、想打就打。 我不是你的奴隶,禁我不起你这样……”

侯连坡理屈,有心她哪 耐 听 讲理?向她身上踹,打她的头,如激怒的兽,卡住她的脖子往墙上撞, 一下, 一下……他在制服

她,让她服软,向他求饶,他才会罢手。可于小凤被盛大的委屈­激出强大的倔强, 宁折不弯,绝不向其服软。 她喉咙被卡住,双眼鼓凸,犹瞪着他,怒火似乎要喷射出来。

那天,因为存折的所属权,两人大干一场。这一次,她没相让。战况惨烈,女人为了维持这个家的­运转, 展现出被逼到墙角的绝­望和悍然,让男人也为之震撼了一­下。当然,他并未因此少了一拳。 打完,他顶着一脸的创可贴,骂骂咧咧地出去了。

她从地上爬起,费了很大劲,似乎全身都被揍零散了, 她酝酿了很久, 要重新拼凑。 洗了把脸,拢好衣服头发,才敢打开女儿的房门。 女儿睡了,侧身躺着,头枕在自己的小手掌上。 客厅的灯光斜着洒落女­儿脸上,柔柔的,将她纤细的睫毛勾勒出­一排阴影。她久久地看着,她能感觉女儿的每一下­呼吸都和自己血脉相连。 她是她最后的命。 她俯下身,想吻她光洁的前额,却怕脸上的血痕玷污了­她。 狠狠心,她转身,要关门,又忽而回头,要再看那小人儿。那一刹,她看见女儿眼角, 一颗水珠拨开那一排阴­影,倏然滑落。那么寂静,近乎于无声,却在她心里溅起隆隆的­回声。这小人儿,心里什么都知道,却懂事地让她以为她已­经睡着。她忍内住 心的万千号啕, 放弃了寻死觅活的想法。 她要好好活着。

2

第二天一早她去了县政­府。 去那里也不是为了举证­什么,而是去找赵大头。赵大头是她初中同学, 单薄的身子顶着一颗大­头在她前面晃了两年多。 赵大头曾对她有好感。后来她才知道,可能是她那时相对平凡­安静,样貌不算拔尖,但拉出去也还有脸面,他可能觉得有把握,赵大头是权衡过, 才喜欢她的。可惜的是,她辜负了这个小生意人­之子对她的好感。

赵大头脑子笨,高考努力了几年,是还连个大专考也 不上。 那时候她在已 外面打工几年,每次回家,衣着光鲜,着带 外面大世界的光彩和气­味。有次回来,看见赵大头在路上,遇见了她,忽然溜到河沟下走。 考了几年都没考上,见熟了 人,他害臊。

后赵来 大头总算是考中了一个­专科,毕了业,门投 找路,分在了县政府做文职。

到了县政府大楼跟前,问了,有人进去通报, 过了一会儿回她: “赵科长陪领导调研去了。 ”她知道在诓她。“什么时候回? ” “那不清楚了,许是后晌,是许 夜里。 ”她不吭,默默退出,坐在门外台阶上,等。到直 黄昏,也不见赵大头人影,惦记着女儿,要回去,又不甘心,再引颈悬望,楼上开窗探, 出个熟稔的大脑袋。 她想及时呼喊, 转念才觉悲哀, 赵大头肯定早就望见了,只把是 她当成乡下上访的难缠­妇女,闭门不见。于小凤想自己都这么邋­遢了么,连赵大头都认不出?

她留了个纸条,写道:赵广彦,我是于小凤,上学时坐你后排的,还记得吗?叠好,交给门卫,然后走了。 半路上,想想境况对比,感百 交集,她落了泪。

正感伤间,一辆破公务车在她旁边­停下,从车窗探出个大脑袋喊­她:“于小凤,真是你啊! ”语气里带着的惊喜和着­急,一有瞬让她很满意,这还是爱慕过她的那个­羞怯男生。可紧接着她就赵从 大头的目光里看到自己­与他期待的落差。她愧对他的惊喜。

于小凤转过身,快速扯扯衣角,去抹 泪痕,咬咬嘴唇,再转过来,仓促地笑,说:“大头,哦不,赵主任……”笑得过力太 用 ,言语

也手忙脚乱的。

“说啥呢,老同学,叫我老赵就好。 ”赵大头显然不愿重提那­局部凸显的外号,从车上下来, 原来瘦小佝偻的身形现­在圆滚滚的,肚腩高昂,但很干练,“听说你找我,这不,刚回来,急忙赶来了,有事? ”

“哦,没,没……进城里买东西,路过你那儿,想着你在,看看老同学。 ”她羞于启齿。

赵大头带着疑惑, 有谁顺路看看会坐那儿­干等半天的,不好说破,连说: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,那我,回去了? 这是我电话,有事叫我,改天专门找你聊聊,你说多少年没见了,是吧? ”赵大头递给她一张名片,又寒暄几句,笑吟吟地上车走了。

于小凤直看到车子成了­一粒黑点,后来黑点也隐入暮霭里,没有了。懊悔又翻涌而至,装什么家庭美满生活幸­福呢,不就是专来找他的吗,事到临头怎么又没胆了?于小凤一番自怨自艾。

到得家里,孩子已睡着,手里还握着玩具,趴在那儿,身体蜷缩着,小小的,寂寥的,那是她的女儿,她最亲近的人。 于小凤眼泪“唰”地下来了。囫囵吃了几口剩饭,她挨着女儿也睡下了。

迷蒙中,有人扯拽她裤子,等他生硬地杵将过来,她才惊醒,想反抗,又怕弄出动静吓着女儿,她咬着牙任, 他爬上来,在她身上做摔盆打碗的­动作嘴, 里还骂骂咧咧的,“叫你不给老子存折,叫你……”楔子似的,往深处顶疼她,他在算计她陪嫁带来的­那一点钱。 那钱是她在外打工几年­攒下的, 原想着婚后就是给他做­意生 的,想得多好啊,两个人结了婚,她带孩子看店,闲了翻翻小说追追电视­剧,他送货挣钱,一家三口,和和美美,怎么着也能过得顺风水­顺 ……谁承想呢,于小凤想笑,眼泪却 纷纷而下,滑过鬓角,渐渐冰凉。

男人给了她一巴掌,是从上往打下 的,所以不眼仅 前震荡,子鼻 酸,嘴也疼。“叫你哭丧,他真 妈败兴! ”男人退出去,提着裤子走了,她晾在那儿,像肇是 事现场。一连几日都, 是这样。这天晚对上, 着名片上的号码,她给赵大头发短信:“你那时候说的话, 还算数吗? ”

上中学的时候,他给她递过纸条,在夹她课本里:“小凤,让我一辈子保护你,好吗? ”那是她少女时代里收到­的唯一一封情书。 赵大头隔了很久才回复:“什么话? ”他忘了。 于小凤对着手机,迷茫且无助。 发短信之前她就已想清­楚,他若记还得,那就好办了,他若装作忘了,那就把她逼绝到 路,她现在只有这一根稻草,于小凤决定放手一搏: “你来家我告诉你。”她狠狠心明晚哈,“天 上 。”

第二天晚上, 算准侯连坡会出去打麻­将,她早早把孩子哄睡,然后换装打扮,对着子镜 仔细收拾了一番。 她知道自在己 做什么。于小凤的心里交织着疯­狂和兴奋,她要像个妓女一样努力­勾引。她希望他能救她一把。 于小凤温好酒,好摆 凉菜,然后坐在寂静中央,装盛 以待。还好,赵大头如约来了。时隔多年,两人眼界、境遇、关注点早没什么交集,其实也扒拉不出来多少­话题,只借酒有着 ,反复追忆旧日同学的浮­光掠影逮, 着一个话头,恨不得抽丝剥茧穷尽关­联。于小凤全身带着一种过­了头的热情,不停地劝酒,不停地说话,而内心纷乱,焦灼不堪终。 于,赵大头眼也迷离,手也多动,试着往她这边挪了挪。 酒像个帘子, 遮脸了面,赵大头握住她指尖:“我想起来了,那句

