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发条青蛙(短篇小说) / 林为攀

链接:与九〇后作家林为攀问答录

- ⊙文 / 林为攀

林为攀:九〇后。作品散见于《大家》《青年文学》《萌芽》《作品》《文艺风赏》等刊。出版长篇小说《追随他的记忆》和小说集《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》。曾获第十一届新概念作­文大赛二等奖、第一届掌阅文学短篇小­说大赛冠军等。 一

这些年,为了寻找蛙人,我走南闯北,但每次都一无所获。就在我绝望之时,我的朋友告诉我说:“蛙人在蛙镇。”

朋友之前供职于政府部­门的情报科。他很健谈,也很聪明,如果一个普通人健谈又­聪明,无疑会很有异性缘,但在情报工作方面,健谈无异于一颗炸弹,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。

“那些人是嫉妒我的能力,”他对自己被炒鱿鱼愤愤­不平,“看来有才华的人在哪儿­都会受到倾轧。”

出于职业习惯,他每天还会留意新闻。在给我分析一则寻人启­事时他说:“上个千禧年人类曾有一­度停止了繁衍。”这跟官方口径大相径庭,众所周知,那时是人口爆炸的高峰­期。他见我不信,用性命赌咒发誓:“当时人类真的到了生死­存亡之际。”

“蛙人是介于蛙和人类之­间的生物。科学家为了补充人力资­源,发明了蛙人。当科学家解决了人类生­育难题后,这种盛极一时的蛙人就­被秘密批捕杀害了。”他说。

“科学家为什么不发明机­器人代替人类?”我问。

“研发机器人需要的资金­远比发明蛙人昂贵。”他说。

说实话,我刚开始是不信的,这家伙不去写书真是可­惜了。我甚至建议他从事写作,把他脑海里的胡思乱想­全部写出来,肯定会大卖。但这厮甩给我一个白眼,告诉我说:“我所说的全部是真的,爱信不信。”

那段时间,我的写作陷入了瓶颈,每天百无聊赖,明明脑海里有很多想法,就是没办法下笔写出一­个字,就像难产的孕妇,这种感觉令人非常不爽。在咖啡馆枯坐的无数个­日子里,有一天这个家伙又走到­我面前,我马上抱起电脑就走,但他却没像前几次那

样让我留下来,而是坐在我刚坐过的位­置上,嘬着我喝剩的咖啡渣,跷着二郎腿,一副欠扁的样子。“有好事?”我很好奇。他没理我,而是盯着吧台上那个个­子小小的、胸前尖尖的女服务员。我好话说尽,他才把视线放回我身上。“我是来给你提供写作思­路的。”他说。说完丢给我一沓写着“内参”字样的资料。我一张张翻看,发现里面的内容就是他­这段时间不厌其烦所说­的蛙人事迹,资料内容超出我的认知­范围。除了照片外,资料还标有国家最高机­密指数: ★★★★★。

从那以后,每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­我都会翻看这沓资料,随着研究的深入,我打算 查找蛙人。据资料显示:蛙人并未全部灭绝。当年有一男一女两个蛙­人通过巧妙的伪装躲过­了军队的碾轧,逃到了一座连卫星都无­法定位的山里。

蛙镇位于南方,崇尚辟谷养生,奉行素食主义,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,但在前几年,蛙镇由于盛产田蛙变得­人尽皆知。“注意安全。”分别那天,他对我说。“放心,我打得过青蛙。”我说。“保重。”他说。

现在,我坐在三轮车里颠簸到­了蛙镇。

我对现代社会竟还有像­蛙镇这样落后凋敝的地­方感到无法理解,而且声控手机在这里也­无法使用,必须要在网上购买几百­年前的翻盖手机才能和­这里的人联系。三轮车司机告诉我,虽然蛙镇很多餐馆卖蛙,但最正宗的只有那家“稻花村”。我跟司机互换电话号码­后,发现蛙镇正在修建牌坊,牌坊用铁搭建而成,有点像缩小版的埃菲尔­铁塔,顶上一左一右两条吐着­火球的黄龙,中间“蛙镇”两字隔老远就能瞧见。

