Xiaoshuo yue bao

卸妆

詹政伟

-

田月萍的知名度越来越­高,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人来­参观、来采访,她也受邀去全国各地介­绍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,以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和­别人的抗癌故事,所到之处,受拥戴程度,空前绝后。 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­自己的后院会起火,老毛动员一大批永恒慰­心服务室的病人,要求她自动离职,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主管­部门医药学会也要找她­谈话……

田月萍纸片似的飘出了­医院, 她难过得想号啕大哭一­场。 怎么会是这样?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 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啊! 她蹲在树荫下,却一滴眼泪也没有,只 是机械地盯着一群在搬­运东西的蚂蚁发呆。

一辆出租车在她的身边­停下来, 司机摇下车窗,语气热切,上哪儿? 田月萍充耳不闻。 司机看了她一眼,嘴里嘀咕了一句,哑巴啊! 随后把车开走了。

给刘醒打个电话,让他来接我。田月萍

这时想到了老公。 她下意识地摸出了手机,但在摁了几个号码以后,她又停住了。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,他会急死的。 想到死,她全身颤动了一下,全身骨头仿佛都被抽光­了,她动弹不了,只得在马路的阶石上坐­下来。 此刻,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就像一个刚被救上岸的­溺水者,不尽的人流和车流从她­的眼前飞驰而过,她浑然不知。

乳腺癌乳腺癌……这几个字榔头一样在她­的脑子里敲着。

我看你还是做好手术的­准备吧, 都到中后期了,癌细胞发展起来很快的。 那个瘦得像根灯草似的­王医生冷冰冰说过的话,此刻就在她的耳边回响。 田月萍不寒而栗。 为什么偏偏是我? 她想不通。 想到自己一对美丽而丰­腴的乳房将要从自己的­胸前消失, 她恐惧地用双手捂住了­胸部,那里此刻骤然一阵刺痛。

初冬的风吹着掉落的黄­叶, 哗啦哗啦唱着谁也听不­懂的歌。 田月萍不敢相信地又一­次从包里拿出了那份病­理切片报告,病理切片上的符号都很­清晰,但她一点都不懂,隔行如隔山,那些符号组合起来,就像一把尖刀刺向了她­的心脏,她颓然地放下了那几张­薄薄的纸。

包里的手机响了好几回,她才感觉到。掏出一看,是刘醒打来的,问现她 在在哪儿, 说刚才甜甜学校老师打­电话来了,让家长赶紧去接。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猛,地记起,今天轮到她去接女儿。她连声地说,啊呀,我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,我这就去接。 她忙道着 不是,然后迅速拦了一辆出租­车,火烧火燎地往学校赶。

女儿甜甜嘟着嘴巴不乐­意地说,妈妈,你怎么到现才在 来?

田月萍不好意思地对陪­着甜甜的班主 任说,事情一忙,我什么都忘记了,真是不好意思丁,老师。

那个脸上长满了雀斑、 被称作丁老师的中年女­人不耐烦地说, 以后要记啊住 ,都像你这样,我们就乱套了。 她抿着嘴点点头,下不为例,下不为例。

出了幼儿园,甜甜问,妈妈,你的车停在哪儿呀? 田月萍啊呀了一声原, 来她把电瓶车停在市一­医院儿那 了。 她带着女儿重新打车回­到了市一医院。 甜甜不住地问,妈妈,你怎么会把车停在医院­呢? 田月萍勉强笑笑说,妈妈刚才在看病。 妈妈得的是什么病啊紧,要 不要紧? 甜甜关切地问。 她的脸僵硬起来,她摸摸女儿的刚脸,想说什么,女儿使劲地逃开去,妈妈,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? 田月萍拍打了一下自己­的脑袋,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­在女儿面前出露 尴尬来, 于是她装作轻松地说,妈妈的牙齿稍微有点疼,所以来看看医生。

妈妈,你一定要当心。丁老师说了,牙疼不是病,疼起来真命要 。

甜甜稚气的话,让田月萍心如刀绞,她的眼睛红了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 她背过身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 再转过身时,她就稍稍平静了一点。 她把女儿抱上电瓶车,悄悄问,今天老师教了你们什么­呢? 甜甜叽叽喳喳地跟她说­着,但田月萍怎么也听不进­去,眼前老是晃动着无数的­景象,它们杂乱无章,就像那些梦境,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……

田月萍不止一次地为自­己庆幸, 庆幸自己的心血没有白­花。 当她从那个穷困而幽僻­的山里到小 村 走 宁州大的学 时候,她对自己说,接去下 你就要想方设法做一个

宁州人。 当她结束七年大学和研­究生生涯,身份置换为宁州大学中­文系教师的时候,她又对自己说,你要找一个疼爱你的男­人。 她又如愿以偿。 她找到了刘醒。

刘醒在一家电脑公司上­班, 脾气好得让田月萍的父­母也赞赏有加。 有一次,田月萍说好了让刘醒到­火车站去接她的父母。 刘醒特意请了假去了,但等来等去就是等不着­他们。 他打电话问田月萍怎么­回事。 田月萍说,他们说定了要来,那就一定会来,你就耐心等在那儿吧。 刘醒就继续等。 一直等到天黑,田月萍打电话来,还没说话,先笑,笑了一阵,才不好意思地跟他说,真是不好意思,她记错日子了,她的父母应该是明天才­来。

田月萍以为刘醒会发脾­气的, 但他却没有半句怨言。 田月萍很感动,她原来准备了一箩筐赔­礼道歉的话。 要知道那时候他们两个­还只是恋爱关系,离谈婚论嫁还早着呢! 事后,她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­说给自己的父母听, 父亲马上眉开眼笑地说,中,这样的人是过日子的,是真心实意对你好。 确实,婚后,她立马感受到了其中的­美妙,刘醒除了摆弄那些永远­在更新的电脑以外,所有的业余爱好就是伺­候田月萍和女儿甜甜。 在别人眼里很烦琐、很累人的东西,到了他那里,全都变成了乐趣。当然,田月萍也知道,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,都是靠自己努力的结果­正, 是因为自己的优秀,才会吸引住刘醒,自己就像一块磁铁,把刘醒这砣铁牢牢地吸­住。爱《 拼才会赢》这首歌她特别喜欢唱,往往一唱就联想到了自­己,一唱就热血沸腾,人生不就是一场拼搏?

田月萍知道自己的脾性, 她这个人看上去恬淡如­水,但心底里却是一个非常­要强的人,她对人宽,对己严。她希望自己的 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。 在学校,她是一位受学生尊敬和­爱戴的好老师, 在家里,她是受丈夫和儿女 钦佩的好妻子和好妈妈。她觉做做得 人 得这么三好,的确是很赏心悦目的。

当初有人见才貌双全的­田月萍嫁给了学历比她­低、家一境 般化的刘醒,都认为她是一朵鲜花插­在了牛粪上,刘醒不说是牛粪,但充其量也就是一只不­那么起眼的瓶子, 光彩夺目的鲜花生在长 普通瓶子里,那就逊色多了。 田月萍笑笑,也不去辩解什么,只是反复说,我相信缘分,缘分来了,我有什么办法逃避呢? 其实刘醒好不好,只有她心里清楚,她历来就是一个务实的­人, 她对自己的定位很精准———实实在在地过日子,不奢望那种虚无缥缈的­公主活生 。 刘醒对于她,就像一件小内衣,穿着舒适、温暖,外人是无论如何体也 会不到的。

自从有了女儿甜甜以后, 田月萍每天最做爱 的一件事, 就是为女写儿 日记,先是在写 手机上,然后打印出来,装订成册,她详详细细地记载女着 儿的一举一动、一言一行,一有空闲,或独自或和刘醒一起翻­看先前的那些日记,每次看每, 次都会从内心升起无限­的感叹。

有一次, 学校阳光文学社邀请了­著名青作郑功年 家 成 来学校做讲座,是由她全程陪同的,文学院院长老方向郑成­功隆重推荐田月萍, 我们田老师也挺喜欢文­学的,她的不少散文篇什相当­有文采郑。成功见老方说得一本正­经, 便很感兴趣,一定要田月萍拿几篇出­来让他看看,田老师,让我欣赏赏欣 嘛。 田月萍很窘迫,说,哪里呀我, 只是为我女儿记点日记­而已。

日记应该是真正散的 文。 郑功成 笑着说。

拗不过郑成功, 田月萍便把那些日记给­他看了,哪知道郑成功一看,就在课堂上大声地朗读­了其中的一则。

郑成功说,这篇小文章很生动,是你们的田老师写的。 田老师要么不写,一写,就很有腔调,她要照这势头写下去,我郑成功很有可能就要­失业了。 学生们因此知道田月萍­也在写作。 田月萍脸红了, 她再三声明, 郑作家说的完全是客套­话, 照他这么说,这文章的著作权应该是­我女儿甜甜,我只不过是一个忠实的­记录者罢了。 郑成功大笑,说,你女儿四岁就能出口成­章,那还要我郑成功干什么?田月萍笑了,她不得不承认郑成功反­应机敏,口才了得。

临走,郑成功要带走她的那些­日记,说是帮她联系一家出版­社。 田月萍婉言拒绝了。 说这些纯属私人话语,不值得公开的。郑成功搓着手连说可惜。

田月萍倒不觉得有什么­可惜, 说老实话, 她对生性活泛的人有一­种本能的拒绝。 像郑成功这样的名人,学校每年都要邀请十几­个, 他们和你在一起时信誓­旦旦,称兄道弟,但日后你如果再找他们,他们疑惑的目光会让你­觉得自己找上门去是不­是有点画蛇添足! 谁叫他们是名人呢? 名人总是有他的生活逻­辑的。

但不管怎么说, 田月萍心里还是蛮开心­的,因为得到一个风头正健­的著名作家的褒扬,还是非常不容易的,因为郑成功素以对文字­的严苛而著名。

书房里的田月萍轻轻地­抽泣着, 从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­的那天起,她就觉得自己的天空灰­暗了,想到引以为豪的东西将­从自己的身消上 失,她一次又一次泪如雨 下,没有了乳房,那她还是一个女人吗?她偷偷地去复查过,而且止次不 一 ,也不止一个医院,希望那只是一个误诊,但她的愿望总是那么弱­禁不 风, 在现代科学面前,们它 被撞得粉碎后掉落了,就像灰尘一样消失在广­袤的天空里。

能不能用药物保守治疗?她怯怯地问医生。

医生面无表情地挥舞着­手中的病理切片报告说,那怎么可能呢? 你看看,你看看,这么糟糕的状况,不切除,恐怕连你的性命保住也 不 了。 你知道什么是癌吗? 它们就像牵牛花一样,总是在你不注意的时候,悄悄地上攀 来。 你摘去一朵,说不定明天又会开出两­朵,后天又会开出三朵,谁叫你让它攀上了呢? 你现在只有连根它把拔­起,让它枯萎,把你的病灶彻底消除掉,这样,你这个人才有可能不倒­下,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,否则,用不了多少日子,你就看不到蓝天白云了……她承医认 生说得没错。是不是切除了乳房, 我就保证能活下去了? 她不死心,不厌其烦地向医生打听。

废话,这个谁敢打包票?我们只有在手术打开以­后, 才知道癌细胞是不是转­移了,不转移,那当然好,开刀以后,你可以放大胆子地活下­去了,要是癌细胞在继续扩散,那是老天爷也有没 办法的事。

田月萍惊慌失心措, 虚气短,全身的冷汗涔涔地下,既然已经是中晚期了,手术也不能保证, 那还不如留下一个完整­而美好的自己,但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,她马上乐观地想,切除双乳,虽然美丽不再,但生命还可以保全, 还可以继续看蓝天白云……但却必须忍受病痛的折­磨,年长 放疗、化疗……这种两 截然不的同 想法, 就这么交替着在她的脑­子里打架。后来前,者了占

上风。

她决定和刘醒说说。从书房出来后,她坚毅地走进了卧室, 看到刘醒正呼呼大睡,她有些于心不忍,他太累了。 她在边上看了他一会儿,后来,她想此事无论如何都不­该迟疑了,于是把他摇醒。 刘醒睁开眼,不解地看着田月萍,你怎么还不睡? 田月萍幽幽地说,我有话对你说。 刘醒被田月萍的严肃劲­给搞蒙了,他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,睡眼蒙眬地问,什么事?田月萍装作平静地说,刘醒,我病了。刘醒揉了揉眼睛, 不敢相信地看着田月萍,病?什么病?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­地听田月萍谈到自己的­病, 在此以前,病这个字眼,好像从来没有从她的嘴­里出现过,正因为谈得少,他压根儿没有一点思想­准备。

田月萍的声音终于颤抖­起来,刘醒,实话跟你说吧, 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­活了, 你以后自己要多保重……她的眼泪夺眶而出……

月萍,你不要吓我好不好?刘醒大惊失 色。

田月萍哭了, 她把病历卡啊医生的诊­断以及病理切片报告什­么的全从一只塑料袋里­拿出来,塞在了刘醒的手里,我为什么要骗你,你自己看吧!

刘醒边看边抖。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,月萍,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 田月萍嘤嘤地哭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刘醒开始噼噼啪啪地抽­打自己的耳光。 田月萍摁住他的手,你不要这样,求求你了,不要这样! 刘醒抱住她的一条腿说,月萍,你要原谅我,我真的不知道你得病了,我……我真浑,你生病,我却什么都不知道……刘醒语无伦次地说着。

刘醒,以后你带着甜甜好好过­吧,我走 后,求你把我彻底忘掉,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。 田月萍呓语一般喃喃地­说。

田月萍,你在干什么啊,你生病了,我们就去看病,你谈什么死死不 的?!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! 刘醒痛心疾首地喊道。

嘘,别吵醒甜甜。田月萍小心地提醒刘

醒。

月萍,放心,我不会离开你的,你的病会好的,一定会好的。 刘醒神情坚毅地说。

田月萍惨然一笑,双乳一切除成,我 了男不男、女不的女 家伙,还有什么意思?活着就意有 思。 刘醒说。医生说了,切除后,也不一定能保全性命,我的情况是已经到了中­晚期了,谁知道癌细胞会扩展到­哪里。 与其这样吃刀开 的苦,还不如求个囫囵死。 田月萍双肩耸动得厉害,她竭力不让自己的哭声­发出来。

要是开过刀就好了呢? 你就不从好的方面想想?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,完全是有可能的,再说现在得这种病的人­多得海了去,看好的也大有人再在, 说你的双乳切除了,只要我不嫌你,你怕什么怕?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生­命更可贵的? 别赌气了,我理解你的苦,这但 座苦山再苦,我们也要翻去过 ……刘醒一遍又一地遍 安慰着田月萍。

田月萍的抽泣缓下声 了 来, 她仔细地看着刘醒, 内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名­状的复杂情感,她叹了一口气说,刘醒,你的好意我领了,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,我们还是离吧,要是我死在这里,以后给我们甜甜找个后­也妈 难离。 了,我就回老家去,哪里生,哪里灭吧,天灭要 我,我能有什么办法? 田月萍说不下去了,她捂住了自己的脸。

刘醒突然就发了火, 他捉住田月萍的一只胳­膊,怒目相视,一字一顿地说,田月萍,你给我听着,我平时都是听你的,但这

件事,你一定要听我的。 你想离婚,没门,我不会同意的,你想把离婚的恶名套在­我的头上? 你以为离婚了我们就两­清了,你错了,人可以分开,但情呢? 我怎么办? 甜甜怎么办? 我们这个家怎么办,你想过没有? 他怕吵着甜甜,硬是把田月萍摁在沙发­角落里说这番话。 那声音嗡嗡的。 从现在开始,你什么念头也不要转,就给我看病,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,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­努力……刘醒不停地说着,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­还是非常会说话的。

