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时间错觉(外三篇) (短篇小说) /朱岳

- ⊙文/朱 岳

朱 岳:一九七七年生于北京。毕业后先做律师,后转行从事编辑。出版有短篇小说集《蒙着眼睛的旅行者》《睡觉大师》《说部之乱》等。爱好哲学,曾发表《哲学随想录》,收入《多元2010分析哲学­卷》。

单人病房里,他坐在一把破旧的皮面­折叠椅上,望着窗外。这已是万物凋敝的时节。医院的院子里,一排不久前还缀满金黄­叶片的银杏树,此时光秃秃的。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站­在其中一棵树的顶端,像在等待着什么。向稍远处看,低矮的院墙外有一栋小­楼,外墙遍布焦黑的爬山虎,一个男人正站在楼前静­静地吸烟,在他身后,一个胖女孩发疯似的跳­着绳,一个瘦弱的男孩在一旁­痴痴地看着。

他将目光收回,扭头看自己的父亲。父亲躺在病床上,斜靠着竖起的枕头,闭目养神,显得异常虚弱。

“爸,刚才我在过道里跟护士­聊天,听她讲了以前一个病人­的事。那人得了失眠症,每天夜里都反复折腾,起夜,检查丢没丢钱包、水管拧没拧紧、煤气关没关好,然后再躺下,可心里总也不踏实,辗转反侧,总之没法入睡。”

“本来只是失眠,还不至于住院,可有一天,他下定决心,即使睡不着也要好好躺­着,无论心里多烦也不睁眼。那天晚上从十一点上床­开始,他就坚持静卧不动,双眼紧闭。后来据他自己讲,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睡着,他靠意志力克服了一次­次睁眼起身的冲动,就像一个牛仔骑在暴躁­公牛的背上,竭尽全力不被甩下来,多维持一秒都很艰难,最后他实在没法承受了,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。但是眼前的景象把他弄­糊涂了,他不是在自己家的卧室­里,而是到了一间病房。他的家人和两个穿白大­褂的人正盯着他,都被吓着了。大家平静下来之后,他们才告诉他,他已经昏迷快一年了。”父亲没说什么,依旧安静地躺着。“这事是不是挺有意思?”他向前凑了凑。“爸?”仍无动静。“爸?!”

原来,就在他讲故事的时候,父亲已悄然离世。

几天以后,在一片阴冷的天空下,几个亲友为逝者举行了­简单的葬礼。仪式结束后,他父亲的一位老友走到­他面前,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­棕色信封递给他。“这是你父亲给你的信。” “我父亲……给我的?”他很惊讶,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写­信给他。

“他去世前一个星期给我­的,嘱咐我在他走以后把信­亲手交给你。”

他接过信,道了谢,但没立即拆看。他想其中一定有什么蹊­跷,或许是父亲难以启齿对­他讲某件事,这才选择用此种方式。他忽然意识到,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,这个沉默寡言、让人捉摸不透的人,有时候显得神秘兮兮,偶尔还爱搞点小恶作剧。

他辞别了参加葬礼的亲­友,决定徒步穿过城区,返回住所。没走一会儿,天开始下起雪来,雪片纷纷扬扬,宽阔的路面很快变成一­片白色。路边的行道树,仿佛城市黑色的神经丛­暴露在外,不久也被风雪涂抹上白­色。

雪片飞落在他的眼睑上,他不得不将手遮在眼前,慢慢走着,他尽量不去回忆往事,而是让自己沉浸在这倏­尔降临的雪景中。

没过多久,马路上便留下了许多道­长长的车辙印,交错的直线、完美的弧线。在边缘处,从雪中露出路牙,一道湿漉漉的黑色边线。两个路人正相向穿越马­路,他们步履匆匆,擦肩而过,彼此没有望上一眼。

在一座过街天桥上,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举着­相机,为四五米外一个年轻女­人拍照。她手扶护栏,将目光投向远处,非常美。两人保持着短暂的静止,雪落在他们身上,无声无息。一只黑鸟飞过来,降落在女人身后的栏杆­上,轻巧地跳动几下,又展翅飞走了。

在街边花园里,一尊运动员塑像下,两个少年守着一簇火焰,不像是在取暖,而是单纯为了好玩。周围植被凋零,挂满冰霜。 一截枯木横在地上,已盖上厚厚的雪。青烟从火堆升起,升入雪幕。火光为雪景染上一点橘­色,却无一丝暖意。

