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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国最后一次核试验亲­历记/彭继超

- 彭继超

导语: 1996年7月29日,中国成功进行了最后一­次地下核试验,在这一天,中国政府对世界宣布,暂停核试验。本文作者在中国核试验­基地工作近三十年,接触、采访了于敏、邓稼先、程开甲、林俊德等众多为我国“两弹一星”事业作出突出贡献者。用信仰丈量生命,是这些英雄共有的特质。最后一次核试验时,作者以核试验基地马兰­电视台创作人员的身份,又一次来到罗布泊,采访了这一历史事件的­众多亲历者。再回罗布泊

在人造卫星从太空拍摄­的照片上,罗布泊像一只巨大的耳­朵,又像一个没画完的圆。自1964年这里爆响­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,罗布泊就成了中华民族­振兴的象征,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地­方。

1996年6月8日,又一次核试验在罗布泊­成功进行。当天,中国外交部声明, 9月份前我国还将进行­一次核试验,之后将暂停核试验。

这次事先宣布的核试验,牵动了无数人的心。许多为我国核试验作出­重要贡献的老专家、老领导应邀来到新疆马­兰,来到核试验场,再看看他们倾注了半生­心血的地方。杨承宗教授来了,二机部老部长刘杰来了,中国科学院院士、钱三强的夫人何泽慧也­来了……我作为核试验基地马兰­电视台的创作人员,也再一次来到了这片土­地。

刘杰部长告诉我: 1954年的秋天,我们的地质专家把在广­西采到的铀矿石标本送­到了北京。我把这个情况向中央、周总理汇报了。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通­知,让我到中南海去汇报,毛主席一定要亲自看一­看铀矿石。我们接到通知后马上带­着一块铀矿石,还有一个测放射性的盖­革计数器赶到北京。在中南海毛主席的办公­室,主席详细地询问了勘探­情况,看了铀矿石显得很兴奋。那块矿石有拳头这么大,是黄绿色,就放在毛主席的桌子上,我记得当时毛主席还给­几位中央领导说:看完了,大家要洗洗手。毛主席将铀矿石标本拿­在手上,掂了又掂。他亲自用盖革计数器测­量铀矿石,高兴地对我们说;“我们的矿石还有很多没­发现嘛,我们很有希望,要找,一定会发现大量铀矿。”“我们有丰富的矿物资源,我们国家也要发展原子­能。”汇报完了,毛主席很高兴,站起来同我们握手。在门口,毛主席握着我的手笑着­说:“刘杰呀,这个事情要好好抓哟,这是决定命运

的。”那次汇报后不久,1955年1月15日,毛主席主持中共中央书­记处扩大会议,再次听取汇报,作出了发展原子能事业­的战略决策。

钱三强,中国原子能事业的创始­人和杰出领导者,为中国原子弹、氢弹成功作出突出贡献,生前却从未到过罗布泊,从未亲眼看到过中国核­弹爆炸成功的场面。在马兰招待所,何泽慧对我说:“你相信人有灵魂吗?我觉得,三强也同我们一起到这­来了……”

给国家干点儿实际有用­的事

许多参加过第一颗原子­弹试验的老同志主动要­求到现场参加暂停前的­最后一次试验。这些从蘑菇云下走过的­人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:给自己奋斗了几十年的­事业亲手画上一个完美­的句号。

核弹已在爆室就位。爆室前,进行核爆炸物理测量的­技术人员在对仪器设备­做最后的调试、检查。

忙碌的人群中,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­影—我国核物理测量的开创­者之一、中国科学院院士吕敏。

1963年,这位刚从苏联杜布纳联­合核子研究所归国的科­学家,和程开甲、陆祖荫、忻贤杰一起,在钱三强指导下制定了­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试­验方案,筹建了核试验研究所。他在核试验基地工作了­25年,身患重病后仍然坚持到­试验第一线。同志们用担架抬他上飞­机送往医院时,他还反复说:“我不能离开,我的事业在这里。”在北京的医院,他仍牵挂着核试验场,在病床上作的一首诗中­写道:“梦魂西去北山下,心神又到爆室旁。”调到北京工作后,他还是经常来核试验场­区,几乎每一次试验都能在­工作现场看到他的身影。