田月萍把脸贴在刘醒的­胸脯上, 眼泪很快就把他的衣服­濡湿了。

刘醒温顺地替田月萍擦­着泪, 那眼泪却怎么擦也擦不­干。 终于,刘醒的眼泪也下来了,两人抱成一团无声地哭­着……我怕。别怕,别怕,开了刀,就会好的。我还是怕。乖,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,船到桥头自会直。两人喁喁私语。你摸摸。田月萍拉过刘醒的右手,把它按在她的胸前。 刘醒轻轻地摸着那两只­对他来讲熟悉无比的乳­房,它们是那么的光滑,那么的丰满,想到不久的将来,它们将像两坨烂肉被切­除,然后丢弃在肮脏的垃圾­筒里……刘醒不由自主地颤抖起­来……他悚然地抽回了自己的­手,就像乳房上面长满了刺­似的。

去医院住院, 准备手术的日子确定下­来了。

那天凌晨四点,刘醒就起来了,刘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­醒得那么早。 看田月萍微 张着嘴睡得甜蜜。他蹑手蹑脚地下床又,轻手轻脚出地 门。 他特意开电瓶车到小方­街大饼店替田月萍买她­最喜欢吃的手工烘烤大­饼。

在大饼店里, 他要做饼的师傅在他要­的大饼里放进蜜枣。 师傅说没有蜜枣,要不用红枣吧。 刘醒说,不,一定要蜜枣。他跑来去跑 买蜜枣。 天还没亮,卖蜜枣的店还没开张。 于是就等等, 到开张已是点六多了。 他赶紧买了,又跑到近郊的天童庙,然后回家。

田月萍已经起来了,在替甜甜穿衣服。她看见那大饼,眼里就露出欢喜来,这么远路的 ,还去买。刘醒笑笑。一家人围餐着桌吃饭。 田月萍从大饼中吃出了­蜜枣。刘醒说,我特意去天童庙许了愿­的,你吃了,一切都会顺利的。

田月萍眼里漂出了泪花,她使劲地点点头。妈妈,你怎么哭了? 甜甜问。妈妈———高兴。 田月萍说。高兴什么? 甜甜又问。田月萍想了想说, 高兴甜甜从今天开始,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了。我会很乖很乖的。 甜甜仰起头说。刘醒先把甜甜送到了幼­儿园, 然后再回家整理田月萍­住院要用的东西。 九点整,的叫 滴滴车到了。 刘醒要搀扶田月萍下楼。 田月萍挡开了他的手。 现在就把我当病人了? 我能行。

当护士把田月萍推进手­术室的那一刻,刘醒注意到她的脸色一­片煞白,他俯下身,对着她的耳朵说,放心,天会老 爷 保佑你的,别忘了,你吃了大饼里的蜜枣了。

那个冬日的上午阳, 光很明媚,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很­多,谁也不会注意到手术室­外的走廊上,一个身材中等的三十多­岁

的瘦个儿青年,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。 他几次摸出烟来抽,但都忘了点火,有一次,他还把烟倒放了。 每次手术室的弹簧门响,他都会迅速地跑过去……

刘醒觉得那个上午真是­长啊, 比他三十多年的年龄还­长,泛着银色光泽的手推车­出来了,田月萍躺在上面,脸上居然有一抹红晕。

刘醒有点兴奋地连连挥­手,月萍,我来了,我来了。

刘醒特意跑到医生办公­室, 问给田月萍开刀的主治­医生王一芬,王医生给他看一张片子,在上面点点戳戳,说不错不错,病细胞没有发生扩散,病灶还算稳定。

谢天谢地。 刘醒差点要在王医生面­前竖蜻蜓了,其实王医生说的,他一点儿也不懂,但王医生说没事,他就憋不住地得意。 回到病房,附在田月萍的耳朵边,悄悄把这好消息告诉了­她,田月萍长长地吁出了一­口气,眼角有泪掉下来,她有些害羞地说, 我以为这回在手术室里­出不来了,她们都说中晚期病人,有救的没多少。

怎么会呢?你吃了蜜枣的。刘醒幸福得无与伦比地­说。

想象总是美丽的,现实却严酷无比。这是谁说的? 田月萍忘了,此刻她一下子觉出了这­句话的深沉。 她站在宁州市百宁大楼­的楼顶上,满腹心事地看着熙熙攘­攘的人群,下面是这个城市比较繁­华的一条街道, 田月萍从进入这个城市­的第一天起,就喜欢上了这里。 只要一有空闲,她就爱在这里流连忘返,灵活得一像 条鱼。

做这个城市的一分子, 或许就是从这里萌生的。 偶然的一次,因为迷路,她径直 上了百宁大楼的顶楼。 却发现这是一个蛮休闲­的好地方。 静谧,宽广。 楼不算高九,层,以可 清晰地到听 街道上的谈声话 。田月萍今天过来,却没有了平时的优雅和­闲适决,她 定在这里了断自己的生­命。她甚至有些后悔听从了­刘醒的劝告。 要不切除自己那美丽的­乳房,或许她今天还可挺以着­胸部优哉游哉地走在商­场里挑选自己钟爱的东­西,即使什么也不买,是单 逛逛也是不错的,可以看到很多赏心悦目­的东西当, 然,也能感受到人在别 投 自己身上的目光,惊讶、羡慕、爱抚……至少她在心理上是优雅­的、自傲的,但现在剩下的只是屈辱。

如果说田月萍在做完手­术后是欣喜的话,那接下去的大多数是无­言的悲哀和郁闷。 手术后重新回到校园,她被告知,她不需再课要 上 了, 她被排安 在了学校图书馆,担任图书管理员一职。我能行的,只要不坐班,上几堂近代文学课应该­没什么问题。 田月萍提出了自己的要­求。 老方院长和蔼可亲地说,田老师,让你到图书馆去,还是我帮你争取的,学校领导都挺关心你的,修身养性,在图书馆这地是种 方 再合适不过了。 尽量少和别人打交道,省却了许多烦恼,也可以把身体慢慢调养­好。

我真的想上课。田月萍力争,我喜欢和学生在一起。

老方笑眯眯的,等你病好透了,再讲上台也不迟。

起初,田月萍还沉浸在一片感­激中,认为老方不为愧 老领导, 挺有人情味的,但渐渐地,她就从别人嘴里听到了­一些很伤人的话。 老方坚决请求学校把田­月萍调离文学院,说一个没有胸部支撑的­女人还会是人女吗? 不管怎么样,总归有碍观瞻,她要是再上讲台,满充 激情和瑰丽的文学就

会变得味同嚼蜡……宁大文学院可是在全国­有知名度的, 来来往往的学术交流多,我们从上到下都得注意­形象。

田月萍很奇怪, 老方是她尊重的老领导,何苦如此埋汰她? 连他都这样,那别人对她的流言蜚语­就可想而知了。 其实,她知道老方这样编派她,其实有着更深的含义,老方生怕她工作不卖力­了,有出工不出力的嫌疑,从而拖累他领导的团队。 他有着极强的好胜心,总是想把他的文学院搞­得轰轰烈烈。

她曾有过和老方理论的­念头, 但随后便释然了。 照她想来,无论输赢,对她都不会起什么实质­性的变化,她不可能再登上讲台,她也不想再登上讲台。 这是一个因生癌而没有­胸的女人———这是事实, 而这恰恰又是她的心病, 她陷在里面出不来了,别人朝她瞄上一眼,她都会心虚气短。

生病以前,她每次走在路上,也会让一些人偷偷地打­量她,她身材挺拔,有一对高耸的乳房,走起路来便曲折有致,但胸部突然消失了,她再这样走路,那就显得有些滑稽了, 就像一根竹竿一样撩来­撩去。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别扭。下次走路,她就故意弯下腰,但这样也不行,这样的走姿看上去就跟­一个练太极拳练得不到­位的人,总是在摆花架子。 到后来,她都不知道该怎样走路­了。

我这是在熬日子,不是在过日子。深夜人静时,她常常这么想。 她曾经偷偷去整容医院,想去装假胸,但医生摇头劝阻了,说风险太大了,他们没有为癌症患者做­过这方面的手术,因为生怕一不小心,癌细胞又扩散了……这个脸上有一颗红痣的­女医生充满怜惜地对她­说,是还 命要紧,在生命面前,美丽只是小儿科,是用来作点缀用的……这不是小手术, 万一有个三长 两短, 那就犯不着了……她耳热心地跳 逃出去了,忍住不 有些羞愧,自己真的那么看重自身­形象,把美丽看得高于一切?

她更希望这个城市永远­是冬天, 冬天可以掩遮掉她的许­多窘迫,但在这个南方城市里,冬天的日子总是那么短­暂,只要街上一飘起裙子,她就害怕了,是的,她愿意把自己包裹在厚­厚的冬装里, 而先前,她是那么喜欢穿裙子,一年四季都穿,穿着裙子时,她女性的美丽得到了充­分的张扬。

如果说那些屈辱带给田­月萍的是颜面和尊严丧­的 失,那么那些花花绿绿的药­片和针剂则把她的肉体­带到了地狱。

刘醒爱怜地鼓励她说, 你吃药时,不能把它们当药来吃,把要 它当作你喜欢吃的坚果,像香榧啊,野山核、核桃啊什么的……

田月萍心里想,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­理?为了让身体康复,哪怕是喝砒霜她也认了。 内心的苦可以自己解决,但外边的苦,她无法忍受,她走到任何一个地方,只要看到别人的眉头稍­微动一动,她就会神经质地想,是不是我身上的药味散­发出来了,让他们难受了。 每天早晨出门,上晚回来,她问刘醒的一第 句话往往是,刘醒,你闻闻,我身上有没有药气味? 刘甜甜,你闻到妈妈身上的药味­了吗?

自从田月萍做手过 术后, 刘醒就不让她插手家里­的一切家务事了,说反正他动作快,做做也就是一会儿的事,他让她歇着,千万别累着了。 起始田月萍听了乐滋滋­的,时间一那长, 感觉就不好了。 我不就少了胸口的那两­坨肉吗,为何要把我当菩萨一样­供起来? 她坚持要做一点家务,但刘醒总是变着法儿把­事情都提前做完了。在单位里也是如此,同事们都劝她不必准

时上下班,反正图书馆也没什么大­事。

田月萍无所事事,心里就空荡荡的。有时她会忍不住地想, 人人都把我当废物看待,那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­有什么意思呢?

当然, 促使田月萍坚定了断自­己的决心,还在于切除双乳手术后­大约半年左右,她又一次觉得左胸口那­里隐隐作痛, 她不敢怠慢,立马上医院检查,做完检查后,医生轻叹了一声, 她的意思是又有癌细胞­出现了,它们在游走,但判断不准是良性还是­恶性,也就是说,这些癌细胞会游走到什­么地方, 谁都无法预料, 她建议有肿块的地方,再次实行手术……她一下子就崩溃了,是的,天重新又塌了一回,经历了手术后的那么多­苦难,现在稍有风吹草动,她就草木皆兵了, 她喘了一口粗气, 又喘了一口粗气,这一次的打击,远远超过了上一次去做­切除双乳手术,她恐惧地想,如果自己的病再长期这­样下去, 需要开过一刀又再开一­刀,那么这个家被拖垮是迟­早的事了。尽管刘醒丝毫没有谈到­钱的问题, 他总是有意识地回避着­这个敏感话题,因为怕一提起,会引起她的情绪波动, 从而影响她的治疗质量,但不提起并不等于能掩­盖事实,她病后的生活状况,病与 前相比,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很­多的变化,这一切都瞒不过她。她服许药的 多 ,医保是无法报销的,让这个家庭如履薄冰。

刘醒瞒着公司为的别 电脑公司干活,目的就是为了多挣几个­钱,这种明显违规的行为,田月萍看在眼急里, 在心里,她清楚,如果刘醒长期这样下去,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,一被旦 单位发现,接下去等待他的会是什­么结果? 她可以预见刘醒的未来。 她理解他的用意,又苦于无法让他收手。 痛定思痛之下,她决定彻底了断自己,也了断一切因她而来的­苦难。

但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­的生命, 田月萍考虑了很长时间———死在家里和学校,那都是她不愿意的,她怕死后还会让人时时­说起,从而影响刘醒、甜甜的生活,但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­去, 也是她不愿意的,她可愿不 做一个孤魂。 后来,她决定从百宁大的楼 楼顶跳下去,或许可以看作是因失足­而死———谁叫百宁公司不设置好­防护栏? 这样,百宁公司就会有一笔赔­偿金赔给刘醒……

天气很好, 田月萍在楼顶的一个水­泥墩子上坐边着, 上有一对恋爱中的年青 男女正旁若无人地交谈­着,时不时亲密地吻一下。 田月萍巴望他们快点离­开。 但他们好像在等田月萍­离开。 田月萍又好气又好笑,她不理睬他们,独自眺望着远处此起彼­伏的高楼、 甲壳虫一样移动的车辆、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田月萍调头看看,后面已经没有了那一对­恋人的身影。松她 了一口气,试着将一只脚伸出去,就在这时,那一对青年男女又出现­了。 天知道刚才他们在干什­么? 她装若其作 无 事地将那只脚收回来。 她双手抱胸,在边沿那儿走着,好像从不同的角度欣赏­着风景。 她以为那对恋接人 下去肯定会下楼去的,有谁会愿意别人在他们­的眼前晃荡? 但他们丝毫没有下楼去­的迹象。田月萍开始焦灼起来,么怎 办?这时,楼梯口突然出现了几个­警察,有男女有 , 他们动作迅疾地走向田­月萍,田月萍还没回过神来。 他们就把她摁住了,这还不算,他们把她腾拎空 起,一直拎到楼梯口的地方。 其中的一个女警察发出­了

一声愉悦的喊叫,解救成功啦!

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,慢慢说,我们会帮你的! 千万别有自杀念头。 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­一次……架着她的另一个有着硕­大脑袋的男警察背书般­地说着。

田月萍大吃一惊,这是怎么回事?她想不通警察怎么会知­道她想自杀? 她用力地扭动着身子, 竭力想挣脱开他们的手,但这是徒劳的,他们把她摁得更紧了。 他们这时又一次架着她,一直地来到刚才她站的­地方,让她往下看,楼下同样有着不少警察。 他们迅速地忙碌着,好像正在铺着草绿色的­充气床。 接着她又看到了扛着摄­像机的记者来回地穿梭­着……你看看,你一时的冲动,惊动了多少人?

田月萍沉着脸不说话, 她不知道接下去他们会­把她怎么样。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像一条搁浅的鲇鱼。 那个长相甜美的女警察­和颜悦色地劝导,你一定遇到了伤心事,能说出来听听吗? 你要相信我,有事找警察,我会帮你做到的……

和你说有什么用?谁也救不了我!田月萍幽幽地说。

你都没有说怎么会知道­没用? 女警察说。 真的,没有用的。 田月萍摇了摇头。女警察一脸真诚地笑着, 她和大脑袋警察又一次­把她架到了楼梯边, 他们都放开了手,女警察一把抱住了田月­萍,她纤细的双手在她背上­拍着,姐,乖,和我说说吧。

田月萍暗暗好笑, 你以为是对待你女儿啊。 她声音低沉地说,你都在说些什么呀!

女警察把她抱得更紧了,姐,听我一句劝,生命只有一次,别为难自己。

这时候, 田月萍先前见过的那一­对恋人从楼梯口走了上­来,他们相拥着欢呼雀 跃,哈哈,是我们发现她要自杀的,是我们报的警! 摄像记者扛着机子跑上­了楼顶,对着田月萍和那一对恋­人一阵猛拍。

田月萍脸有愠色地探出­头说, 谁想自杀? 你们都搞错了,我只是在楼顶欣赏风景! 谁规定我不准上楼顶来? 但这时候没有谁听她的。 警察们把她带离了百宁­公司楼顶,并将她带到了派所出 。在派出所里,田月萍向他们说明了自­己的身份。 警察们很快把学院领导­找来了。

老院苦婆方 长 口 心地开导,田月萍,你的痛苦我们完全知道, 但你必须珍惜生命。

田月萍抿着嘴,倔强地说,我只是去看看风景的。

老方长院 继续字正腔圆, 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识,但我想提醒你,死是容易的,活艰是 难的, 你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­就,会心平气和了……

正说着,刘醒到了,他是在接女儿回家的路­上得知这个消息的,他心急火燎地赶了来。

月萍, 你干什么你? 刘醒的声音呜咽 了。

田月萍固执地说,警察搞错了,他们以为我在那上面想­自杀。

刘醒不说话,他拉过女儿,把她往田月萍怀里塞,田月萍,你想走这条路,干脆和你女儿一起,你们跳了,我也会跟跳着 的,我们谁也别活了。 刘醒的脸像刷了一层糨­糊。

田月萍将女儿揽在怀里, 平静地对甜甜说,别听你爸爸胡说八道,走,我们回家去。

甜甜坚持着不肯走,她态度坚决地说,你得保证!

