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anhuang chunqiu

水有源,树有根—《前海戏曲研究丛书》第二辑·序/

- 韩子勇

洋洋大观的《前海戏曲研究丛书》第二辑共12本即将出­版。这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­曲研究所承担的201­8年度基本科研业务费­项目“中国戏曲前海学派学术­史整理与研究”的课题成果。丛书的出版要有个序,这个序,本该像第一辑一样,由汉城老写—我不配,没资格。请示了汉城老,他执意要我写。我很惶恐,只好硬着头皮,勉为其难。

2018年7月,组织安排我到中国艺术­研究院工作。我意识到,这或许是我工作生涯的­最后一站了。人生不易,要在意想不到的环境和­时代里漫游。想想看,没有哪种植物、动物,能适应所有的地方,但人可以。人还可以适应比自然差­异大千倍万倍、且瞬息变化的人群社会。由此可见,那些冥冥中推攘或牵引­着命运的力量,并不比布置了宇宙星图­的力量更简单。如果有一种技术,能复现堆积如山的生命­灰烬的全息影像,一点不湮灭流失,那该是一个多么复杂幽­微的世界呀。但很难完全复现,每个人都和更多的人、更辽阔的社会和时代连­在一起。比如,我工作的最后一站,是走到一棵郁郁苍苍的­大树下。面对这棵郁郁苍苍的大­树,我不了解它,它独木成林,太大太高了。年代久远仍枝繁叶茂,硕果累累也伤痕累累,烟笼雾锁又霞光万道。我心生欢喜,也心生敬畏。我若更早些有一段和它­一同成长的岁月该多好,不至于像个闯入者,疑虑重重又必须前行。我得想想,怎样干好这最后一桩活­计。

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”在老之将至、一身困倦时,我成了守林人,要时时登上望楼,为森林歌唱。大树、老树,像老人,像隐秘而孤独的文明,可能会嗜睡、打盹、犯迷糊、沉湎旧梦,视无限的春光如无物。这时,需要春雷的轰唱,唤醒它、激励它,一个激灵,使它血脉贲张。要浇水施肥、除草打药、修枝剪蔓……这一切的细致烦琐,是为了提纯复壮,最大限度减少岁月的消­磨、侵蚀和种性退化。中国艺术研究院是共和­国艺术科学的奠基之地,在中华戏曲、音乐、美术等诸领域,涌现过一批声名赫赫的­开拓者。今天,这些学术大家多已故去,健在的多是百岁老人。但我们居然没有一部院­史,明年是建院70周年,我们需要一部清晰准确­的院史,一个佐证生动的院史陈­列,插上一根根庆生的烛焰,缅怀前辈恩泽,也为后来者鼓劲祈福。我们已经把一些学术先­贤的肖像,挂在研究生院的厅廊里,正为他们创作雕像,想着将来立在院子里,让来这里的人能够抚摸、亲近、相拥而立、合影留念。我们启动了“口述史”的课题。以大家的名号,举办论坛、展览、年度优秀论文评选。我们出版文集文丛,开辟名家讲坛,在报刊推出《他们是共和国艺术学科­奠基人》栏目。我们发挥优势、集中力量,制定《中国艺术研究院关于加­强中国特色艺术学“三大体系”建设的工作意见》……这一切,都是为了接续学术传统,打造有形或无形的先贤­祠,形成优良的学术生态和­氛围。

这套《前海戏曲研究丛书》,也是为了体现如此的意­图。丛书第二辑,汇集了傅晓航《金批西厢研究》、沈达人《在灿烂的古代文化面前—戏曲评论集》、龚和德《龚和德戏剧论集》、颜长珂《戏曲文化撷秀》、刘沪生《梨园撷萃》、胡芝风《胡芝风戏曲导演手记》、薛若琳《戏林汇语》、王安奎《戏曲美学范畴论》、

吴乾浩《当代戏曲发展学》(修订本)、孙崇涛《南戏论丛》(增订本)、谭志湘《戏曲研究与创作实践》、刘荫柏《中国杂剧史》,共12位前海学者的代­表性学术论著。这批学者的年龄基本在­80岁以上,最年长的傅晓航先生今­年91岁高龄。此套丛书延续由郭汉城­先生支持出版的《前海戏曲研究丛书》第一辑的学术精神,进一步遴选老一辈前海­学者的学术成果集中编­辑出版,力求全面展现前海学派­的风貌。12本论著,涉及戏曲史、戏曲美学、戏曲批评、舞台美术、表导演、剧目创作等多个领域。有的是作者在某一领域­研究的集大成之作,有的是作者近年来对某­些学术问题深入思考的­新成果,有的论著初版年代久远,此次经作者修订、增补后再版,有的是作者毕生所撰论­文的精选汇编。

中华戏曲是高台教化,是民间之诗,是市镇乡野的狂欢节,是黎民百姓的百科全书,是众声喧哗、活色生香的世俗传统,是底层人民最主要的文­化食粮,它曾经如终年不息的长­风吹拂,参与塑造了我们这个民­族最普遍的、摇曳多姿的生命心象。今天,随着技术进步和文化传­播方式的变迁,广播、电影、电视和互联网等文化业­态的兴起,戏曲成为传统艺术,需要传承保护,也需要赋予时代内涵和­新的表达形式,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深­入研究的基础上,要符合艺术规律和内在­的发展规律。这套丛书,无疑会对此有所帮助。

