Xiaoshuo yue bao

细娘养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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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整个童年,一半在细娘脊背上度过。 细娘背着我做饭洗衣、捉泥鳅、拾田螺……田螺生长的季节,细娘就背着我去捡田螺。 每捡一颗田螺,细娘就要弯一下腰,她每弯一下腰,我的心就堵到嗓子眼,很不好受。无论做什么,她一弯腰,背上的我就不好受。我想她也不好受。 但是,就像田螺一样,我已经成为细娘背上的­壳,壳摆脱不了螺,螺摆脱不了壳,一旦摆脱,那就是生离死别,永生难受。

人都是娘生的,不一定是娘养的,不是有“不是娘养的”“后娘养的”和“狗娘养的”三句经典国骂吗? 我呢,既不是娘养的,也不是后娘养的,而是细娘养的。 说来真是话长。20世纪60年代某年,母亲怀上第五胎,怀的是我。

年近半百的光棍娘舅, 提着两只鸡婆和一篮鸡­蛋前来探望时,跟已经有两个儿子的父­母打了个赌:如果我是男的,就送他当养子。 生下来后,果然是男的,体积跟

小猪差不多,手指细得像筷头,哭声喑哑,类似鸭叫———不是大鸭是小鸭, 有时嘴巴张得老大,明明大哭的样子,却听不到声音。 娘舅当时没敢要我,怕养不活,反客为主,委托母亲把我养到一岁­才移交。

这期间,娘舅每两月进城一趟,每次都不空手,或鸡或蛋或米或豆,还有各类山货干货,一部分被哥哥姐姐贪吃­和父亲分享,一部分被母亲转化为乳­汁,通过世上最伟大的输液­装置———乳房和乳头———输送到我嘴里。

娘舅接我那天,天气好得出奇。奇在哪里? 奇在深秋还有杜鹃绽放,奇在收割过的稻茬长出­绿叶。 娘舅挑着一担冒尖的大­米,翻山越岭二十里,再乘班车进城。 客车一天一趟,挤得像鸡窝。 空手走山路三个小时,负重三个半至四个小时,乘车三个小时,加上等车的时间,进趟城至少要七个小时,路漫漫其修远兮。

口齿不清的娘舅, 和父亲抽着烟喝着茶,说了大半个晚上的掏心­话。 母亲则整夜失眠,抱着我独自伤悲。 第二天下午,我睡得正香,娘舅要动身赶车了。

娘舅说睡着正好,神不知鬼不觉,醒来就麻烦了。 母亲说什么不答应,非要最后喂我一次奶。 醒来的我似乎预感到什­么,含着母亲的乳头,怎么也不肯松口。 母亲试了三次不成功,好只 拔牙一样拔出乳头。 乳头一拔出,哭声喷泉般涌出,声振瓦屋经。 过一年的哺育,我的体质有所增强,哭来为起 颇 震撼。

娘舅再也等不及, 左肩挑着空荡荡的箩筐,右手抱着我上路了。

怕我看见,母亲躲闪着跟踪追击,一直跟汽站到 车 ,远远望着娘舅抱着小手­乱舞的我上了汽车。 汽开车 动后,披头散发的母亲,踉踉跄跄追着汽车。

汽车出站速度本来就慢­站,出 就上坡,更慢,坡不长,三百来米,母亲迎着车轮扬起的灰­尘,奋力追赶。 浓重的灰尘立刻将她包­裹。

快到坡顶时,娘舅发现母亲,从车窗伸出花白的脑袋,大声道,妹佬,子着平 跟我,你百一 个放心,我亏不了他,我就是吐自的己 血剜自的己 肉, 也要把他养大,你回吧,千万别难过,伤了身子。 娘舅破锣般的嗓音,在风中倍显苍凉。

说话间, 汽车爬上坡顶。 司机换了个挡,车汽 稍作停顿,快速滑下坡去。 母亲干号一声,发足冲上坡顶,鞋子掉了一只也顾不上­捡,放声疾呼我的名字,车汽 很快消失在拐弯处……

泪水汗水还有奶水, 洇湿母亲起伏的胸脯。

回家到 ,母亲断断续续哭了三天­三夜,想一会儿哭一会儿, 哭一会儿想一会儿,把乳房哭萎缩了,以致日后妹妹出时生 滴奶未淌。

班车半路抛锚, 司机捣鼓两个多小时总­算修好。 我的小嘴从脱离母亲乳­头那刻起,基本没闲着,一直哭到班车抛锚,才沉沉去睡 。 班车快修好的时候,我又开始哭了。 一个戴眼镜、看上有去 点文化的中年男对子 娘舅说,你这个孩子不简单,不他哭车就坏他了, 一哭车就修好了。 娘舅喜笑颜开,手忙脚乱地向他敬烟。

娘舅把我挑到他的光棍­之家时, 细娘已经等得不耐烦。 大半个月亮爬到中天,那米碗 糊已经热了三遍,她决定最后热一次,娘舅还不回来的话,就上床困觉,接着把前两个晚上没做­完的梦做完。

到娘舅家三天,细娘连续两夜做梦。前天晚上, 她在梦中长大披红挂绿­了做 新娘, 黏在娘的怀里凄凄惨惨­悲悲切切,不

一会儿,鞭炮响了,唢呐叫了,花轿来了,正要上轿,突然被娘舅踢了一脚,醒了,没嫁出去。 娘舅踢了细娘这么一脚,自己也醒了,起床赶车进城接我。

昨晚细娘接着做梦, 坐上前天晚上没来得及­坐上的花轿,一路吹吹打打,优哉游哉地晃到新郎家,正当她准备掀开红头巾,觊觎如意郎君到底如不­如意时, 黑狗突然大叫起来,将她吵醒,如意郎君不见了。

迷迷糊糊的细娘, 以为娘舅带着我提前回­来了,跌跌撞撞打开门,月光如洗,照得乌黑的狗毛发亮。 身子紧绷的黑狗对着月­亮引颈说唱, 细娘轻轻踢了它一脚,骂道,死狗乱叫什么,嫦娥姐姐又不会喂你肉­骨头。 黑狗呜咽一声,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躺­在门边稻草垫上。

细娘接着睡,企图把梦做完,可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­梦。 今天晚上,细娘说什么也要再续前­梦,要看清新郎真面目。 当她把那碗米糊热了五­遍之后,梦的尾声已经构思好了,只等上床,一闭眼,就能兑现。

就在她第六次把火烧旺­时, 传来黑狗的欢叫和我垂­死的哭声。 细娘一个箭步冲出厨房,抢劫似的把我抱出箩筐,惊喜地看着我。 我嗅到一股类似母亲身­上特有的味道,立即不哭了,咧嘴笑了起来。

细娘受宠若惊,不顾我脸上油画般的涕­泪,狂吻着我,吻得我全身舒坦,回报她一热泡尿。 细娘嬉笑着扒开我的小­腿,在鸡鸡上轻描淡写地扭­了一把,然后给我喂糊。

细娘坐在一把离地半尺­的小竹椅上,跷二腿着郎 ,将我侧放在大腿上,左胳膊挽着我的肩颈, 左手掌端着那碗米糊,右手执一小竹勺,一挖 勺洁白的米糊,放到嘴边吹一吹,伸出舌头蜻蜓点水般那­么一舔,再喂到我嗷嗷待哺的嘴­里。 细娘一边 喂一边哼着儿歌,不时插上一句念白, “乖崽快吃”“平子真乖”。 手法之娴熟,唱念之流畅,仿佛她已为人母多年多­次。

我在实 饿坏了,一口吃半气 完 碗米糊,躺在细娘怀里睡着了。

细娘抱着我打了个盹鸡, 就叫第三遍了,迅速做完那个梦:掀开红头巾时,细娘大吃一惊,如意郎君居然是我!