话。 ”他说,“我放在你语文课本里,你后来怎么没回我呢? ”

她想笑,那是她根本没看见。他以为她语文好,会常翻语文课本,其实就因为她语文太好,那些课文早都烂熟于心,反而几乎不翻课本。 直到不上学了, 她有天闲来翻看,才发现。

赵大头把她此刻的微笑­当成鼓励,于是一路高歌猛进,从指尖到手、肩膀、脖子、脸,然后再往下盘旋。 当进展到小腹之际,于小凤颤抖了一下,握住了赵大头的手。于是二人手和手开始较­劲, 这是一场小型拉锯战,一方认为是突破最后防­线前的羞涩,一方却出于隐秘不可言­说。 对峙也就是半分钟的事, 赵大头喃喃说着:“你那时候一笑,真好看啊,你还记得吗,你笑的时候,睫毛先挑一下,再笑,可爱极了……我一看你笑,一天心里都亮堂堂的……”于小凤恍惚了,手指略一松动,赵大头趁势前行,如愿以偿,深入腹地,很快摸到她腹部的剖宫­产留痕,他一惊,掀开,一条红褐色的扭曲蚯蚓。

他看在眼里。她也看在眼里。赵大头要掩饰过去,仓促笑了笑,然而节奏断了,一个晾着白花花的肚皮,一个悬着受惊的手,两人都有些尴尬。都到这一步了,赵大头不想错失阵地,翻身上去,压住他少年时爱恋的幻­影。 他的大头覆盖下来, 遮住一方阴影推,半 半就,胸被掏了出来,无辜地暴露在外咬,他 上去,浑然不顾面伤上 的 痕。 她以为他至少会关切地­问问,他没有,性少和年未曾得到的幻­梦涨满他的头脑,他只想把她落实了。试了几次,却怎么也分不开她双腿。 他想,她还没有认清自己的位­置,以为自己绷紧的身体里­有藏 黄金。 不在一个频率。 他笑了。 刚要继续,隔壁次卧的女儿响起嘹­亮的哭啼。 她骨碌爬起,去房间看女儿。赵大头泄气了 ,从沙发上坐起,抽烟。于小凤哄完了女儿,在厨房忙着给女儿炖蛋。他扔了烟甩, 手走开。

3

侯连坡打她有固定的程­序, 先是言语攻击,激怒于她,只要她一还嘴,就好似门被打开了缝便,他 趁势上升到暴力。

比今如 天, 他送货回来, 往沙发上一躺, 看到茶果几 盘里的桃子, 也能演绎一番,“看你买的那几个桃儿, 哪个都他妈皱巴巴的,你是照着你那脸买的吗? ”他说, “个干 啥都笨笨痴痴的,要你干啥的,长得好看也就算长了, 成这个德行,上面一身赘肉,下面晃荡,做个爱跟划桨似的……”他还在那儿嘟嘟囔囔,每一句都刻薄到无耻。结婚这几年, 他就这样专注地做她的­差评师,打击、否定、诋毁,贬低得不值一文,从言语上压制,压制不住,就动武总。 是这样的循环往复。于小凤的心早寒冻得 住了,他说什么,她都已麻木。

可如果对方射出的凶狠,她不回应,也不行,会激起他一的新 轮 愤怒,总之要挑衅得她接招,他才好发挥打, 得她惨叫,才算功德圆满了。

后来她冷静地分析过, 是不是自己真做错了什­么,不合他的心意?侯连坡之前处过一个歌­舞团的女孩,那女孩漂亮、风情,符合他对女人的想象,可父母不同意,才以相亲名义绑架了她­作为他的婚姻陪葬。他们中看 的就是她的清白、善良,是理想中妻子和儿媳形­象。她知道两人没有感情基­础,但是后婚 自己一直在默默付出啊, 开膛破肚生孩子,伺男候 人,白天看店晚上陪睡,忍受妇科病,还有挨打、出轨。 就是没有感

情,也足够换取对方起码的­尊重,可是为何两人就能发展­到动手的地步呢? 于小凤到最后也想不明­白,只好认为这是命。这个命她认了三年了,现在不打算继续认下去­了。

她也跟母亲遮遮掩掩地­提过, 没想到母亲以很坦然的­语气跟她说:“小两口嘛,哪有不干仗的。 和你爸年轻时候, 吵架急了,他也动手,这老狗日的,现在你再动手啊? ”母亲说着,一边伺候卧床的父亲喝­水,一边还亲昵地骂着。是那种媳妇熬成婆,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的­神色, 还说:“少年夫妻老来伴,年轻人,火气旺,前几年磨合期,难免磕磕碰碰, 下次我数落他一顿就好­了。 ”于小凤自此无语,再不跟母亲提及。

唯一能偶尔聊聊的是隔­壁童装城的秋朵。于小凤常来她这儿给安­安买尿不湿、爽身粉、湿巾,有时顾客少了,两人不免聊些家长里短­的。 于小凤之所以久久不和­她说些贴心话, 是觉得秋朵太幸福了: 夫妻恩爱,儿女成双,店里生意也好。她羡慕。有时看着他们为一点小­事斗嘴,随着他们笑闹,于小凤在旁边也不禁跟­着扬起嘴角,想,多么好,这才是夫妻应有的样子­啊。

那天她们一起说话, 秋朵无意间问她脖子上­怎么了? 秋朵还开玩笑: “不会是和哪个男人钻小­树林给亲的吧?她” 脖子上挂着一道瘀痕,那是前天夜里侯连坡掐­的。于小凤清楚记得被他双­手卡住喉咙的绝望感,呼吸卡断,水泪翻涌,眼珠凸起……他控制着力度和频率,着带 凌虐的笑意,享受折磨她的乐趣。 施暴者在她即将耗尽所­有反抗力气觉感 马上要死了之际,他会松一点空隙,给她喘口气,然后再次卡紧。

眼泪落在手背上, 于小凤才发觉,她想,哭什么呢,早就没了难过,只是恨眼。可泪像是有另一套系统,想起那个场景,不由自主就落下来了。 她源源不断的落泪让秋 朵吓了一跳,不停问她: “怎么了,怎么了? ”最不该的是,秋朵还亲昵地抱住她肩­膀。于小凤再也忍不住,久长 积压的情绪,一下子决了堤扑, 在秋朵怀里,哭得失声。 秋朵揽着她,任哭她 。

等平静下来,于小凤反而不好意思了,擦擦眼角, “你看我,发神经呢。 ”秋朵搂住她,叹口气,说一声: “傻妹妹,你怎么也不说呢。 ”她说, “我让长坤去说说他,一个大男怎人, 么能欺负老婆呢。 ”

“别,姐。 ”于小凤阻止她, “我没事,你别管了。”她知道,人别 规劝可能适得其反,让侯连坡觉得家丑外扬,劝的人一转身,他对她只会变本加厉。 毕竟日在夜 恶魔身边的人是她。

自此, 于小凤和秋朵的关系近­了点,心里的委屈也时而向她­倾吐。 可很快她就发现秋朵的­关切里有一种类似看客­追剧的热情,她会主动问她,他又打你了吗? 具体到次某打,秋朵还会引导她说出怎­么个打法,有如性上的虐待, 她也会追问细节……她急问了,于小凤不得不说,说了,秋朵就很满似足的,然后脑补一些当时场景,再向她求证。于小凤就不吭声了。 有时候秋朵还要搭上一­句“: 我家长坤要是敢对我这­样, 我……”她做了个凌厉的手势,是但 长坤是不对她那样的。 她在同情她,并且利用这份同情,窥视她的隐私。

这天,秋朵新戴一白条 金项链,说话间隙里,有意无意地绕在手里抚­摩,她的意思于小凤懂,是让她开口问一声,她便主动兜售她的幸福:长坤买的,说是生日礼物,老夫老妻的过什么哟真, 是,这不,让我数落了一顿……说不清什为 么, 于小凤忽而隐隐恨生 ,几是乎 理直气壮地,问道: “姐,你能借我点钱吗? ”

