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anhuang chunqiu

中国农村改革的先声:黄花会议

- 解绍德 程广安 解启磊口述史扬龙 李传玺 陈劲松整理

导语:追寻中国农村改革开放­的源头,绕不过安徽肥西的偏僻­乡野—黄花大队,以及在那里召开的“黄花会议”。1978年,安徽遭受百年不遇的旱­灾。江淮分水岭地区更是旱­情严重,大部分田地绝收。肥西县山南区委书记汤­茂林,这位放牛娃出身的基层­领导,体察民情,听取民意,于9月15日晚,在柿树岗公社黄花大队­召开全体党员会议,本意在布置借地,种“保命麦”,没想到这次会议成了肥­西县包产到户全面开花­的源头。本文请当时参加“黄花会议”的三位老同志,详细讲述了“黄花会议”召开的前前后后。 一、解绍德(今年74岁,时任黄花大队党支部书­记,黄花会议的主持者):

还记得那年水塘干得底­朝天,水田都裂出了一道道手­指头宽的缝子,旱地更不用说了。夏秋季庄稼基本旱完了,而且来年小麦、油菜什么的根本种不上,因为牛根本犁不动地。这个时候省委号召各地­借地给农民种保命麦,于是9月15日晚,区委书记汤茂林召开大­队全体党员会议,开始布置这个事。

那时大队没有专门办公­的场所,但我们这儿有个社办的­黄花油厂,汤茂林来我们这儿蹲点­就住在油厂,所以那天晚上的会议就­是在油厂的南仓库里开­的。会议是晚上8点多钟开­始的。为什么要搞这么迟?是因为白天大家都还 在地里干活,到这时才能吃过晚饭。

黄花大队有11个生产­队,1800多人,24名共产党员。那天晚上开的是全体党­员会,有一名党员不知什么原­因没来,实到23名党员,加上区里、公社的6名领导,一共29人。6名领导是区委书记汤­茂林、区委副书记张玉兰、山南公社副书记秦世民、山南公社党委委员廖自­春、汤书记秘书权巡友、柿树岗公社武装部长权­跃山。油厂南仓房的东头放有­一张小方桌,桌上一盏煤油灯,我就坐在汤书记左手边­主持会议,他的右手边是秘书权巡­友。那天有好几个议题,但第一个就是借地种保­命麦。省委当时下的指标是借­给每人三分地,称之为保命田。其实,在省委决定之前,汤书记在我们这

儿靠河边的汪祠生产队­已悄悄试点,借地给农民秋种,每人两分地,那儿秋种干得好,可惜借的地太少。正因为有汪祠生产队试­点,汤书记心中有底,当时开会前我们预先商­议好了,把大部分地都借出去,借给每人一亩田种小麦,五分地种油菜。

汤书记坐着讲的,他喜欢抽烟,但那天他讲话时只抽了­一根。他主要讲省委借地种保­命麦的意义,就是稳定民心,那年夏秋粮食收得少,来年再没有收成,就都得去要饭,一定要下决心,吃点苦,把麦子油菜种上,这样来年午季才有希望,党员民兵一定要带头。他讲着,大家看着昏暗灯光下他­的脸,仔细地听着,没有半个小时,简单得很,因为道理大家都懂。大家听了很兴奋。没有人有不同意见,所以一下就通过了。

汤书记还要求第二天所­有蹲点干部以及村干部­都下到各个生产队去,做好分田的思想动员工­作。没想到当晚所有生产队­社员都知道了,第二天他们也根本不要­做思想工作和什么动员,一大早各生产队社员就­忙着分田分地。这一分不得了了,省委让分三分地,我们原本定的是一亩地­小麦、五分地油菜,这已经大大超过省委的­要求。可他们倒好,这一分就挡不住 了,干脆按人口呼啦啦地把­田地都分了,包产到户了。我们村干部没制止也没­办法制止,汤茂林也去生产队了,他也不制止。我们是9月15日晚开­的会,第二天开始分的,两天时间把全大队25­35亩地分完了。老百姓就开始锹挖榔头­打,全家老少齐上阵忙乎开­了。为了推动其他公社和大­队的进度,9月19日,汤茂林居然把区里其他­公社的书记都喊来了,在黄花开了一次现场会。9月20日,黄花大队的做法轰动全­区7个公社78个大队­1073个生产队。全区分田分地,一片忙碌,现场会变成了动员会。这些做法,与当时的政策要求不合­啊,于是称汤茂林为“汤大胆”就这样叫开了。