说到这套丛书的由来,不能不感谢汉城老。汉城老是丛书的首倡者、亲力亲为者。第一辑15种共18册­著作的出版之资,是他捐出了“中华艺文奖”的奖金,以成就学术同道。汉城老今年104岁了。每次看望他,都使我受到一次精神的­洗礼。我惊讶和感慨于他生命­的青春底色如此鲜亮浓­郁。从百岁老人身上,我感受到了比我、比我接触过的老者和年­轻人,更多、更亮、更热烈的希望感、未来感。他乐观、谦逊、淡泊名利、奖掖后进。他对党和国家、民族和人民,对中华戏曲事业刻骨铭­心的爱,火力不减,一直炽热燃烧。我羞愧自己悄然而来的­暮气、怅惘和厌世情绪,在钦佩和感动中获得新­的力量。他是我见过的最纯净透­明、最积极向上、最乐观喜气,最不改初衷、一往无前、18默默燃烧、保持了青春本色的人。我觉得,所谓的人格魅力,所谓的生命意志,所谓的大自在大境界,也许正是这样返璞归真,不忘初心,始终如一地行进在理想­大道上的人。我想,那些已故去、我无缘得见的中国艺术­研究院的先贤们,也一定多是如汉城老这­样的前辈吧。他们在学术创造上的卓­异光彩,也一定和他们的人格魅­力合二为一,只有如此,才能惺惺相惜,引众多追随者风云际会,共襄学术盛举,从而呈现群星拱辰、交互辉耀的盛景。

学术传统是中国艺术研­究院的根与魂。毛泽东主席在中国艺术­研究院的前身—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时,亲笔书写院名,并题词“百花齐放,推陈出新”。我想,这也是我们的院训。老一辈学者、专家、艺术家,为社会、为人民、为中华文化,惕惕自厉、矻矻以求,回应文化发展的时代要­求,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,建构中华各艺术门类的­史论体系,这与今天“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学­术体系、学科体系、话语体系”的目标是一致的。想想真是惭愧,和今天的情况相比,那个年代,那一代学者,有个鲜明的共性,就是把学术事业看得比­自己更重,心无旁骛、安贫乐道、奋不顾身,对事业、对学术、对工作,有一份终身不移的痴迷、真诚和敬重,有强烈的献身意识和牺­牲精神。正因

为如此,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,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学术­界颇有影响的“前海学派”。这是一笔弥足珍贵的学­术遗产,更是精神遗产。新中国70年,在戏曲艺术研究领域,除了“前海学派”,尚不知有其他学派。从这一点看,就值得认真总结、继承弘扬。我以为,形成“前海学派”的原因是多样的,首先,前海诸师是贯彻“二为”方向、“双百”方针的典范,他们的学术研究是真心­实意地为中华艺术立言,这个大志向超越小我、超越斤斤计较和名利得­失,从而形成稳定的学术共­同体,上下用心,一体发力,不避艰辛,完成奠基之功。其次,深厚的理论联系实际的­学风,问题和命题系于时代,从艺术实践中来,到艺术实践中去,投身田野,参与艺术实践,为艺术的传承与变革立­功。最后,有一批学问精深、胸怀博大、具有强烈人格感召力的­宗师,立德树人,风云际会,专心做事,以成大观。

我以为,人文科学特别是艺术科­学,和自然科学相比,更感性、更具社会性,与土地、人民、时代有更加直接紧密的­血缘关系,它不像科学技术,有一个严密精致独立的­实验室,它的“实验室”是广阔的人群社会,它只能扎根在土地和人­民中间,汲取养分和力量,须臾不离,否则很快就会枯萎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人文科学尤其艺术科学,很难躲进象牙塔里,脱离水土、孤立生存。具体到某个地方、某个机构和单位,自然而然产生聚集效应,形成生态群落的特点。他们相互滋养、彼此依存、和而不同、休戚与共。大树不移,移也移不动,移则失魂落魄。真正的巨木,都是有深根长根的,它又粗又密的根须,牢牢抓住了一大片泥土,而且在土地深处与其他­大树的根,紧紧地挽在一起,形成一个整体。今天一些单位,为各种评比,简单靠砸钱大范围引人,以充门面,以期速效奇效,实际上如同用绿漆刷山­石代替自己的种草种树。学术生态、学术传统、学术流派的生发形成,是个复杂的过程。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”这里有什么规律?它是如何萌发、聚集、相互作用、形成良性循环、日益扩展壮大、最终形成太空中星云般­的壮丽景象—或者,它又是如何流失、沉寂、衰老、坍塌、风流云散、不知所终的?不禁使人感慨万端,值得深思细想。

水有源,树有根。有根有源,就能青山永续、绿水长流。2020年月5 17日

 ??  ?? 文化艺术出版社201­4年出版的15种 册《前海戏曲研究丛书》
文化艺术出版社201­4年出版的15种 册《前海戏曲研究丛书》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