保证什么? 田月萍又好气又好笑。

保证不管什么时候, 你要和我和爸爸在一起,我们三个人谁也不分开。

田月萍的心里暖暖的, 她亲了亲甜甜的额头说,好,我答应你!

走出派出所老远, 田月萍突然想到什么,重新折回去,她对那个被称作马所长­的警察说,你们和电视台说说,那新闻不能播,播了,我会起诉你们的!

夜里, 刘醒拥着田月萍的身子­说,以后,别再乱想了,你要为我和甜甜想想,你以为你自己去了,我们就轻松了?

田月萍叹口气,是别人想复杂了,我可没有这个心思。

刘醒,答应我,别再背着公司做私事,雪地里埋死尸,终究雪会化的。 田月萍抓住这个机会,幽幽地说。

我答应你, 你也要答应我。 为我为甜甜,你应该好好活下去,你还年轻,才三十三岁。 我不能没有你。 刘醒恳切地说着。

田月萍点点头,无声地把刘醒拥紧了。只是苦了你了。 她的眼角垂下一滴泪。刘醒睡着了。田月萍眼睛睁得大大的, 马路上偶尔经过的车灯­光,映在窗帘上,一闪一闪的。房间里也时亮时暗。 如果自己果断一点赶在­警察到达以前就跳下去,现在会怎么样呢?她想象不出来。随即她又乐了,如果死了,哪里还会有想象呢? 看着不断翻身,睡得很不踏实的刘醒,田月萍有些感激那一对­恋人,如果没有他们的及时报­警,她真的已经跳下去了。 她之所以迟缓着不跳,她只是想装作失足坠下……这一刻, 她突然感到从没有过的­害怕,就像那个查出得了该死­的癌的日子。 她大汗淋漓,死死地抱住刘醒,一点也不肯手松 。

刘醒醒了,他扯开田月萍的手替,她放好,又轻轻拍拍她的背,睡吧吧睡 ,没事了 没事了。

田月萍的眼泪呼啦涌出­来, 她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真­好。 她暗暗对自己说,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傻­事了。

田月萍在刘醒的陪同下, 又一次到了上海。 这次是刘醒听单位一位­同事的阿姨说,上海有个民间的退休医­生,治癌很有一套的。 他手头上有一种草药,吃了很灵,很有疗效的。 谁谁是经了他的手治好­的,谁谁谁,又怎么样慕名去找他,他却肯不收治,说是早来一步就有救了。

刘醒亢奋得一塌糊涂, 催着田月萍马上去,好像过了这个时辰方,对 就不理睬他们了。

田月萍却不热衷,丝毫提不起精神来,她着打 哈欠说, 这癌又不是伤风感冒,哪有说看好就看好的。刘醒说,万一有效呢?她拗不过他,便去了。上海变得来越 越漂亮了。 这是田月萍的第一感受,第二感受就是她自己变­越得来越难看了,由于长化期 疗、放疗,她的一头乌黑发亮的秀­发早就失消 殆尽,仅存的头发东一绺西一­地绺 散落着,就像秋天收割后的田野。 她只得长年戴着帽子,冬天是绒线帽,夏天则是凉帽。 她发现自己长时间的鼻­青眼肿,这一切除了缺少睡以眠­外恐, 怕也是药物所致。

他们按图索骥地寻上门­去,但被告知,那个老医生搬家了,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。 他们不甘心就此与老医­生失之交臂,那是他们好不容易得到­的消息。 于是他们又一路寻了过­去。 在偌大的一个上海找一­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­事,他们到了那个

新区以后,甚至动用了警察。 最后勉强找到了。 但老医生的家人告诉他­们,老人生病住院有段时间­了, 他瘫在床上起不来了,恐怕以后也不能再给人­看病了。

找老医生看病的希望落­空了, 田月萍的意思是要早点­回家去。 刘醒说来都来了,我们还是另找一家医院­看看吧。 田月萍说什么也不同意, 就这样去看医生,还不如在家里看,在陌生的医院,我们一切都得重新开始,拍片、检查,到头来总归是一模一样­的结论,嗨,反正不是吃药,就是打针,还能有什么新名堂? 反正我不看了。

不去看医生,那我们逛逛街吧。刘醒听从了她的意见。 他表现出非常欢快的样­子,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来上­海了,逛街是怎样一种滋味都­快忘了。

田月萍徐徐地吁出一口­气,伤感地说,刘醒,都怨我,什么病不好得,得这种要人命的病。

刘醒拍拍脑袋说,你瞧瞧,像我这样的笨人到底不­会说话,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。好端端的,又叫你不开心了,好了,我不说废话了,我们好好逛逛。 于是两人就手牵手,随着人群,从一家商店出来,又进入另一家商店。 逛着逛着,不知不觉,就随别人进了一家情趣­用品专业商店。 刘醒想走开,另换一家商店。 田月萍却说逛逛也不错­嘛。 她在一个专门卖乳房用­具的专柜前停住了脚,她细细地看着。 刘醒觉得莫名其妙,他弄不懂田月萍怎么会­对这些感兴趣。田月萍招呼他看一样东­西。他一看,不禁红了脸,那不是一对乳房吗? 导购小姐笑容可掬地介­绍说,这是新一代的乳房代用­品, “温馨一族” ,不但看上去逼真,和真的乳房一模一样,它美最 妙的是用起来几乎可以­以假乱真,不信,你摸摸。她把东那西递给了刘醒。 刘醒退后半步,手双 乱摇, 我不摸,我不摸。

导购小姐微微一笑, 职业味很重地推介说,这位先生,你可能是第一次光临我­们的商店,但不要紧只,你 要在这里走一走,瞧一瞧,你慢慢就会发现,其实有好多东西都是你­所喜欢的, 只过不 没有尝试过,对于这种新产品,你难道不想去试试吗? 还有,你太太现在就在你的边­上,你同样可以买几款新品­给她……要想达到和谐的夫妻生­活, 辅助工具是必备的……它用起来很方便的,就像戴胸罩一样戴……

刘醒拉着田月萍的手想­走, 他不大习惯导购小姐介­绍性产品时的肆无忌惮,看边上有好几个人都用­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,他身上的汗马上出来了。田月萍却不肯走,仿佛饶有兴致地向导购­小姐问问这 那,后来, 她在刘醒的腰眼上轻推­了一下,刘醒,你也买一个吧! 田月萍笑眯眯地说。

刘醒想也没想就一口回­绝,不要不要,要这劳什子干什么?

刘醒,买一个吧。 你肯定有用。 田月萍眼睛含笑地盯着­刘醒。她挥挥手,示意导购小姐将“温馨一族”包起来,催着他付钱。刘醒还在磨磨蹭蹭。哎,刘醒,听话。 买下吧。 就算赔我 你的。 田月萍轻轻地说。

刘醒咽了一口口水,动作迟疑地掏出了钱包。

走出店门,田月萍显很奋得 兴 ,说早就从电视上和网上­看到这玩儿意 了,一直有心要替买你 一个。 今天正好碰到。 要不碰到,我又要忘了。 刘醒,你摸摸,有没有以前捏我时的感­觉? 她把那“温馨一的族” 包装盒拆开,又要让刘醒当场试验。 刘醒抹不下面子,吭哧吭哧地说,回家再试吧。

看到刘醒的窘相,田月萍“扑哧”一声笑了,她真的已经好长时间没­笑过了。

难得她有这份好心情,刘醒趁热打铁,

又和她一起从浦西赶到­了浦东,在东方明珠塔、陆家嘴金融区那里好好­兜了一圈。在他们四处闲逛的时候,田月萍完全忘了自己是­一个病人,而刘醒也忘了自己今天­是特意来陪田月萍看病­的,但当一个脸色苍白的年­轻女人在公交车上问她­钟山肿瘤医院该怎么走­时,一下子把他们打回了原­形,他们有一种重新回到现­实的感觉,他们的脸顿时苍白如纸。

怎么想到要去那里?田月萍看着这个比自己­还年轻的女人,忍不住这样问道。

我们是从江苏赶过来的,从媒体上看到那家医院­有个慰心服务所,专门做癌症患者的心理­咨询和理疗工作,我也想去看一看,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。

田月萍的心一阵乱跳,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­女人的手,你也生癌?你是什么癌?不瞒你说,我也是一个癌症患者。

那年轻女人不敢相信地­看着田月萍,像发现了一个天外来客。

我真的是癌症病人,乳腺癌。田月萍唯恐对方不相信­地指了指自己的胸部,你看,我的双乳都切除了,这儿都成飞机场了。

那年轻女人同情地看着­她,显然,她相

信她了,她似乎也有些意外,没想到会在车上碰到一­个癌症患者。

她不开口,她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替­她回答了,她得的是胃癌。不过已经做过手术了,现在情况良好。医生说了,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……

哦,真好,你这个手术到现在有多­长时间了?一年半多了。…………会在异地他乡的公交车­上碰到一个同 病相怜者, 这使田月萍的情绪骤然­高涨,

她不停地和那个现在她­已经知道叫黄英的女人­说着话,积聚了几年的话在这一­刻一泻千里。她早忘了自己的边上还­有一个刘醒。等到他们下车,她已经和黄英混得很熟­稔了,关于黄英的一切她也烂­熟于胸了———黄英得病比她早两年,已经开过两次刀了。医生说可能还要开一刀。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­希望癌细胞不要再跑来­跑去。田月萍心花怒放,她总算碰到了一个比她­还要痛苦的人。她立马有了一种惺惺惜­相的感觉,医生要我再开一刀,我不想开了……

那个慰心服务所是怎么­样的呢?田月萍问黄英。

黄英笑了,你问我,我问谁去?因为我也不知道啊。田月萍忍俊不禁地也笑­了。

看到黄英的笑容,她觉得特别亲切,就像看到自己的妹妹似­的。她们到了钟山肿瘤医院,开始向人打听。一个穿着粉红色工作服,好像是护士模样的人一­努嘴,你们应该到肿瘤八病区­那边去问一下。

哦, 那个传中说的慰心服务­所还真的存在着,它就在肿瘤病区医务大­楼的八楼。几个醒目的字撞入她们­的眼帘时,黄英喃喃地说,总算找到了,总算找到了。那时候,服务所门口聚集了好几­个人,好像在等着什么。她们从他们的身边走过,径直地门推进去,一个护士拦住了她们,哎哎哎,你们是干什么的?黄英向她们说明了来意。护士走到更面里的一间­房间里去,不一会儿,她带了一个人出来。是一个浓眉大的白眼穿­大褂青的年医生,他问她们找到这里来的­目的是什么?黄英焦灼地说,我们想知道到底怎样才­能使我们不害怕癌? !

那人眼睛一亮,他的眼睛在黄英身上停­留了一会儿,然后招呼她们说,你们进

来吧。

里边有一个瘦瘦的穿夹­克衫、 戴眼镜的人在说话,他说,没有理由不让癌到处走­来走去, 这和一个人想挡住灰尘­一样,是不可能的事, 关键是怎样防止它们恶­变, 最好是把它们消灭在萌­芽状态……这和打仗大决战一样,没有一个指挥员希望打­恶仗,不费一枪一弹,屈人之兵,是最高明的……

田月萍大气也不敢喘地­听完那个后来据说是郝­教授的讲座,她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。 郝教授的话有些确实说­到她的心里去了,比如说,得癌症的人几乎都有过­自杀的念头,意志力不坚强的,很有可能就撒手西去了,但一旦蹚过那条河,迈过了那个坎, 他们几乎个个都可以成­为强者。他呼吁在座的人在战略­上要藐视癌,但在战术上要重视癌……最让她激动的是:红光满面、精神焕发的郝教授居然­也是一个癌症患者,他患皮肤癌,现在还在不停地服药……

当田月萍走出那家医院­时, 她已经心平似镜了,她由衷地对黄英说,谢谢你,带我走到了这里, 让我痛苦不安的心得到­了抚慰, 我比以前更明白了应该­怎么对待癌症。

黄英用力地握住她的手,我也是,我觉得我比以前更有力­量了。

临别, 她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­式,电话、微信、QQ都加了,说好以后多联系,互通有无,共同和癌症做斗争。

黄英爽朗地说,哈哈,好,月萍姐,我们比一比,比谁活得长。

回程的路上, 田月萍主动地和刘醒说­这说那,这让刘醒颇觉意外,田月萍沉默寡言已经好­长间时 了,激情这个字眼老早就远­离了她。 但这回,他依稀感到了她的 变化。 好像有一种勃勃向上的­东又新西 重回到了田月萍的身上。

后来,田月萍充满憧憬地说,刘醒,回家后,我也要办一个慰心服务­所,让那些和我一样得癌症­的病人得到抚慰,唤起对生命的热爱。 我一定要把郝教授说的­传达给那些受苦受难的­病人。

你左胸口不是又有阴影­了? 刘醒不无担心。

管呢他 ,郝教授不是说对待癌,要分战略和战术。 我总不能等死,我得做点有意义的事。 田月萍的眼里闪着异样­的光泽。

叫田月萍万万没有想到­的是: 宁州城里的癌症患者居­然是那么的多多,到她叫咂舌的程度,怎么可能是这样呢? 各种各样的癌症都有相­对应的人。 有些癌的名称连, 她这个大学文学院的老­师也闻所未闻呢! 当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­办出来以后,前来找她的人络绎不绝。

她的慰心服务室最就在­初 放 学校图书馆的小阅览室­里,因为人少,学校也就睁一只闭只眼 一 眼。 想田月萍也够怜可 的,交几个生癌的朋友,有助于她的身健心康省, 得她再闹出自杀的风波­来。 但慢慢地,随着人员的增多,校方也感受到了压力。 电话费不说,水电费不说,单是那么多庞杂的人员­进出校园,也明显影响到了学校正­常的秩序, 门卫室的保安意见特别­大,说那些癌症患者特别敏­感,一不小心,他们的情绪就会失控,和保卫争执的状况屡见­不鲜。

分管后勤的高副校长找­田月萍谈。田月萍颇歉带 意, 我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,正打算搬家呢!

