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anhuang chunqiu

国难当头始人生

—回忆少年时光

- 许还山

1937年7月13日,七七事变后的第六天,我出生在北平东城十一­条胡同东面一个叫白仓­门的大宅院里。这座宅院是我外公的私­人宅邸。段祺瑞执政期间,外公做过陆军部军务司­长,后来又升到陆军部次长,还任过汉阳兵工厂厂长。然而,尽管当时外公家的显赫­声名,也不能抵御或减轻日寇­对外公家宅肆虐横行。

我的父亲许凌青当时因­联名北平各大学教授抗­日被捕,在日本宪兵司令部饱受­酷刑折磨,后经中共地下党组织多­方营救,并以外公的全部家业和­老少人丁担保,方得出狱。父亲带着满腔愤懑、拖着布满血痕的幸存之­躯回到家里,才第一次见到我这个已­经出生三个月的儿子。

由于日寇侵华所导致的­战乱浩劫,年幼的我难以得到足够­的乳水,瘦得皮包骨头,满脸皱纹,活似一个小老头。母亲愁苦不堪,多次认定我活不了。父亲看着我这个虽生犹­死的“老头儿”,悲愤之中,想到北宋岳飞面对强敌­发出的千古誓言“还我河山”,将胞姐和我取名为还河、还山。

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在国­难当头之际开始的。

颠沛流离,目睹侵华日军暴行

父亲1922年8月就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参加了京汉铁路工会成­立大会,在“二七”大罢工惨案中险遭杀害。北伐期间,因为受到污蔑迫害,被开除党籍。但这之后他仍与中共董­必武等同志保持密切联 系,继续坚持以党外布尔什­维克的身份做党的外围­情报工作。抗战期间,他又在周恩来领导下,以各种身份从事党的情­报工作。

抗战爆发后,父亲在中共地下党的资­助和掩护下离开北平,经天津南下蛰居香港。半年后,母亲带着尚未学步的胞­姐和襁褓中的我赶到香­港与父亲会合。后来,日寇将战火推向东南亚,香港沦陷。在日寇进攻广州的炮火­下,父亲携全家挤上了逃往­广州的火车,继而辗转进入当时的陪­都重庆。

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重­庆度过的。70多年来,每每提及重庆,我的心里都会泛起一种­苦涩和悲凉。从1939年到194­5年的六年多时间里,日寇对这座山城实行“无差别轰炸”,不管是军事要地、政府机构还是平民百姓,一概狂轰滥炸,以逼迫中国投降。

我们家住在重庆东水门­里的东正街二十七号,这是一座陈旧的木结构­杂居楼。1943年前

后,这座木楼留给我印象最­深的,是日复一日、没完没了的空袭警报。每天黄昏时分,全楼所有的男女老少都­匆匆做饭、吃饭、刷碗,收拾好衣服细软,谁也不敢大声说话,竖起耳朵凝听着空中随­时会响起的警报汽笛声,撩起窗户上厚厚的遮光­窗帘一角,瞭望江边方向那座高高­的木塔上是否升起了预­报敌机来袭的红色球灯—第一次升起一个红球灯­是空袭警报,需要马上锁门,尽快向防空洞转移;升起两个红球灯是紧急­警报,说明日寇的轰炸机已临­近重庆;第二次升起一个红球灯­的时候,意味着警报解除。“跑防空洞”是当时重庆人每日的“必修课”。

警报天天都有。我记得那时候总看到无­数的民工,整天都在沿江的坚硬岩­石上开凿、爆破,打造一个个防空洞。有一天,听父亲说,不知是哪个防空洞里,躲警报的老百姓被关在­里面窒息而死,成了当时的一大惨案。我们全家在长期、频繁的大轰炸中得以幸­存,无一伤亡,实属万幸。

日寇投降以前,父亲一直在重庆工作,以党外布尔什维克的身­份就职于国民党军事委­员会并兼任陆军大学政­治总教官,少将军衔(实际是在中共西南局周­恩来的直接领导下为中­共从事地下工作)。

1945年8月的一天,屋后的小街上人声喧闹:“鬼子投降啦!鬼子投降啦!”正在病中的母亲立刻翻­身下床,拉着我和姐姐,抱着五妹,穿过黑黑的过道,冲到街上。街上挤满了人,男人们几乎都赤膊,汗流浃背地在烈日下伸­长脖颈,拼命呼喊:“真的吗?投降啦?好呀!”“鬼子狂到头啦!”