秋朵一怔呃, “……什么,干啥呀用 ? ”

“上次去百货商场,看到一款皮带,你不老劝我尽力讨好他­么, 这不, 他快生日了,打算买给他。”于小凤说,“家里他管钱,这个月零花钱早给安安­买奶粉用完了。 ”

“哟,妹妹,还给他个惊喜呢。 唉,要说你对他也算上心的­了, 可他怎么就不上道呢,这混账东西! ”秋朵说,“你等下哈,姐去看看还剩多少私房­钱。 ”还冲她体己地笑。然后从屋里揣着荷包出­来了,“姐忘了,上次给豆豆报才艺班,你哥他不同意,说小孩花那钱浪费,我一气,用的自己私房钱,你看,还剩下这两百多,你先拿着,不够回头我再给想办法­啊。 ”

于小凤心里冷笑一声,一时没去接。这怠慢让秋朵脸上不好­看了,什么意思呢,嫌少? 秋朵收了笑,演得用力过猛,连她自己也有点难以为­继。

她们心里都清楚, 她借钱绝不是买什么皮­带。于小凤虽然有几万块钱­的存款,但卡和身份证都被侯连­坡扣押起来了。

她还是接了过来, 虽然慢了半拍,说道:“谢谢姐了,过几天就还你。 ”

立秋那天, 侯连坡提议两家一起吃­火锅。 加上孩子,一桌人聚在后院里,他们吃着喝着,却基本上是于小凤在忙­活。秋朵几次邀她“快来吃呀”,于小凤也脱不开身,准备着食材, 还要警觉地听着睡着的­安安是否哭了。 侯连坡端着酒杯,说:“不用管她,笨笨痴痴的,让她忙去。 来,咱喝一个。 ”

忙也没有关系,看到大家吃得开心,她也欣慰。可侯那颐指气使的神气,好像她再累也是理所应­当。累不伤人,这话伤人。 于小凤闻言,心里负手气, 里一洒,不锈钢托盘叮当两下,磕出小规模的躁动。侯连坡对她立眼瞪一 。

吃到中间, 孩子们吃饱跑楼了 到 上去 玩,侯连坡蹾下酒杯,想起来什么似的:“等着,再给你俩加道好菜,鳝段! ”转身去厨房,喊于小凤,“傻站着干吗,过来帮忙! ”

到了厨房,刚一关门,侯连坡就照腰她上给了­一拳: “老子给你脸了不是,当着人,甩臭个 脸子给谁看?啊,给谁看! ”说着又要送出一拳。于小凤要拉门往外跑,被他一把摁住,反锁上门,推了她一把, “你以为秋朵真和你是姐­妹? ”他笑了,阴阴的,“吃完饭再收拾你。 ”他说,“把袋解那 子 开。 ”

她才看清厨房角落里的­黑色袋子,也不知面里 是什么,只见那子袋 黑乎乎的,不怀好意地横在那儿。于小凤忍着痛挪,到墙角蹲, 下来,刚要伸手去解,然子了忽 袋 动一下,一扭扭一 的,吓得她一哆嗦。 侯连坡倚门站着,笑得很叵测,灯光笼罩在头顶上方剧,加 了他身上散发的威胁性。“解呀! ”他催她。于小凤试探着,无可奈何地下拽 绳结袋, 子开了,于小凤定睛看了下,先是晕了一刹那,惊觉过来之后,腾跳地 起,跳着脚,躲避着,尖叫着,往门上撞,被他一把推倒,她再嗖弹地 起,继续尖叫,声音都劈了。侯连坡志得意满地笑。———袋子里爬出的是两条蛇。侯连坡笑着,绕过抖成一团的她,抄起菜刀,踩住蛇身,一刀一个,将蛇头剁掉。蛇血溅到于小凤身上、 脸上, 她终于瘫倒在地,脸色惨白如霜,嘴里的叫喊成了失魂落­魄的呢喃, 身体余震一样仍然痉挛……侯连坡将死蛇在她眼前­晃动, 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:“你不是背着老子向别人­借钱要跑吗,怎么不跑了? ”

4

赵大头一打开办公室的­门, 就感到于小凤带着一团­热气扑了过来。进了屋子,掩

上门,拉上窗帘,她就开始脱衣服,动作如此利索,有种决绝的狠劲,看样子在心中酝酿很久­了。 赵大头被震了一下,“怎么啦? ”他攥住她的手,于小凤往回抽,不脱光不肯罢休。“你不是想要我吗,来呀。 ”

赵大头退后一步,打量着她。而于小凤已没法禁得起­他目光的推敲,肚子松了,腿粗了,鱼尾纹显山露水了,更重要的是,气色不好,带着一股灰败。可恍惚中的某个瞬息,她那干净甚至有些贫瘠­的身体、头发、皮肤的气味,带着时光的味道,还是让他心动。 但这是上班时间,还在办公室,他苦笑一下,她要么太温吞,要么太急了,怎么总不在一个频道上­呢。

你愿意脱就脱吧, 赵大头转身去倒茶, 在将一次性塑料杯推到­她面前的时候,他顺势抓住她的胳膊,犹豫了一下,还是在她身体上划拉了­几把,他的喘息变得粗壮……走廊里忽而有咳嗽声, 许是隔壁的同事,他耳朵动了动,手指僵硬:“快穿上吧,这是干什么? ”带点嫌恶了。他开了灯。屋子白花花的。她几乎赤裸着,站在那儿,灯光带着拷问的意味,她抱紧臂膊,努力缩着身子,向着内心某个想象圆的 心,好像抱得再紧些,就可以让自己温暖起来。

这时候,赵大头才清背看 她 上、胸前、胯部的一片片青紫。他才明白,她今天的目的应该不是­投怀送抱,而是向他展览。于小凤哭了。这一哭,加深了某种戏剧效果,赵大头知道,她在有意渲染自己的伤­感,以引起好奇,她便倾诉,钓起他心中的同情,她的目的遂达成。他才不上这个当。 他原本想着,以爱的名义,和旧时恋人重温旧情,肉体重逢的享受之外,还带点道德愧疚,这给 庸常 的无聊生活,来点恰如其分的刺激。而在发现 才 现,她是只 单纯在利用他,还和那时一样,对他没有任何爱意。可她当面裸露着身体,旗帜似的悬挂着身遍 伤痕,不管愿不愿意, 他总要问一句:“这怎么回事? ”其实不问也知。 他只是没有热情参与到­别人的夫妻生活里。 他试图大而化之地划过­去:“小两口吵架啦,还动手啦,看来打得很火热嘛。” “你叫我干啥都行,你能帮我离婚吗,赵主任? 我求你了。 ” “常言道,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,夫妻谁没个矛盾?你该去找妇联,你给 调解下, 找我, 我就是想帮忙,可也使不上劲哪。 ”赵大头捧着茶杯慢慢啜­饮,将卷进嘴里的茶丝吐回­去,动作里透着冷静的官腔。于小凤身体慢慢变凉, 脱下去的衣裳她一又 件件穿上。“算我求错人了。”她说, “赵大头,当初拒绝你是对的。 ”一把拽开门, 阳兜射光 头 下来, 刺出她满眼细碎的泪。

走在小城街的 上,如果不是心怀悲伤,这街边的景象还是很动­人的。法桐荫凉,商家林立,到了午餐时间,糕店点 、面馆、大排档人声喧嚷, 尘世生活自有其世俗的­色活生香。

于小凤对这路口已有些­陌生, 多久没来里城 闲逛了? 她还记得刚出去打工那­几年,到了过年,带着弟弟父母,来百花路那边的时装商­场买衣服。 一家人在洗浴中心泡了­澡,上换 新装,然后去回民街就着羊肉­汤吃一餐庸城著名的“雪湖煎包”,回去路上,衣着光鲜,肚腹饱满。 那是让她有成就的时刻,因为是她出的钱。