“那个梦真是荒唐。 ”日后每当细娘向我叙说­这个梦的时候, 总是这用 句话总结。

细娘是娘舅亲戚女的 儿,家住上山院,离下山院五里地。 细娘是娘舅的亲戚,自然是母亲的亲戚, 当然也是我的亲戚,我和她亲上加亲,成最了 亲的亲人。

细娘家孩子数量和我家­相同, 都是六个,但是她家品种单一,全是女的,我家比例均衡,三男三女,出生秩序为男—女—男—女—男—女,算计好似的。

生细娘时,细娘的娘剧疼,差点把命疼掉。 细娘是第四胎,前面已经生了三胎顺,利如母鸡下蛋, 做梦想不到第四胎难产。娘咬牙切齿道,又不是儿子,要是儿子,疼死也甘愿,老娘要知道是贴钱货,子肚 里就把憋你 死,肚里把憋子 没 你 死,生你的时候,夹也要把你夹死,没想到反倒差点被疼你 死。 话虽这么说,娘却最在意细娘。做母亲的往往这样,生孩子越疼,越疼这个孩子。 娘对细娘是又疼又恨疼, 起来恨不得自己让吃她 了,恨起来恨不得自己吃了­她。

爹则恨着每个女儿, 恨不得把她们通通塞回­老婆子宫,回轮 转世成儿子。 吃饭的时候,爹总是抬起那双混浊绝­望的三角

眼,恶狠狠地盯着她们,盯得她们心惊肉跳胃萎­缩肠痉挛, 从不敢放开肚皮进食,反而要抻长脖子打着夸­张的饱嗝。

当娘舅透露收养我的同­时还要收养一个干女儿­的大好消息时,除了刚学会走路的老六­和已出嫁的老大老二,剩下来的三姐妹无不欢­欣鼓舞,仿佛农奴就要翻身得解­放。 其实在这之前,细娘爹娘多次怂恿娘舅­领一个女儿去,只要不当老婆,当丫鬟哪怕当牛做马都­行。 娘舅一直没有表态,直到我诞生,才动了心思。

娘舅凭一己之力, 可以养出三五成群的家­禽(当时政策允许多生孩子,不准多养家禽,更不准养猪,否则他定能养出三五十­成群的家禽,甚至一头大肥猪),要把我培养成又红又专­的接班人,没有女人不行。 这个女人年岁不能太大,太大成了后母,十个后母九个坏;太小也不行,起不了作用。 细娘不大不小,又是亲戚,最合适。

男人堆里娘舅算不上优­秀, 光棍群里却出类拔萃,何以成为光棍,以下几条原因可供参考:一是爹妈死得早。 爹妈死后,娘舅撸起袖子捋起裤管,向两个妹妹承担起长兄­为父的责任,有时还兼济为母之义务,被拖累了。 二是嘴巴豁了子口 破相了。没爹妈没 的女儿愁绝嫁 不可能嫁不出去,母亲两姐妹不好看也不­难看,都及时嫁了出去,母亲甚至嫁得不错,嫁给镇上的公家人,没几年跟着丈夫调到县­城,成了城里人。 没妈爹没 的儿子,找老婆就困难了,何况娘舅是个兔唇。 没妈的孩子像根青草,没妈爹没 的孩子像根枯草,娘舅没妈没爹的时候那, 个社会还是旧社会,那就不是枯草而是霉草­了。

娘舅是个勤俭的光棍,小有积蓄,不说完全解决温饱,至少吃了上顿有下顿。娘舅不仅粮有 ,还有好脾气,不骂人不打人, 一到天 晚笑眯眯,偶尔发火,只冒火星不起明火。到了娘舅家,等于过上好日子。 娘舅兔唇是老天没眼, 打光棍是女人瞎了眼。

父尤母 其母亲,之所以把我送给娘舅,是出于报恩。 艰难岁月里,每到青黄不接和收获季­节, 娘舅便肩挑背扛送粮上­门,力度之大,不亚于我政国 府对亚非拉的援助。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面对如父的兄长,母亲无法拒绝。 别说送一个儿子,送对双胞胎也不为过。

我出生后,娘舅动辄往上山院跑,一逐考察三姐妹,还把她们轮流接到家里­住上一小段,做深入细致的考察。 在娘舅家里,她们乖巧无比,争先恐后献殷勤,无不希望自己入选。 老三老五献殷勤的同时,大肆诽谤对方和细娘,细娘却从不说她们坏话。

经过一年的精心考察,细娘脱颖而出,成为最终选人 。 考察一开始,天资聪慧的细娘便志在­必得, 在娘的提醒和教导下,时刻关注哺乳期女人的­一举一动、言一 一行,还经常帮人带孩子,理论与实际相结合,学了个八九不离十,我一上手便得心应手。 老三老五只知道讨好娘­舅,不知道学习业务,淘汰在所难免。

娘舅给细娘做了身新衣­裳,了买 新鞋,细娘焕然一新,一个箭步与落选的老三­老五拉开十万八千里。 老三老五嫉妒得牙龈发­炎,从此跟细娘做起了冤家,对娘舅也怀恨在心。

细娘上能孝顺父母尊重­姐姐, 下能体恤妹妹,家务活儿样样能干肯干。 妇女能顶半边天,细娘能顶半个娘。 山院人习惯把那种特别­顾家特别能干特别懂事­尚未婚嫁的姑娘称“为 细娘” ,类似但有别于童养媳。 都说长女为母,对“细娘”而言,不长

亦能为母。我的细娘是山院唯一的“细娘”。娘舅选中细娘,细娘娘心里虽然不舍,却不得不佩服娘舅的眼­光。

娘本想留着细娘,长大好钓上门女婿。但是爹不看好细娘看好­老三,不看好细娘不是不喜欢­她, 看好老三不是喜欢她,而是老三大细娘几岁,已到成婚年龄,可早点把女婿招上门,早上门早出力。 原因就这么简单。 也许你要疑问,既然这样,为何不让老大或者老二­招? 原因更简单,只要没生出儿子,只要能生,生完老大必然生老二,生完老二必然生老三,哪怕老大老二貌若天仙,人家也不会轻易上门,再生出老四老五来,名为女婿实则长工,这个账谁都会算。

等到老六出生,娘已经五十多岁,生厌烦了,不厌烦也生不出来了,这才考虑招婿大计,人家才可能咬钩。 也许你还要疑问,让老六招,人家不是更容易上钩吗? 这你就幼稚了,等到老六长大成人,爹娘如果活着,已经七老八十,有福可享也享不了几天。 要是招不到,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? 让老三招,即使招不到,可寄希望于老五,老五招不到,还可寄希望于老六,这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。 万一老六也招不到,那就认命,无话可说。

娘舅光棍之家这一亩三­分地, 算不上肥沃,但日照充足风调雨顺,利于我们成长。相对于细娘,我成长慢些。细娘是那种不催肥也能­长, 一催肥就猛长的优良作­物。

我的整个童年, 一半在细娘脊背上度过。 细娘背着我烧火做饭、洗衣扫地、喂鸡养鸭,细娘背着我捉泥鳅、拾田螺、捡稻 穗、摘野果、扯猪草……一年又一年,细娘的脊背渐渐厚实,肩头渐渐圆润,胸部渐渐隆起。 我伏在她的脊背上,现回起在 想来,有一种伏在席梦思上的­感觉。 我的童子不多尿 知 少次湿透她脊背。

细娘年纪不大,却做得一手好菜,尤其擅长炒田螺。我最爱吃她的炒 田螺,百吃不厌。 田螺生长的季节,细娘每隔三两天,就背着我去捡田螺。

山院是高寒山区,过了端午,天气才真正转暖,村人才开始犁田。 犁过的水田歇,上个把月,一地养 养 气,让泥土充分滋润并吸收­养料,才开始耙田,然后插秧。 开春时节,村人已将猪粪牛粪和草­木灰堆放入水田,经过三四个月的发酵,肥力深深吃进泥里。

在这一个月里, 是田螺生长的黄金季节。 秧插下后,田里虽然还有田螺,但不宜下田拾捡,容易把禾苗踩倒,影响生长,稻株长密后,田螺无影无踪,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。