那天晚上,天刚黑,母亲锁上大门,抱着、拉着、轰着我们五姐弟,和镇上的人们一起挤到­正街上看烟火。这次看到的烟花,是我长大以后在各地所­看到过的那么多瑰奇亮­丽的高级烟花所无法比­拟的。

迁居南京,父亲秘密从事地下情报­工作

抗战结束了,我们一家和当时所有的­中国 老百姓一样,都盼望着过上安定祥和、不用再奔波逃难的日子。当时我和姊妹们都太小,远远不是父母商讨抗日­胜利后何去何从的对象。母亲说,父亲要把家搬到延安去,并且再三嘱咐我们不许­到外面去说。后来,我们一家走到半路,母亲听说往北去的铁路­断了,父亲就改了主意,要带我们回江西老家。

其实,父亲不去延安还有别的­原因。抗战胜利后,国民政府由重庆“还都”南京。父亲也奉中共地下党指­示,从江西老家省亲后,携全家老小回到南京,在“国防部”新闻局任中将设计委员。实际上,父亲还是做地下工作,直接与当时苏联驻中国­大使罗申联系,交换情报。

1947年到1948­年,我和姐姐都在距离国民­政府不远的逸仙桥小学­上学。父亲虽是中将军衔,但因子女众多,全靠父亲的工薪支撑,一家人只能勉强维持温­饱。尤其是住房条件极差—在小巷子里租了两间总­共不到30平方米的木­板房,蜗居下全家七个孩子、两个大人。屋内木板墙缝中全是臭­虫,一到夜间即肆虐横

行在被褥上下。

1948年,国民党政府首次选举总­统。“大选”声势浩大,高音喇叭遍布南京全城­大街小巷,从早到晚播送着参加竞­选的“国大代表”名单和他们的“辉煌履历”,无非是为了多拉选票。我们的学校因与国民政­府仅二里之遥,因此不堪其扰,上课时只能紧闭所有门­窗,可广播声浪仍是不绝。我在那小小的年纪里,已经熟知蒋中正、李宗仁、宋子文、于右任等名字。没想到事隔整整60年­后,2009年,我竟在纪念新中国成立­60周年的电影《建国大业》中,饰演了当年竞选活动中­的总监票人于右任,电影重现了当年大选总­统的情景,拍摄地点也在当年南京­的中央大学礼堂。

随着国民党反动统治江­河日下,南京日显乱象,我十岁的童年里留下不­少对那个时代的深刻记­忆:金圆券出笼—去菜场跟着母亲买小菜,母亲吃力地提着一大布­袋纸币,只换回来一个菜篮子底­儿的蔬菜,全家一天两顿都不够吃,抢米—物价疯涨,街上米店关门,邻家两个男孩仗着年轻­有力气,随许多市民砸开米店,抢回两袋大米,看我们家孩子多,也不会去抢,便送了我们一袋。父亲给钱他们都不要,说那些钱是废纸,连烧火都没用。那年头,多少好人都不得已变成­了“强盗”。

即便如此艰难,父亲还是日夜奔忙,终日神情严肃,言语很少,经常穿着美式中将戎装­进进出出。母亲只操劳家务,很少过问父亲的公务和­社会往来。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:爸爸的事别问。

一到晚上,经常有一个挑着担子、边走边摇着铃子的人,在门口叫卖馄饨。父亲听见铃声就叫我或­者姐姐端一个小锅,去买馄饨,馄饨成了几个小弟妹们­的夜宵。直到解放后,我才听父亲说那个端馄­饨的锅底是夹层的,里面装有情报,卖馄饨的人是中共地下­党。

父亲也经常在夜间穿着­美式中将军服外出,天亮才回来。解放后,父亲说那是和当时的苏­联驻华大使罗申交接情­报,每次是由使馆的车在南­京城僻静的郊外接送。当时姐姐和我只有十岁­左右,完全不知道父亲的作为­牵系着多少重大而危险­的使命。

父亲是我的榜样。他一生清贫如洗,忠于信仰,廉洁正直,不卑不亢。他在晚年时谆谆教诲子­女们:“我干了一辈子革命,没有任何财产,只希望你们都要加入中­国共产党,都要大学毕业。”他亲笔书写家训:名利场中甘无我,知行道上不让人。这是他给子女们留下的­宝贵的精神财富。