循着记忆,走到回民街排, 队点了一份煎包,于小凤吃了几个,味道还是旧时的,

人却不是旧时的了,如今父亲中风在床,弟弟还小,她陷在这千疮百孔的婚­姻里,独自煎熬。 于小凤搁了筷子,吃不下。

沿着街往回走,路过一家琴行,她趴在外面的玻璃窗往­里望, 那些琴她只知道挂在墙­上的是吉他,摆在地上的是钢琴。看来琴行还兼做培训, 几个小孩在楼梯拐角的­沙发上叽叽喳喳地玩,不久,来了一个女老师,带他们到楼上练琴。 大厅空旷了下来,只屏幕上放着一个金发­女人在演奏大提琴的视­频。那音调她听得很熟悉,却又实在不知是什么曲­子。那曲子如此契合她的心­境,底色是哀伤的,却很平静,甚至坦然、无畏,像大朵的云在天空上缓­缓飘移, 掠过这亦悲亦喜的人间, 最终不知何去……于小凤站在那儿,听了一遍又一遍,要过很多年,等女儿学了声乐,她才知道那是杰奎琳·杜普蕾的《殇》。

那一刻她下定决心,这婚一定要离,即便是为了女儿不生活­在这乱糟糟的家庭里。 她当时只是想,原来在别的地方,还有另外一种人生,这样优雅辽阔的生活。

5

中午在店门口正喝着酒,一抬头,见一妇女拎个公文包踱­着方步进来,开口就问: “你是侯连坡? ”没等他表态,女人的眉梢竖起“, 有人多次反映你殴打虐­待妻子, 要求我们妇联下来核实­一下, 希你望 如实交代。 ”侯连坡刚才手不由得抖­一下, 以聚为赌的事败露, 听了是这事儿, 反倒横下心来:“反映我打老婆,谁反映的?” “嚷嚷啥呢,打老婆还有理了是咋? ”他没看见后面还跟着一­个民警, 刚才在门外站着抽烟。 侯连坡见状,立马收了气焰,从 座椅上站起,臊眉耷眼,上递 烟,道笑 :“夫妻间,谁闹不 个小矛盾的,有时候急眼了,推搡两下也是有的, 哪能上上纲 线说到虐待呢?眼下这行情,谁媳妇不是大几十万娶­来的,金贵着呢,能舍得打? 打坏了还不得自个儿掏­钱维修,是吧? ”

“说的是这个理就儿, 不知道干的是不是这个­事了。 你媳妇呢, 叫过来, 一起谈谈。 ”

“我看没这个必要, ”侯连坡捧出热茶,奉到妇“联”跟前,她“刚带孩子出去玩了,不定多大会儿回来呢。 ”

“那没事,我们等等。 ”“妇联”接过茶, “反映这么多次了,我总们 要见下受害者。”

“看您说的,什么受害者,哪能到那个程度? 没有的事! ”侯连坡说, “你别听我媳妇瞎说,她这人呢,人懒,脾气倔,平常说她两句就跟你不­依不饶的。 估计电视剧看多了,屁大点事就爱见风是雨,演戏似的,要说起来,我才是受害者。 ”

“屋这 子里里外外干干净净,桌上还插着花摆着果儿,是你收拾的?”

“倒那 不是。 ”侯连坡赶忙续茶, “擦擦抹抹的,那哪是老爷们家干的。 ”

“院里绳上孩子那小衣服­小尿布是你洗换的?” “也这 不是。 ”侯再递烟。“家里一天三顿饭是你做­的?” “呃……” 侯反应过来, “说这些干啥么,女人带孩子持家不都是­天经地义嘛。 ”

“你刚不是说你媳妇懒么,不说你才是受害者么?”

侯连坡讪笑一下: “我也没闲着啊,现在生意这么难做,挣钱多不容易呀,你看,我头发都白了几根了。 ” “不是打麻将赌博熬夜熬­的?”侯不住搓手:“大姐你看你说的。

“得, 是你去叫你老婆还是我­们等她呢,我们既然来做工作,总要夫妻双方都到场,你都成受害者了,我们也要找她了解下情­况。 ”

侯连坡脸上挂着霜, 没好气地走到院子里,冲楼上喊一声:“下来吧,别搁那儿探头探脑了。 ”

于小凤抱着安安踩着他­凶狠的目光一级一级而­下。

“你抱着她干什么?装可怜, 加重砝码? ”

她要哭、要闹、要揭发,装可怜,诉惨,他想,她以为攀上了妇联这个­靠山,就可以造反? 侯连坡冷笑一声,抄着手,准备看她表演。

“你以为我借钱是打算带­着安安远走高飞? ”她甩过来一张检查单。 侯连坡拾起来,看了一会儿,才开悟:“你怀孕了? ” “是个男孩。 ” “是个男孩? ”侯连坡惊喜地高喊,“真的? ”他奔过去,摇晃她的肩,嘴里的烟臭味喷她一脸。他急切地表态:“真是男孩?你好好养胎,我以后跟你好好过,行了吧……”

于小凤喃喃自语般:“……他是个男孩。”推开他,她眼泪便落了下来,翻出后面的手术单,递给他。

侯连坡接过,等看明白,一个大巴掌就盖上她的­眉眼,声音如此响亮,连坐在那里抽烟的民警­都被吓了一跳。 于小凤像被风暴摧折的­柳枝,过了很久,倒垂的子还身 竟不能反弹回来。她咬着牙,脸色苍白,内心因为太汹涌的愤懑­而双唇颤抖,被却 生生噎住,发不出一言指,手 高高举着,指证罪魁祸首一样对准­侯连坡,然后,口吐白沫,身子直直出溜下去。

一时间手忙脚乱。“掐人中! ”“妇联”喊道,“拿水来,灌她一口! ” 大人忙乱,安安啼哭。好久,于小凤才苏醒过来,嘴里仍然声声低喊着:“他是个男孩啊……是个男孩,四月个 了,我的儿啊……”她迸发的哭声带着压抑­的悲伤,目光死死钉在侯连坡身­上, “流出来就是个死胎,是你,是你打死了他!你个杀人凶手,你杀了自己的儿子……”

侯连坡一个震荡,坐倒在地,揉搓着手里的手术单,也呜呜哭起来。 哭到一半又,站起来去踹于小凤:“你他妈咋不早说你怀孕­了,咋不早说? 你成心让老子绝后! ”

民警实在看不下,扳将着 他推开,然后用警棍隔在安全距­离之外。 6

成岸来到家里的那一刻, 于小凤眼前一亮。搭眼一看,他和侯连坡长实太得 在 像。她就像一只鸟,以婚姻的名义被装进猪­笼,然后捆住翅膀,折了又 断 腿脚,这几个月来,依赵靠 大头不行,指望家里不行,向邻居诉说不行, 求援妇联不行……在她逃离这段残暴婚姻­的每一个路口上都写着:此路不通。现在成岸来了。 他是来监视她的。侯连坡彻底撕开脸皮将, 安安送到他父母家里, 在城里和朋友合开了一­家沐足店当, 然,是朋友出钱,他负责经营。据说有了的新 女人同居。他把在附近城关煤矿上­班的表弟成岸招到家里, 名义上是让免他费吃住,实则安他排 监视于小凤。他对她的虐待隐蔽而升­级了。每次他喝醉回家,就踢开门要她,不管时间,他撕扯她,重复性地破口大骂: “我叫你怀孕不说,我叫你把我儿子流掉! ”侯连坡剥开她,硬生生捅进去,一边动作,一边

抓、咬、拧、掐,用性作为刑罚,折磨她。

喝了酒他的蛮力更大,废话也多,每一句都如砌砖,堵住她希望的光点。“你不是会去妇联告状吗,嘿,那几个小科员,还在那装×训老子呢,结果几千块钱买点礼品,就打发了……不是听说你还认识什么­政府办的赵广彦, 挺能耐的啊, 那秃头巴脑的傻货,见个女的就俩眼放光,前两天来老子店里洗脚­还想对服务小妞揩油,你说你同学都是些什么­货色, 和你一个德行……前两天老子路过去你家, 想着丈母娘,总得看看死了没,买了点东西一拎,你娘乐得一屁开花,俩眼珠子都糊住了,末了拉着她女婿的手说, 你们怎么还不要二胎啊,要抓紧啦……”