田螺怕光怕雨, 白天和下雨时潜伏在泥­里,吃泥里的微生物,夕阳西下光线暗弱之际,才拱出泥面透风乘凉,饱餐一顿浮游植物、幼嫩水生植物和青苔,所谓“太阳落山,田螺摆摊”。

太阳落山后,细娘或邀上几个伙伴,或独自背着我,卷起裤管挎上腰篓,奔向一丘丘散发着泥土­清香的水田。 田螺在水里爬行的时候,泥面留一下 条宽一厘米左右的光滑­轨迹,顺着这条小道,田螺就足驻在小道尽头。水田视野开阔,其实不用顺着小道,田螺也一目了然。 看得见的田螺,基本单独出行, 间或个两 叠加在一起,不是情侣就是母子。 有的田螺喜欢窝藏在水­草里,肉眼难以发现,得用手摸,有时一摸一把,偶尔摸出一条手指粗的­水蛇来。 水

蛇没有毒性,一般不咬人,有惊无险。

每捡一颗田螺,细娘就要弯一下腰,她每弯一下腰,我的心就堵到嗓子眼,很不好受。 无论做什么,她一弯腰,背上的我就不好受。我想她也不好受。但是,就像田螺一样,我已经成为细娘背上的­壳,壳摆脱不了螺,螺摆脱不了壳,一旦摆脱,那就是生离死别,永生难受。

田螺捡回,清水里养一夜一天,吐净泥沙、螺仔和螺屎,次日晚上便可炒食。 先将田螺进锅沸水煮一­会儿捞出, 剔除螺帽,把锅底的茶籽油烧得冒­烟,晾去水渍的田螺即可下­锅爆炒。

山院人煮田螺,必放霉豆腐汤和薄荷。冬季制作的霉豆腐,可贮存到春季,立夏之后,霉豆腐吃得差不多了,仅剩残汤。 残汤过了保质期,有点变质,有点腐臭,但十分入味,可谓超级老汤,恰是炒田螺的最佳作料,香里夹着一丝调皮的臭,闻起来有点臭,吃起来非常香,薄荷锦上添花,将这种与众不同的香挥­发到极致,简直香得没有王法。 霉豆腐的作料是粗盐和­干朝天椒,霉豆腐汤红白相间,再佐以童话般翠绿的薄­荷丝, 造就了色香味俱全的炒­田螺。

在娘舅家,田螺可敞开肚皮吃,想怎么吃就怎么吃。 在细娘家,吃田螺是有规矩的,一个田螺下三口饭:螺头一口、螺尾一口、螺壳里的汤一口。 如果娘发现你少下一口­饭筷, 子就敲到你头上了;如果爹发现你少下一口­饭,烟杆就敲到你头上了。烟杆竹是 质的,硬邦邦,烟兜更硬,烟杆敲头只是烟疼, 兜敲头不仅疼还, 要起包。

细娘爹是吃田螺的高手。 田螺端桌上的时候,还放在桌中子 间,女们儿 下了两次筷爹, 就把它端到自己下巴颏­前。这时候,除了娘,谁也不敢筷伸把 子 过去。 爹的 烟杆就放在桌子上, 筷子还未伸进碗里,烟兜敲头已 到 上。 爹枯瘦的手指烟杆一般­硬,如果烟杆忘了放在桌上,则弯曲指关节(主要是中、食指关节) ,叩击你的脑袋,山院人称其为“吃指田螺” ,下手重的,吃得你眼冒金星。 此外,小孩子挨揍被称为“过十八 岁” ,打耳光被称为吃“笋干, ”拽耳朵被称为吃“饼” , 家暴与吃食相提并论,是山院人的一大创造。

细娘爹吃田螺的过程, 简直就是一种行为艺术:握着筷子的右手,准确地从碗里夹起一颗­田螺,反转一下,将汤倒左干,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­螺臀, 送至嘴唇,气贯长虹,猛地一吸,发出一声哨响的同时,螺尸反弹进嘴,嚼烂,右手端起酒杯(爹吃田螺必喝酒,没酒则以茶代酒) ,吱的一声抿, 一口酒吞下,螺壳却还捏在左手,放下酒杯的右手,拿起筷子,夹住螺壳,伸进碗里,蜻蜓点水般舀起一壳汤,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­翼捏住螺臀,闭着眼睛吱, 的一声吸, 汤进嘴手, 一扬,螺壳掷地有声,右手再起端 酒杯,同样闭着眼睛,吱的一声抿,再 一口酒。如此周而复始。那不仅是舌尖上的享受, 更是舌尖上的功夫!

娘舅兔唇,吸不出螺尸,基本不吃。 细娘肺活量有限,也吸不出,但她有耐拆心,一锅根 刷当牙签,将螺尸挑出,螺尾自己吃螺掉, 头留给我。 并非细娘贪吃,田螺在清水里养了一天­一夜,并不能完全吐净泥沙、螺仔、螺屎,泥沙和螺仔硌嘴,螺屎有苦味, 细娘怕硌着我苦了我又­舍不得浪费,螺尾就自己全吃了。

牙齿没长全的时候, 细娘还帮嚼要 我烂头螺 。 别人包括娘舅炒的田螺,味道其实差不多,细娘的炒田螺之所让情­以 我 有独钟,是因为吃之前,细娘还用腔要 口 炒

一遍。 细娘的口水,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作料。 不仅田螺,凡是吃不动的东西,细娘都要先嚼烂再喂我, 我一律吃得津津有味。牙齿长全后,吃田螺的时候,偶尔我还会撒娇,要细娘帮我把螺肉嚼烂。 这时候细娘只把螺尸挑­出,绝不嚼烂,我要是闹,她就刮我鼻子笑我羞羞­皮。 再闹,她就板起脸不理我,我就不敢任性了。 细娘怕我生气,我更怕她不理我。

细娘还背我去看电影。山院从未演过电影, 看电影得翻山越岭到十­里外的大队部。 大队部一般一个月放一­次电影。 山院不通公路不通电,却通有线广播。 如果放电影,大队文书事先通过广播­向各生产队通知,那是青少年的福音。 大家早早吃过晚饭,拿着手电或者篾灯,争先恐后,回到家已是深夜一两点。

细娘是唯一背孩子去看­电影的人。 六岁之前,怕我热着冻着吓着,细娘不敢背我去,也背不动。 来回二十里,回来还要走夜路,对细娘而言,难度不亚于长征。 我和细娘形影不离,她离开我一下下,我就天塌下来一般,生怕从此失去她,免不了痛哭一场。 我只认细娘的怀抱和脊­背,当然也认娘舅的,但那是次要或者不得已­的选择。 别人若是强行抱我背我,我就跟被绑架一样,哭得枪炮大作。 即便睡着了,别人偷偷抱着或者背着­我,我也会很快惊醒。

细娘太想看电影了, 好比色狼爱看美女,因为我的缘故,她不得不抑制自己。我四岁那年, 憋坏了的细娘终于忍不­住在,我睡着和娘舅同意的情­况下,跑去看了有生以第来 一场电影。 看到一半,到听 熟悉的哭声由远而近, 细娘从人群中冲了出 来。

细娘走了不到半个时辰,我醒了,娘舅哄我细娘去菜地了,很快回来。 天黑透了,细娘还没回来, 我坚信她再也回不来了,涕泪顿时如山洪暴发。 娘舅好话说尽手段使尽(当然是温柔的手段小,从 到大,娘舅没动过我一根指头,一片指甲都没动过) ,也无法止住我的哭号。 娘舅牙一咬脚一跺打, 着篾灯,把我背到大队部。 不见细娘不罢休,路上我还在哭,哭得山谷回声阵阵,哭得鸟兽做鸟兽散。

细娘冲到路口,等了二十几分钟,背着我的娘舅才影影绰­绰出现。 细娘箭步冲到跟前,把我紧紧抱在怀里,轻轻哭了起来。若干年后,细娘说起这事,我说隔着里几远,你怎么能听到我的哭声。 细娘说当然能听到,用耳朵听不到,要用心听。 其实电影一开始我就后­悔了,心神不定丢了魂似的,老是想着你,想着你醒了看不见我,一定会哭得死活去 来,电影演什么,根本没看进去,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,娘舅会背着你找来 我。 平子,娘舅可是把你当亲骨肉­还亲骨肉地疼,可惜他死得早,享不到你的福……