其实汤茂林成为汤大胆­是有原因的。听说这之前与山南区相­邻的官亭区农场大队老­庄生产队已经开始偷偷­分地了(那时我们真不知道),他那时在官亭区当副书­记,可能对他们的收成有所­了解,觉得还是分干的好;还有就是他随身带着收­音机,大概总能听出上面的一­些精神;还有就是当时县委书记­常振英在不远的双龙生­产队蹲点,他俩常凑到一起喝茶呱­蛋(土话,即谈心聊天),常书记对他总是支持的,所以汤才有这个胆气。当然,汤大胆真的有颗让我们­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心。

原来大呼隆(方言,一种集体劳作方式,形式隆重,效率低下,与之对应的是生产责任­制)时,小麦每亩收200斤,有时还不到,这样一分,到第二年,虽然冬天仍旱得不行,但每亩收成竟然达到了­400多斤,翻了一番,简直不可思议,我们心里都乐开了花。

72

二、程广安(今年 岁,时任黄花大队孙大郢生­产队政治队长)

当时我们生产队也没想­都分掉,只想地那么干硬,牛都犁不动,人也不一定能干得动。在每人借足一亩五分地­之后,就这样对社员说,剩下的地,你们谁种谁收。于是有的人家要得多,有的人家要得少。

为什么当时没有按人口­平均分?社员对多余的地也没有­要求按人口平均分。一开始分时,虽然大家很高兴,但也都或多或少持有观­望态度,对分多分少并不太在意,因为他们不知道上面让­不让干,能干多长时间,也害怕一下要了很多地,最后挨批。

但不管分多分少,一但分到手了,他们都使出所有的劲拿­出所有的家当干了起来。当时在生产队时,一亩地最多施20斤左­右的磷肥,现在,好家伙,他们一亩地往往要施四­五十斤。那时磷肥160斤一大­袋,肥效好得很,9块多钱一袋。这个价钱现在看起来不­贵,但那时候大家都没钱,这9块钱可不是好弄的,但他们为了多打粮食,就会想方设法去东挪西­借。

正是由于肥施得足洒得­多,到春天时小麦长得从没­有过的好。过年后不久,好像田地里还有冰渣子,区里又在这里开了个现­场会。第一次现场会开过,有的地方像这样干了起­来,有的地方胆小,再加上县里出现不同意­见,他们就更不敢分了。这次现场会就是告诉大­家,田地分给私人种,庄稼长得更好,也没有出现什么倒退、两极分化和资本主义复­辟。这个会开过后,我们生产队原持观望态­度的、地没要够的人家,看到政策可能会稳定,看到要地多的人家今年­会有大好的收成,会增加好多收入,于是开始吵着要按人口­重新分地了。由于开始分时,只是考虑如何尽快分下­去,把小麦油菜种上,时间匆忙,并没有进行好坏搭配、远近适宜和一家一户就­便等因素,也给许多人家耕种带来­了不便,有人吵着重新分,大家也都同意了。于是到1979年午收­前夕又重新分了一次,开始按人口多少平均分,按一家一户就便,田地肥、瘠、远、近搭配来分,如果几户都差不多,那就只好抓阄子。当然田里麦子还是谁种­谁收,收完之后,按照新分田地,各种各的。

后来有人写信反映说,分田到户毁了工农联盟­和军队长城。当时省、地区部队领导来山南区­当面指责汤茂林分田到­户的“错误”做法,并责令改正这些做法,也是这个理由。他们说,农民分田到户了,收入增加了,家在农村的工人和子弟­兵都不安心了,担心家中劳动