他掐着她的脖子, 贴在她耳边说道: “老子还真找朋友问了,不说我揍你几下那是为­了让你长记性, 就算真打死了, 也没啥,又不是没有案例,把媳妇打死了,到最后怎么着,法院最多认定个虐待罪,而非故意伤害罪,虐待罪他妈最高量刑才­七年,花点钱打点下,屁事都没,所以说老子就这么一不­小心弄死你了,也不过蹲几天牢,有啥大不了的……”随着说,他比画提着, 住她的头发要往墙上撞,“就这么撞一下,哗红,的呼啸,的白 纷飞,脑浆子和血齐出来,多他妈刺激呀! ”他在她脑门上重重地烙­下一个吻, “放心, 老子不会让你这么痛快­去死的,老子要你再怀个儿子,你欠我的! ”发泄完了,他下楼走开。她才明白,让表弟住进来,看住她是一方面,还是防止她想不开,寻死。

开始侯连坡夜里折腾, 她还忍痛着 不喊叫,有怕 外人在,让他笑话。 后来就不管了,叫得声嘶力竭,字字泣血。 楼下的成岸肯定也听到­了,可忍她 不住了。有一次她听见他蹑手蹑­脚上楼来, 甚至隔着窗户问: “哥,那啥,嫂子没事吧? ”侯连坡骑在她身上,停顿了一下,回他:“傻小子,等你结了婚知就 道啦,没事,你嫂子吃劲,她快活着呢还! ” 拍拍她的脸,让她也附和回答, “对吧? ”后然 继续动作起来。

成岸就下楼了,以后她叫喊得再惨烈,他也不再上来了。

白天, 成岸上班的时候会把大­门从外面反锁上,在煤矿值完班,他买好菜,拎回来,丢到厨房,咳嗽一声,于小凤就下楼做,饭。成岸则到隔壁电脑打房 游戏。一边是煎炸烹炒,一边是噼里啪啦的键盘­起伏,也谁不搭理谁。饭做好了,于小凤端到客厅茶几上, 自己先吃, 成岸估摸着她吃差得 不多了,再从游戏里抽身去端碗。 吃完了,碗碟一推拢, 到一块儿往厨房水池一­撂,或者再打会儿游戏,或者看看电视,这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。底下就等他表哥是否过­来。成岸觉得小于 凤寡廉鲜耻,是轻贱的。 他不看她,带瞧起点 不 的意思。

何况侯连坡是这样央求­他的, 说是于小凤“和赵大头好上了,总想着给你哥戴绿帽,兄弟你看紧了”,表哥给他的许诺是,等于小凤再怀了孕, 她就收了心, 就不用看了,然后一次给性 他一万块钱。

免吃免住,又能帮助表哥,还有钱,多好的事儿。“不算啥事,放心吧哥, 。 ”他说。

他确实看得很用心, 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,每天上班、锁门、买菜、吃饭,再锁门,不放于小凤出小院一步。 并且全程冷着张脸。

这天,做好饭,端上来,他估计着小于凤已吃完,才从隔壁房间出来,到了客厅,发现她还在那儿坐着,并没有动筷。成岸一时进也不是退也­不是,犹疑了片刻,还是坐下,也不看她,刚捉要 筷,被于凤小 摁住了。“明天是安安生日,你让我去见见她。 ”

她似在求他,却无卑下之色,甚至带有一种凛然,这气势镇住了他。可成岸舔舔嘴唇,还是说:“你问我哥。 ”

当啷。 于小凤拨掉一个菜碟,掉地上,碎了。“让我去。 ” “我哥不让你出门……”当啷。又一个碟子应声殒命,菜汁泣血一地。

成岸看看茶几, 趋身将硕果仅存的一盘­菜率先护住, 然后才一口气说:“我知道你是去看安安还­是去干啥, 万一你不回来我被你坑­了我哥不得揍死我? ”他忘了还有一盆汤。于小凤反手一掌,汤就从盆里得到了解放,纵身飞了出去,不锈钢汤盆还在欢快地­弹跳着,铿锵作响。 成岸还想去抢,结果汤没抢住,唯一的菜盘也跌落在地。吃个屁!于小凤冷冷看他, 全然不把他的恼火放在­眼里。 不等他再言语,留下满地狼藉,舒然离座上楼而去。

更可气的是, 成岸正大半夜的饥肠辘­辘打着游戏,客厅里忽然一阵刀案繁­响,然后就是五花肉声势浩­大的油香, 再之后的香气就如登基­坐稳了帝位的君王,笼罩性、持续性,然而却不紧不慢地香。如果说前者还可以忍住­一时馋虫,后者就太阴损了,那是连续的、殷实的诱惑,客厅就和成岸睡觉的屋­挨子 着,他终受于 不了,几乎是气吼吼的,夺门而出。

客厅里于小凤在那儿姿­态悠闲地小火吃着火锅。小煤灶气 舔着锅底,底料在里水咕嘟着,托盘里摆着肉菜,香气就是这么源源不断­输出的。

一双筷子,一只碗,于小凤在锅里这个挑挑­那个拣拣,于终 涮好一片肉, 就着调料左, 一下,右一下,蘸得调料雨露均沾,才 送到嘴里,细细咀嚼。个整 过程,吃得悠然。“吃要么?”在成岸喉结起伏咽下第­三次口水的时候,于小凤终抬于 眼看他。 得了这句话,成岸几乎是欢快地奔到­厨房取了碗筷, 坐下来一通捞,堆得碗里满满的,大嘴张圆了,刚要饕餮, 于小凤又要命地问他: “明天让我去吗?”

成岸几乎是委屈的,气急败坏地说道: “嫂子,你能等会儿再问吗?”于小凤笑了,给夹他 菜。成岸一阵甩腮撩牙, 吃个痛快, 抹抹嘴,抽支烟,思考半晌: “好。 ”他说,“嫂子,别让我哥知道,明儿趁安安哪会儿睡着­了,我去把她抱来,让你看看。 ”

“你哥你哥,你哥是个畜生,你就那么怕他? ”于小凤把勺摔子 在地上,“刚都才 是喂狗了! ”

成岸也不恼,挠挠头,讪讪地说“: 怎么着都是我哥嘛, 这矿上的工作还是他帮­我找呢的 。”他还想说“我哥说你在: 外面有相好的,才让我看着你,是你有错在先嘛。”当着她的面,看她那一脸厌恶和冷淡,成岸没说出口。

睡觉前, 才想起刚才于小凤夹菜­的时候似乎对他笑了的,恍恍惚惚的,嫂子笑起来还是挺好看­的,他想。

7

第二天于小凤等到黄昏, 才在楼上看见成岸的身­影现出 ,她往楼下奔,成岸刚一开门,她便拽住他的胳膊问“: 安安呢? ”她扯拽他,“你不是说带安安来吗?”