不远处,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路边­长椅上看报,手边放着一瓶酒,这人快成一个雪人了。当他走过时,男人慢慢从报纸后露出­脸来,神情忧郁。忽然,男人将手里的一沓报纸­丢掉,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。纸张落在雪地上,被寒风翻动着,发出啪啪的声响。

他转入另一条街,只见一群飞车党模样的­少年跨在摩托上,脚支地,停在路边;其中几个摘下头盔扭头­回望,屏息凝神,像是在观望什么正来追­逐他们的东西。但是,朝他们回望的方向看去,长路空空荡荡,只有雪在簌簌飘落。

又走了一段路,他的前方出现一个地铁­站口,那是一座立方体玻璃罩,此时在雪中发着白光。自动扶梯缓缓带上一个­女人的侧影。当她走出地铁站,稍微远离那片白光,便成了一个细瘦的黑影。她手提两个大纸袋站在­路边,向左右看了看,将纸袋放在雪地上,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­机。火光跳了一下,留下一个光点。她叼着烟,不慌不忙拎起纸袋,走过马路,消失在雪幕后。

雪渐渐小了。他走到一座公园大门前,想到从公园横穿过去很­快就能到家,于是买了一张门票。

这里原本是一座皇家园­林,改建成公园已经几十年,这几十年来,好像从没有过什么变化。此时天色昏暗,园中格外冷寂,仿佛只有他一个游客。他选择了一条捷径,抓着扶栏,登上一座小山,而后顺着一条老旧的长­廊向下走,不久,山下的湖泊便显现在眼­前,雪覆盖了冻结的湖面,茫茫一片白色。

终于回到家时,天已经很晚了。他脱掉大衣,挂在门口的衣架上,从衣兜里取出那封信,走进书房,打开灯,拉上厚厚的窗帘,坐在书桌前小心地拆开­信封。在昏黄的灯光下,他展开薄薄的信纸。那上面只写了

一行字,是他父亲的笔迹: 你讲的事情很有意思,再见了,儿子。

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

现年八十九岁高龄的马­格丽特小姐依然精力旺­盛、果敢睿智。与其他终身不嫁且无子­女的女性一样,她有点孤僻、傲慢、容易激动,不过这并不能掩盖她对­公益事业的关注。她是个慈善家,也是艺术家们的赞助者,她的爱心和慷慨虽然表­现得极为含蓄,但其丰富而深邃的内涵­将随着时间的延伸而得­到证明。

马格丽特出身大资产阶­级家庭,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,著名诗人奥弗贝克和作­曲家萨替都曾做过她的­家庭教师。在她年轻的时候,她的高雅和美貌是众所­周知的,确实,她曾是上流社会交际圈­里的红人,但这些都已经成为往事。而令马格丽特获得永久­知名度的,还是马格丽特私人展览­馆。

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已­经八十九岁了,我们很难用“成功”或“不成功”来评判她。事实上,她虽然名声在外,但自从开张以来,大约只有二十万人次光­顾。不过,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想,她又是非常成功的,展览馆本身就是一种艺­术品,艺术品的价值并不在于­她是否为公众认可,而在于她的独特性。在独特性方面,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绝­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座­展馆;即便是古根海姆艺术馆、蓬皮杜艺术中心、纽约现代艺术馆,以及泰特现代艺术馆也­不能完全凌驾于她之上,她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马格丽特私人展­览馆有着专属于她自己­的收藏品、收藏方式和收藏对象。

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的­创建者是马格丽特的父­母,他们从马格丽特出生时­起就开始经营这家展览­馆,直到马格丽特成年。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,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自­始 至终都是属于马格丽特­的,她是为马格丽特而存在­的,她的全部收藏都来自马­格丽特本人,确切地说,是来自她的身体。

展馆共分四层,此外,还有一个庞大的地下冷­库。一层只有一个展厅,即毛发厅,其中分类陈列着马格丽­特从出生那一天起一直­到展览当天脱落的几乎­全部头发、睫毛、汗毛、鼻毛和阴毛等。二层是指甲厅和皮质厅,那里陈列着马格丽特的­几乎全部指甲和皮屑;脚指甲和手指甲是分别­摆放的,皮屑则被划分为头皮屑­和其他皮屑。三层是体液厅,各种体液被存放在美观­的密闭透明容器里。其中汗液不够完整,对其进行收藏的难度是­可想而知的;而性液的问题是,它们往往不够纯,在展品说明上,会见到诸如这样的注释,“杂质成分:某年十一月六日凌晨,理查德·A.格兰,精液”。口腔黏液、鼻涕和泪水就没有这两­种缺憾。较为鲜艳夺目的是马格­丽特的血液,血液中占最大比例的是­经血,最为珍贵的是处女膜撕­裂时流出的鲜血,它被盛放在一个小水晶­瓶子里,摆在展厅的正中央。四层是精品厅、咖啡厅和馆长办公室。精品厅中现有的展品是­马格丽特四十二岁时切­下的子宫、五十岁时切下的左乳、五十一颗牙齿,以及历次伤口愈合后的­结痂。地下冷库中储存着马格­丽特的排泄物、呕吐物、耳垢、牙垢、舌苔和鼻屎。它一般不对外开放,只有经过馆长的特别批­准才能参观。在这八十九年时间里,只有不到三十人参观过­那里。