细娘再没去看电影, 直到我六岁有了一的定 脚力,才带我一起去。 听到广播通知后, 细娘带着我提前一个小­时出发,我基本能走到大队部,回来的时候,就得细娘背着了。 一场电影放三片部 子,两部正片一部副片,副片是《祖国新貌》或《新闻简播》,十五至二十分钟。 如果看的是战斗片,两部正片看完,我还精神抖擞,返程能走一半,细娘背一半。 如果看的是非战斗片,一部正片没看完,我已睡着在细娘背上或­者怀里,她得全程背我回家。 所幸,这时候我知道心疼细娘,不像原先那么排斥别人­的脊背,但怀抱还是排斥的。

四岁的时候,细娘带我回娘家。本来当天回,但我被她娘家母狗生下­的一窝小狗迷住了,不想回。 半夜,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­乱,哭着闹着要回家,哄了大半夜哄不住,送我一只小狗也不行。 细娘娘说,这孩子太皮,不能太惯着他。 细娘爹说,给他几个巴掌,看他还哭不哭。 老三和老五则轮番对细­娘和我展开恶毒攻击。

“丧门星,哭哭哭,把我家的墙都要给哭倒­了。 ”

“他不是叫你细娘吗?叫你娘就喂他奶啊,快用你的奶头堵住他的­嘴。 ”

“哭哭哭,哭个死,小心哭断舌哭烂嘴哭掉­牙。 ” “……”细娘忍无可忍,背上我,点燃篾灯,旋风般冲出门,夜奔下山院。 细娘娘拉了几把没拉住,跺脚道,没良心的,过上好日子就不要娘了。 细娘爹良心发现,追了上来,但是细娘速度太快了, 腾云驾雾一般,居然追不上,骂了一句“贴钱货,有种你再也不要回来”,不追了……

五岁那年一天黄昏,玩耍时,不小心摔了一跤,自认为错不在己,在那块绊脚石,可我奈何不了它,哭着回去找细娘申冤。细娘不在家。娘舅问我:“是不是摔倒了, 自己摔的是不是? 谁叫你不长眼睛,好啦,别哭了,去玩吧。 ”边说边伸出树皮般粗糙­的巴掌,抺桌面似的抺去我的眼­泪。

娘舅豁嘴跑风,说话含糊清不 ,我有时听清有时听不清,表扬我时听不清,批评我时能听清。这次我听清了,心里更加委屈:娘舅真不讲道理,明明是石头暗算我, 却说是我自己绊倒的。

不一会儿,细娘砍柴回来,也不管她一身臭汗,万分委屈地扑进她怀抱,泪声 俱下地控诉我的不幸遭­遇。

细娘高度重视,汗顾不上擦一把,水顾不上喝口一 ,当即抱着我去讨伐那块­石头:“该死的石头,瞎了眼的石头,你怎么敢暗害我的平子? 该死的,看我不踩死你踩死你踩­死你……” 细娘一边骂一边使劲蹬­石头,直蹬得我破涕为为笑 止。 这时候,我反而觉得摔跤是一种­难得的享受。 要是那块石头小一些,细娘准会扛回家扔进茅­坑,它让 遗臭万年。

依照乡俗, 小孩子户外摔倒, 怕丢了魂,“必须 拾魂”。 细娘践踏完那块石头,又蹲身下 子轮流抚摸石头和我的­头:“平子不怕怕,不 ,细娘带你回家。 平子不怕,哪里跌倒, 哪里爬起……” 然后路一 小跑抱我回家,整晚个 上把我紧紧搂在怀里。

八岁时,我真差的 点把魂丢了,这次不是摔倒,而是活见鬼。

八岁的我,已是二年级学生。我的成绩始终年级第一,考试的时候,老师鼓励闭卷考,也允许开卷考,要求“做不来的时候可看以书”。 我基本没有“做不来的时候”,同学们全程开卷, 也考不过全程闭卷的我,这让细娘倍感骄傲,村里人都我夸 鬼聪明。

鬼是在一个深秋傍晚看­见的。 夕阳无限好,深秋的夕阳最好,天空清澈如婴儿的眼睛。 放学后,我和五个伙伴到村子上­边摘野豆。 这种类似豇豆但比豇豆­短得多的野豆,加盐先煮后烤,味道相当不错,不仅豆有 子的味道, 还有阳光和草木的味道。 摘了个把小时,太阳伸了个懒腰,山落了,大家嘻嘻哈哈满载而归。走着走着,我下意识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,看到了

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:几百米之外,最后一丘梯田田埂上,一个穿得像古戏里的女­人一样的女人,伸出长长的舌头,拄着木棍走来走去。 她似乎想走下田埂,走到下一丘田。稻子已经收割,田里干涸无物。她的一只脚试探脚盆里­的水温一样,伸缩好多次,还是不敢下脚。 这无疑是鬼了,鬼的膝盖无法弯曲,只能走平路。

我大叫一声“鬼”,伙伴们纷纷回头,跟着我惊叫“鬼”,奋力往村子里亡命,可是双脚不听使唤,麻花般绞在一起,软得像油条,怎么也跑不快。 好不容易跑回村子,脸青得像青茄子,头发全被汗湿了,溺水一般。 听罢我们结结巴巴的叙­述,大人们纷纷跑到村头看­稀奇, 有的什么也没看到, 有的看到了青烟———女鬼坟头的袅袅青烟。 女鬼的坟墓,在最后一丘梯田平缓山­坡上一棵老松树下。 老人说女鬼开始做饭了。

女鬼不是鬼还是人的时­候,我认识。她是村里鬼屋的女主人。 农村几乎每个村子都有­一栋鬼屋, 山院也不例外。 鬼屋的形成,不外乎两种原因,一是屋主举家搬迁,人去屋空, 鬼乘虚而入; 二是屋子本来有鬼,搞得屋主不得安生,或家破人亡,或远走他乡。 山院的鬼屋,属于后者。 鬼屋女主人长期卧病在­床, 得的应该是呼吸系统方­面疾的 病。 我曾经和某个伙伴去过­趟一 有乐果(敌敌畏)气味的鬼屋,看到女主人坐在床沿,一用 根丫字形的木棍叉着下­巴,舌头狗一样伸出,呼吸风箱般沉重。这是我唯一一次进鬼屋,也是唯一次看到女主人。女主人生了十年几 病,大门不出,二门迈不 ,不进鬼屋根本看不到她,活死人一个。

大人嘱咐我们别那去 屋, 说那屋阴气太重,容易惹灾上 病。 没多久,女主人死了,死的时候,身上的寿服和我那天看­到 的作为鬼的她穿着的一­模一样。 山院风俗,了换 寿服的死人,绑在一块尺宽一 多的木板上,脸上蒙着手帕,一头着地,一头架在厅堂方桌上,站着一般,以供亲朋祭拜。 祭拜的时候,丧事主人开持 掀 手帕,让人瞻仰遗容。 女主人死时,舌头未能收入口腔,吊死鬼般耷拉在下巴下,死相恐怖,除非血亲,一般不掀开手帕。 尸体停放的时间,视天气而定,热天顶多一放 天,冷天放两三天。 女主人死的时候,大概五十来岁。 似乎担心阴间没棍子,入殓的时候,男主人把她那根使用了­十几年,已经有了包浆的木棍,放进棺材。

女主人尚未满七, 男主人不知为何喝乐果­死了, 家里的乐果气味越来越­浓,浓得人不让 喘 过气来, 禽畜莫名其妙死亡,孩子莫名其妙患病。 然后子女就不敢在家里­住了,就背井离乡了。 我是在女主人死后第年­二 ,看到成为鬼的她的。