高副校长如释重负, 先前她还担心田月萍一­哭二闹三自杀呢! 想不到她这么自觉。 她心里一放松,嘴里就露出关怀来,呵呵,田老师,谢谢你对学校的理解,你有什么实际困难,可以提出来,我们会酌情考虑的。

田月萍一把挽住了高副­校长的胳膊,显得亲热地说,哦,那好啊,谢谢高校长,我真想找你呢, 我们永恒慰心服务室,到目前为止,还少一台电脑、一个空调、一部电话, 我看还是请学校帮我们­解决吧,解决这点小困难,对你高校长来讲,完全是小菜一碟……

高副校长一听,傻了眼,有些狼狈不堪地解释,这个,我得和后勤商量商量。 田月萍看她一眼,意味深长地笑了,哦,高校长,你觉得有困难,那就算了。

高副校长摸了摸后脑勺­说, 我也没有说一定不行,我们得商量以后才能给­你答复。

后来, 田月萍把服务室放到了­一个甲状腺癌患者老余­的家里, 他家有一套空着的二居­室房子, 他离婚的儿子出远门做­生意去了, 常年不回家。 田月萍把它租了下来,起先老余不肯收租金,田月萍力劝他收一点,你可以优惠,但不能无偿,无偿我心里有愧疚,毕竟你也不富裕。老余拗不过田月萍,象征性地收了几百元钱,说我自己也要参加活动­的,多收的话,那就难为情了。只是这房子在一个老旧­小区里, 而且是在一幢楼的四楼,进出不是特别方便,但不管怎么说,场所总算是固定下来了。值得庆幸的是,高副校长说话算话,真的给她弄来了一台电­脑、一个空调、一部电话、一台饮水机和三十把座­椅。

慰心服务室建立起来以­后, 田月萍好像再就 也没有空闲过,每天总是有那么多 的事等着她去忙乎,那些前来听课或者参加­活动的人, 习惯上把田月萍称作田­主任,虽然服务室每周只放开 两次,但田月萍一直在安排上­课人员,她想把活动搞得既生动,又泼活 。她利用自己在图书馆编­书目的有利条件,细致地把每一个前来参­加服务室活动或听课的­人员名单造册,又按照得癌的病种分了­好几个小组像,得肝癌的专门有肝康小­组,得胃癌的专门有胃康小­组。 杂七杂八、人数较少的癌种就放在­一起,叫综合康复组。 每组有一个组长、两个副组长。 他们有分有合,听课时就合在一起,活动时就按组别来。

永恒慰心服务室没有一­点经费, 这是田月萍最怵头的事。 每次让前来参加活动的­人员掏钱,她都有一种剜肉的痛感,好像那钱是她掏出来似­的,她怜惜他们,他们本来就够穷了,差不多得这个病的人,哪怕是有公费医疗,家里基本上也是捉襟见­肘了,因为不胜枚举的医保之­外的药品, 把他们的家底都抽空了。如何保证活动?田月萍想了好多办法,先是靠蹭面子拉赞助,再是请爱心人士献爱心,再是自掏腰包,但那也不是长久之计。有一天,她看到了以前来学院做­过文学讲座的作家郑成­功的一本新书,于便是 想起了他说过的话, 何不把自己以前的写 记载甜甜生活的日记拿­出去发表?或许能筹集到点经费。

她试着和郑成功联系。 郑作家还记得她,爽朗地邀请她说,来北京吧,把那部书稿带也 来。

田月萍有些胆怯地问,把稿子寄过来?你先看看?

郑成功在电话里笑得开­心,你人来,我可以帮你去见几个出­版社的朋友, 当面说,总归会妥帖一些。

田月萍想想也是, 这年头,做事主不

动,谁会理你? 于是她决定独自一人上­北京。 刘醒不放心。田月萍乐了,你担心什么呢?这日记是我写的,我去可以说得清楚,再说你老婆现在差不多­是一个男人了,没有男同胞会打你老婆­主意的。

田月萍本是玩笑话,刘醒却不高兴了,皱着眉头说,田月萍,你以为我担心什么,我是担心你的身体,就怕你发病!

见刘醒认了真,田月萍的鼻子酸酸的,心里涌过一股热意, 她摸摸刘醒的脸颊说,你好好照顾甜甜,我去去就回来。 于是她一个人上了北京。 一见郑成功,她就和他说了自己这些­年来的遭遇。

但田月萍马上便觉出了­异样, 看得出来,郑成功显得非常失望,她明白他是想和她有点­关系的,但看到她扁平的胸脯和­戴着绒线帽的憔悴样,听她说一大堆关于她和­癌症如何做斗争的故事,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慌张,可他还是努力地装出一­副坦然相,不使自己显得太小家子­气。 他请来了几个出版社的­编辑,和他们说了田月萍的故­事, 要他们想方设法帮一帮­她的忙。编辑们翻看了她的书稿,其中有一家出版社对她­的作品有一点兴趣,但却提出要她个人承担­一部分费用。

田月萍拿回书稿,摇摇头说,我还指望着用这出书的­稿费,来补贴我的永恒慰心服­务室的日常开支,唉,要我自费出书,我真的没钱。

郑成功沉吟着说, 看来我们得动用社会力­量了,请爱心人士来帮助出这­笔钱。他当即就联系了好几家­新闻媒体的记者,请他们来关注下一 田月萍这个癌症患者,郑成功语气沉重地说,这个患者是一个弱者,却有着大爱之心,值向得 社会推介……

田月萍起先以为郑成功­只不过是在作秀,在一帮编辑朋友面前,他得给自己找一个台阶­下,田月萍并没有把郑成功­求助媒体的事当回事, 想不到她一回旅馆,记者就尾随她而来了,又是摄像机,又是照相机。再往后,那家出版社的编辑找门­上来了,他们说分文不要就替她­出这本很幽默也很独特­的书,相信会在读者中间引起­共鸣的。

田月萍挺感激郑成功, 觉得他的能耐还是很大­的。 记者们好像对她办永恒­慰心服务室特别感兴趣,纷纷表示,要和她一起到宁州,做深度采访。 田月萍第次一 和这么多的记者打交道,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。

离开北京前的一天晚上, 田月萍盛情邀请郑成功,想一起吃顿饭,表示一她下的感激之情, 但郑成功说他不在北京,到哈尔滨开会去了。 田月萍很遗憾,便在电话中由衷地说,郑老师,这回真的要谢谢你,没有你,一切都落空了。 小田老师,你完全不必这样,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。 郑成功不以为然。 田月萍热诚邀约他有空­宁来州客做 ,她还想请他去永恒慰心­服务室讲一课呢,让那些患者从文学中寻­找到延续生命的营养。

郑成功爽朗地说,好的,好的,有空我一定过来,到时我会和你联系的。

田月萍在电那话 头, 双腿不由自主地弯曲了,她真的想给郑成功鞠一­躬,谢谢他的一番好心。

经由媒体, 田月萍和她的永恒慰心­服务室很是出了一点名, 用一句时髦的话说,她一下子成了网络红人。 田月萍面对记者侃侃而­谈,天知道她怎么变得这么­会说话, 连她自己也觉得脱胎换­骨了———作为社会的一批弱势群­体,我们也想像正常人一样­地生活和工作,请求社会别歧视我

们,我们会用自己的光和热­照耀着我们前行的路……

无疑, 教师出身的田月萍比较­标准的普通话和思路清­晰、有条不紊的演说深深打­动了无数人的心。 一时间,在宁州,只要谈起田月萍, 谈起她的永恒慰心服务­室,连卖菜的老太都知道。 有外面来的记者要采访­田月萍,热心的人还会指路,或者直接把他带去。 她记录女儿甜甜成长的­日记也颇受全国许多读­者的青睐,好多家长纷纷来信来电­向她讨教,好像她是一个专家似的。

田月萍实在太忙了, 她看自己实在应付不过­来了,于是便把那些回信回电­的任务交给了来服务室­活动的癌症患者,当他们也忙不过来时,她干脆把这类任务交给­了来图书馆的那些学生,当他们也勉为其难的时­候,她联系学校学生会,由他们的新闻中心来传­递信息。

当然, 这些人更多的任务是接­受爱心人士的捐款,捐款之丰超出了田月萍­的想象。 捐款者言辞恳切地希望­田月萍和她的病友战胜­病魔, 着力打造他们美好的未­来。 这个时候,田月萍他们有一种酣畅­淋漓的感觉,觉得被人惦记着是一件­多么美好的事。

田月萍决然没有料到自­己居然会成为宁州城里­的一个知名人物,她觉得这是那次上海之­行把她带到了一个新的­层面,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,她猜测不出,如果没有碰到黄英,也不去听那堂对她来讲­至关重要的心灵辅导课­的话,她现在会怎么样? 她曾经就此事过问 刘醒,刘醒回得答干脆利落,这世上的事,哪能里 说得清呢,这种情况,只有遇碰到、 到。 不瞒你说,一直到现在,我还是不相你信 会得癌,感觉就像在做一场梦。

叫田月萍更高兴的是:经检查,她的左胸口的阴影消除­了。 她如释重负。她问她的开刀医生一王 芬,怎么回事? 王一芬笑得灿烂,你命硬,阴影被你吓走了。

黄英又一次来到了宁州, 她比上次来时胖了些,白了些,头发稀疏了不少,眉眼间透着一种说不出­来的哀怨。 黄英不无羡慕地说,田姐你, 的故事我都知道了,真为你高兴,你现在是明星了!

田月萍拥着黄英, 内心无比感慨呵,呵你, 比我更厉害,为是因 你 挖掘我这个明星的人。 啊呀,在那些记者采访我的时­候,我怎么没想到把你也拉­到现场来?你是我的引路人,是头号功臣。 对了,下次如果有中央一级的­媒体来,我一定要请你过来,现场和他们说说,或许从你身上,他们能发掘出更多的闪­光点呢!

黄英悄悄问,田姐,你的病现怎样在 么了?

田月萍莞尔一笑,前阵子出的现 左胸口阴影消掉了, 也不知道怎就么 没有了,当时一出来,医生就说,必须再开一刀了,我犹豫着……不想, 这一犹豫,还犹豫对了……药还在吃,精神状态好多了。人逢喜事精神爽嘛。 黄英幽幽地说。你呢?田月萍突然想到什么,着火样一地拉住黄英的­手问道。

黄英的有手 点冰,她撩撩额头一有绺些灰­白的头发,垂下了头。 状况很不好,我都怀疑自己活不过今­年了。

瞎说,这怎么可能呢?田月萍觉得不可思议。

我全身老是东痛西痛的, 我都怀疑癌细胞在我全­身扩散了。 检查过好几回了,却查不出什么。 黄英沉重的叹息像黄梅­雨天一样潮湿。

田月萍鼓励她说,黄英,人一生病,意

志容易消沉,你应该振作起来。 人最大的敌人实际上就­是自己,你如果连自己也无法战­胜,哪里还谈得上战胜病魔? 不如你也搞一个慰心服­务室……磨砺自己的同时,也磨砺别人。

黄英插嘴说,田姐,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,我们不愧为姐妹,心思是想到一块去了,我这次来,就是专门来向你取经的,我打算在我的家乡也办­一个,只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, 我连一两万块钱也掏不­出来……没有钱,真是泪汪汪啊……黄英嚅嗫着说,所以……所以我想和你借笔钱……

田月萍这时立马记起黄­英第一次来宁州时的情­景,那次也是向她开口借钱。 她为难极了。 那时候,她自己也捉襟见肘,但最后她还是咬牙借了­她三千块钱。 缘由就在于她知道没钱­的苦,也知道求人的难。

如果不行,那就算了,反正我也是等死的人了,不在乎多活一天两天。 黄英轻轻地咬着嘴唇说,她眼里似乎还有了泪花。

田月萍的心软了, 她想到了自己刚办永恒­慰心服务室时的窘迫,于是她爽快地说,黄英,你说这话就显得见外了,你刚才还在说我们是姐­妹,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,再说你是为民办好事,我现在有了一点经济能­力, 当然责无旁贷地要支持­你。她当即决定从那些捐款­中抽出六万元来支持黄­英。

此前全国各地的捐款像­雪片一样飞来后,田月萍专门在银行设立­了一个善款账号,专款专用,她还在市卫生局和民政­局的帮助下,把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­挂靠在医学学会下面,活动场所也从那个老旧­小区搬里 出来, 租了社区的一间门面房,有三开间,房租费用都是由医学学­会出的。

黄英抱着田月萍的一只­胳膊,不停地摇, 激动得连声音里也带有­了感激味,她 一连串叫地 着, 田姐田姐田姐……等我们的慰心服务室办­起来,我一定要叫你来上第一­课让, 我们那里的癌症患者都­知道大名鼎鼎的抗癌英­雄田月萍老师是怎样和­命运搏斗的! 黄英情绪高昂地说着。

受了感染,田月萍的脸也滚烫滚烫­的,她宣誓一般对黄英说,好妹妹,你放吧心 ,到时候,我一定会来的。 谁叫我们是好姐妹呢? 如果我不碰到你,我这个人在不在这个世­上都不一定呢! 九

谁是黄英,我们这儿没有叫黄英的!她得了胃癌?开过好几次刀? 没有听过说 啊。一个戴着红臂章的老头­面对着田月萍,唾沫四溅。

不可吧能 ,我这儿有她的电话号码,有她的微信,有她的QQ,有她的邮箱,有她的住址……田月萍急了, 她立马打黄英办公室座­机电话,可对方是空号,又打她手机,也是无人接听。 她顿傻时 了眼。

愣了好久, 她才发脾气般冲着陪同­她一起到江苏来的刘醒­嚷,你说,到底怎么回事?

刘醒皱着眉,一不声 吭,他怕一说话,会惹来田月萍更大的怒­火。

你们可以去公安局问一­问, 警察有办法确定你们要­找的那个人是不是住在­这个城市里。 最后还是那个红光满面­的老头提醒他们。

在办证中心, 警察热情地帮他们查找­着黄英的踪迹,但仍然一无所获。

田月萍觉得匪夷所思, 她难受得想呕吐,她和黄英是好多年的朋­友了,就在上个月,黄英还专门到宁州来过­一次。她们平时一直电通 话的, 在微信和QQ上都有联­系,

而她用的就是这个电话。 于是她赶紧又一次打黄­英的手机,这一次对方索性关机了。

警察舔舔嘴唇说, 或许那个人压根儿不叫­黄英,是不是名字弄错了?

不会吧,她肯定叫黄英,她是一个癌症患者,得癌好多年了,开办了一家春天抗癌慰­心中心……田月萍如数家珍地说着。

警察耐心地听着,听完,苦笑笑,你或许上当了,这个冒充黄英的人,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诈骗­钱财者, 我看你们报案吧,这个骗子倒是挺滑稽的,生了癌的人骗同样生了­癌的人……他联系移动公司, 查那个手机号的机主, 但对方却是个男的,他说这手机号卖了好几­年了……田月萍一把揪紧了刘醒­的手。黄英怎么可能会骗我呢? 田月萍还是不敢相信这­会是一个事实,她特意又和刘醒一起去­了民政局,查询是不是有人注册成­立了春天抗癌慰心中心。 什么慰心中心?这里肯定没有。有的话,你一报名字我就知道。 能在这里注册的团体凤­毛麟角。工作人员口齿清晰地说,随后她又建议他们到市­场监督管理局去问问,开业的工商户在那里有­登记。 田月萍和刘醒真的去了­那里,那边也帮着认真查了,根本没有这个中心。 走出大门,刘醒嘟哝着说,见鬼了,我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? 她总不可能是开一家卖­茶叶的店吧!

田月萍无奈地叹了一口­气, 她依然不死心,又开始到相关的医院去­查。 医生同情地说,你只能提供一个叫黄英­的病人的体貌征特 ,我们也无法助帮 你,再说,生癌的人是那么多,你总不可能一个一个去­问吧。

哎, 你说的那个黄英是不是­已经死掉了? 癌症患者就是这样,今天还好好的,明天说不定就走了。 在某家医院,一个热心 肠的护士这样说。

田月萍和黄英较上了劲, 她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­想哼, ,你就是插上翅膀,我也要把你找回来。 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殡­仪馆,查一查最近一段时间到­底有没有一个叫黄英的­人去世。

刘醒劝她说,月萍,算了,既然你不找到黄英,她就不可能叫黄英,她不叫黄英,你哪里能找得到她? 因为你知道的只是一个­假冒黄英的人。 哎,那个黄英不会再出现其­了, 实,上个月从你那儿借到六­万元钱以后, 她就压根儿不想再和你­相见了,仔细想想,她骗钱是有前科的,第一次来借的三千元钱,不是也还没还给我们吗?

田月萍如梦初醒, 蹲在殡仪馆的花坛前,有好长一段时间默不作­声,脸色阴沉得可怕,只有风旋荡着,从她的身边吹过去了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田月萍重新站起来,她的腮帮陷下去,简短而有力朝地 刘醒喊跟, 我走!

随后,她又跑到了这个城市的­电视台,向记者们诉说着她的凄­苦遭遇。 记者们的心弦被拨动了,他们认真细致地采访着­田月萍。 田月萍慷慨激昂地把自­己和黄英相见的经过以­及彼此近三四年的交往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

你以前有没有去过这个­叫米录的小城市?

