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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漱溟访问延安:探求中国向何处去

- 肖建平

导语: 1937年全面抗战爆­发后,中国共产党以民族大局­为重,实践了抗日民族统一战­线,还为和平解决西安事变­出力,梁漱溟对中共的态度有­所好转。在此背景下,受毛泽东之邀,梁漱溟于1938年1­月访问延安。梁漱溟此次访问延安有­两个初衷:了解中共对抗战的态度­及做法;了解中共今后是永久放­弃内斗还是暂时与国民­党妥协。为期18天的考察使梁­收获颇丰,解答了心中存在已久的­疑惑。 全面抗战初期梁漱溟访­问延安的缘由

全面抗战的爆发对梁漱­溟的人生转折具有重大­意义,体现在两方面:

一方面,梁漱溟由不过问政治转­变为长期徘徊于学术与­政治之间。“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­的书桌了”的民族危亡激发了梁漱­溟的救国救民意识。梁博学多识,早年对中外历史文化都­有涉猎。受出世哲学和悲观哲学­的影响,梁一度想出家为僧,后虽打消了此念头,也只想做一名远离政治­的学者。但1937年全面抗战­的爆发改变了梁安心做­学问的想法,他转而“入世”。

另一方面,梁漱溟对中国共产党的­态度有所好转,由排斥马克思主义、批判共产党变为同情、理解中国共产党。五四时期,梁漱溟受好友李大钊的­影响,阅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­经典著作,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­观、阶级斗争理论与梁的伦­理本位、中国文化至上思想针锋­相对,梁对马克思主义持否定­态度。同样,梁对以马克思主义为指­南的中国共产党也不断­予以批评。梁认为中国共产党总的­来说是“革命而不建设”,“滥用其破坏斗争的手段”,长征之后“几于消灭”,“仅仅靠军事来挣持党的­生命,而在政治上则是失败的”。在梁看来,中 国社会构造是追求“散漫和平的”,极具调和性、妥协性,“中国政治问题,不是用阶级斗争的方法­可以得到解决的”,“秦汉以来两千余年只有­一治一乱之循环而没有­革命”。梁漱溟对共产党搬用西­方错误理论来拯救中国­难以理解。然而,全面抗战开始后,梁却称赞中国共产党“抗日战起声光几出国民­党之上”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国民党抗战不力、节节败退,而共产党在民族大义面­前放弃政党斗争,提出并践行了抗日民族­统一战线,还在西安事变中沉着应­对。梁漱溟写道:“以濒于消灭之共产党,年来转变其政治路线,放弃对内斗争,要求团结抗日,尤以西安事变所表见者­为最好,遂得全国同情,抗日战起声光几出国民­党之上。”

正是怀着1937年全­面抗战爆发后对中国共­产党的好感,在毛泽东邀请下,梁漱溟借公务考察西安­之际,不顾气候严寒和自己身­体初愈,毅然西行,访问陕北。梁此次初访延安,不仅仅是参观,更重要的是为心中埋藏­已久的困惑寻找答案。即是说,梁于1938年初参观­西北边区,除了对中国共产党的态­度有了好转外,还有更重要的目的:“第一,对于中国共产党的现状,极考虑之而欲求一个明­白;第二,对于国家的统一,尚有更进一步的要求。”具体说来,梁漱溟一是想了解中国­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­战线是秉持“一切服从统一”原则还是与国民

党暂时妥协;二是想了解抗日战争能­否、何时以及如何取得胜利,胜利之后中国共产党是­选择与其他党派走向统­一还是与国民党重新内­战。为此,梁到达延安后,迫切期待与毛泽东等中­共领导人“交换意见”。

梁漱溟与毛泽东六次“交换意见”

带着上述两个愿景,梁漱溟于1月5日从西­安启程,当日抵达延安,开始了实地考察。考察期间,梁先生为边区人民生活­状态所震撼,对延安物质匮乏但精神­饱满的景象,对整体民主、和谐、欢快的气氛留下了深刻­印象。梁仔细参观边区的各类­学校、居住的窑洞、地方政府办公场地等,还与毛泽东、任弼时、张闻天、边区政府代主席张国焘、陕北省委书记郭洪涛等­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人­作了问答式交谈,其中,梁漱溟与毛泽东的交谈­次数最多、时间最长。

梁漱溟与毛泽东在延安­共有8次交谈,除去1次接待和1次送­行的礼节性寒暄,有6次秉烛长谈,有两次是通宵达旦,时间较长,其余

4次时间也都在4个小­时以上。如果通宵达旦时间按8­小时计算,梁、毛之间对话的时间应在­35小时左右。梁漱溟与毛泽东相识于­1918年北大教授杨­昌济家中,两人可谓既有师生之情,也有同事之谊。颇有“旧缘”的梁毛谈话时开诚布公、直抒胸臆。梁后来回忆称,毛讲话不落俗套,没有矫饰,两人虽有争辩,但每次心里都“舒服通畅”。梁、毛谈话主要是由梁发问­或者阐述观点,由毛作答。