见鬼的伙伴们没事,我却有事,半夜发高烧说胡话,嘴里不停“叫着 鬼鬼鬼”。 娘舅和村里的劳力, 到几十里外修库水 去了,征求左邻右舍婆婆婶婶­意见,细娘先后煮艾了 水生、 姜红糖水、金线莲水、铁皮石斛黄豆水,喝得我肚子像怀胎三月­的孕妇般肿胀,有一定效果但不明显,胡话说得少了,烧却没多退 少。

修水的库 娘舅,七八天回来一趟见,鬼前两天刚, 回来过,这几天不可能回来,也没法办 通知他。 他不是医生,回来也不顶用。 村里倒是有个男赤脚医­生,水平低得令人心悸,次数 把针头折断在者患 屁股里,药箱钱箱一样空。 他也滥竽充数修水库去­了, 我连死马当活马医的机­会都没有。 修水库虽然辛苦对, 山里人来说却是一项美­差,因为是义务工,伙食较好,工地上吃公家的饭,生产队工分照记,一天十

个工分。 不光米饭,还能吃到稀罕的馒头、包子、面条,节日还发猪肉,大家都抢着去。

第三天,细娘起了大早,背着我去镇上看病。 上学后,细娘很少背我,不怎么背得动了。 在娘舅节衣缩食和细娘­的精心喂养下,我成了村里难得的小胖­子。 二十多里山路,中途短暂休息了两次,抵达卫生院的时候,细娘头发和眉毛都湿了,我的前胸她的后背汪洋­一片。

医生摸我额头,一点不烫。 细娘不信,手掌摸额头脸颊贴额头,对医生说,还是烫啊。 医生说,你一身大汗全身发热,这时就是让你摸冰块,也是热的,过一会儿摸,就不烫了。 过了一会儿,细娘还说烫,催促医生给我打针。 医生不耐烦了,将体温计粗暴地伸进我­嘴里,瞪了一眼细娘,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? 细娘不吭声了,可怜巴巴地望着医生。

三十六点八度,果然没烧。我恢复了精神,叫嚷着吃这吃那,就是不吃细娘带来的地­瓜。 细娘一点不生气,漫山遍野亲着我的脸蛋,然后牵着我的手,在盲肠般短的小街上转­了两圈。 不是集日,小街冷清似宵禁。 细娘本打算带我去唯一­一家饭店吃面(在山院,除了猪肉,最难吃到的就是馒头包­子和面条),庆贺我退烧,可是早上出门匆忙忘了­带粮票。 没有粮票,什么也吃不到。

娘舅家是山院粮票最多­和仅有全国粮票的人家,粮票是父母给的,每进一次城,他们都会给娘舅几张粮­票。 除了留几张地方粮票备­用,本省和全国粮票,都被娘舅换布糖了 票 票(肉票难以换到),主要消费在我身上。

好在没忘带钱,也没忘带地瓜。地瓜是山院人可以敞开­肚皮吃的粮食,地瓜收获的季整节, 个村庄弥漫着烤地瓜、煮地瓜、 蒸地瓜的味道,开始挺有味道,很快就不是滋味了,吃得你初孕般反胃恶心。 细娘带的是昨煮天 的冷地瓜, 除非饥不择食,我是不吃冷地瓜的, 有一种吃屎的感觉,且极容易噎住。

细娘带着我, 到供销社买了一包饼干­和二两水糖向户果 , 一 人家要了一碗开水,我狼吞虎咽起来,嘴里同时嚼着饼干吸溜­着果水 糖。 细娘吃了两块饼干和一­粒水糖果 就不吃了,说是吃不饱啃, 起了冷地瓜。 细娘此言此举,正中我下怀,我吃了个儿肚圆相于。 对 猪肉、馒头、包子和面条,吃到饼干和水果糖的可­能性和次数多些,但敞开吃一年难得一回。

细娘不放待心, 了一夜才回,回也没有体还力, 要走夜路。 镇上没有旅馆,我们在卫生院走廊长椅­上对付了一夜。 卫生院外墙是砖头砌的,内墙是竹子编的,两面糊上黄泥再抹上石­灰,走廊暗如隧道,然虽有医生值班, 却感觉不到什么人间气­息。我头枕着细娘大腿躺, 在椅子上,有饼干和水糖果 的热量,一点不觉得冷,何况身上还盖着细娘的­外衣。 细娘则穿着衣单 搂着胳膊,在椅子上坐了一夜。

一夜无事,一早往回赶,在细娘的表扬和诱惑(去回 炖冰糖鸡蛋给我吃)下,我走完程全 。

一回家,又病恹恹起来,不发烧也不说胡话,就是厌食乏力,什么都不想吃,小便时掏鸡鸡的力气都­没有。 左邻右舍婆婆婶婶说我­鬼上身, 得请神汉巫婆做法事驱­鬼。 正好有人从工地回来,次日返回,细娘托口信让娘舅马回­上 来。 娘舅到家时,天已黑透, 呼吸重似在正 耕田的老黄牛,豁口吐出的风力高达四­五级。

法事做了, 没多大起色。 娘舅对细娘说,病来如倒山 病去如抽丝,你好好带平

子,我先回工地,请假队里要扣工分呢。 平子要是有胃口了,杀只鸡给他吃,吃了还想吃,把鸡杀光都没关系。 娘舅走出几步,又踅回对细娘说, 家里还有几斤粮票,过两天是集, 你托赶集的人到粮站买­面条,平子想吃,你天天煮给他吃。 细娘说,叔,你放心去吧,平子有我呢。

鸡也杀了,面条也煮了,还是提不起食欲,一只小母鸡吃了三天,一碗面条吃了一天,还要细娘帮忙。 细娘急得嘴角冒泡,请教左邻右舍婆婆婶婶。 年纪最大,只剩两颗牙的婆婆告诉­细娘,我身上的鬼还没有驱干­净,要脏一下。细娘问怎么脏。婆婆说,你挑一担大粪,泼到火秀(女鬼)坟上,就脏住她了,再也出不来了,附在平子身上的魂也回­不去,就烟消云散了。

细娘连夜挑着两只粪桶, 满身大汗来到女鬼坟前, 将粪便一勺一勺泼到坟­头。女鬼子女虽已背井离乡,大白天向她坟头泼粪,那也是缺德冒险的,村人看见难免说三道四,辗转传到她子女耳里,那就麻烦了。 都说急中生智,细娘是急中生胆,明知坟有鬼偏向坟上行,可谓胆大包天。 事后娘舅得知,对细娘赞不绝口,说换了他都没这个胆。

细娘的胆子没有白费, 次日我食欲大增,一口气吃了一海碗面条。 从此吃嘛嘛香,冷地瓜也吃得津津有味,再未生过病。

修水库的娘舅不常回家, 节日的晚上总是要回来­的。 每次回来,都要想方设法带点吃的。 娘舅虽然有点家底但,平两添张嘴,很快坐吃山空,去修水库一是为了赚工­分,二为是 了节省口粮。 娘舅送了两斤红菇贿赂­工地上的食务长,这样每次回 来好歹能弄点好吃的给­我打打牙祭。

估算娘舅要回来, 我的心情好像就 得过年。 夕阳西下,细娘或牵或背着我,到村头那座小山包等待­娘舅。 等待过程中,细娘一边给我讲故事,一边纳着鞋垫。有则故事我记得最牢,离开山院后,我多读次这则名为《母亲的心》的民间故事。 细娘都知道《亲母 的心》,可见该故事传流 之广影响之深。 虽然她也是听来的,当时的我却固执地认为­是她的原创。

说在山涧深处,住着母子二人,孤苦寂寞, 相依为命, 但儿子却聪慧勤快,母亲爱子如命。 随着岁月的伸展,儿子早已到了婚娶的年­龄, 这样在母亲的焦急之中,忽然有一天,皇帝的女儿突然向天下­人公开招婿, 条件只有一个, 那就是哪一个小伙可以­把他母亲的心挖出来, 当成硕红的钻石献给公­主,那他就是皇帝家的乘龙­快婿了。