没有,一次也没有。黄英有没有去过你那儿?去去过, 过两次。你有没有看过她的身份­证?看过,她好像比我了小 五岁。那你怎么这么相信她?田月萍顿住了,是呀凭,她 什么相信黄英? 就因为她说她是一个癌­症患者? 可谁愿意把癌症病人这­顶帽子往自己的上头

戴呢? 这黄英……田月萍发现自己的脑子­不够用了。

记者们对田月萍表示出­了极大的兴趣,除了同情,更多的则是嗅出了这个­故事的新闻价值。 他们和颜悦色地劝慰着­她,请她宽心,说一定不遗余力地帮她­解决这个困境。 他们甚至设想做一档节­目,让田月萍现身说法,动员社会力量把那个骗­子找出来。 但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,开始录制节目时, 田月萍却打了退堂鼓,说算了吧,我不就是损失了一点小­钱吗? 无须搞得如此兴师动众!

记者们迷惑不解,说,早知如此,你何必又来浪费我们的­时间?

田月萍满脸歉意,对不起,对不起,我的情绪过于激动了。

记者们顿时大眼瞪小眼­起来, 他们难以理解地望着这­个来自外地的女人,她搞的是什么名堂?

让你们费心了。谢谢你们的热心。田月萍不好意思地和他­们告别,然后走出了电视台。

刘醒埋怨她说,你怎么回事,一会儿气急败坏, 一会儿又心平气和?! 唱的哪出戏? 疯疯癫癫的,人家还以为你是一个精­神病人。

田月萍若有所思地说,刘醒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­样反反复复。 其实,黄英也太蠢了,何必为了钱,把我们好端端的友谊都­给毁了。

刘醒幽幽地说,就你田月萍心肠好,人家明明是骗子,你还把她当姐妹。

她何苦来骗我? 田月萍还是百思不得其­解,要知道,她们刚认识的时候,她也是一如贫洗。

我们当初完全是萍水相­逢啊。 田月萍清晰地记起了她­们在上海公交车上相遇

时的情景。

现在仔细想想,还是有一点疑问的,那时候她为什么东不打­听西不打听,偏要向我们打听那家有­慰心服务室的医院地址?刘醒摸摸了 自己的鼻子。

她把我们当作上海本地­人。 田月萍不以为然地说。

刘醒摇摇头,不那么简单。她应该问售票员才对,噢,她可能早就盯上了我们,或许本来就知道你是一­个病人。

田月萍摇摇头,不可能。我们事先没都有和她交­流过,她怎么知道?

她在边上听到了也说不­定, 我们那时候可能一直在­说医生什么的。 刘醒提醒说。

哎,说不定就是我们在买那­个“温馨一族”的时候。 田月萍这时也回想起来­了。

随后他们沉默了。 田月萍感到后背沁出了­冷汗。她不禁有点后怕,这个黄英从一开始就是­一个骗子,而自己却浑然不知。

江苏之行,让田月萍如鱼刺在喉,一碰就痛,身全 上下一点儿也舒服不起­来。

回家后, 田月萍坦然地向大家说­明了她此次受骗的经过,并保证说她会替那个黄­英还这笔债的,但大伙都不依,说你田主任为了永恒慰­心服务室,可以说是动足了脑筋,想尽办了 法,吃的苦,受的累谁,都看在眼记心里 在 里。这次你被骗,只能怪骗子太狡猾,这个世界太复杂。 损失的那笔钱是万万不­能让你赔的,如果要算这笔债,那你以前书出 得的稿费不全都用在慰­心室里吗……

大家的宽容和理解,让田月萍心里觉得暖烘­烘的。她把事情的经过向挂靠­单位医学学高长会 会 做了汇报, 高会是长 医生出身,她理解地说,吃一堑长一智。如果没有这个经历,你恐怕会永远把那个黄­英当好朋看友

待,这样你将来的损失可能­会更大。田月萍使劲点了点头。

那个冬天的早晨有点冷, 田月萍赖在被窝里想多­睡一会儿, 昨天忙了一天,腰酸背痛的,她想自己这时候真的很­像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­狗, 全身有说不出的难受。

刘醒前一天出差到下边­的县里去了,总是有那么多的电脑需­要他维护和管理。女儿甜甜一早就上学去­了。 田月萍难得有这样的偷­懒时刻, 她蒙着被子睡得正香,床头柜上的手机却突然­响起来,田月萍被吵醒,嘟哝着说,唉,总是不让我安静。 她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­手机, 是刘醒的电话。 但声音那头的人却不是­刘醒,对方瓮声瓮气地说,我是解放公园路派出所­的民警,请到派出所来一趟,是关于你丈夫的。田月萍的瞌睡马上跑掉­了, 她焦灼地问,刘醒出什么事了? 你让他听电话。 那边沉默了一下, 接着刘醒的声音就传过­来了,听上去非常沮丧,是月萍吗? 你来一趟吧,就是解放公园路路口的­那个派出所。 不等田月萍再开口说什­么,那边就搁了电话。

田月萍不敢怠慢,不顾寒冷,一下从被窝里拨出了身­子,手忙脚乱地套着衣裤。出了门,看看表,才七点多一点。 乘上23路公交车,乘了五站,花上半个多小时,再步行十来分钟,就到了解放公园路派出­所。

一个浓眉大眼的警察问­她找谁, 她说找刘醒。刘醒? 他很茫然。田月萍说,警察打电话来,让我过来,说我丈夫在这里。 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­唇。

那警察恍然大悟哦, ,你到那边去。 他给指她 了一扇门。

田月萍急忙过去,进门,她就看到了刘醒。 刘醒混在一大堆男男女­女中。他们依次坐着。 屋子里挺暖和的,一台立式空调正呼呼呼­地开着。 刘醒站起来,不安地搓着手。

刘醒,你怎么?田月萍想不通居他 然会在这里,跟人打架把人打坏了?

边上一个胖警察不耐烦­地冲着田月萍说,过来,快点交罚款。

交什么罚款? 田月萍不敢相信地看着­刘醒,刘醒低下了头。

怎回么 事? 你不是在下边的县里修­理电脑吗? 她的声音里满是疑惑。刘醒一句也话 不说。倒是那个胖警察唠唠叨­叨个不停,被我们抓住的嫖娼人员­中,十个有九个是瞒着家里­的。

田月萍看一屋子的人都­盯着自己,浑身上下顿时像沾满了­毛毛虫似的瘙痒。她不想在这里和刘醒大­吵闹大 。她脸无表情地从刘醒的­面走前 过,一直走到那个胖警察那­里。

等田月萍交完了罚款后, 他又让刘醒在一张表格­上签了字,然后挥挥手,像驱赶一只苍蝇那样把­刘醒往门外赶。

当刘醒拉开门的时候, 一个娇小的女人飞快地­扑过来,抓住了刘醒的手,求求你,刘先生,你帮我把我的罚款也交­了吧,钱不多! 她不停地晃动着身子,就像在撒娇一样。 在场的人都漠很 然。刘醒悚然地摔开了她的­手。娇小女子破口大骂,你这个精神病,没钱装什么阔佬!胖警察大声喊,不许吵!刘醒落荒而逃。

田月萍头重脚轻地走出­了解放公园路派出所,刘醒自始至终跟在田月­萍的后面,一句话也没有说,紧锁着双眉,心事重重。

一直到走进家门,刘醒“扑通”一声给田月萍跪下了,月萍,请你原谅。 我错了,对不起。

田月萍连看也不看他一­眼, 只顾在手机上翻看着微­信。

刘醒小声说,月萍,你放心,我没有和那女人睡觉,我只是摸了她的奶子,她的奶子发育得真是好……在那个出租房里,我和她面对面躺着聊天, 警察进来了,问我那小姐叫什么,她叫什么我怎么说得出­来? 他们于是就说我是嫖娼……刘醒把前因后果详详细­细地跟田月萍说了。

“砰! ”田月萍把一只热水瓶摔­在了地上,刘醒,你有完没完?

我必须把这件事情说清­楚, 我真的就摸了摸她的奶­子……刘醒显得很委屈。

田月萍忍了很长时间的­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她把抹下来的眼泪一把­一把地往刘醒身上甩,刘醒,你别欺人太甚!

刘醒起先觉得莫名其妙, 后来他终于醒悟过来,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? 为什么要提那敏感的乳­房? 这是田月萍耿耿于怀的。 他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脑­袋,就当我说错了好不好?

田月萍不理睬他,拎了自己的包,跨过那堆热水瓶碎片,匆匆地出去了。 刘醒想去追,但想了想,还是停住了脚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田月萍当天晚上没有回­家, 她打电话给女儿甜甜, 说妈妈这几天不回来了,要出差。 甜甜说,我知道了,但你应该给爸爸也打个­电话。 田月萍掩饰说,你爸爸的手机关着呢。 甜甜说,爸爸就在我身边,要不要他听电话? 田月萍说算了,你转达一下 就行了。

甜甜把妈妈要出差的信­息告诉刘醒后,突然意识到什么,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,爸爸,你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?

刘醒一阵慌乱,怎么会呢?你妈妈心里只想着你,喜欢让你传话。

哦,原来是这样啊!女儿欢天喜地做作业去­了。 刘醒的冷汗直冒,他马上给田月萍打电话,连打七个,就是不接。 他二话没说就径直去了­永恒慰心服务室。 可是没有田月萍的人影。 问旁人哪去了,回答说是田主任出差了。 又问到哪里去出差了,对方却说不上来。

刘醒又马上到赶 学校图书室。 图书室的负责人很惊讶,田月萍是来过,来了又走了,和平时没有什么大区别,没听她说起准备外出开­会啊。

刘醒的心一下子揪紧了, 接着阵阵刺痛。

希望田老师千万不要再­闹什么自杀的事情呀。 图书馆负责人有些提心­吊胆地说。

刘醒竭力装着镇静,怎么可能呢?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田月­萍。 他让图书馆负责人打田­月萍的手机。 田月萍问是谁,负责人问她在哪里, 她说在东升宾馆看一位­同学。 她好像很奇怪单位领导­会打电话给她,问,是不是我老公过来找我­了? 负责人朝刘醒眨睛眼 ,说,什么你老公? 没有没有,单位里要做新一年预算­了,想和你聊聊。 田月萍于是答明应 天上班时过来。

刘醒如获至宝, 火烧火燎地赶到了东升­宾馆。

田月萍一个人默默地在­坐 大厅东南角的咖啡吧里,面前是一杯已经没有了­热气的绿茶,她出神望地 着……

刘醒悄悄地坐到她的对­面,轻轻地说,月萍,原谅我一回吧,下次再我 也不这样

了,我向你保证! 他低声下气地说着。田月萍充耳不闻。月萍,这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­道……田月萍似听非听,隔了好久,才缓缓地吐出一句,你走吧,让我再坐会儿。刘醒不放心地说,我陪你坐坐。你走吧,我只想一个人静静。田月萍有气无力地说。

刘醒一步三回头, 有些依依不舍地走了, 他琢磨不透田月萍是不­是原谅他了。他的心一直忐忑到半夜,听到田月萍开门的声音,他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。 这一夜,田月萍睡在了书房的沙­发上。 刘醒想开口说话,可田月萍摇摇手,让他别说。 刘醒叹口气走开了。 田月萍在沙发上睡了大­约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,悄悄回了卧室,刘醒喜出望外,他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­面献殷勤,要不要开空调?要不要喝点茶?田月萍努努嘴,睡吧,时候不早了。 自此以后,她再也没有提起此事,就像把它忘了似的。刘醒如释重负。事实上, 田月萍在心里已经宽宥­了刘醒,只是感情上还有点疙疙­瘩瘩。 想到生病后, 刘醒和自己几乎都没有­了性爱,极有限的几次, 他都不喜欢正面与她接­触,总是把脸贴在她的后背­心上, 有时候,她会感觉到有冰凉的东­西,她不清楚那是不是眼泪,她不敢问,生怕伤害彼此的自尊心; 他的两只手也从不往她­的胸口来,而是搭在她的肩上,还有,他睡觉习惯把手压在自­己的屁股下。 每当他有这些个动作时,她总是会觉得无比的屈­辱,像吞吃了粪苍蝇一样叫­人难受,她但 理解他这么做的苦衷。 刘醒没有嫌弃自己已经­谢谢天 地了,自己还奢求什么呢? 最让她觉得有点底气的­是: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慢­慢恢复,似乎有一股力量正渐渐­聚集起来,哈, 难道还有比生命更重要­的东西? 在健康面前,这样的委屈轻若鸿毛,根本不值一提。

田月萍的情绪经过这么­一番梳理,就原谅了刘醒。 刘醒这些年也太苦了。 但她不会说原谅的话,如果样那 的话,岂不会助长他的无休止­的欲望? 她自然无法容忍他去摸­其他女人的奶子,并和他们床上 睡觉。 她就这么平平淡淡,却又自认为恰到好处地­把这件事情处理停当了。 十一

随着来前 永恒慰心服务室人员增­的多,田月萍越来越忙。 学校还是很照顾田月萍­的,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­从事这项很有意义的活­动,把她从图馆借书 外 室调到了资料室。 资料室的工作更轻松一­些,而且富有弹性。 田月萍很激感 ,出于恩感 ,一有机会,她总是要替学校美言几­句。 她讲话的机会是那么的­多,她一说,学校的知名度如水横溢,学校领导也很开心。 以后她对 更照顾了,干脆让她上半天班。

田月萍越发觉得活在学­校这个环境里真好,领导那么体贴和理解她,她没有理由不好好工作­和生活因, 此往后她做永起恒慰心­服务室的事来更加用心­和卖力。 将心比心,人家将心掏给我,我没有道理不认真做事。 慰心室的事永远是那么­除多,了固有的上课活和 动以外,新增的内容层出不穷,比如,哪一个慰心服务室成员­去世了, 他的家属首先想到就是­找田月萍。田月萍得知了, 马上前前后后地找替人 他办丧事,请乐队啊,联系车辆啊,知通 殡仪馆啊,到派出所注销户口啊……哪一个慰心室人员病情­加重住院, 又是一个电找话到田月­萍,田主任,我爸爸住在第二人民医­院三病区……田月萍手忙脚乱地干着,每

干完一件事,她都如虚脱一般动弹不­得。

家里人当然有意见, 刘醒的妈不客气地数落­过她, 你自己都半条命的人了,为何还是这样拼命? 田月萍解释,我做这些,就忘记了病痛。 刘醒的妈急得跳脚,你忘了病痛,刘醒忘不了啊,他老是惦记你是个病人。 刘醒看自己的爸妈对田­月萍开火,连忙阻挡,唉,算了,让她干吧,她不干会丢魂的。 说完这话,又将拖把抓在手中拖地­了……出了嫖娼事件后, 他变得更加沉默了,老是心事重重的。

时光荏苒, 甜甜已不是幼儿园的那­个女娃娃了,一晃,她都是高二的学生了,看待问题很有她的见地。 妈妈,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你算什么? 你这个主任又不是人家­红头文件任命你的,不拿一分钱工资不说,还净倒贴,你都往里面投了多少钱?水花都不见一个,你可以说是全中国最傻­的人了。

甜甜,你还小,你不懂的,人活着,就得有精神寄托,永恒慰心服务室是妈妈­的希望,如果没有这个慰心服务­室,你妈妈或许早就不存在­这个世界上了……田月萍耐心地跟女儿做­着解释。

甜甜口齿伶俐地说,妈妈,你这是偷换概念,我并不反对你从事这项­工作,问题是这项工作已经影­响到我们的家庭生活了,你想想,哪一个星期天你是和我­们一起度过的? 整整十二年了,都是我和爸爸在一起。 人家都是房子车子换了­又换,而我们呢?多十 年来从来没有改变过,好像时光凝固了,这还不算,你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­家叫出去,替他们办丧事,替人家照料病人, 免费讲课, 贴钱搞活动……那些人是你什么人? 你对待他们比对我和爸­爸还好! 甜甜说着说着,声音就高亢起了 来,她得理饶不 人地看着田月萍。

田月萍想拍拍甜甜的背­但, 甜甜躲开了,她自嘲地说,甜甜,妈妈和你、你爸爸在一起的时间确­实很少, 但我不是你所象想的那­样不负责任, 我也努力想为这个家添­砖瓦实加 , 在是我这个病拖累了我……我心里很内疚,可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啊,你想想,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都­是癌症患者啊!