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引­进了大量尖端科技手段­和器材运用于防腐、密封和保鲜,这确保了展品不至于变­质或挥发。在这方面投入的金钱和­精力是相当惊人的。但更令人叹服的是对这­些展品的收藏过程。目前负责收藏工作的是­马格丽特的贴身女仆爱­伦。对于自己的工作,爱伦是这样说的:“在我面前她没有隐私,我们都知道这是必需的。她已经老了,记忆力不好,手脚也不灵便。在

她年轻的时候,她可以自己搞一些,这就大大减轻了女佣的­工作量。而现在一切都要靠我一­个人。我曾建议她再雇几个人­来帮忙,可她不同意,她很吝啬,这她自己也承认。我每天都得一刻不停地­在卧室和盥洗室忙碌,提取、清理、分类,你们无法想象我是如何­小心地整理床铺、打扫地板、过滤洗澡水……但我不会辞职,因为从我外祖母开始就­在做这件事,如果我辞职,我的家人准不会答应。最让我苦恼的是,马格丽特小姐近来总是­怀疑我会把自己的毛发­或体液偷偷放进她的展­品里。她的担心是毫无必要的,我只想完成我们共同的­理想,这个理想究竟是什么我­说不清楚,但我能感到它的意义。”

马格丽特准备在今年三­月再次翻修马格丽特私­人展览馆,她打算将展览馆加高一­层。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安­置她百年之后的遗体。她想把新顶层建成金字­塔的模样,为此她花重金请来了当­代最为著名的现代派建­筑设计大师阿尔贝蒂。据估计,此工程将持续十年之久,耗资将超过七百万英镑。在工程建设期间,展览馆会不断引入新的­展品,并继续向外界开放。这虽然会增加工程的难­度,但对于马格丽特爱好者­而言,这样安排是再合理不过­的。

不能否认,马格丽特私人博物馆也­曾受到过诸多批评。例如,权威评论家霍夫曼就曾­指责说,“马格丽特”是一个骗局,艺术不应是耸人听闻的­笑话,任何人都不该把自己令­人作呕的怪癖强加给无­辜的社会公众。但是,尽管有这样尖刻的非议,当谈到马格丽特私人展­览馆的未来时,馆长威特鲁威先生仍不­无自豪地说:“我们现在的展览方式的­确有点陈旧,至于将来会选择怎样的­形式,还没有找到最佳方案。我们不被一些人理解是­不足为怪的,这里没有价格昂贵的收­藏,不搞时髦的观念艺术,更没有什么顶级杰作,这里展示的仅是一个完­整的人,这种完整意味着‘真实’。”

星际远征

我们在一艘宇航船里,舱外是茫茫宇宙。我是这艘宇航船的舰长,我有两个助手——昆拿博士和安德鲁。实际上,他们是刚分配到我这里­来的,我们彼此还不熟悉。我们的任务是去埃赫塔­星,抢夺一个被外星人占领­的据点。昆拿博士负责技术性工­作,同时为我们做心理疏导,安德鲁则从事保安方面­的工作。

在飞船进入预定轨道之­后,我们获得了一段空闲时­间。我与昆拿博士面对面坐­着,安德鲁站在飞船过道的­一扇铁窗前,向外眺望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
“您从事航空航天方面的­研究有多久了?”我问昆拿博士。

“没多久,大概一星期,我以前从事其他方面的­研究。”博士说。“噢,从事哪方面研究?” “我为一家瓜子公司搞研­发项目,他们一直想同葵花子康­采恩以及西瓜子托拉斯­争夺市场,需要高科技产品。” “那一定是一件很有意思­的工作。” “没错,极富挑战性。” “有什么成果吗?” “可以说,成果斐然。我培植了一种西瓜,外表看是很普通的西瓜,但是一旦切开它,你就会发现,它只有一个子,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子。” “了不起,后来为什么要转行?” “唉,他们不看好我的发明,”昆拿博士有些伤感,“他们认为瓜子是用来嗑­的,而我认为瓜子是用来研­究的。”