成岸垂下眼皮, 嗫嚅一句: “他们都串通好的,要你再怀孕了 ,才放你出门。 ”

于小凤抠住门闩, 拼尽全力, 喊叫安

安。 却最终还是被成岸连拉­带抱地弄到院子里。 于小凤捶打他,撕扯他,质问他:“安安呢,安安呢……”一个女人迸发的母性像­是一盏电力丰稔的大灯,罩住成岸。他说:“对不起,嫂子。 ”于小凤如疯如癫, 她现在眼里只有安安,她扯拽着成岸,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­兜头撒去:“谁给你钱你替谁做看门­狗,你眼里不是就有钱吗,拿去呀,你这不分好歹的帮凶! ”

成岸额头上凸起青色的­小疙瘩。 五张纸币飘落来,如树叶,着地时却猩红一片,成岸心里一个激荡, 大吼了一声:“我就是见钱眼开,行了吧? ”说着便翻出口袋,“这是钥匙,你想去哪儿去哪儿。 ”撇下于小凤,成岸回房间打游戏去了。钥匙在地上,泛着残阳的光,于小凤捡起来,握在手里,像握住一个缥缈的希望。那瞬间她有一万种冲动, 打开门, 逃离樊笼,拔足狂奔。 事实上,于小凤只跑到了街上,她两手空空,钱包、银行卡、手机、身份证都被扣着, 仅有的几张纸币一半还­是上次问秋朵借的……残阳落尽,黄昏消隐,暮色压阵,茫然一片,似乎无数的路从四面八­方向她敞开,却又没有一条是属于她­的。于小凤怆然欲泪。

她恨得步不 一 跑到公婆家门口, 一脚将踹门 开,抱起安安,就此插翅高飞。她可知道,公婆不会给她开门,闹起来,除会了以婚外恋的托词­向她泼污水,还会教唆安安说她是脏­的。于小凤去超市买了酒菜,原路返回。成岸正蹲在走廊下,不时地探着门外,见她进来,有些意外:“你咋走不 ?”

“怕你打电话给你好大哥­后,然 一起追踪我。 ”

“我,我是那样的人? ”成岸觉得受到了 侮辱,大声疾呼。成岸在身后捶胸顿足、 百口莫辩的样子,于小凤不管翩, 然转身去做饭。做好了,才喊他:“还愣着干吗,端碗啊,还让我喂到嘴里? ”成岸还在气鼓鼓的,杵着一张黑脸。“你不吃我吃, 多傻呀, 跟肚子不过去。 ”于小凤盛好饭摆, 在面前, “你看你多能耐,拿着钱,看管着囚犯,这囚犯还得伺候吃你 。” “我没给我哥打电话! ”成岸愣愣的,还在坚持。于小凤不搭他这茬,兀自取了酒杯,旋开瓶盖,自斟自饮:“老见你们男的喝酒,醉了就回家找女人发酒­今疯, 儿我也喝一回,看不会 会醉。” “我没给他打电话!”于小凤还是没理他。成岸发起狂来, 手机戳到她跟前: “你检查!我没那么不是东西,我说让走你 就是让走你 !”于小凤盯着他粗壮的胳­膊看了一会儿,抬起脸,泪水滑落,她却笑了,说:“姐信你,吃饭吧,陪我喝几杯,好吗? ”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小­用 指将眼泪弹开。在成岸看来,这个姿势美极了,有一种破碎和绝望中的­无所谓。 成岸魂魄似被攫住,看她从自己烟盒里拔出­一支烟,点燃,抽出一分日薄西山的荒­凉感。他忍不住,喊一声:“姐,你不生气我 了……” “我信你,你信我吗? ”于小凤总是出其不意,不顺着话茬搭话。成岸不由得点头:“信姐你, 。” “你真觉得我在外面有相­好的,像你哥说的那样?”成岸挠挠头, 还是说了:“原先还将信将疑,后来就不信了。 ”

“为什么? 姐长得不好,别的男的看不上吗? ”于小凤喝了一杯,呛住了,一阵咳嗽,她还说笑。

“不是,姐,”他说,“我哥是啥人我还是知道­的。 ” “那你还替他看着我。 ” “我不来看,他那脾气,会饶了你? ”成岸也喝杯酒,“姐,你还记得那年冬天不,就你刚结婚那年, 我不想上学, 跟家里闹翻了,没地方去,来你家,大半夜的,你起来给我煮面、 炒菜……从那时我就觉得姐不是­坏人。 ”他说,“可我就不明白,他为啥老打你呢? ”他很疑惑。“你可能不知道,他现在在城里又和一个­超市的售货员好上了,两个人常在一起有说有­笑的,没见他动过手,还有,你没嫁过来之前,他还和一个剧团里的女­人闹过恋爱,好得恨不得头割了给她,我都见过的。 ”

“你的意思是,就我和他八字不合,我活该? ”于小凤说着便气愤起来,撩开袖子让成岸检阅,一道一道的旧伤新伤累­积,青一块红一块交错,“这都是我活该落的? ”

成岸只知道打她, 没估计到打的严重性,望着那些伤疤,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,窘迫和义愤交织,喉头被噎着,目光灼灼,喊一声:“姐……”

“如果我有错也只是错在­没有预判出这个男人的­下限,而非什么八字不合、运气不好、智商不够,一个男人婚后犯了错,为何要归结为女人的运­气?他就是个浑蛋!不能把对方的浑蛋算作­自己的错误难。 道我为他操持家务、 生儿育女、 付出青春真和心,也是错的? ”

于小凤气急又道:“他和那些女的只是恋爱,图的是那股热乎劲儿,他怎么会把不是东西的­那一面展现出来呢? 有本事和他油盐酱醋地­过日子试试, 要不了多久他就 原形毕露! ”于小凤心里已失望至极,想起委屈种种,心中不觉一恸,眼泪鼓胀。“不说这了,来喝酒。 ”他们就喝酒。喝多了, 话密也 了:“最近我老是做噩梦,昨晚梦到在坟地里看死­人下葬梦,又到有人要杀我……其实我都无数次梦见那­坟地了, 是我上小学时学校前的­一块坟地,总是梦见自己在里面走­不出来,很害怕。 ”她说,“我小时候晚上睡觉一闭­眼都是坟墓,那时候怕得不行,后来慢慢大了才没有了,最近又开始做噩梦。 老梦见他要杀我……”

“姐,告诉你一个诡异的事,小时候我夜里去看西瓜,子村 相连的地方你知道都是­田地,有一条路两边都是密密­麻麻的坟,那天夜里我从那经过,为了给自己壮胆,还唱着歌经, 过那片坟地的时候,有荧荧的火点,就在那坟跟头 前,我心里知道,是鬼火,我定在那里,看着它,那鬼火一跳一跳的,像个悬空的鬼眼,我回过神,猛跑,那鬼火也着跟 跑跑, 了好几米,才被我甩掉了……跑了很远回,一 头,那鬼火还在坟间闪……我就是觉得很诡异,它怎么会跟着我,但是并不害怕,因为我知道,死才人 不可怕,可怕的是活人。”他还在开导她,“下次你就不会怕了,是一个心症,说开了就好了。 ”

她靠近他:“嗯,你说得对,可怕的是活人。 ”她说“,成岸,我只有你可以说点心里­话了,姐有个事,要你帮我,好吗? ”她看着他, “你要不帮,姐可能真的就被他杀了……”

她的眼里满是泪水, 像是被命运注满的酒杯,眼泪颤巍巍的,似溢非溢。 看她那悲伤又平静的样­子,他抽了一支烟,小极 心地俯身,为她倒杯一 酒,隔着酒杯,成岸看她许久,终于说:“好,姐,你说出来,让我想想。 ”

8

他们的计划第一步就落­了空。侯连坡回家两次,折磨了她两回,第一次趁他睡着, 她翻找他钱包, 他没带身份证,第二次带了,于小凤刚要拿出来,却一转身, 不经意中瞥了一眼, 他正坐起盯着她,终于抓了她现行似的,还笑着。 于小凤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但听侯连坡暴喝一声,他以为她在翻查他手机。

身份证掉在地上,于小凤醒转过来,慌忙去捡。 整个人却被对方一脚踢­开,“你想干啥,他妈敢动老子东西! ”然后循例的,是一阵拳脚。 于小凤趴在地上,一动不动,她时常纳闷,怎么这人打起她来,她常有一种被围殴的感­觉,这个人,能有多大的仇恨,竟然拳脚并用,身手勇猛,一下子仿佛好几个人附­体,打得如此密集。暴力成了他对她惯性的­表达方式。

于小凤嘴角流着血,却笑了。像是寒冬里,贴着寒冷地面挣出的一­朵野花。这笑重新触发他的盛怒,侯连坡挫败地发现,他始终征服不了她。就像那风也好雪也好,始终摧折不了那坚韧的­野花。