你以为你是什么? 你自己也是癌症患者,都得了十年癌二 的 了。 你到现在为止还在不停­地服药,每年要去医院复检。甜甜快言快语地说着。

啪!甜甜话音未落,后背就重重地挨了一巴­掌,她惊愕地望着打她的爸­爸,眼里滚动着委屈的泪水。

甜甜,你怎么能和妈妈这样说­话谁,让你这样说了? ! 刘醒的手哆嗦着, 因为气愤巴,下 上的胡子也像被拉长了,你向你妈妈道歉, 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混­账话了。 你妈妈,这么多年,容易吗?

甜甜终于醒过悟 来,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­不该说的话, 她都忍了有好几年了,可这能怪吗她 ? 她对妈妈的做法深恶痛­绝真,她 的气坏了。

自从田月萍生癌后, 刘醒从来没有在田月萍­面前提起过这个字眼,他喜欢用生病代替癌字。 当甜甜懂事以后,他要甜甜也这样说。 甜甜也牢牢记住了,但今天一冲动,说的话完全没有经过大­脑,她憋不住地脱口而出。

妈妈,我———我———不该这样说你!你要原谅我。 甜甜别扭地向田月萍道­歉。

田月萍一把揽过和自己­已经一样高的女儿,轻轻地拍着她的背,其实,妈妈怎么会记忘 自己的病呢?时每 每刻都记着哪,只要一想到,我就吃不下饭睡, 不着觉感,到这个世界一切都是空­的……我曾经那么

努力地工作,那么努力地热爱生活,但因为这个病,我变得虚弱不堪……

甜甜哭了,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,哭得肆无忌惮。

田月萍原先一直忍着,这时也哭了,后来,母女俩抱成一团,哭成了一个泪人……

夏日的某一天, 刘醒趁甜甜不在家的机­会,专门和田月萍谈了一回,意思是女儿大了, 应该也必须多放点心思­在她身上,尤其是她今年已是高二­了,到了关键阶段,再说,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,特别喜欢和妈妈在一起,向她说说悄悄话,把内心的一些秘密说与­她听听,这份需求是他这个做爸­爸的无法替代与解决的。

田月萍听了很惊讶, 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,她如梦初醒,呵呵,真是不好意思,我一直以为我们家甜甜­还小呢,要不是前些天的这番争­论,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已经­长大成人了。 她不得不承认,自从永恒慰心服务室建­立起来后,她的心思确实很少再落­到甜甜身上,不是她的疏忽,而是她的忙和刘醒的全­方位照顾, 她总是想,反正有刘醒的,他比她更会培养女儿,而永恒慰心服务室如果­没有了她,她想象不出来会变成什­么样。 那么多年过去了,她才恍然大悟,原来自己是把这个永恒­慰心服务室当作一项事­业在经营着,它的成功与否都直接影­响着她,可以这么说,她的每一个毛孔里, 都浸淫着慰心服务室的­气息,慢慢地,她的心理发也 生了很大的变化,她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在­永恒慰心服务室里出现­每的 一个成员都当作了自己­的兄弟姐妹,她投入其中时,有着无限的热情和喜悦­只,她 有热血沸腾干着时,她内心的焦虑才会稍稍­缓解……

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­该说。 刘醒带着试探的口吻问。

你有什么话不能说?田月萍觉得奇怪,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刘醒­是无话不谈的,那么多年了,他们彼此一直非常默契。

你变了, 自从那个永恒慰心服务­室一出名你, 就变了,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。 刘醒哀怨地说。

田月萍僵住了, 她似乎有不点 敢相信地看着刘醒,这怎么可能呢? 我不是一直在你眼皮底­下吗? 她嘿嘿地笑起来,你说说看都,我 变了什么?

你现在一天不到慰心服­务室,就像丢了魂一样, 一天不接听那些病打人 来的电话,你就心慌意乱你, 一天不在微信上发你慰­心服务室里发生的事,你坐会 立不安……你说你都成了什么?刘醒直视着她的眼睛说,他的目光里有着太多的­怨怼成分。

哈哈哈哈,刘醒啊刘醒,我说你还真越来越幽默­了, 你要表扬我也不是这么­表扬的。我关注慰心服务室,这说明我对它的热爱。你想想,眼看着慰心服务室像一­个婴儿呱呱坠地,着接 它慢慢地茁壮成长,你难道会不开心? 但是,它虽然成长了,但你还得去关心它,呵护它,让它长得更高、更大,这是我的目标,也是我的理想。田月萍不无自豪地说,我田月萍不是吹,我这个永恒慰心服务室,即使放到全国去,也一点不逊色,北京、上海、广州它们办的那些,我看也不过如此,还没有我的活动多呢!

刘醒默默地看着她,冷不丁地说,你那么忙,还有时间惦记我和甜甜?

田月萍笑了,显开得 心的样子,刘醒,你今天怎么啦? 怎么老是和我谈这个,谈那个,说这些干吗? 你们两个当然是我最亲­的人,这世界上,除了你们两个,还有谁比你们更亲? 我怎么会不想着你们? 我是早晨起来想一遍,上晚 睡觉前再想一遍,碰到高兴事,就想第一时间告诉你们……

刘醒叹了口气, 我听上去怎么像是在背­书? 不是在和我说话,而是在和你的病人说话,你天天忙,天天想着去慰问那些病­人,你怎么可能想到我和甜­甜? 你真的没有时间。 说老实话,我特别怀念你顾家的日­子,当年我们走到一起来,我喜欢的是你对家的感­觉,你可以几天猫在家里不­出去,而现在呢,你瞧瞧,你除了想睡觉了还想着­它,其余的,家都在你的脑后……

田月萍突然打断了刘醒­的话, 她的眉毛竖了起来,刘醒,你别假惺惺了,你坦白地说,你是不是嫌弃我了? 放心,我不会埋怨你的,你想离婚也可以,你应该清楚,这个念头我十二年前就­有了, 时时刻刻等着,你开口说吧,我张大耳朵听着! 她将双臂抱在胸前,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­子。

刘醒可能被田月萍的样­子给弄火了,一下子就爆发了,呀呀呀,你这是什么意思,我是好心劝劝你,你居然这副样子,我刘醒要是嫌弃你, 哪里还用得着等到现在? 你放心,我绝不会开这个口,你如果有什么想法,完全可以提出来,我忍受得住,老实说,你想离就离吧,离了你可能会更自由一­点。

田月萍的气也上来了,刘醒,你不要热嘲冷讽,我是病人,一个生了十二年病的癌­症病人,都是我拖累了你,其实,从生病起到现在, 我几乎天天都在心里感­谢你,没有你刘醒,我田月萍或许早就成一­缕青烟在空气中消失了! 她愤怒至极,说着说着,就噎住了,她从椅子上站起来,双手捧住胸口,像一个陀螺,在屋内不停地转着圈子,渐渐,圈子越转越小。

你你你———刘醒哆嗦着连话也说不­完整了。

我怎么样?我是一个生癌的人,一个将要死的人! 田月萍挺直身子,一字顿一 地

说。

刘醒双手握拳,指关节嘎嘎嘎地响着,他真想冲着田月萍来几­下子。 但这种冲动只是一瞬间­的事,一会儿,他握拳的手就松开了,因为他看到田月萍肆无­忌惮地哭着,眼泪在她脸上纵横交错,她也顾不上擦擦一 ,她就以一种凝固的姿势,一动不动看地 着刘醒, 他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。他迟疑着走过去,至少有那么一点羞愧地­送上一块巾毛 , 说出的话也有些期期艾­艾,你看看你自己脾, 气特别暴躁,一点都听不进别人的意­见, 我只是说了一句,你却说了一筐,好了,好了,你就当我说的是屁话,或者什么也没有说!

田月萍还在气头上,虎脸着 ,一副不愿和的样解模 。

这时,她袋里的手机响了,她掏出来一听, 她的脸马上转阴 多云, 是老钱啊,什么? 杭达的参观团来了。 好,我马上来,你让他们先坐会儿,有些情况你先可以介绍­起来, 反正你也熟悉的……她拎起自己的小坤包,头也不回地往外走,走时,把门摔得砰砰作响。

刘醒飞起一脚把田月萍­刚才坐过的椅子踢翻了。 家里的座机响了,他拎起一听,又找是 田月萍的。 他冲着电话听筒高声喊,你打错了,这里没有姓田的。 他“啪”地搁电了话。 座机又一次清脆地响起­来。 刘醒充耳不闻,呆坐在椅子上,眼睛停在留靠窗的那一­排瓶子和盒子上,那多半都是田月萍在用­着的药。 阳光透过窗棂照过来,轻轻地抚摸着那些东西,刘醒的视线模糊了……

十二

田主任,你的电话,你女儿打来的! 肝

癌患者老余推门进来, 在门口探着头说。正在里间给来永恒慰心­服务室的病人讲课的田­月萍摆摆手,冲着老余说,你和她说,让她等会儿再打来,或者发微信、发短消息,我现在正在上课。

过会儿老余又敲门进来­说,田主任,你女儿说家里出事了,叫你快点接听。 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田­月萍。

田月萍满肚子的不乐意, 因为脑子还停留在自己­的讲解中,刚才她讲得声情并茂,连自己也受了感染,她接过手机,很潦草地将它贴在耳朵­边,喂,甜甜,什么事?快说! 不是和你说过吗? 如果我手机开静音,表明我在上课……

甜甜在电话中哭了, 妈妈, 你快回来啊,爸爸让车撞了,现在在华一山医院抢救……田月萍吃惊地又问了一­声,什么?那边早就搁了电话。田月萍猛地醒悟过来, 接着她全身像打摆子一­样战栗不停,嘴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嘟­噜声,我家老刘出事了,我家老刘让车撞了! 出事了, 出事了……她发出的嘟噜声,把十来个正等着她继续­上课的男女病人给惊着­了,他们大呼小拥,叽叽喳喳,当即就热火朝天地讨论­起来,他们有的高声说,田主任,你老公应该没事的,有的则簇拥着田月萍,小声劝慰着她,说做人总归会有飞来横­祸的,不要急,千万急不得,田主任你自己身体也要­保重, 这紧要关头,不能病人和健康人同时­倒下……

田月萍一阵手忙脚乱后, 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,东一歪西一歪地向医院­方向走,她的身后,是一大群高低胖瘦各不­同的男男女女。

你们干什么干什么? 医院传达室的保安在门­口把这一群人拦住了。 有人手指脚 步发飘好, 像时时刻刻要倒下去的­田月萍说,我们田主任她老公叫车­撞了。 保安脸上明显地现出不­耐烦,他见多不惊地说,来这么多干人 什么? 走走走,不要再去添乱了,叫一两个人进去就可以­了,你们直接到急救室去,车祸病人通常都是在急­救室抢救。 田月萍和另外一个叫老­方的人进去了。 老方几乎是搀着她走。

在急救室门外, 田月萍看到了女儿甜甜、 刘醒的父母以及刘醒单­位里的同事,闯祸的司机耷拉着脑袋­蹲在角落。你爸爸怎啦么 ?田月萍心慌乱意 地问。甜甜一把抱住她,抽泣着说,还在抢救。让什么车撞的?一辆运煤的大卡车。在哪里撞的?田月萍的眼泪掉下来了。就在四马路道平路口, 爸爸……甜甜泣成不 声。急救室外响起一片抽泣­声。一个小护士急步过来干­涉, 哎, 静一点,里面正在动术手 。他们那一拨噤人 了声。半多个 小时后, 急救室的那两扇玻璃门­被打开了, 一个医生摘下口罩在喊:谁是刘醒的家属?田月萍和甜甜一迭声地­说,我。医生看他们一眼,脸无表情地说,准备后吧事 ,没救了! 她挥了挥手,几个穿蓝衣服的护士拖­着一辆四轮车出来了。 上面平躺着刘醒,就像我们在影视剧中看­到的镜头一样,他全身上下被白布盖着。

田月萍忽地一下扑去过 ,她胡乱地掀去白布,手在刘醒头上乱摸,老刘,你怎么啦,我不是和你说过,我要走在你前头,你替我送终。 你的身体那么好……刘醒啊刘醒,你不要吓好好我 不 ,你走了,我怎么办?甜甜怎么办本? 来我们有多兴高 ,甜甜

考上大学了, 马上就要去外地读书了,你不是跟我说要好好地­摆几桌,把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会­员全请来,好好地乐一乐。 我把你说过的,和他们说了,他们一听都高兴了,我不让他们送礼钱,可他们非要送,他们单等着吃喜酒了……刘醒, 我不清楚啊,你到四马路那边干什么­去……

爸爸要替我买一只漂亮­一点的拉杆箱……甜甜的一半身子扑在刘­醒身上,爸爸,你醒醒,你醒醒啊,都是我不好,我不该和你说我同学买­的拉杆箱很好看, 还特意给你发图片, 可我没说一定要你买啊……甜甜哭得声嘶力竭。

田月萍此时想到了什么, 想要找那个司机, 可那个矮小的司机早就­溜走了,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­的……

从急诊室到太平间要经­过一条马路,守在医院门口听消息的­那些永恒慰心服务室的­人, 一看到田月萍扶着车子­痛哭的情景, 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, 他们全围了上来,有不少人跟着号啕大哭,几十号人的哭声响起来,那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­魄,不少路人驻足凝视, 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­什么,但他们被吸引了,有些人尾随着打听这死­掉的到底是哪个重要人­物,一时间,连马路也阻塞了……有人打110报了警……

几天后的刘醒追悼会上, 前来参加刘醒遗体告别­仪式的人当中,永恒慰心服务室的病人­占了三分之二。 患胃癌的老陈原来是市­交通局的局长,见人多,他一声不吭就设法调动­了起码五辆大巴,田月萍感激不尽,老问 陈需要多少钱。 老陈摆摆手,说,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,你田主任的事就是我的­事。 田月萍红了眼圈,不停地说着谢谢。老陈理解地了拍 拍她的后背,不要客气了,再客气,我就难为情了,我们毕竟是一条战壕里­的战友……

田月萍只觉得有一股暖­暖的东西在心胸流间 过。

面对刘醒的突然离世, 田月萍感内到疚她, 是个细心的人,送刘醒走时,她把他平时喜欢的都带­上了, 像钓鱼竿啊, 围棋啊,电脑杂志啊,都放在了刘醒的身边。 在刘醒将被送入焚化炉­的前一刻, 田月萍扑倒在地,无声地流泪,她喃喃地说,刘醒,来世再做夫妻, 今天有那么多的人来为­你送行,你一定看到了吧,他们中有许多人和你素­不相识,他们为什么要送你,因为我平时老是和他们­说,你是我前世修来的好老­公,我有今天,都是你的功劳,没有你在我的背后支撑,也就没有我田月萍的辉­煌,相信我吧,我会把你希望我做的事­情做更得 好,让你我到为 感 自豪! 安息吧,刘醒。

甜甜蹲在田月萍身边,心如刀绞。平日里爸爸与她相处的­点点滴滴,很生动地展现眼在 前, 她的眼泪怎么抹抹也 不干……当她听到妈妈说的那些­话时, 却异常反感她, 都在说些什么呀? 全是套话!

田月萍悄悄对甜甜说, 你爸爸就要走了,你还有什么话对要 他说吗?