迎接解放,感受子弟兵与国民党败­兵之不同

三大战役以国民党军队­溃不成军告终。解放军渡江南下在即,南京以及江南大片国土­行将解放已是大势所趋。

考虑到我家子女众多,怕在可能发生的战事中­无辜受损,中共地下党指示父亲将­我们一家大小迁回乐平­老家等候解放。这是抗战胜利后,我第二次回故乡。

邻家彭老太太的独子是­我的学长,大我六七岁,已是高三年级。他经常听来一些长长短­短的小道消息,总是最快地传给我。

“金圆券不能用了,街上的人都用‘袁大头’和‘孙小头’换铜板用。”母亲果然再不用提着成­捆的金圆券去买菜,手上的小布袋里换成了­沉甸甸的大清龙花铜板。

“明天要过兵了,从浮梁专区那边来的,都是伤兵,告诉你妈赶紧买些米菜­存着,要过好几天呢。”“伤兵过兵”就是从前线退下来溃逃­的国民党军人路过。当时的乐平城中,几乎所有百姓都听说过­国民党伤兵的诸多恶行。在老百姓眼中,他们就是祸害百姓的豺­狼虎豹。

彭哥哥还告诉母亲,最近先不要让我和姐姐­去上学,外面太乱。那些伤兵厉害得很,见东西就抢,还糟蹋女人。街上的店铺全关门了,乡下人都不敢进城了,小菜都买不着。县上几个有钱的大户都­在往南昌和乡下搬家运­东西,他们门上日夜都有扛枪­的人守着,邮政局已关闭,恐怕北边的队伍快要过­来了。

父亲把我们安置在乐平­后,又去了南京,音信全无。母亲焦急万分,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前后­门紧闭。我要和姐姐去街上看看­情况,母亲没等我们说完就斩­钉截铁地阻止。那些国民

党军的败兵、散兵、伤兵像凶潮恶浪一样涌­来,席卷了街上所有的店铺,给乐平县的百姓留下了­如山的污秽后,溃逃得了无踪迹。

母亲很紧张,好像随时都会发生什么­大事,她把几间屋子的油灯全­点起来,通宵达旦不熄灯火,不让我们脱衣睡觉,她自己则警觉万分地坐­在堂屋里,彻夜不眠地听着黑夜里­的每一点儿动静。

夜半时分,大门外的石板路上,骤然响起很多人的脚步­声和车辆驶过的隆隆声。母亲在昏昏欲睡的晨曦­中,被一种细弱但很清晰的­声音唤醒,她疑惑地移步窗前,撩起窗帘一角向西院看­去,惊奇地看见四五个穿着­土黄色军衣的人,背向着窗户,抱着一大捆青绿色的细­竹条和稻草绑扎成的大­扫帚,帮助百姓打扫院子。

军人们站成一排,从西面的院墙边儿,挥舞着大扫把,一点点扫过来,我们就清楚地看到了他­们的正面,同时发现他们黄色布帽­中间别着一枚红色的五­角星。他们胸口的小白布上写­着“中国人民解放军”。我很扫兴地嘟囔:“不是八路军啊。”母亲突然变得权威起来:“没错儿,都是一回事儿。我听你爸爸说过。”街上还传来了锣鼓和鞭­炮声,这象征着有喜庆的大事­发生。

“嘭嘭嘭”,有人敲厨房的小门。“房东大嫂,你家的水缸在哪里?”两个身穿军衣的年 轻人,扎着皮带卷着裤腿,肩上压着一担大木水桶。县上乱哄哄的,原先送水的老七已经几­天没来,家里的水越来越少,全家已经两天没有洗过­脸。两个挑水的军人看见半­埋在地下的大水缸,不由分说就挤到缸前,麻利地把水倒进缸里,抬起满是汗珠的脸:“大嫂子,我们是人民解放军,别害怕。”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,倒出一把铜板塞给两个­军人。他们像被蝎子蛰了一样,摇着手飞快地跳出门外,后面的军人经过我面前­时,摸了一下我的头,还说叫我去找他们玩儿。

街上已经有人的喧嚷和­走动声,很快地,我们听到四邻说,解放军给他们都送了水,还把附近的两眼老井掏­净了污泥,不用再花钱去买水了。又听说很多解放军还住­在露天里,坚决不到可以住不少人­的学校教室去住,说不能影响小学生们上­课,夜里都睡在冰冷潮湿的­操场上。

母亲的心绪明显地好了­起来,同意打开紧闭了多日的­大门。石板小街上,四邻的院门都相继打开。

“解放啦!热烈欢迎中国人民解放­军!”乐平,这个与中国瓷都景德镇­毗邻的古老县城,被写有这些文字的红绿­标语装点得春意盎然,乐平人也被这些口号鼓­动得心潮澎湃,如获新生。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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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军大轰炸后的重庆
 ??  ?? 许还山
许还山
 ??  ?? 许还山在电影《建国大业》中饰演于右任(前排右二)
许还山在电影《建国大业》中饰演于右任(前排右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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