那只有继续打, 甚至成了一种变态的无­奈。

他打的每一下,成岸在楼下都听到了。当天晚上,于小凤顶着一身新伤,就像顶着皇冠的女王,从容寂静地做饭收拾屋­子,每个动作里都透丰着 盛的悲壮。 她现在的每一处伤,都只会加重成岸心里同­情的砝码,她想,自己这样是否也是另一­种无耻呢,可此她有么外 又 什 办法?终于是成岸忍住不 ,咀嚼着饭菜,试探着,小心地问: “姐,你没事吧? ”

她把双耳瓶里的干花择­出去, 笑笑: “没事,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。 ”

成岸喉结“咕咚”一声,这个刚长成人的少年,忽然“哇”的一声哭了。

这却完全出乎她的预料,于小凤不再冷静,慌了一瞬,刚回过神来,成岸就一把抱住她,喊她“: 姐,你命太苦了……我……”他结结巴巴,抱得她那样紧,仿佛该受到安慰的是他。 于小凤站在那儿,他任 拦腰抱着,风吹过来,头乱发 了,心也乱了。

她想,可坏能 了,这个傻小子啊,她只是想方设法利用他­的同情,现在却发现,他不是单 同情了。 于小凤要笑,却落了泪,她想想自己,想想安安,咬咬牙,心说,弟弟,对不住了。侯连坡的身份证还是被­她弄到手了。他和侯连坡眉眼那么像, 于小凤让他穿着侯的衣­裳,上了脸 搽 点古铜色粉底,显得老成些,然后让他去派出所户籍­科,说自己的身份证丢了, 加急补办一张。 一个月后,一张侯连坡的新身份证­就下来了。

隔了几天,故技重演,于小凤稍后也拿到了自­己的新身份证。 第一时间拿着身份证去­银行挂失了行银 卡,按照要求,七天后拿着挂失单重新­补卡重密置 码, 工作人员告知了钱数,六万,一分没少,可于小凤还是新把 卡插在ATM机上, 清楚读取了上面的数字,才吁一口气。这些钱是她在南方打工­挣下的, 现在却成了她通向自由­的坚实保证。

她了取 三万八,剩下的两万多,要留作她自由之后找到­工作之前的生活开支。 所有的事情她都谋虑好­了, 就看成岸是否愿意成全。

于小凤买了手机, 预定好去广州的车票,还和前工最以 打 时 好的姐妹联系上了,姐妹嫁到东莞一个镇子­上, 答应她以可 先到她那里落脚。一切计划好了,于小凤买了

酒肉,回家。 酒肉是买给成岸酬报他­的。

她刚一打开门,却发现,坏了! ———侯连坡正坐在院子中喝­着茶抽着烟。那一刻,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,成岸告密了?还是侯连坡发现了什么?他到底知道多少?于小凤一下子头都大了, 看来侯连坡暗中请秋朵­监视她是真的,于小凤恨恨的,却只好佯装镇定,抱着一兜子肉菜,只顾走路,不看他。

侯连坡坐在那儿,歪着头,眯着眼,斜视着于小凤:“挺有能耐的啊! ”

于小凤不吭, 暂时还摸不清他底下是­什么内容。

“来说说,你是怎么忽悠了成岸这­傻小子的? ”他明显带着点醉意,“钥匙是偷的还是他给你­的? ”

于小凤心里吁一口气,还好还好,看来他并不知她的计划。

“我跟他睡了,骗了门上的钥匙,你信吗? ” 于小凤回击,“要不要我帮你嚷嚷出去,让街上的人都知道? ”

“嘿,找抽是吧? ”侯连坡要站起来落实行­动,却晃晃悠悠的,又坐下了,“也不照镜子看看你那样,长得松肩塌胯的,哪个男的会看上你? ”

“看不上我那就不过啊,有本事离了去娶好的,谁他妈连个离婚都不敢­提,能不能像个站着尿尿的? ”

“离婚? 想瞎眼你,老子没那么便宜了你。 ”

于小凤把肉菜抛掷过去:“那就闭上你那臭嘴,我不该被你说一句,你没有权利!你凭啥看不上我, 要真有出息你跟外面世­界争去,告诉你,你也就是能打个女人,也就他妈这点儿出息,呸!”

于小凤说完进了厨房, 再出来手里多了把刀: “来吧,不是要打我吗,来呀,大不 了都不活了! ”

吼出来了,于小凤反而彻底放松了,觉得真痛快啊。刀锋上的光芒一跳一跳­的,逼近了, 侯连坡眼神开始慌乱, 身子也往后退,却局限于躺椅里,头向后勾着,虚张声势地喝道:“你想干什么,你反天了 了! ”却舌头哆嗦。

于小凤觉得真可笑, 就是这样一个腌臜的男­人,利用这世界的男性权利,利用固有的婚姻制度,一次次占有她、压榨她打、击她、侮辱她……甩一点钱养家,就以为做了大很 贡献,还觉得自己是她的“天”!

于小凤刚被他打的时候,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,还在手机上查过,数据示显 :全国2.7亿个家庭中, 有30%的已婚妇女曾遭受家暴,16%的女性承认被家暴,每年多起致死事件……那时候还安慰自己,看呀,那么多女人,各种职业,不单我一个,不都是这样忍熬着、 着、过着吗? 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男­人,真觉得荒谬,荒谬到想笑。

他正们 争吵胶着中,门被推开,成岸下班了。

“你钥匙呢? ”侯连坡越过于小凤,既是向成岸发难,也是和他联盟。

成岸显然应付不来这种­局面, 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,我……钥匙丢了,嗯丢, 了,哥……” “丢了你这手上是什么? ”成岸对视着手上的钥匙,就又愣住了,不知怎么圆说。“到这时候替,还 她说话?”成岸回头看看她, 于小凤眼睛经不 意眨了下, 似在提示什么, 成岸吞吞吐吐地说:“嫂子那天做了一桌子菜, 一个劲劝我喝酒,后来就把我灌醉了,我在这沙发上一歪睡了­过去,可能她就趁那会儿偷了­钥匙,另配了一把……”

于小凤故作懊丧顿足, 打断成岸:“你好没良心,是谁要酒要菜的?最后一点钱都让你糟蹋­了,早知道不如喂狗……”

“闭嘴! ”侯连坡从椅子里拔出来­一直在后退,退到走廊尽头,摸着堆在那里的建筑钢­管,隔着于小凤扔给成岸,忽然断喝: “兄弟,给我打,照死里打,出了事哥担着! ”

成岸没接住,钢管落在水泥地上,滚落一地声响。侯连坡很不满:“动手啊,还愣着干什么? ”

成岸摸起地上的钢管,眼神很是躲闪,于小凤却抢先一步,转身挥刀朝成岸砍去,那一刀却是虚的,成岸本能以钢管去挡,二人交接之际,只听得于小凤迅速低语­一句: “弟,求你了,打我呀! ”

成岸看看侯连坡通红的­双眼, 想想于小凤的计划,一咬牙,跳起来,拎起钢管,划出一道风声,砸在于小凤后腰上。

于小凤应声倒地,然后,侯连坡也围攻过来,以求合击。 成岸又高高举起钢管,大干一番的样子,阻止了侯连坡:“哥,你一边歇着,让我来替你出气,叫你偷我钥匙,还偷不偷了……”成岸一下下打在她身上,于小凤破口大骂,甚至在绝望中,把手里的刀子向成岸掷­去。

侯连坡终于满意,摆摆手,说:“就得这样,让她长长记性。 ”拍拍成岸的肩膀,“以后钥匙收好喽。 ” 示他意 把于小凤弄楼到上。于小凤还骂骂咧咧的,成岸于是像是拎一堆破­烂似的拽着于小凤往楼­上去。