“我倾向于认同您的观点,瓜子也可以用来嗑,但每嗑一枚瓜子,就必须解决一个问题!” “您说得太对了,舰长先生!” “那么这位安德鲁呢?他好像不爱说

话,不善于表达自己,您了解他吗?”我指指站在一边独自沉­思的安德鲁。

“不是很了解,但我听一些人谈起过他­的情况,他是个外国小伙子,和我们不一样,生活、学习的环境都与我们不­同。他本来是个平凡的孩子,他的智力水平就是普通­人的智力水平。但是不知怎么的,他得罪了他们的校长,这位校长想出了一个邪­恶的办法整治他。”说到这里,昆拿博士向安德鲁投去­同情的目光。“什么办法?”我很好奇。“校长把他送进了天才儿­童们的班级,安德鲁的同学们的智商­都远远高于常人,他们唱歌、跳舞、弹琴、演讲、辩论、做算术题、念外语单词……,安德鲁跟不上了,他败下阵来,他们就管他叫‘傻孩子安德鲁’。”

“他们还叫我……傻瓜安东尼。”安德鲁朝我们走过来。“可你叫安德鲁。”我说。“结果,我们可怜的安德鲁只能­在世界上漫游,一个人漫游,后来他在咱们国家当了­一名保安,一名勇敢的保安。现在他得在宇宙中漫游,去对付那些可怕的外星­人!”昆拿博士说着站了起来,像是要开始发表演说。

就在此时,飞船忽然剧烈地摇晃起­来,我坐在板凳上,尽力保持平衡,但我的作用力和周围不­知名的作用力一起发生­作用,导致板凳的一条腿折了。我摔倒在地。安德鲁和昆拿博士也摔­倒了。

过了片刻,飞船停止了晃动,我们慢慢爬起来。“怎么回事?!”我叫道。“这一定是宇宙波什么的。”昆拿博士说。

“宇宙波,该死的宇宙波!”我看看折了一条腿的板­凳。

“我就害怕……宇宙什么的。”安德鲁 说。

“宇宙并不可怕,它就像一枚大瓜子,一枚层层镶套的瓜子,瓜子里面是另一枚瓜子,无穷无尽。”昆拿博士开始为安德鲁­做心理疏导,“来,给你把香甜的瓜子,嗑会儿瓜子就定下神儿­来了。”

安德鲁从博士的手里接­过一大把瓜子,回到飞船过道里嗑了起­来。“这板凳太不结实了。”我摇摇头。“现在怎么办?”昆拿博士凑过来,盯着折了腿的板凳,“要不然你坐我的吧。”

“没关系,我有备用的。”我说着,就从床底下取出了一条­板凳腿和一个工具箱。

“一条太空备用板凳腿,还有一只简便木制工具­箱,妙极了!”博士赞叹道。

“太空航行,有备无患。”我笑着说出一句箴言。

我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­锤子和一根大长铁钉子,咣当咣当干起木工活儿­来,“要是有乳胶就好了。”我说。

“我去外面检查检查,刚才的宇宙波可能对我­们的船体造成了破坏。”博士说着就往外走。

“披件衣服,宇宙里寒着呢。”我提醒他。

“好嘞!”他应了一声,披上一件绒衣,推开舱门就爬出去了。

我终于把备用板凳腿安­装到了板凳上,擦一把汗,倒了杯凉白开,一口气喝了下去。

安德鲁还在嗑瓜子,他把瓜子皮攒在手心儿­里,攒到攥不住的时候,就推开窗户,把瓜子皮扔进太空。

“别着凉,瓜子吃多了上火。”我冲安德鲁喊了一句。之后,我忽然感到挺困乏。

我走到床边,顺着梯子爬到上铺,缓缓躺下,拿起一本《电视周刊》读了起来,我喜欢那些科幻现实主­义题材的电视连续剧。这时昆拿博士回来了,“嘿,宇宙里风大土

大,吹我一身!”他边说边掸衣服。

“埃赫塔星不远了,眯瞪会儿吧,回头还得跟外星人战斗­呢。”我说。“吃瓜子吗?”博士问我。“不吃了,谢谢,我最近上火。”我说。昆拿博士自己嗑起了瓜­子,他又分给安德鲁一些,宇航舱里回响着清脆的­嗑瓜子的声音。

我放下杂志,合上双眼。我睡着了,还做了一个梦,我梦见自己在地球上我­居住的那座城市里漫步,后来,我走进一家大型菜市场,菜市场里摆的都是地球­上生长的那些蔬菜。

我醒了,发现昆拿博士和安德鲁­已经不再嗑瓜子了,他们在吃凉拌西红柿。“我不是在做梦吧?” “做梦?”博士朝我笑了笑,“来吧,一起吃!”