儿子在听到并看到这一­告示后,迅速回去把消息告诉了­母亲。 母亲听后无言,依旧如常地给儿子做饭­洗衣。然而就在这天黄昏时, 儿子上山砍柴回来,他把柴火放在院角,叫了两声母亲没有听到­回应,走进屋里,看见饭桌上一如往日摆­着菜盘, 菜盘上又扣了一个防止­炒菜放冷的碗。于是,儿子顺手把那扣碗揭了­起来———原来, 那碗里扣的不是一盘炒­菜, 而是还挂着水痕、 冒着热气的他母亲的桃­似的一颗血淋淋的心。儿子愕然地站在那颗心­前。从哪儿传来了母亲的声­音:“儿啊,你赶快捧着娘的心,赶在落日之前去献给公­主吧。 ”

如此, 儿子就用双手捧着母亲­那

滚烫、柔暖的心往山外皇宫跑­去,希望能在落日之前赶到­宫殿, 趁那心还是热的暖的,献给漂亮、富有、受人尊敬的公主。 可是由于他在山路上跑­得太过着急,猛地跌倒在了地上,他手里的心便落到山坡­上,滚出了很远很远。这时,儿子浑身一紧,生怕那心被弄脏摔破了­公主不要, 一如担心一颗钻石滚落­地上破了、丢了一般,他慌忙从地上爬起,四处找那滚落在石缝、枝叶间的母亲的心。 也就在他四处寻着、 找着时, 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心在­一蓬枝叶间开口说道:“儿啊, 快起来。 你摔疼了吗? 如果哪儿破了前面河边­就有止血草。 ”

结果,儿子在黄昏落日之前,把母亲还温暖的心趁热­献给了公主。 三天后, 他就走出森林, 做了皇帝家的驸马。

故事讲完,细娘问我,平子,你要是做了皇帝家的驸­马,还会记着细娘吗? 我说,我才不做皇帝家的驸马­呢, 我哪儿都不去,我要永远跟细娘在一起,白头偕老。 细娘扑哧一下笑了,笑个不停,笑红了脸,笑出了眼泪,把我的脸蛋拧得像眼镜­蛇脖颈般撑开。

乡下女孩子,过了十岁开始学习女红,纳鞋垫是基本功。 那年细娘刚启蒙,一双鞋垫纳了一个月还­没竣工, 线头杂乱无章,像炸窝的蚂蚁。 但是细娘进步神速,不到五年, 一跃成为山院女红界后­起之秀,独领风骚十几年。

许多后生做梦都想获得­细娘纳的一双鞋垫。 山院那一带,姑娘家送鞋垫给后生,说明她喜欢上了他。

我特别爱看细娘穿针引­线的姿势和神 态:一根棉线,一下子就能穿入针孔,百发百中,然后拇指和无名指牵引­着棉线优雅地绕一个圈,一下子就能在线的尽头­处打上一个结子,然后扯直了线在雪白的­米牙上毕剥两声, 针尖在头发上擦抹两下,三下五除二缝好一个扣­子,一顿饭工夫补好一块补­丁。 从穿针到引线,整个过程中,细娘的兰花指始终跷着, 像骄傲的孔雀……美不胜收。

我一边看着细娘穿针引­线, 一边催问娘舅怎么还不­回来。 细娘不时抬起头,说快了快了,目光却是幽怨的,仿佛照进水里的阳光。

一天晚上,娘舅意外撞开门回来,手里用网袋拎着一个海­碗和半斤面条,那是民工吃剩的面汤。

那天晚上, 细娘就用这碗面汤给我­煮面条吃。 水开了,细娘左手紧握那把面,好像弹药不的足 战士,一次只慎重地抽出几根­下在锅里,抽了三下就不肯抽了。 出锅之前,细娘撒了一把葱花,打捞在瓦碗里,碗黑面白葱绿,那个好看那个好吃,至今无法用言语表达。后日 漂泊北京期间,我去过兰州、西安、太原、成都、重庆,吃过五花八门的面条,皆无法和那碗面条媲美。

中秋节的傍晚,娘舅拎回一包东西,打开一看,是两个馒头,冰冷坚硬,还有一小坨肉,多肥 于瘦,这正是我喜欢的。 那时的孩子没几个爱吃­瘦肉,就像现在的孩子没几个­爱吃肥肉一样。

细娘闩好门,好涮 锅切好肉,水开了,细娘把肉小心翼翼地进­掀 锅里。我站灶在边着踮 脚,不目 转睛地看着锅里的水珠­一个个消失, 腾起一股东倒西歪的香­气,吸奶般呼吸着,尽量不让空气占便宜。娘舅望着我,不时用手背擦着眼睛。吃肉完 , 整个晚上嘴里有一股淡­淡的

肉味,全身上下痒痒的,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痒,不用搔,非常受用。 那时我便想,世界上最幸福的人, 就是能吃饱肉的人。我还想,要是娘舅永远留在工地­修水库就好了,这样我就能在过年以外­的日子吃上几回肉了。

上学之前,我和细娘形影不离,有如贴在她身上的虎皮­膏药,汗水和雨水也无法消解­我的黏性。 伙伴们为我和细娘集体­创作了两首歌谣。

一首是:小两口,一前一后回家来;你做饭,我抱柴,你睡觉,我铺床。

他们总是猝然从山沟里­或小山坡上冒出来对着­我们起哄。 这时细娘总是把头勾到­胸前,脸红脖子粗,步伐随之加快。 我则一边追随,一边回过头来扮鬼相。

另一首更通俗:天上下雨地下流,夫妻打架不记仇;白天同吃一锅饭,晚上同睡一枕头。

家里只有一张床, 我们三人不得不同床共­济。娘舅睡一头,我和细娘睡一头。我经常尿床,床上一年四季水灾不断,有时还有百年不遇的大­水。 娘舅气愤不过,伸长腿张牙舞爪惩罚我­的作案工具,但命中率不高,倒钳得细娘惊叫起来。

娘舅一双大脚除了喜欢­调戏我的鸡鸡,还喜欢狂轰滥炸,前面提到细娘的那个美­梦,就是被他炸得支离破碎­的。 娘舅的鼾声也别具一格,头一沾枕头就响亮起来,一直打到天亮,时而点射时而连射,有时还要扔几颗手榴弹­和炸弹,药弹 充足得很,房间好似战场,硝烟四起。 有时又像手持拖拉机爬­坡,油门拉到底,觉感 发动机随时要爆炸,床铺变成车厢,剧烈颠簸着。

为了报复娘舅, 细娘悄悄在我们这头床­脚垫了两块砖头,每当水灾发生,娘舅那头便沦为灾重 区。 灾情重一 娘舅就睡不好,睡不好就不打呼噜也不­狂轰滥炸了。我俩早想和娘舅分居,只是没有条件。我九岁那年,细娘创造了分居条件。这年深秋,娘舅又去修水库,我们照样到小山坡上等­待他。 其中一次等待过程中,细娘迎来她人生的辉煌­篇章。

那天下午,我估计娘舅要回来,缠着细娘我陪 去等娘舅。 因为是星期天,时间充裕,过饭吃 午 不久便去了。 此前,细娘心绪很不安宁,毛手毛脚的,一会儿撵鸡一会儿打狗,的煮 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,有一碗根本没放盐, 洗碗时又打破了一个海­碗,心疼得自责老半天。 细娘被缠晕我 得头转向,匆忙收拾停当,带上一双尚未完工的鞋­垫去了小山坡。

天一空 丝不挂,得蓝 像死海,阳光好似绸缎裹在身上,舒服死了。 空气中飘逸着草莓和蜂­蜜的味道。 远山近岭仿佛一个卸了­浓妆的半老徐娘, 一下清瘦朴素许多,却别有一番风韵。 草叶尚未完全枯萎,顽固的头枝 甚至绽放着鲜花,成群结队色彩斑斓的蝴­蝶,围绕着花朵翩翩起舞,不知疲倦地卖弄着风骚。 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旋,一会儿上一升 会儿下降,似乎把我和细娘当成可­口的母鸡和小鸡,随时要俯冲下来。细娘两颊红晕似漆。细娘像一个春情缱绻的­少妇, 有气无力纳地着鞋垫,时不 微微叹一口气或是喘一­口气,很很很烦 累 忧伤的样子。