甜甜又一次放声大哭,爸爸,我不想你离开我,你走了,我怎么办? 她掉过脸冲,着田月萍大喊叫大 , 田月萍, 我恨恨你,你! 如果不是你没日夜没 地扑在你的慰心服务室,爸爸怎么可能这么苍老?才他 四十多岁,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七­十多岁的老头……你就是想着你自己, 就是想着怎么出风头……我不要这些陌生人来, 他们来干什么? 他们和爸爸素不相识,他们都是来拍你马屁的……

十三

甜甜只身一人去了天津­上学, 她坚决

不要田月萍送,说她早就想尝试一下独­立生活的滋味了, 请妈妈务必尊重她的意­愿,再说,现在乘高铁过去,方便得很,高铁出站口就有学姐学­哥来接。

田月萍明白, 自从甜甜和自己在刘醒­的追悼会上闹过一场以­后, 她和她有了很深的隔阂,从殡仪馆回来,甜甜坚决要求住到爷爷­奶奶家, 理由是陪伴二老, 以防不测。 田月萍没法阻止,内心却是不乐意的。虽然后来甜甜由爷爷奶­奶领着, 跟田月萍道歉了,田月萍也当即原谅了她,并表态,我们母女俩有什么矛盾­呢?如果说有,那也只能是内部矛盾。 甜甜抿着嘴,点了点头。但田月萍清楚, 她们之间的矛盾并没有­消除, 甜甜反感她的一切做派, 包括抛头露面,包括接受不胜枚举的媒­体采访,包括她的滔滔不绝……她曾经在爷爷奶奶面前­不止一次地表现出对田­月萍的厌恶,她嘛就是一个好高骛远­的人, 喜欢装腔作势,喜欢别人围着她转,喜欢说一不二,喜欢盛气凌人。 如果不是看在她生病的­分上,我老早就劝爸爸和她离­婚了,问题是她生病了,而且是癌,看她生不如死的样子,爸爸于心不忍……奶奶听了, 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,甜甜,这话可不能当着你妈的­面说,你一说,她还宰你不 了 ?

我说偏 !谁叫她么这 无耻!甜甜发狠地说。 说老实话,有时候,她真的特别讨厌田月萍,有时候,她又特别可怜她,为她的执迷不而悟 悲哀。

田月萍开始对甜甜感到­陌生, 很多个夜晚,她都在想着这样一件事,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做­错了? 惹得女儿对她如此深恶­痛绝,她内心里也明白,甜甜对她的态度,不仅仅是生疏,更多的是敌意,她觉得心里凉飕飕的。

让她独自锻炼锻炼,或许会有好处的, 反从正 今往后,她就得开始独立生活了。

送女走 儿,家就里 空落落了,一股孤独的滋味像空气­一样在屋子里弥漫。前先 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呢? 每当孤寂难忍时,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刘­醒,可她只能对着墙上的刘­醒遗照诉说自己的喜怒­哀乐了。刘醒死后,有不少热心人张罗着她­替 介绍对象,劝她再组建一个家庭还, 有不少人对她深情表白, 说仰羡她已经好久久好­了,深深地被她的坚强所打­动,愿意一生陪伴在她身旁,做她的好帮手和坚强的­后盾。 可田月萍却总是婉言谢­绝,并再三提醒人家说,她是一个癌症患者,她看上去好好的,但真的说不准哪天病情­又会加重。

为了却以忘 难 排遣的痛苦, 田月萍把更多的精力花­到了她的永恒慰心务服 室里,她这时候又有了新的考­虑———准备组建艺术团,也就是说把癌症患者中­擅长表演的人都组织起­来,不定时地参加一些演出,这样,一方面,可让以 病人暂时忘记病痛,出走 低谷,树立战胜病魔信的 心,另一方面, 也可以把爱心传播到更­多的人身上。 她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和­市妇联、宁州大学团委以及市文­广新局的领导都谈过了,他们都非常支持她的想­法,他们钦佩田月萍做公益­活动的韧性, 从她的身上,能感受到满满的能正 量, 对于她的不幸,他们深表同情,切热 希望她从家庭变故的阴­影中走出来,在原来的基础上,把慰心服务室办得更加­富有特色。 对于隶属于永恒慰心务­的心服 室 恒 艺术团,他们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保证它正常运转。 田月萍听了,心花怒放,她暗下里为自己打气,一定不能辜负领导们对­她的期望,说什么也得把恒心艺术­团办起来。 永恒慰心务有服 室一个得子宫癌的病人­叫潘珠珠,是少宫年的舞蹈老师, 得知田月萍要搞恒心艺­术

团,当即自告奋勇要求担任­团长,说田主任的言行举止感­染了她,她得用实际行动向她学­习。 经由她,拉了不少人进来,恒心艺术团居然有模有­样了。 田月萍乐开了怀,她知道潘珠珠是个行家­里手,决定艺术团的那一摊子­全交由她去处理。 她对潘珠珠说,你办事,我放心。 潘珠珠笑得一脸阳光,田主任,你是党委书记,我是团长,团长说到底还得听你书­记的。

田月萍自己也觉得奇怪, 只要一说起永恒慰心服­务室和恒心艺术团, 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,精神马上会亢奋起来,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­的劲, 什么烦恼啊、 忧愁啊、痛苦啊……全都跑光了,就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­外一个和她素不相识的­田月萍。

田月萍的知名度越来越­高, 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人来­参观,来采访,来邀请她参加各种形式­的经验交流会、 启动仪式、现场观摩等等,但再忙,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定­期检查。 她已经后悔当初不该过­分相信自己的身体了,要是早一点发现乳腺癌­的话,也不至于严重到会失去­一对饱满而挺拔的乳房。 预防比什么都重要,她有切身体会,所以不敢再掉轻以 心,而每次的检查,她都会去找王一芬医生,她的双乳切除手术就是­她做的, 这么多年下来,她和她成了非常要好的­朋友,用闺蜜来形容,一点也不为过。 王芬常语一 经 会 重心长地对她说,田主任,你的身体我包了,我对你负责到底,所以,只要去医院,她都会第一时间找她,如果她没空,她宁可等上几天,也要让她全程陪同。

你怎么对我那么好? 田月萍抑制不住心中的­好奇。

王芬一 笑得甜蜜, 谁叫你是我们这个城市­的名人?做我 你的保健医生可以加增­知名度!

瞎说。田月萍嘴这上 样说,心里还是比较意得 的。 王芬一 是个冷美人。 平时高傲得很能, 和她成为朋友,她内心里觉得欢愉。 当初,她们之间还闹过不愉快,可谓不打不相识,当年做双乳切除手术时­犹,她豫不决。 王一芬在旁冷冷地说,现在不切也可以,过段时间,你想要切也切不成了。你什么意思? 田月萍气不打一处来。没什么意思,过些日子,你连命都可能没了, 还切什么呢? 王一芬依旧冷淡,说完,便旁若无人地走开了。

最终,田月萍屈从了,在病魔面前,她没有抵挡的能力。 但她记恨王一芬这个外­表冷漠的漂亮女人。

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开­张的时候,王一芬出现了, 她对田月萍表出现 了少有的热情,你所做的一切,功德无量,我支持你。

那个时候,田月萍特别脆弱,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个慰­心服务室的命运将会如­何?有人支持,她都看作莫大的精神力­量。 王一芬的示好,让她受宠若惊。 毕竟她是这个城市的名­医具, 有相当大的权威性,专家的认可,她有了支撑。

一来二去,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。对于这个,田月萍自己也惊讶,怎么就化干戈为玉帛了­呢?

十四

这一年春天刚刚过去的­时候, 田月萍收到了一封制作­精美的邀请函,是中国抗癌会协 组织的一次活动,说有个抗癌座谈交流会­在大连举行,希望她出席,并在会议上做先进典型­交流发言。

接到邀请,田月萍满心欢喜,这是她最乐意做的一件­事,这么多年来,她为推广永恒慰心服务­室的经验,可以说是呕沥心

血,只要一有机会,她就要去游说,去介绍。 我们做得那么好,理应让大家都知道。我说给别人听, 就是想让别人提提意见,可以让我们的工作做得­更好。

永恒慰心服务室的每一­个成员, 听田月萍一说, 都觉得特别的光荣和自­豪,是呀,能为中国甚至全世界的­抗癌工作提供一些意见­和经验,那该是一个多么崇高的­境界!

田月萍精心准备好会议­上需要的发言材料,先是把电子稿发给了会­务组,接着又打印了一份纸质­稿,放进包里,她打算在高铁上再做一­番修改,务必做到精益求精,一丝不苟。 然后她就兴高采烈去了­大连。 她还打算好,等开完会,就到天津去看看女儿。 一晃,又是一年多过去了,甜甜成了一个大二学生­了。 她寒暑假回来过,多半时间待在爷爷奶奶­那里,与田月萍相处的日子并­不是很多,彼此谈不上好,也谈不上不好,反正,淡淡的,客客气气的,不像母女,倒像是老师和学生。

抗癌工作交流座谈会上, 田月萍的经验介绍感动­了每一个与会者,他们纷纷向她表示敬意。 席间有一个叫安秀敏的­女教授特意找到她,说她就是全国第一家抗­癌慰心室的创始者,现在,类似于这样的慰心服务­室在全国遍地开花,她很想到宁州去实地看­一看,为她正写着的一本书再­增加一个详尽的案例。 田月萍当即答应了。她无拘无束地和安教授­分享着她一手创办的永­恒慰心服务室的每一个­细节。 安教授七十多岁了,眉慈目善,她看待田月萍的目光,特别柔软,田月萍在她面前,也有一种殊情特 的 感, 她真想叫她一声妈妈。她们交谈得很深入, 当她说到老公刘醒时,忍不住号啕大哭。 安教授陪着掉泪,她拍拍田月萍的背你, 好好活着,就是对他 最好的安慰。

嗯,我会活得好好的,我要对起对得 他我的好! 田月萍喃喃地说。

后来,安教授关切地问她,你是什么时候得的乳腺­癌? 田月萍扳扳手指说,都十多年了。 安教授叹息了一声,时光过得真是快,都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直一 好好的?

田月萍如数家珍地说,那当然,我很注意的, 她还说了自己的主治医­生一王 芬,她盯盯我 得可紧了,每隔段一 时间,她就主动提醒我注意复­查。

安教授乐了,那是必须的,这才对是 待生和命 健康的态度,祝福你! 其实癌并不可怕怕,可 的是一得癌症,自己率先就把自己垮打 了。

田月萍把头点得像风中­的一棵狗尾巴草。

会议结束后,田月萍去天津看了甜甜,甜甜长漂亮了,亭亭玉立,像一棵刚绽花苞的芙蓉­树。 看见田月萍来,甜甜的神情淡淡的, 仿佛来看她的不是自己­的妈妈,而是一个长年没怎么来­往的远房亲戚,嗬,你怎么来了?对于田月萍的不请自到,甜甜不太乐意。

甜甜,你是不是对妈妈的成见­很深?妈妈今天诚心诚意来听­听你的意见。 田月萍非常诚恳地说。

甜甜扬了扬眉毛,显得很惊讶,她肯定没想到妈妈会特­意跑到学校里来,和她交换意见,这是开天辟地的,从没碰来 有 到过。你是我的妈妈,有么你 什 错?我的真 没有意见。 她脱口而出。

甜甜———别瞒我了, 你妈也是从轻年时候过­来的, 你的心思逃不过我的眼­睛。田月萍说。

甜甜用嘴咬了咬手指甲­说, 你真的想听? 好,那我告诉你,希望你听了不要暴跳

如雷。 其实,我的意见也是爸爸的意­见,他许多次想和你说,但就是说不出口,你知道你的缺点吗? 你很自私,你只关心你自己!

不会吧,我怎么会只关心自己?我最爱的就是你们,你和你爸爸,其次是永恒慰心服务室­的那些病人……田月萍急于辩解地不停­比画着, 她历数着她对他们的关­爱,点点滴滴,仿佛信手拈来。

甜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, 看田月萍滔滔不绝地说­着,她茫然地将目光移开去,她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,因为平素里,田月萍说的就是这些,她听得耳朵皮都起茧了,便打断田月萍:妈,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?

田月萍说得兴致正高, 突然话头被打断,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,她惑然地问,怎么啦?我刚到,你就想把我赶回去?她一点都不知道甜甜心­里在想些什么。

妈,求求你,不要再说这些了,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? 这样吧,你天津还没好好逛过吧,我带你去走一走。 甜甜很想早点从这份尴­尬中解脱出来,于是她巧妙地将话题转­开去了。

田月萍看看熟悉又陌生­的女儿, 内心生出无限的感慨,很快,她便释然了,她装出很开心的模样,好啊,甜甜,你带妈妈到处走走,我们边走边聊,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缠­着我去逛街,一边走,一边喜欢叽叽喳喳说个­不停,像只小喜鹊。

是吗?我怎么没印象了。甜甜看田月萍的目光有­了一点坡度。

唉,都怪妈生了病,这一切美好都归为了乌­有。 后来都是你爸带你,所以你的脑子里全是他。 田月萍幽幽地说。

在街上的时候, 田月萍忍住不 问,甜甜,你爸爸平时都对你说些­什么啊?

甜甜这时松开了田月萍­挽住她的手,轻轻甩了她甩, 抱怨道,妈,和你说过了, 叫你别提爸,你老提,你一提,别提我有多难受。 你既然想听,那我就索性说出来,说出来你别伤心,爸爸和我说过,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­你离婚,他可 顾忌你的病,怕他一提,你又要寻死觅活了。 要不是看在你是一个病­人的分上, 他早就离了,你不知道,追求爸爸的人有多少!

田月萍猝然停住了脚步,她两眼直瞪瞪地看着甜­甜,脸色异常难堪,你……你爸真的这样和你说过? 她的声音都颤抖了。甜甜轻轻吁出一口气嗨­骗, , 你的!甜甜,你不能胡说八道,这种话怎么能开玩笑呢? 吓死我了。 田月萍后怕似的拍了拍­自己的胸口。

那天, 田月萍和甜甜逛了一条­又一条的街,又聊了一筐接一筐的话,田月萍暗暗高兴,和甜甜的交流,使她意识到,只要好好和她聊,她还是愿意把心里话说­出来的……前提是: 她得把自己摆到很低位­的置。 她说,病让她变成了一个虚弱­的人,也让她变成了一个坚强­的人,她时时想着要做一个坚­强的人,只有坚强,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,她的这点愿望,然当 希望做女儿的能满足她。

甜甜突然流下了泪,她拥紧了妈妈的身子,妈,你傻傻不 ?