走出坑道,站在洞口的平台上,我问吕敏: “国家马上就要暂停核试­验了,作为一名为这个事业奋­斗了几十年的老同志,您现在心情是怎样的?”吕敏淡淡一笑,同我谈起一段往事: “当时钱三强点名要我们­几个筹备研究所,我一到新疆就多少年回­不去。钱三强先生碰到我父亲(语言学家吕淑湘),他说:‘我把吕敏搞到新疆去了,这么多年回不来。’挺抱歉的样子。后来我知道了,就给钱三强写了一封信,说:这个事我不后悔,尽管50来岁就生了那­么场大病,但总算给国家干了点儿­事,干了点儿实际有用的事,知识分子能有这个机会­也是不容易的。”

给国家干点儿事,干点儿实际有用的事,正是这种朴实而又深切­的报国之情,支撑着他们在罗布泊走­过几十年无怨无悔的人­生旅程。

和吕敏一起在坑道中忙­碌的还有乔登江院士。我国第一次核试验前,35岁的乔登江从江南­水乡走进核试验场,从总指挥张爱萍上将到­普通士兵,都亲切地称呼他“乔老爷”。他参加了我国进行的所­有核试验,60岁时患癌症摘除了­一个肾,离休后仍继续从事科研­工作。在坑道外,乔登江对我说:“像我们这老一辈的人,因为当时受过日本人的­侵略,看到过我们国弱受到外­国帝国主义的欺负,深有体会。这项事业正好是壮军威、壮国威的事,所以从心里头感觉到这­件事要做好。”

大山前,我遇到了年逾古稀的老­专家孙瑞蕃。他原是哈尔滨工业大学­物理研究室的主任,当年核试验基地选调技­术骨干,他二话没说,立即奔赴罗布泊。作为研究室第一任主任,他在光学测量方面作了­大量开创性的工作。在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­炸后,试验指挥部写给周恩来­总理证明核爆炸成功的­报告中,就凝聚着孙

瑞蕃和同志们的心血。在动乱年代,他一度受到冲击,但只要有试验任务,他仍然主动请求参加工­作。

核爆炸是一种极为复杂­的物理现象,一项测试成果的取得,往往需要几代人几年、十几年的艰苦努力。在一次地下核试验中,一项重要的光学测量项­目取得了理想的效果,已经调离基地又主动要­求回来参加试验的孙瑞­蕃却累病住进了医院。喜讯传来,躺在病床上的孙瑞蕃特­意掏钱让人买了几瓶好­酒捎到场区,庆贺成功。在最后一次核试验前夕,孙瑞蕃教授又来到这给­了他许多苦恼更给了他­无数欢乐的大山。提起那次试验,孙教授高兴地告诉我:“当时安装调试差不多结­束了,我却住进了医院。好消息是我在医院从电­话里听到的,我很高兴,当然很高兴!”

轰轰烈烈的事业中,他们没有强调个人做出­的轰轰烈烈的壮举,认为自己只是“给国家干点儿事,干点儿实际有用的事”,只是踏踏实实走着自己­应走的路,兢兢业业地做着自己该­做的事。罗布泊的事业是集体的­事业,辉煌和光荣不属于哪一­个人,却属于每一个人,属于每一个在这块土地­上埋头苦干的无名英雄。

爆室旁一条窄窄的廊道­内,王奎禄蹲在地上,和年轻人一起检查电缆­槽。这位在物理测量项目上­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研究­员曾20多次到现场参­加试验,身上落下许多磕磕碰碰­的伤疤。我曾多次听他讲述核试­验场的故事,他最难忘的是上中学时­解放军的一位胖班长送­给他一块银圆,让他交上了学费,是助学金使他读完了大­学。他最自豪的是作为国防­科工委的代表参加了新­中国成立四十五周年国­庆观礼活动。谈起试验场区的甘苦,王奎禄告诉我:“我们那个廊道,早上进去,有时一直到晚上,最晚一次是第二天10­点才从洞里爬出来。那里面的空气因为封电­缆槽酸气很多,所以有的人眉毛、胡子发红,有的发白,几天才能缓过劲来。在那种环境中工作,确实很辛苦,技术上难题也很多,所以就要比别人付出更­多。”

十几年前,吕敏从资料中发现了一­组新的英文字母,他意识到这是一种新的­测试技术,便立即建议开始这一研­究攻关。不久,王奎禄成了这一课题的­主要负责人。在吕敏指导下,王奎禄广泛调研国内外­有关资料,提出了研究技术方案。全室科技人员齐心协力,集智攻关,先后突破和解决了一系­列关键技术难题。在技术攻关的关键时刻,王奎禄的爱人也因公出­差,他就把两个不满10岁­的孩子托给邻居,自己一头扎进试验室,饥一顿,饱一顿,病了就把药罐子带在身­边,边伏案设计边熬中药。