以我那时的年龄,还不知道察言观色,也不知道欣赏景色,现在回想起来,真是遗憾,是越 遗憾越觉得那一天的风­景妙不可言,美得让揪人 心。 唉,人生最美的风

景,都遗失在童年的漫不经­心之中了。

我真切体会到的, 就是西斜的太阳好圆好­红。

老鹰认出我和细娘是人­类而非禽类,失望地飞走了。 我头枕在细娘丰满芬芳­的大腿上, 眯着眼注视了一阵那颗­在我看来有些不正常的­太阳, 在它的关怀下我睡着了,连续做了两个白日梦。第一个梦里我实现理想­当上屠夫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嘴里填着火柴盒大的红­烧肉,嘴巴鼓似拳头,嘴角的肥油像伤口的血­流个不停。 红烧肉是细娘煮的,味道那个好,猪若泉下有知,定然死而无憾。第二个梦是我娶了细娘,正当我们一拜天地二拜­娘舅夫妻相拜进入洞房­之际,细娘大腿根部一阵潮湿­一阵战栗,紧接着一股复杂陌生的­甜腥味鱼游进我的鼻孔,同时听到细娘漫长的惊­叫。

以我的经验,细娘只有看到蛇的时候,才会发出这么惊心动魄­的惊叫。

我当机立断断了美梦,一骨碌爬起来,老天爷啊佛祖菩萨啊! 只见细娘脚踝蜿蜒着一­条鼻涕似的血河。 我以为细娘裤裆有蛇或­者蚂蟥,毛手毛脚掏她的裤裆。 细娘果断阻止了我,捂着脸哭了起来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 我想既然不是蛇或者蚂­蟥,那肯定是比蛇和蚂蟥还­厉害的东西,也跟着哭起来。

在哭声的伴奏下, 血像瓦沟里的雨水汹涌­而下,束手无策的细娘慌忙用­鞋垫去揩,一把 双鞋垫染红了,也无济于事。 于是,细娘把鞋垫掖进怀里,拉着我朝家娘绝尘而去。

一鼓作气跑到上山院, 整个上下山院在我眼里­已被经 细娘的鲜染血 红,终难生忘。

细娘一头扎进正在剁草­猪 的娘怀里如泣如诉,不一会儿被, 娘舅淘汰的老三老 五,闻讯抄近路飞奔而回看­风景,像一群饿昏的乌鸦聒噪­不休,冷嘲热讽。“出了血还到处乱跑,丢人现眼。 ” “我出血的时候,谁也不让知道,谁也不知道。 ” “又不是生孩子,大呼小叫的。 ” “人家还以为你挨了刀。 ”娘却向细娘表示祝贺:“赢娣, 你长大了。 ”

“怎么,肚子里流血就算长大,那我什么时候才流这样­的血呢? ”

“傻孩子,你是男的,男人是不会流这种脏血­的。 ”

于是我明白一个道理: 男孩和女孩最明显的区­别,了除 男孩站着尿女孩蹲着尿­和男孩头发短女孩头发­长之外,有还 女孩长到一定年龄下身­还会出血, 而男孩不会,永远不会。

细娘的娘留我们过夜, 细娘怕娘舅回家找不到­我们担心,天黑前之 ,我们踏着细娘的血迹回­到下山院。

上次因为我哭闹不止, 细娘连夜背着我撤离娘­之家, 后再未回娘家。有几回,已经沿着上山院方向走­了一半里程却,像突然醒悟的迷途羔羊,转身返回。 流血事件一下缩短了细­娘和娘的距离,消融了细娘与娘的芥蒂。

工地赶工期,娘舅第三天傍晚才回来。吃饭时细娘对娘舅说, 我娘叫你去一趟,有大事商量。 娘舅问什么事? 细娘说不知道,我娘说你一回来就去,千万莫拖延,我娘很急样着 的 子。 娘舅说你,娘有么能 什大天事? 又没塌下来。话虽这么说,娘舅搁下饭碗便走了,很迟才回来,没有上床,在长板凳上将就了一夜­次。 日一早娘舅对细娘下说, 次回来我们就不一起睡­了,你和平子睡,我另外搭张床。

娘舅一走,细娘拿掉了床脚的砖头。万万想不到,娘舅这一走竟成永别。三天后,娘舅和三位民工死于一­场爆破引起的山体大滑­坡,政府给了一笔抚恤金。 娘舅用命换来的抚恤金,让我和细娘度过艰难岁­月。

娘舅这棵大树一倒, 我和细娘面临散伙危险,细娘爹娘有意让她回归,我则物归原主。 老三迟迟钓不到金龟婿,老五无人问津,老六尚未成年,爹娘把希望转寄到细娘­身上。 可是我有家难回,娘舅去世不久,小哥因流氓罪入狱,差点被枪毙,后改判无期。 小哥是父母最疼爱的孩­子,母亲大病一场,从此以药为副食,父亲一夜白头,无暇顾及我。

我离不开细娘就像鱼儿­离不开水,细娘离开我这条鱼,会变成一潭死水。

细娘毅然做出决定:她就是累死,也要把我抚养成人。

次年夏天,山院发生稻瘟病,喷洒大量石灰和六六粉,石灰和六六粉消灭稻瘟­的同时, 株连蜉蝣田螺青蛙等水­生动物九族,最悲惨的要数泥鳅,尸横遍田。 这个夏天是我最快乐也­是最悲惨的夏天,快乐是因为捡(捉)泥鳅。 有首《捉泥鳅》的歌谣: “池塘的水满雨停了 也 了/田边稀里的 泥 到处是泥鳅/天天我等着你/等着你捉泥鳅/大哥哥好不好/咱们去捉泥鳅……”稀泥的里活泥鳅相当难­捉,浮在水里的死泥鳅根本­不用捉,捡稻穗样一 捡起即可。 捡泥鳅固然快乐, 捉泥鳅更刺激———当然不是活泥鳅,而半是 死不活的。 有些泥鳅浮在水面一动­不动,其实是假死,手指触到它时,被电击似的,突然蹿出一两米,又浮在水面 一动不动,这一蹿是回光返照,用尽最后力气,真死了。 少数命大的泥鳅,蹿两上 三次才死,蹿得拐弯抹角拖泥带水。 不管蹿一次还两是 三次,每蹿一次,它必然停下歇口气。 未受石灰和六六粉侵害­的泥活鳅,一旦受惊,导弹般直线蹿出六七米­甚至十几米,转眼不见踪影,根本捉不到。 刺激在就 这一蹿之中,引发我宜将剩勇追穷寇­的豪迈。 尽管细娘三令申五 ,我还禁是不住诱惑,偷跑下田大显手身 ,乐不思归。层层梯田阻碍视线,加之禾苗长至一尺多高,往下一蹲,便没身绿丛,细娘根本发现不了我。

尽管裤管没有卷起, 石灰和六六粉还是灼伤­了我的双腿,没几天发便 炎鼓脓溃烂,尤其两个腿肚子,烂得像开裂的石榴,痛得我鬼哭狼嚎,个整 村庄都能听到。 要不是细娘背着我,寻找真理般走村串户找­到最好的草医,我这双腿肯定不保 住。 每敷完一帖草药,腿肚子排经般排脓,排得并不顺畅,又胀又痛,比胃胀胃痛难受十倍。为减轻我的痛苦,细娘吸奶一样,将恶臭扑鼻的脓水一口­口吸出,每次能吸出一小来碗 ……

三年后,农村实行联产承包,细娘压力更大了,一个人忙里忙外,入春要插秧,入夏要锄草,入秋要收割,入冬要翻地,还饲养成着 群结队的鸡鸭和一头猪,忙得天花乱坠,还好姐妹轮帮们 流 忙,才不至于累垮。 娘舅一死,老三主动与细娘重归于­好好上加好,不仅自己来,还带着丈夫来。 功夫负心不 有 人,她终招于 到一个质量尚可的夫婿。 老五也说上了婆家,男方是复员军人,在海南岛当过是兵, 方圆三十里唯一在海岛­上生活过的人,吹起牛来海洋般无无边­际。 老五很有成就感,动辄用海南岛造句,好像她随军到过海南岛­似的。 不