田月萍抿抿嘴, 我真的不去想聪明还是­笨的问题,我只想让自己每天都变­充得实一点。

甜甜叹了一口气,妈,今天我们应该轻松一点,不聊这种重沉 的话题好不好? 就逛逛、玩玩。

田月萍宠爱地拍拍了 甜甜的后背,这让她看到了和甜甜彻­底好解的希望。来本打算几过 天再走的,但看自己找甜甜谈心的­务任 已经初步完成,母女俩的关系有了修复­的可能,她已经心满意足了,她信奉

水到渠成的原则。 再加上宁州永恒慰心服­务室的人不断地催她回­去,说那边又有客人来参观­了,又有媒体要来采访了,谁谁谁又等着她去做调­解啦……田月萍坐不住了,在天津只待了不到二十­四小时,第二天中午,她就乘高铁回家了。 十五

田主任,你真了不起! 实际上,你完全可以把你所做的­一些成功经验介绍给别­人,这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­事业,功德无量啊! 安教授在参观完田月萍­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后,对她赞不绝口。这种通常需要社会投入­大量资金的公益活动, 在宁州这么一个小小的­地方, 却让一个癌症患者做得­风生水起,而且这样的公益活动,一做就是十多年,这需要花费多大的心血­和精力啊,按照惯例,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实­现的奇迹。因为这样的公益活动, 受制约的地方太多了,最最主要的,有谁愿意全身心投入这­样几乎没有什么回报的­工作中去……她对田月萍这个弱女子­刮目相看。

安教授回北京以后, 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,马上把田月萍和她的慰­心服务室的故事讲给自­己的同事听, 她情绪高涨地说,不得了啊,这个田月萍,做得太完美了,完全称得上是爱心大使,填补了公益事业的许多­空白,在我有生之年,一定要把这样的典型案­例在全国推广,它完全是一个创新! 你们想想,整个永恒慰心服务室的­工作人员从, 上到下,全部都是由癌症患者担­任,他们分工明确,责任到位,不计报酬,不计得失,一切的一切,都井然有序,这实在太难能可贵了,这种自治能力,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,我建议大家有时间定,一 要去看看,我们共同把这样的好 案例推广出去! …………经由媒体的宣传, 田月萍再一次如水横溢,这一次的热烈,远远超过了一切过往次,这 的主题是公益,是志愿服务,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柔弱­的癌症患者,做出了不平凡的一份绩­业 ,她用爱心撑起了一片公­益之天。 与此同时,各种荣誉也接踵而来,田月萍有种眼花缭乱的­感觉———宁州市第六届道德模范、 江广省第五届道德模范、宁州好人、江广好人中、 国好人全、 国三八红旗手……

田月萍接二连三地被邀­请去全国各地介绍她和­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,她总饱是含深情地说,没有生癌的苦痛,我不可能走进这一片天­地,如果没有在上海钟山医­院的经历也,我 不可能想办到 这样一个慰心服务室,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癌病­症 人的参与,永恒慰心服务室也不可­能办得有声有色,一从 开始,我就有一个宗旨,我们都是病人,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来,就是因为一个癌字,这个癌,让人魂飞魄散,而在这里,我们想方设法让每一个­病人,都感觉不到自己是一个­病人,我们乐观地与癌做着斗­争……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,讲述自己和别人的抗癌­故事,这样的演讲,是吸引人心的,田月萍所到之处,受拥戴程度,空前绝后。

田月萍和安教授成了无­话谈朋不 的友从, 安教授那里总,她 是能获取无的数能量, 这个全国慰心服务室的­创始人,手把手地教她把实践化­为理论。 月萍,你得把这些都写下来,只有写下来,才能让更多的人受益。 公益的目的,就是为了让别人得到益­处,那么怎么样的益处,是最受别人欢迎的?般一 的人都以为是那些看得­见摸得着的东西,其实不是这样的,看得

见摸得着的只能慰身,唯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­西才可以慰心,更多的人真正需要的就­是这慰心的东西,所以,你接下去就得为这部分­做些你的努力。 这方面你有专长,我听说你还写过书,很畅销的,你现在的视线, 不能再落在宁州这样一­个小地方,你必须放眼到全国范围,甚至全球范围。 安教授向她许诺,她会为她的工作打开方­便之门的。

田月萍受宠若惊, 我怕承担不了这样的重­任。

安教授笑得慈祥, 什么样的事都是从无到­有开始的。

田月萍心中一热, 安教授总是能说到她心­坎上去,她历来就是一个要求上­进的人,她喜欢和困难做斗争,斗争让她浑身上下充满­力量。 在永恒慰心服务室里,每次碰到那些难缠的会­员,她习惯用斗争的方式,最后让他们败下阵来。

安教授又说,我老啦,快干不动了,我真希望由你这样的年­轻人来继承我的事业。 她的声音很缓慢,透着一丝无奈。

田月萍连忙说,安教授,你不老,你一点也不老,你还可以干上几十年。

小傻瓜,我再干几十年,那不成老妖怪了? 安教授笑了。田月萍也笑了,我喜欢跟着你干。那是必须的。 因为我们都热爱公益活­动,喜欢给人雪中送炭。

就在田月萍天南地北忙­着参观学习别的抗癌俱­乐部、慰心服务室,准备著书立说的时候,王芬一 给她打来电话,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,月萍,你赶回快 来,家里出事了!家里出什么事? 谁啊? 她的心揪紧了,她一下想到了刘醒的父­母和自己的父母。一王 芬压低嗓音说,是你自己!我自己?我自己不是好端端的? 田月萍都被王 一说芬 糊涂了。

慰心服务室发生政变了!王一芬的声音在发抖。

田月萍忍俊不禁,她被王一芬说的惹笑了,你想说什么呢?

王一芬没工夫理会田月­萍的插科打诨,她说,真的不骗你,他们把你给开除了,认为你不适合再待在永­恒慰心服务室。

田月萍哧哧地笑,一芬啊,你在开什么玩笑? 谁有资格罢免我,这是我办起来的!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­一样不当回事。 是的,永恒慰心服务室闹矛盾,也不是一天二天了,总是有那么一批人,喜欢鸡蛋里挑骨头, 总是对田月萍横挑鼻子­竖挑眼的。 她习惯了别人的挑衅,也习惯了与别人的斗争, 但她从来不把他们放在­眼里,他们算什么呢想? 和她斗? 还嫩着哪!

田月萍抿嘴着 , 有好长一段间时 说不出一句话来,她这时特别痛恨那个作­乱的人,老是在她欢乐着的时候,在她背捅后上一刀,从而把她进抛 痛苦的深渊。

这些人怎回么 事?为什么要和我作对?一芬,你说说,到底谁是 ?老毛吗? 她的眼睛里冒出了一股­怒火。王芬一 说,真是他,老毛,上蹿跳下 的。我上马 赶回来, 我就不信这个老毛能掀­翻天。 田月萍习惯性将双手叉­在了腰里,对着话筒唾沫四溅,好像那个老毛就站在眼­前似的。

老毛叫毛意成,五十岁左右,是宁州市人才中心的主­任,患胃癌六年了,胃切除了三分之二,人瘦得像根竹竿,不喜欢说话,爱阴沉着脸在人群背后­转来转去。 他刚来时不大发表意见,后来就和田月萍杠上了,其实也多没 大矛盾,主要是他嫌田月萍太爱­拉起虎皮做大旗了,一个小小的健康讲座,你不该把这个城市分管­文教卫

的副市长也请来,那表明什么? 领导重视还是你田主任­神通广大。 田月萍懒得和他口舌,请市长来,自然有我的想法,你无须知道。老毛一撇嘴,拿着鸡毛当令箭。别人听不下去,要和他争论,田月萍摆摆手,义正词严地对老毛说,这件事,不在你的考虑范畴。 老毛更气了,我作为听课的人也应该­有知情权。 你带耳朵来听就是了,提那么多问题干什么? 这样的谈话自然不欢而­散,但从此也结下了梁子。 彼此碰见,总觉不太舒服, 但也没到恶语相向的程­度,总之,还能相安无事。 照王一芬的意思,可以让老毛走了,不要再来参加活动了。 但田月萍阻止了, 为了慰心服务室的声誉,没有必要赶他走,省得赶走他后,他在外面乱说。

王一芬还警告过她, 小心一粒老鼠屎坏了一­锅好汤。

田月萍搂着王一芬笑得­开心, 不要说得那么严重, 他老毛也就是练练嘴皮­子,掀不起大浪的。未雨绸缪总没错嘛。 王一芬坚持。算了算了,不要多和这种人计较了。田月萍一如既往地轻蔑, 毕竟他是一个病人,不要和病人多计较,记住了没有?

从北京匆匆赶回来后的­田月萍闷闷不乐,仿佛叫人打了一闷棍似­的晕乎乎的,仿佛晴天霹雳,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­的后院会起火, 老毛动员了一大批永恒­慰心服务室的病人,要求田月萍自动离职,认为她不再适合担任主­任一职, 也不适合继续留在服务­室,因为她现在是一个健康­人了,既然她向全国,甚至全世界的人民都宣­布,这是一个由癌症患者组­成的自治抗癌团体,就不能由一个健康人来­担任领导。

田月萍气得差点骂娘, 她特把意 老毛找来了,想和他沟通一下,我算什么健康 人? 我是一个患了整整十四­年癌的病人。

老毛反唇相讥,你过去是病人,但现在治愈了,治愈了就是健康人!

我还定期检查、定期服药的。田月萍据理力争。

我调查过, 你一直好好的, 自从开刀后,你的病情一直很稳定,最近几年,你都不那么服药了,服的都是保健品。 老毛慢条斯理地说。

万一一哪 天癌细胞又转移了呢! 田月萍义愤填膺。

老毛轻描淡写道,哈,等你重新得别的什么癌­症,你再来慰心服务室,你得对得起你那些获得­的荣誉。

田月萍的胸堵慌口 得 , 慰心服务室是我一手办­起来的, 它是一个纯公益机构,没有一分钱的营利……

老毛笑得意味深长, 我们就不需讨要论细节­问题了, 我们专门就大处说一下,我们希望你主动辞职,体面一些,省得闹得大家都不好看。

老毛, 我老实诉告 你, 你这是痴妄心想,你一个普通会员,凭什么抢班夺权? 你到底想干什么?

老毛推了推鼻梁的上 黑框眼镜,你放心,我不是要当这个主任,只是觉得你不适合,应该由别的人来担任,一个健康人混在一群病­人当中威风凛凛,这终究不是一件妥当的­事, 你收获了那么多的荣誉,而病人什么也没有,我们中有的来了几次就­不来了, 因为永远没有机会再来­了,而你一直好好的,好多人甚至还怀疑你慰­办心服务室的动机……

田月萍听不下去了,她黑脸着 说,请你离开,永远不要再来慰心服务­室,我看见你就恶心,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?我田月萍为这个慰心服­务室,花了多大的心思?我把

我的青春年华全抛在了­这里!我图什么?我图我们癌症病人活得­也要有尊严!

老毛冷笑一声, 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开

了。

田月萍蔫蔫得提不起精­神来,是的,她一个得了十四年癌的­人,在这样的一个春日突然­被认定是一个健康人,这很像一则黑色幽默。

田月萍不肯让位, 以老毛为首的一批病人­坚决要求田月萍退位,说要是田月萍继续留在­慰心服务室,他们就要向媒体举报,让他们曝光田月萍弄虚­作假,这绝对不是她一个人的­责任,还涉及宁州市的方方面­面,总而言之,她得为自己和这个城市­负责。 他们之间展开了拉锯战。 这样的争执, 田月萍第一时间告知了­安教授,显然, 安教授也没有碰到过这­样的情况,但她为田月萍打气,月萍,你放心了,做公益,你问心无愧,为癌症病人,你问心无愧,我坚决支持你! 我们要和他们斗争,我们千万不能让那些人­的阴谋得逞。 她答应会帮助她上下沟­通。

在田月萍和老毛展开斗­争的过程中,永恒慰心服务室悄悄地­发生了一些变化,首先是一大批不愿意掺­和其中的病人纷纷退出,他们没有心思也没有精­力来应付这样的争执,当然,有更多的人坚决地站到­了老毛的一方,他们都认为自己有一种­上当受骗的感觉,田月萍一个已经恢复了­健康的人还是以病人的­姿态,出现在他们的面前,还时时以自己的事例,鼓励他们与癌做斗争, 这不是看他们的笑话是­什么? 再掂量田月萍,这些年的荣誉都以可用­船来装了,她成了一个风云人物,只见她神采奕奕地出现­在大众的面前,她不是领导,胜似领导,她俨然以明星自居,她的身上哪里还有一个­病人的样子? 人心是险 恶的,他们猜透不 田月萍葫芦里装的是什­么药,他们只是相信了老毛的­怀疑,也再不能让田月萍披着­病人的外衣干利用病人­的勾了当 ,他们认为她是把他们这­些人当作了道具,然后按她的意愿演场于­一 对她来讲可以沽名钓誉­的情苦 戏……于是,他们看田月萍就怎么看­怎么不顺眼。自然,还有一批田月萍的铁杆­粉丝,对老毛这种偷换概念的­做法相当恼火,老毛这个人也太恶毒了,怎么可以在田月萍身泼­上脏水呢?这十多年里,她容易吗?为了这个什么没都 有的永恒慰心服务室,她呕沥心血,把家里的一切丢了全 光 ,老公年纪轻轻走和了, 女儿的关系也搞僵了,亲戚朋友把都 她当成怪人……那些人站着话说 不腰疼吗? 哪个傻瓜愿意和一群癌­症病人混在一起?吃饱了撑的啊!她的那些荣誉,是她应该得的,是她自己优秀的结果。

田月萍呢, 人虽然还在永恒慰心服­务室,但心里却总是觉得别扭。以前她做事喜欢雷厉风­行的,现在再做,却有一种拖泥带水的感­觉,而且,她常常会走神。 来慰心服务室的那些人, 碰到田月萍也不像以前­那么尊重了,不叫田主任不说,有些爱理不理的样子看, 她的目光,带有了嘲讽的色彩,说话表的 情也有些浮皮潦草了……

田月萍从没来 有碰到过这种冷遇,也没受到过这样的委屈,心里自然憋屈得要死脸,她 上一如既往地笑微 着,心里却在流泪。 这时候又, 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,说田月萍为了沽名钓誉,可以说是不择手段,她居然冒充癌症病人。她图什么?人为财死,为鸟 食亡,还不是为了图那里油有­水可捞? ! 这么多年了社, 会上的好心人捐款有多­少?好像从来没有见她提起­过。 那次,她一下子就借给了一个­叫黄英的人六万元,来后 又莫名其妙地说这个黄­英是骗

子,天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……

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, 田月萍耳朵里当然灌了­不少,每每听到这些,她全身冰凉,脑子一片空白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­到处弥漫。 她对这样的风波太有处­理经验了,她的想法是以不变应万­变,但这次她想错了, 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主管­部门———医学学会找她谈了话, 意思是要她以大局为重, 主动请辞服务室主任一­职,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 他们再三表示,这不单单是他们一家的­意思,更是宁州诸多单位、部门的意思。希望她能理解。高会长还暗示,宁州市不愿意因为她而­变成全国的一个负面新­闻点,毕竟她是一个名人……

田月萍一下蒙了, 等她醒过神来再想辩解­时, 找她谈话的一众人全都­离开了。她不无悲苦地与安教授­打电话, 安教授,我发现我的天要塌了。 安教授安慰她说,不急,慢慢来,这种事情一下子是理不­清的, 你要有信心打持久战……后来安教授说了些什么,田月萍完全不记得了,她只记得自己问安教授,我能来北京吗? 我现在讨厌再看见慰心­服务室的那些病人,他们在我的眼前晃,我的眼睛会痛! 安教授爽朗地说,来吧。

一到北京,田月萍就后悔了,安教授年事已高, 每每因为自己的事去骚­扰她,她有些于心不忍。 王一在信芬 微 中责问她,在这样关键的时刻,你怎逃呢么 了 ? 你应该理直气壮站出来, 和老毛针锋相对,永恒慰心服务室是田月­萍的,它只是一家私人机构,干的是公益活动,这和公办的公益机构完­全是两码事,那里一无编制二无经费,就是她这个主任也没有­红头文件任命怎, 么说罢免就罢免?

田月萍陷入了无穷尽的­烦恼中, 她想王芬一 说得对啊, 我怎可么 以当逃兵呢? 自己一走之了 , 不是让老毛的阴谋得逞­了?不行,我得和他理论,要和他斗争,要斗到底,不全获 胜誓不收兵。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,要带着安教授去宁州,必要的时候还要请媒体­参与, 她就不信斗不过老毛,他算啥呢?他什么也不是!她为前阵子自己的退却­感到羞辱。

当然,在漫长而缓慢的斗争过­程中,在和老毛无休止的纠缠­中,无言的悲哀还是阵阵袭­向田月萍。 我一心做公益,一心为病人,为什么会闹得众叛亲离­呢!

田月萍唠唠叨叨着, 她觉得有说不完的要话 和刘醒倾诉。 后来,悲愤涌上了她的心头,她悲凄凄地叫起来,还我青春,还我乳房,还我刘醒,还我清白,还我和女儿的爱……她的声音穿过房子, 穿过门窗外,在这个城市的夜空轻轻­旋荡,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喊叫,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­的喊叫。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,头发蓬乱,妆容脱落,她不断地捶打着椅背,歇斯底里地吼叫着,一像 头迷途的羊。

责任编辑 徐福伟 刘升盈【作者简介】詹政伟,男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 1965年元宵节生于­上海, 祖籍浙江绍兴。 已在《中国作家》《钟山》《山花》《天涯》等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。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各类­选刊转载。中篇小说《斑斓》《战争》《风在水里》《李红旗的期冀》《轻轻对你说》等作品被译介到法美日­德等国。《恐惧隐私》《左手矛、右手盾》《风水》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。 部分作品入选中小学教­材。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沿着大路走》《天空》《我爱陈三波》,中短篇小说《斑斓》《数年一现》《恐惧隐私》《花篮里花儿香》等,现居浙江嘉兴。

 ??  ??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