力不够,分到的田种不了,都想回来了。其实从我们村当时情况­来看,根本没有出现这种情况。远的工厂不说,就说我们自己的油厂,过劲得很,有工人二三十人, 3台木榨,还加工稻子,就油来说,收的都是本地黄菜籽,每年都收五六十万斤,经过人工晒、炒、榨,出油率高,质量好。油厂香脚也很大(方言:市场大),不仅本地人喜欢,连稍远的舒城的人也来­加工,丰收时换油的人排队都­排好长,村里也是一年到头飘着­浓浓的菜油香。那时厂里面的工人1块

5毛钱到2块钱一天,我们队那时一个工算好­的,也就值四五毛钱,工资是我们的三倍多啊,我们都羡慕他们,他们哪会看好我们,即使分田到户了,收入增加了也没他们工­资高,何况有的家庭也还有其­他劳动力。参军入伍的家庭基本上­也是这个样子。相反家庭日子好过了,会让工人和军人对在农­村的家庭更放心,他们在外干得更安心。

我自己就是参军退伍的,对此有很深体会。那时能参上军可不得了,在部队干得好提个干,就是公家人了,即使没文化退伍了,也算见过世面经过革命­大熔炉锻炼了,回来也能在当地得到安­排和尊重。我是1969年底入伍­的,1975年冬天退伍,吃亏就在没有文化。正是由于我在部队呆过,回来我担任了生产队的­政治队长。政治队长好像在其他地­方没有,我们这里有,都是由在部队呆过的人­担任的,他们同时还担任民兵排­长。那时天天说有地富反坏­右要搞破坏,有想搞资本主义的人搞­倒退,由参过军的人担任政治­队长和民兵排长,可以一下把这两个方面­管起来,一方面搞好安保,一方面防止 资本主义复辟。

但我这个政治队长,在个别部队首长认为分­田到户是倒退时,我为什么没有支持他呢?那时我家3口人,原本应该有5口人,即父母、我们夫妻俩和妹妹,可父母在过“粮食关”(即三年困难时期)时都饿死了,剩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,也幸亏后来搞了一段时­间责任田,日子有所好转,保住了我的命。我是1972年在部队­时结婚的,每次回来探亲看到家乡­仍然那么穷,心中不是个滋味,现在又搞分田到户,跟当年责任田差不多,我为什么要反对呢?那天开会时,公社武装部长权跃山也­在,他有把手枪,常常挂在身上,并时常对着大家,拍着身上的家伙,那天他就带着在,开会时,还拿出来放在桌子上,一会儿摆弄一下,弄得桌子咣当咣当响,在所有参会人中我以为­他会反对呢,他就没反对;最主要的,我们大家就听汤茂林的,因为都觉得汤书记可靠­可信。那时没有报纸,每个生产队有一个大高­音喇叭,但有时不响,上面的信息来得慢,或者根本就传不到,来蹲点的区委领导向我­们宣讲上面政策,最掌握上面的精神,他吃住在我们大队,与社员一起生产劳动,想我们所想,听他的没错。

分田时,我们对“四类分子”也一视同仁,没有把不好的田地专门­分给他们。“地富反坏右”,我们这里都是农民,没有右派,也没有“反坏”,只有“地富”。那个时候好像在开始说­要给这些人平反,不唯成分了,同时这些人都是一个家­族的,不是的往往也沾亲带故,他们虽说是“地主”和“富农”,但也是自己苦累和勤俭­持家挣来的。这些年除了按政策在子­女升

学招工入团入党等方面­有限制,每年要叫他们出一些修­桥修路竖电线杆等义务­工,和帮我们跑跑路送送信­外,我们也没怎么斗争他们,他们也没搞过什么破坏,也没表现出要复辟的样­子来。我们把他们的子弟也当­作普通民兵,不过不能当基干民兵罢­了。这个时候更不能歧视他­们了。

三、解启磊(今年70岁,时任黄花大队王小郢生­产队会计)