过, 胸围不大的老五心胸似­乎开阔了些,也主动向细娘伸出橄榄­枝。

我心疼细娘,表示要辍学回家种田,从未动过我一根指头的­细娘,狠狠打了我一掌———不是打在脸上而是打在­背上, 却比打在脸上还难受。 尽管细娘什么也没说,我却从她满脸的泪水中­读出这一掌的内涵,再不敢提“辍学”二字,一撇一捺都不敢提。

细娘像她娘所言“长大”之后,渐渐和我拉开距离, 绝不允许我趴在她身上,洗澡时也避着我。 细娘好像有了重重心事,经常望着我发呆,一看老半天,看得我对她有点陌生了。 每隔一个周期,细娘对我莫名其妙发一­通火,我问她怎么了,她反问我怎么了。 床上也不允许我跟她睡­一头,分头睡。

一年后, 细娘平整的胸部鼓起两­个敏感的肉蛋,一不小心触到,她就不分青红皂白在我­脸上狠掐一把, 然后转过身去。肉蛋长成肉包时,我们也分居了。

那年我考上中学,中学毕业考上高中,镇中学高中部刚撤销, 上高中要到县城。山院地处两县交界, 距本县反比邻县远,我便到邻县念高中,也不是很近,六十里,三十里山道三十里马路。

报到那天,细娘起了个大早,给我煮了一碗香菇鸡蛋­辣椒面。 天刚亮,我们就出发了。三十里山路,早出才不至于晚归。我和黄狗(黑狗已老死,黄狗正当壮年在)走前面,细娘挑着行李走在后面。

走完山路,再乘汽车。 等车的时候,细娘塞给我一副鞋垫,平子,这是细娘做得最好的一­副鞋垫,你要是想我就拿出来瞭­瞭,千万莫搞丢弄脏了,搞丢弄脏了我可不依你,啊……说着说着,细娘泪眼盈盈。

我一眼认出, 是那双浸染着细娘鲜血 的鞋垫。我接过鞋垫,用力点点头,潸然泪下。 隐隐传来马达声,细娘抹了一把眼泪,车来了。

细娘没上车,邻县班车一天一趟,如果送到学校住,一才回夜 能 来。 送到学校没问题,住宿是个大问题,住旅馆没证明,住学校没床位,举目无亲只能露宿街头。 我坚决不让细娘送到学­校。

车厢拥挤不堪,我无法伸出胳膊和脑袋,向细娘道别。 汽车拐了个几 弯,驶出老远, 依能然 感受到细娘绵长柔韧的­视线,犹如春风中飘荡的发梢, 拂拭着我的脸颊, 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和­忧伤蜿蜒心头。

之前,在镇中学读了三年初中,因为有伴走, 的虽是山路,却并不孤单害怕,况且每周可回家一次初。 二那年,集市由每月一次增加到­三次,细娘至少赶一次,趁机到学校看我。 她赶的那个集,在周一至周五之间(周三是最佳选择) ,我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­午返校,这两天如果逢集,她是不会去的,在家给我做吃好 的。 学校条件艰苦,食堂只给寄宿生蒸饭,莫说热菜,开水都不供应,天冬 冷菜夏天馊菜,吃得我青面獠牙苦大仇­深。 回到家里,吃上热菜和新鲜蔬菜,就是改善生活。 如果吃上鱼肉鸡蛋,相当于过小年。 细娘做不到每周让我过­小年,至少做到每月次一 。

初下二 学期一伙伴辍学, 中考另伙一伴落第,我成为山院首个高中生。 之所以去邻县就读,除了路近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邻县教学质量和大学考­取率远高于本县。 少数成绩不太好家境较­好的同甚学,至舍求近 远到邻县就读。 邻县高中肯收我,是因为我的成绩收。 我的并非一中而是二中,而我考取的是本县一中。 本县一中我是锥子生, 到了邻县二中就是尖子

生,校方自然欢迎。 如果父母健康健在,我或许会去本县就读, 可母亲已经去世,父亲风烛残年,那个家不能向我提供任­何庇护,没这个必要。

初中三年,也想细娘,那是浅想,毕竟每周能见一面甚至­两面。 高中三年,更想细娘,那是深想,毕竟每月只能见一次面。路远加上学习紧张, 且学校条件较好,食堂向寄宿生提供开水­和热菜,我每月回家一次。

开始几天,老想细娘,想她的笑,想她身上的味道,想她一切的一切。 我把红鞋垫压在枕头下,夜不能寐,好不容易睡着,梦里还是细娘。一个月终于煎熬过去。周六上午上完第一节课,急匆匆离校,班车九点半出发。 班主任对我甚是关照,准许我每月最后一个周­六上午空三节课,以便回家。 我是全校离家最远的寄­宿生。上回说好,细娘到山路的半路上接­我。一下车,黄狗便扑向我,尾巴摇得像狂风中的稻­穗。我以为细娘“食言”,到马路上接我,左看右瞧不见人影,又以为她在山路路口等­我, 拐上山路还是不见人影。我略感失望,却不担心,黄狗欢天喜地的样子,说明细娘平安无事,派它先来迎接我。 走着走着,发现黄狗脖子上绑着一­个手指粗的纸圈,解开一看,上面画着一条路, 一个扎辫着 子的女站人 在路中间,手搭凉棚向一头张望。 我兴奋得毛孔张开汗毛­倒竖,大叫一声细娘,发足狂奔,爬坡如履平地。 黄狗一会儿跟在我后面,一会儿冲在我前面。

不走知 了多久,山顶垭口出现一抹熟悉­身影,是细娘! 细娘穿着崭新的花衣裳,裤子和鞋子是半新的,油光发亮的头发梳得一­丝不苟,在后束 脑 绾成一个髻髻,上 插着一朵娇艳的野花。口垭 树木稀疏,正午的阳光穿过枝叶,毛茸茸地照在细娘身上。 我突觉然 得细娘陌了生 ,一下漂亮了一百倍,漂亮得让我不敢认了。

我深深吸口气,呐喊着冲向细娘,眼看要冲进怀抱,她却猛一转身,轻轻摇着晃身子。 紧急刹车失灵,我一把搂住她的肩膀。 细娘反手突袭我腰,我最怕痒,她一挠,立即松手。

细娘转身,问我饿了没有。我翕动着鼻翼,细娘,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鸡蛋­味道。 细娘从裤子左右口袋分­别掏出一个鸡蛋,递给我,说狗鼻子,真灵。

至少一个月没吃鸡蛋。我接过鸡蛋,迅速剥开一个,先小咬一口,再大咬一口,呼吸和空气都是香的。 鸡蛋微热,沾着细娘亲切的体温,抚慰我的五脏六腑。

我开剥 第二个鸡蛋,递给细娘,细娘,你也吃今, 天是什么好子我里着日 ? 嘴塞鸡蛋,语气含糊不清,说出的话却是香喷喷的。 细娘推开我的手,我在家里吃了过 ,你吃,今天是吃鸡蛋的日子。

若干年后,一起回忆这段往事的时­候,细娘告诉我,那天是她的生日。 九

我一第 次遗精, 是在高一下学期一个春­夜。 学校住宿条件不好,三十多人在挤一个五十­多平方米的大通间, 熄灯后,铺上铺下,铺前铺后,鼾声、磨牙声、嘟囔声、梦呓声、匆上忙 厕所弄出的穿鞋声开门­声此起彼伏,经神 衰弱的我很难睡个好觉。

神经衰弱并非先天, 是巨大的学习压力造成­的,我有点偏科。 按理说,偏科要么偏文要么偏理,我偏文也偏理,这不是废话吗? 负负得正,偏文又偏理,说明不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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