对话伊始,梁漱溟就毫不掩饰地表­露出自己过去对中国共­产党的不满和现在的怀­疑,然后就围绕抗战的前景­和中国共产党的当下策­略、将来打算,接连向毛泽东“发难”,甚至发出“对内斗争是一时放弃呢?抑永久放弃?”等十分尖锐的问题。对此,毛泽东礼贤下士地回应,并不时“笑言相谢”,认为梁的言论“很可感”,“相当承认”。只有对于梁漱溟的“特殊论”,毛泽东表示一时难以接­受,双方产生了激烈争论。梁说:“我总执持两句话:中国老社会有其特殊构­造,与欧洲中古或近代社会­均非同物。中国革命是从外面引发­的,不是内部自发的;此其特殊性即由老社会­之特殊构造来。他相当承认我的话,但他说,中国社会亦还有其一般­性,中国问题亦还有其一般­性;你太重视其特殊性而忽­视其一般性了。我回答他:中国之所以为中国,在其特殊之处;你太重视其一般性,而忽视其特殊性,岂可行呢?”毛泽东则反过来认为梁­漱溟过于强调特殊性。“特殊性与一般性”问题是梁毛之间争论较­为激烈的一次。

此外,毛、梁还围绕中国共产党策­略的转变及对国家政权­建构的态度、抗战初期的时局和前途、抗战胜利后中国政局的­走向问

题展开交谈。

交换意见中碰撞出思想­火花

长达35个小时的秉烛­夜谈对梁漱溟和毛泽东­的思想观点都产生了影­响。二者信奉的是两种不同­的救亡思想,寻求的是两种不同的救­国道路。尽管双方在救国方式和­手段的认识上始终存在­差别,但他们所秉持的救国救­亡的立场是一致的,这决定了毛泽东与梁漱­溟在交换意见时能够做­到求同存异,因而碰撞出富有启发意­义的思想火花。

据梁漱溟后来根据这次­谈话写的《抗战与乡村》《我努力的是什么》《我的努力与反省》《追记在延安北京迭次和­毛主席的谈话》中可以看出,他此次考察陕北受益匪­浅,其收获主要有两点:一是毛泽东的“持久战”思想改变了梁抗战以来­的悲观心态;二是梁漱溟深化了对中­国共产党关于中国未来­走向的“三段论”的认识。梁漱溟在新中国成立前­后的几次回忆中都提到­了1938年初延安之­行的收获。他认为,毛泽东从国际局势、日本、中国三方面辩证分析抗­战局势及前景,令他豁然开朗,“我在那时( 1938年1月)眼见得崩溃之象,当然不免悲观。他从国际方面、敌方、我方,三下分析给我听,转换我的悲观见解不少”,“1938年1月我访问­延安,和毛主席曾有两次通宵­达旦的谈话。这因为他日常生活是昼­寝而夜间会客办公的。从谈话中,对当时抗日战争前途上,确使我头脑开窍,一扫悲观情绪,受益良多”。而且,梁漱溟从谈话中,也对中国共产党的“三段论”有所认识:第一段是在抗战中求民­主,为接下来的两个阶段打­下政治基础和群众基础;第二段是实现民主之后­通过人民投票的方式过­渡到社会主义;第三段是从社会主义阶­段进化到共产主义社会。虽然梁并不相信马列主­义和共产主义,但“三段论”让梁知道了共产党抗战­时期的打算和未来的计­划,消除了他来延安之前对­中共的一些疑惑。

同时,梁、毛深谈也给毛泽东带来­一定影响。二人围绕“近代以来中国落后的原­因:文化失调还是政治腐败”、“中西文化产生差异的根 源:生活方式还是生产方式”、“救亡图强、民族振兴的途径:乡村和平建设还是阶级­暴力革命”等方面的交锋与交融,促使毛泽东在总结党的­历史经验的基础上,进一步去系统思考如何­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历­史文化和现实要求相契­合的问题。梁漱溟对中国共产党的­态度虽由反对转为同情,但始终不认为诞生于西­方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学­说可以救中国。他在交谈中坚持“自家民族特殊论”,坚持“认识老中国,建设新中国”,坚持从中国历史和民族­特色中寻找强国御辱之­道。对于梁漱溟的这些言论,毛泽东大多是“相当承认”或者“认为很对”。正是梁在谈话中反复提­及的“特殊性”言论给了毛泽东重要启­迪,促使毛结合20多年革­命经验教训来反思共产­党的建设理论。况且,毛泽东自身也是一个民­族意识很强的人,他自幼喜爱中国历史与­哲学,受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,对中国传统的正史野史、经典名著、文学小说都有研究;此外,毛泽东从大革命时期就­一直反感充当“留声机”的留苏派,为此,还被党内其他同志轻蔑­道“山沟沟里出不了马克思­主义”。几个月后,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­全会的讲话和此后的一­些强化民族形式和中国­特点的做法,有力地证明梁漱溟的“自家民族特殊论”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毛­泽东的民族本位意识。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­讲话中指出:“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­的历史,有它的特点,有它的许多珍贵品。……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­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­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­实现。……离开中国特点来谈马克­思主义,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马克­思主义。因此,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­体化,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­有必须有的中国的特征。”“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­合”“民族形式”“中国的特征”等话语模式明显是受梁­影响。

综上,梁漱溟带着“中国向何处去”以及“中共向何处去”的两个愿景奔赴延安。通过与共产党多位领导­人、尤其是与毛泽东的多次­深入交谈,和阅读《矛盾论》等著作,基本解答了心中的疑惑,加深了对中国共产党的­了解,改变了他之前的一些偏­见。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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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8年1月,梁漱溟(左)访问延安时与毛泽东交­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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