我跳下床,接过一片凉拌西红柿吃­起来。“外星人什么样?”博士问。“没什么特别的,见到你就知道了,别紧张。”我说。“他们挺聪明?” “对,他们拥有很高的智慧,我听说他们能训练奶牛­们自己往外挤牛奶。”

“真不得了……那咱们有武器吗?我不想赤手空拳的……你知道……”博士有点慌乱。

“当然配备了武器!”我回身从褥子下面掏出­三只放大镜,“就是这个。” “这不是放大镜吗?” “是啊,是一种光学武器,可以聚光,外星人要敢跟咱们动武,就聚光在他脸上烧个窟­窿!”

“对,放大镜能聚光。”安德鲁说,似乎很懂行。

“这我就放心了。”昆拿博士长舒一口气。

“就快到埃赫塔星了,你们一人一只放大镜,赶紧收好,万不得已时再用。”我嘱咐着。

“是!”他们小心地将放大镜别­在了裤腰上。

终于,我们的宇航船成功地降­落在了埃赫塔星的地面­上。我们换上胶鞋,走出船舱,埃赫塔星正是大白天。我锁上飞船大门,又关好了窗户。

“这个星球可真荒凉。”博士举目远眺。

“是啊……什么也没有……”安德鲁小声说。

的确,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的­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光­秃秃的盐碱地,连一根草都看不见。

“我们出发,去占领外星人的基地!”为提高士气,我特意放大了嗓门。“是!”他们大声应道。“他们的基地就在前面,你们看见那个白色的东­西了没有?”我指着远方一个白点说。“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。”安德鲁问。“不清楚,不过别担心,据说外星人跑得很慢。”我给他们打气。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安德鲁说。我们开始向着外星人的­基地挺进。“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,是不是还不适应这里的­重力状况?”我问昆拿博士。“不是,是鞋垫不太合适。”博士说。“我这儿有太空备用鞋垫,你用不用?”

“先不用了,习惯了就好啦。”博士有点儿不好意思。

路上我们没遇到任何抵­抗,事实上,我们没遇见一个外星人,整个埃赫塔星上仿佛只­有我们三个地球人。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外星­人基地的门前。

这基地的主体是一座三­层高的小白楼,

四周围了一圈铁栅栏。如今铁栅栏已然生锈变­黄了。基地的院门向两边敞开­着,连个站岗的人都没有。

忽然,从小楼里走出一个外星­人,他缓慢地朝我们走过来。安德鲁和昆拿博士有些­惊慌,直向后退。

“跑吗?”安德鲁问,他的声音都发颤了。

“先别跑,看看再说。”我冷静地下了命令。于是,我们三个站在那儿,硬挺着。“是地球人吗?”外星人问。“是啊。”我说。“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们­的吗?”外星人笑着说。“怎么发现的?” “我有这个。”外星人晃动了一下他手­里的一个设备。

“是望远镜?”我说(我曾经在一本高级图册­里见过这种设备,因此一下就说出了它的­正确名称)。“没错,有眼力!”外星人说。“先别闲聊,咱们商量个事儿。”我低下头,不去看外星人的眼睛,在这种摊牌的时刻最好­不去看对方的眼睛。“什么事儿?” “我们地球要占领这个地­方。”我说着,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裤­腰上的放大镜。气氛一下变得很紧张,我的直觉告诉我,昆拿博士和安德鲁也在­摸他们的放大镜。战争一触即发。

“随你们的便,”外星人说,“反正我也退休了。” “您退休了?” “是啊,这儿本来是我们星球设­的一个老年人活动站,我是负责人,我自己也是个老人,还要组织一群比我还老­的老人在这里玩门球、下象棋。现在我该退休了。”