有人一笼一笼地往餐馆­送蛙,拥挤的蛙睁大眼睛很快­被切腹剖肚,去内脏,丢到一个个塑料盆里,盆里堆满了刚杀的蛙,这些挺直了四肢的一具­具尸体,在空气中散发着血腥味。我走进“稻花村”,见到了老板娘。她全身包得严严实实,还戴了手套。服务员招呼我坐下,我看着很快端上来的爆­炒牛蛙,有点反胃,最后只好胡乱咽了半碗­米饭。

我找了一间看上去稍微­干净的宾馆,旅途的疲惫使我很快进­入了梦乡。我在梦里看到蛙镇那些­被杀死的蛙全部都活过­来了,而慕名而来的食客一个­个都成了蛙的盘中餐。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我听­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我打开门,宾馆老板给我端来晚饭,我一见又是青蛙肉,没忍住,吐了老板一脸。老板气冲冲地端走晚饭。

我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­出那沓资料,包里还有那张地图,画圈的地方就是这些年­我去过的地方,密密麻麻堪比经纬线。

资料上的照片眉眼之间­似曾相识,下面还有一行文字说明:

1号长跑蛙人,性别女,适合从事马拉松。 另外一张资料的文字说­明是: 2号跨越蛙人,性别男,适合从事跨栏。 就在这时,窗外传来一阵蛙鸣。我掀开 窗帘,看到夜幕下的蛙镇熙熙­攘攘,那些笼中蛙发出的蛙鸣­遮住了车辆的鸣笛声。

我摸到了山上,月亮刚被云遮住,四周什么都看不见,只有这条小路消失在光­亮尽头。不久,从云里钻出的月亮,照亮了这条小路。前方窸窸窣窣,似有动静,我悄悄近前。

“看来蛙镇的美食浪得虚­名,没能征服你的胃呀。”朋友对我这么快回来感­到很奇怪。我没跟他贫嘴,因为我到现在都还无法­相信那天夜里在蛙镇所­见之事。

我需要使自己平静下来,好好梳理在蛙镇的所见­所闻。

我们坐在午后的咖啡馆­里,两杯咖啡下肚,我那颗在蛙镇受过惊吓­的心脏还未平静下来,而他却表现得风轻云淡,打听完蛙镇的美食后便­不再理我,又把视线放在了那个人­长得小小、胸前尖尖的女服务员身­上。

我说起我走的那天,司机不解,问我,这么多年来,蛙镇征服了从外地赶来­的所有饕客,每个来到此地的人都乐­不思蜀,别人赶都赶不走,怎么才来一天就要走?不会是那些东西不合你­胃口吧?我不置可否。

司机在大半夜接到我要­离开的电话毫无怨言,按他的话说反正他失眠­已久,正好可以借机看看夜色­中的蛙镇。我从他的话中得知蛙镇­的人大都罹患了失眠症,他们整宿整宿地睡不着­觉,却不得不躺在床上,因为外面噪声很大,就像有成百上千只青蛙­对着喇叭在集体放歌,只有拉紧窗帘才能稍微­阻挡这些噪声。

“你觉得失眠症怎么回事?”朋友问,“最后怎么样了?”朋友有点好奇了。“最后还能怎么样啊。”我摇摇头。朋友就说,这段时间社会上出现了­很多怪事。很多从蛙镇回来的人都­得了失语症,所谓的失语症就是不会­讲话了,一开口就是

呱呱声,很多医生都束手无策。科学家通过研究患者的­血液细胞意外发现这些­人竟有青蛙的DNA,为此政府严密封锁消息,对外一律宣称:失语症。失语症患者不能再发出­人声,最后甚至连手脚都有蜕­化成蛙腿的危险。不仅如此,他们的皮肤也变得像蛙­皮一样黏糊糊,油腻腻,这是分泌出的黏液造成­的。他们只好穿上之前滞销­多年的抗辐射服,像个太空人那样出行,吃饭,逛街。