那时我们这个大队与周­边其他队比起来,还算是稍微好些的。一个工有四五毛钱,每人每年可以分到50­0多斤口粮,五六斤油。鸡可以养,一般每家能养五六只,养多了,没东西吃,鸭鹅不给养,猪能养,只要你有东西给它吃。生产队那时每年有上交­的生猪任务,我们这儿,一个队往往要上交四五­头,就从养猪人家买,怎么买?不是直接给钱,而是补助粮食。补助粮食挨家挨户凑,集体时难干,人心不齐,凑粮难,为凑足粮,我们还和社员打过架,搁现在都很难想象。一头猪长到130多斤­就可以了,这样的猪能补700斤­稻子。那时好稻子每百斤在9­块5毛钱,就是那个一袋磷肥的价­钱,按这个价格算,一头猪也就是70块钱­这样子。

我们大队干部一年的工­分待遇好像也比其他队­多些。每个生产队100个工­提一个工给大队干部。这样大队书记一年可以­有5000多分。折算一下,也就是他们一年的工资­在250块钱上下。

每个生产队平均有3条­大牛,一条小牛,就这些“活”的大农具分田时不好分。分田时每个生产队也按­照大牛的头数,把农户相对分了几个小­组,这样牛就能分开了。这样分实际上就是几家­伙一条牛,牛在谁家干活那天就谁­家放。开始,大家都想早点把地种下,有点不顾牛累不累,牛放得时间很短,也不管它吃没吃饱。一段时间后,有的队的牛瘦得不像样­子了。那时地虽然分了,但大家都在强调不能损­害集体利益,看牛瘦成这样子,生产队急。后来大家也明白了,你糊弄牲口,虽然它们不能讲话,但糊弄到最后,受害的还是每家。后来大家就有个约定,第二天在上家把牛交给­下一家时,如果牛肚子是瘪的,不接。

“黄花会议”后,我们这儿社员种地积极­性高,庄稼长势很好,又开了两次现场会,名声就出去了。对我们的做法,当时争议很大,支持的、反对的都有,也引起了省委的注意。1979年5月21日­省委书记万里第一次来­山南视察时,原本是来看黄花大队的。没想到万里轻车简从,直接到山南来了,省委居然没有通知县里,自然也没有通知汤茂林。那时不像现在每家都有­电视,新闻联播差不多天天都­能看到省委书记,不要说干部,就是普通老百姓都能认­识省委书记。就是这个没通知和不认­识,万里到区委时,汤茂林居然不在,大家还不知道他去哪儿­了。汤书记秘书权巡友倒是­在,但他不知道来的人就是­省委书记万里。常来这里调研的省农委­副主任周曰礼跟着在,权秘书认定是省委来人­了。权倒是机灵,他把万里带到同在一个­集镇上,相隔不远的山南公社,把万里交给了区委副书­记兼山南公社书记王立­恒。然后开始四处找汤茂林。他认为汤茂林那天是回­聚星家里了,就搞了个拖拉机头,叫人开着去找。其实那天汤茂林是下队­去了。自然在家里找不到他。

好不容易找到汤茂林,并让他赶回来时,万里已经被王立恒引到­山南公社馆西大队小井­庄开座谈会去了。就是在这个座谈会上,万里对分田到户给予了­充分肯定。我们比小井庄干得早干­得彻底,他们敢干也是因为在我­们这儿开了现场会,受了我们的启发。万里是想来我们这儿看­的,就因为汤茂林的不在错­过了,最早包产到户的这朵大­红花戴到小井庄去了。这也是大家经常说的包­产到户“黄花开花、山南结果”的由来。

采访后记:虽然包产到户这朵大红­花戴到山南小井庄去了,但就包产到户史来说,“黄花会议”怎么都绕不过去。虽然“黄花会议”只是布置一个村借地种­保命麦,但它在包产到户史上的­突破意义和示范效应将­永远被后来人牢记,这其中作为会议实际主­持人和包产到户操作者­的汤茂林起到了关键作­用。■

 ??  ?? 黄花会议亲历者:(右起)解绍德、解启磊、程广安
黄花会议亲历者:(右起)解绍德、解启磊、程广安
 ??  ?? 黄花会议旧址
黄花会议旧址
 ??  ?? 参加黄花会议的党员合­影
参加黄花会议的党员合­影
 ??  ?? 现今黄花村农民住房
现今黄花村农民住房
 ??  ?? 20世纪80年代黄花­大队农民住房
20世纪80年代黄花­大队农民住房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