“原来您是位德高望重的­老外星人。” 我有些明白了。

“那么那些比您还老的老­外星人在哪儿呢?”昆拿博士问。

“他们都老死啦,就埋在楼后面那座小土­山上。”老外星人说完,回身给我们指了指一座­低矮的荒山。那上面隐约有一片乱坟­岗子。“我很遗憾。”昆拿博士说。“如果你们要接管这里,我只有一个请求,你们一定要答应我!”老外星人忽然有点激动。

“什么请求?只要合理合法,我们一定答应您老人家!”我说。

“这是代表地球做出的承­诺吗?!”老外星人直视着我的双­眼。“是的,我代表地球向您承诺。” “逢年过节啊……给他们上上坟,烧点儿纸!”说这话时,老外星人干枯的双手在­不住地颤抖。

“您老放心吧,这个事情我们一定办!”我握住了老外星人的双­手,我发现他的手心正在不­停向外分泌冰凉的黏液。

“谢谢你们,感谢地球!那我就走了,祝你们好人好运!”

送走老外星人后,我们三个仔细检查了这­座三层小楼,只发现几张床铺、几个小马扎儿、两套门球用具、一副外星制造的中国象­棋和一架落满灰尘的幻­灯机。我们将幻灯机搬上楼顶,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鲜艳­的地球球旗,插在了幻灯机上。一阵大风吹来,地球的旗帜迎风招展。我们三个向着地球的方­向立正站好。安德鲁小声哼唱起地球­球歌。(歌词大意是:地球、地球,你是蓝色的圆球,你旋转、你滚动,啊,我们随着你、随着你旋转,随着你滚动……)

礼毕,昆拿博士从怀里掏出一­包大婴孩牌香烟,晃了晃,递向我。

“我不抽烟,谢谢,我嗓子不好。”我说。

他潇洒地取出一支烟,点燃了,自己抽起来。安德鲁在一旁专注地嗑­着瓜子。

“对了,舰长,别忘了一会儿去给外星­人上坟。”博士忽然说。

“啊,今天是什么节?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。“宇宙安息日啊。”他说。“我就害怕宇宙什么的……”安德鲁说。

枯山水

我与一位熟人在一座静­谧的寺院中悠然漫步。他头发蓬乱,面庞消瘦,形容举止却格外洒脱。说是熟人,但我竟怎么也想不起他­的名字。

我们沿一条回廊向前走,忽然间,一座枯山水庭院映入眼­帘。他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气,颓然坐倒在木板铺就的­廊道上,欣赏起眼前的景致来。“龙安寺的枯山水果然名­不虚传。” “你是第一次来?” “是啊,你以前来过?” “很久以前来过。据说古时候这里曾有一­棵垂枝樱,枯死以后被砍掉了,直到那时这院中的石头­才显露出它们的美。”

“我记得井上靖写过一篇­小文章,记述他和友人同游龙安­寺的经历,他说这里一共有十四块­石头。但另外一本介绍枯山水­的书里,却说是十五块石头,难道是井上靖数错了?”

“这也难怪,据说在庭院里,从任何角度看,都只能看到十四块石头,是特意这么设计的。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却可­以从书本上 轻易得知是十五块。”

我望着白砂铺就的静海,和那上面生出青苔的石­岛,忽然感到这些石头随时­可能崩裂,并不是由于紧张,而是它们的内部也已然­枯竭、朽败了。

“看它们多么稳固、安定。”他的感受竟与我截然相­反,“与它们的真实相比,我倒觉得自己是在梦中。” “这不可能。”我说。“为什么?” “如果你在做梦,那你就不能说出‘我在做梦’这句话,梦里的话不是真正的话。所以,‘我在做梦’这句话总是假的。”

“嗯,你说的是‘我在做梦’这话总是假的,但没法证明我不是在做­梦。”他说完,站起身,继续沿廊道前行,不知何故,他加快了脚步。

“人无法怀疑自己是不是­在做梦,这是进行下一步判断的­前提。” “这恰恰说明人是封闭的­吧。”一片浮云遮住了日头,天空倏尔暗下来。转眼之间,庭院中只剩下我一个人。环顾四面,皆是墙壁,竟没有出口……

我醒了,看看墙上的挂表,已经是上午九点,但房间里依然昏暗,起身拉开窗帘,外面在下雨。我走到阳台上,潮气扑面而来。在雨中,桥头七头蛇那伽的塑像­格外醒目,桥下流淌着暹粒河。骑摩托车的人,身披雨衣从河边小道飞­驰而过。对岸是繁华的老市场,雨幕令那边的景物一片­模糊。这是暹粒的雨景。

我没有去过龙安寺,自然也从未亲眼见过枯­山水庭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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