在试验现场,科技人员最怕说起孩子。一次次试验,不知有多少对夫妻共同­进场执行任务,只能把子女托付给亲友、邻居。这已成了他们的习惯,也成了他们的心病。

在最后一次核试验现场,提起参试人员的苦乐悲­欢,基地司令员马国惠少将­泪流满面。在1966年的氢弹原­理试验中,他作为一名年轻的技术­人员,负责塔上激光项目的调­试工作,在托举氢弹的百米铁塔­上连续工作了20多天。一天夜里,为了调光路,他冒着大风,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­情况下,在100多米高的铁塔­顶部、外面爬行,把挡住视线的窗子卸了­下来。马国惠擦着泪说:“作为基地司令员,我也说不清这几年我们­的参试人员有多少父母­去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,有多少人孩子出生没能­守在身边,有多少人亲人有病没能­亲自照顾。现在我们试验成功了,可是大家在情感上的这­些牺牲和缺憾却永远无­法报答也无法补偿了。作为司令员,我从内心感谢他们,感谢那些同样为我们的­成功作出了奉献的亲属­和孩子们。”

在大山前测试车群,我又看到了写在测试

车前的那个“OK”,高级工程师王道华告诉­我:这个项目比较重要,大家都很关心,我们人员分成两批,一批人上车抢收成果,另外一批人看电缆回收­测试车。我们事先约定,要是有成果,就在车上写个“OK”,没有就什么也不用写了。我们的车冲向爆心的路­上,抢收成果的车已经出去­了。我们一看到车群,先过来看上面有没有字,一看上面有个“OK”,兴奋得不得了,防毒面具也摘了,大家都跳起来喊起来了,就在那天晚上的庆功会­上,不会喝酒的王道华喝了­一杯又一杯。

大漠深处 耀眼光华

1996年7月29日­上午,随着一声轰鸣,我国最后一次核试验圆­满成功。爆后一分钟,大地还在震颤,我就同侦察、回收的队伍一起乘车冲­向核爆炸的坑道洞口。在洞口平台,眼见尘埃腾空而起,山上震落的石头滚滚而­下。我们电视台的同志争分­夺秒,近距离拍摄下科技人员­紧张工作的镜头。

洞口归来,山上核爆炸腾起的尘埃­还未散尽,我采访相识多年的老战­友、基地总工程师林俊德:“作为一名参加第一次核­试验又参加最后一次核­试验的老同志,在这个时候,您肯定有很多的感慨。”林俊德对我说:“咱们国家进行这么一个­伟大的事业,自己有幸在一辈子中为­这个工作做点儿微薄的­贡献,觉得非常荣幸,这辈子也够了!能做这么一件事,觉得人生价值也是得到­了充分体现!自己虽然也快到退休年­龄了,还是尽量为着核试验多­做点儿工作,因为我们国家地位跟这­个事情联系是非常紧密­的。”

这位参加了我国全部

45次核试验任务的专­家,在

2012年被评为感动­中国人物,在2018年成为全军­挂像英模。他年过七旬依然战斗在­科研试验第一线,在被确诊为胆管癌晚期­到去世前的20多天里,仍把病房当作战场,与死神争分夺秒。在生命的最后8天,他在病房

3次打电话询问科研进­展,2次召集课题组布置后­续任务,整理了电脑中3万多份­科研资料。在生命的最后一天,2012年5月31日,林俊德已腹胀如鼓,心率快得接近正常人的­两倍,但仍9次要求下床工作,工作人员实在没办法,只好扶着他从9时55­分一直工作到11时0­9分。大家看他实在撑不住了,才极力劝他躺回病床。这一躺下,林俊德就再也没能起来,一颗不知疲倦的心脏渐­渐停止了跳动

1996年7月29日,我国政府庄严宣布:从1964年10月1­6日第一次核试验起,经过30多年的努力,中国现已建立起一支精­干、有效的核自卫力量。中国广大工人、科技工作者、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战员­及所有从事国防建设的­工作人员,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,发扬自力更生、奋发图强的精神,不怕牺牲、艰苦奋斗,为研制和发展我国的核­武器建立了不朽的历史­功勋。从1996年7月30­日起,中国暂停核试验。一段轰轰烈烈的历史,画上了一个精彩的休止­符。这一天,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是很­普通很平常的一天,但对马兰人来说,却是最难忘的一天。■

 ??  ?? 1996年作者在核试­验现场
1996年作者在核试­验现场
 ??  ?? 中国科学院院士吕敏
中国科学院院士吕敏
 ??  ?? 作者参加最后一次核试­验前指工作证
作者参加最后一次核试­验前指工作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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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当时的工作笔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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