到了楼上,甫一关门,人不两 便 约而同地拥抱对方,得胜的激动、隐秘的战栗、安慰和歉意,哭了,又笑。每个动作都无声,却很茂盛。 耳听得侯连坡脚步声歪­歪斜斜地往楼上来了, 他要在性上展开新一轮­的攻击。 于小凤推他“快: 走。 ” “行姐他不 , , 还要来折磨你。 ” “你走,姐不怕他。” “可我心疼……”于小凤心中怦然一动。 他抛出了一根同情之她­绳, 犹豫了一下,还是快抓速 住,并且利用:你“愿意答应姐吗?”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, 她只好附加一句: “没事,你再想想也行, 毕竟是违法的……” 但她接着就从内衣里掏­出一沓钱,递给他, “姐就这些家底,都是婚前存下的,你答答不应后边再说,这些钱你先拿花去 ,我看你手机坏都 了……”

钱是三万五,厚厚的一摞,在她手掌上颤颤巍巍的, 成岸直直地看着。 他要打游戏,要抽烟,要玩,煤矿保卫处的工资只有­两千……侯连坡上楼来了, 于小凤推他一把,往外撵他,同时把钱塞过去,终于,看他把钱鼓鼓囊囊装进­怀里,下楼去了。于小凤松一口气,心说,也好,这样对他总算不那么亏­欠了。

9

侯连坡推开门,下抽 皮带,甩了一下,啪,像凌空炸开的烟花。 可他刚要抡过去,灯被她摁亮了,她躺床在 上,一丝挂不 。

于小凤裸迎他身 向 ,她指着自己的肚子,冷冷地看他“有: 本事朝这儿打。 ”腹部在晕黄的灯光下,微微凸起,像保卫的最后一块高地。

侯连坡擦擦眼, 她肚子上除了剖宫产留­下的疤痕之也外 别无他物。又“给老子演哪出? ”

于小凤裸着身子,挂着一丝冷笑。侯连坡再看看她肚子,似有所悟“怀啦: ?”

于小凤不吭。从枕边甩给他一个东西,是一盒验孕棒,用过的那根上面两道红­线,

侯连坡趴在一边对着盒­子上的说明图对比半天,然后再疑惑地看看她。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最近常避着老子偷吃­避孕药,这他妈怎么怀的? ”

于小凤霍然起身,取个纸杯,去卧室卫生间方便,排尿声哗哗然,而后端着半杯尿液,蹾在他跟前,撕开一支验孕棒,插进去,慢慢两道红色浮现。“这是早上测的,刚我为什么出门买肉买­菜,知道了吧? ”她说, “这回信了? ”

早上测的最准, 可即便刚才不是清晨第­一次尿液,也是两道红,这下确定是怀孕了。 他再比对了一番,终于确信。 但嘴上还不饶恕:“哪次都是这样,自己憋着,咋不早说! ” “你问了吗? ” “还犟嘴。 ”他扬起巴掌,虚张声势,手掌最后抚摸在她肚皮­上,嘿嘿笑了。于小凤推开他,他也不恼了。“什么时候去医院做下孕­检? ”

“再过半个月。”她说,“现在还小,检查不出什么。 ”

“别啰唆,老子说了算,后天我开车接你去。 ”

“这你想让医生看见? ”她指着身上青红的瘀血­和瘢痕,都是拳脚下的作品。侯连坡不吭声了。

于小凤背着他睡下。 侯连坡知道她又在那儿­哭,烦死了,他晃着身子下楼去了。他哪儿知道,她蒙着头在被子底下笑。那杯用来验孕的尿液不­是她的。在她的邀约下, 前几天新婚怀孕的弟妹­来家里找她玩,她招待得周到至极直,一到午下 ,还不放媳弟 回去,拉着她似乎有说不完话­的 ,还不停地让她喝茶吃水­果。间中弟妹去了一次卫生­间,刚进去没多久,她就在外面喊:“唉,忘了告诉你了妹妹,水管坏 了,回来让你哥修,没事,不用冲了,都是自家人,别见外。”

她早把水管阀门关掉,在蹲池污便 排孔下面埋进去一个小­塑料瓶。

10

时近年关, 大街小巷洋溢着逐日高­涨的喜庆气氛。

利用成岸陪她去孕检的­那天, 她得以大大方方出门, 秋朵还从店门口急忙跑­过来招呼呢她 : “小凤,去哪儿呀?” “孕检。 ”她说得动不 声色。“哟,又怀上啦啥, 时候的事,是真 恭喜妹妹……”她还在身后说个不停,于小凤撇开她,跨上摩托车离开。他们要去民政部门办离­婚。同样的红色小本同, 样的一式两份三,年结前 婚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, 三年后无非是“结婚证”替换成了“离婚证”。 于小凤想这把 三年多当成一个噩梦, 可现实每里一天都那么­煎熬,梦醒了,青春老去,疼痛长存。

在填写《离婚协议书》时,经办人还问她:“你确定只要孩子, 其他任何财产都不要吗? ”于小凤肯定地点点头,看看身边冒充丈夫的成­岸,一时百感交集,几欲涕泣。经办员说:“你想好了, 离了婚一个女人带着孩­子,生活没可 那么好过。 ”

“至少没人再打我,” 她说,“过得安心。”

出了门,已是黄昏,于小凤问成岸:“你会悔后 吗? ”

成岸很久没吭声,最后才说:“姐,那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,是吗? ”夕阳落在他眼睛里,红红的。

于小凤替他捏掉羽绒服­上的绒毛:“放

心,姐再挣了钱,攒着,帮弟弟娶媳妇……”

话未说完, 成岸便打断:“我眼里就认钱? ”说着,眼更红了。

于小凤敷衍不成, 看着成岸, 心中一恸,她和他,白雪和烈火,不能交汇,没有结果。她发现她说出什么都不­如缄默,她本想着离了婚,她不再是侯家的女人,她可以用身体报偿他的­用心,可她此时真觉得无耻,她终究什么也不能给他……长街向晚,北风浩漫,于小凤膝头一弯,向成岸跪下,她说出这辈子最悲哀的­语言:“谢谢你,成岸,对不起……”

成岸转过脸,不接受她的感谢和致歉,吼道:“你去取票,在车站等我。 ”然后跨上摩托车,头也不回,绝尘而去。

取好票, 于小凤买了杯热豆浆, 蜷缩着,靠在商家门前的角落,然后给幸福的秋朵发短­信: 问问你男人上月去沐足­城干啥去了? 然后把过年时从侯连坡­手机里看到的约秋朵男­人一起去喝花酒的信息­拍照图片发给她。 这是她替侯连坡做眼线­监视她告密的代价。她要她知道,谁也不敢确定自己一直­能站在好运气的树荫下, 太阳在移动许,也 一转身,就被烈日灼伤。

发短完 信,于小凤抠出手机卡,折断扔了。 她想,以后这个地方,她应该不会和谁联系了­吧。

喝完豆暖浆, 和了一些,她坐到火车站广场离路­口最的近 地方,等成岸。 这时候, 她想安安肯定睡着了, 不知道成岸的谎言能否­将安安爷爷奶奶骗住, 他会说城里今儿在广场­上放烟花, 我哥叫我来带安安去看­呢。安安睡着的样浮子 现在她眼前:长长的睫毛,起笼 淡淡的眼帘,小鼻子嘟嘟着,拉细着 小的鼾……忽轰然, 的一下,市政广场那边放起了烟­花, 那样集中浩的而 大 烟花, 让她蓦地想起那天趴在­琴行跟前听见的琴声,不同的是,这琴声太过繁华。 于小凤也随着人们仰脸­观看, 似乎这全部的烟花都放­是 给她一个人的。她想,成岸你要快来。 她要抱着安安也看看。

烟花将尽,她转身去看,依稀有摩托车轰鸣着来­了,随着车越来越近,于小凤心口咚咚跳着, 她抱紧包裹,好像随时拔腿要逃,他们俩是么那 相像,稀薄的夜幕下,她一时分不清开车赶来­的是成还岸 是侯连坡了。

责任编辑 刘洁【作者简介】寒郁,一九八八年生,河南永城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钟山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等刊发表小说若干,有作品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等刊转载。 曾获“紫金·人民文学之星”奖、台湾梁实秋文学奖、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。小说集《孤步岩的黄昏》入选“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”。 现居广东东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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