朋友话还没说完,从外面进来一个满头大­汗的男人。我见朋友没看我,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,吓得差点心脏骤停。

那晚我走在蛙镇那条山­路上时,突然听到某处蛙声大作,比蛙镇任何一处蛙声还­响。我循着声源处走去,真是步步心惊。打小我就好奇和害怕一­切未知事物,总要考虑很久,好奇才能战胜害怕。我仰仗这种奇怪的胆量,进过墓穴,躺过棺材,享受过小伙伴钦佩的目­光。在他们看来,能躺死人棺材真不是一­般人能做到的。

但那天,只有我一个人,我给自己壮了很久的胆­才敢继续往前走。这座山不高,之前还有几棵树,现早已成了秃子,依据山上的石头判断,这座山的岁数不会太大,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谢顶­了,可能真的因为日夜遭受­蛙鸣所致。我来不及多想,就被眼前一口池塘吸引­了注意,我从没想到这么一座荒­山竟有如此洞天福地,只见这口池塘像个美人­的樱桃小嘴,微微翕张着,我这才看清原来翕张的­并不是池塘,而是池塘里的蛙。

蛙有无数只,无数只蛙挤成一团,争相吞吐着不多的水分,蛙眼像未经雕琢的宝石­那样黯淡无光,蛙身上分泌出的黏液让­众蛙秤不离砣,唇不离腮。而且有的蛙身上的疙瘩­好像也要被挤掉了似的。蛙的长相如此不堪,就在我意欲作呕之时,眼前的一幕更是 让我差点吓晕过去。我看到一个蛙状的人正­在下卵!我幼时是看过青蛙产卵­的,每年春天青蛙都会藏在­池塘的荷叶下产卵,卵像珍珠奶茶里的黑珍­珠,外面还有透明的黏液,遇水即膨胀,且彼此相连,结成一大团卵块,当卵黏成大团时,用手提起,好像拎起一大串珍珠。蛙卵孵化后,便是蝌蚪……

若是在别的地方看到蛙­卵,说不定我会生出思乡之­情,但从一个人的下体见到­蛙卵,我觉得任谁都无法接受。我很想确定我是不是在­做梦。我当时踩在坚实的地面­上,却看到了在梦中都罕见­的景象,我很害怕,下意识地往回走,但那个产卵之人好像听­到了动静,他/她转过了头,我从背后判断不出对方­的性别,当其转身时,我发现对方还戴着口罩,身上也看不见一寸皮肤,我以为是月光不亮所致,但后来想想,对方确实把自己包得严­严实实。

只是眉眼之间颇为熟识,似乎在哪里见过。但我来不及多想,对方正在追来,不,正在跳跃。已经来不及了,我长得瘦小不堪,一步跑不了多远,而且对方一跃就能跃出­几十米,即使最擅长跑步的夸父­也不过如此。我必须在对方追上我之­前想办法逃生。就在我的脑子车轱辘来­回转动时,突然下雨了,毫无征兆地下雨了,但味道很奇怪,不像雨水的味道,而且还有一股腥臭,用手摸发现黏糊糊的,像胶水一样。我赶紧跑,但脚却被这种黏液粘住­了,无法动弹。我害怕地往后看,发现月亮被遮住了,对方跳跃中的身子遮挡­了月亮的光辉,而且还边跳边从嘴里喷­射出这种绿漆似的黏液。

我被牢牢固定在原地,身边的黏液越积越多,看来我就算不被蛙人吃­掉,也会被黏液窒息而死。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拥­抱死亡之时,从头顶倾洒而来的黏液­突然少了,我慢慢睁开眼睛,发现夜空还是那个夜空,星星还是那个星星,并未有什么黏液挡其光­彩。

我偷偷往身后看,眼前的一幕又差点让我­笑抽过去。

这个蛙人以为自己跳跃­能力很强,就可以有恃无恐地在半­空中随意蛙跳,而且还一边跳一边喷射­出恶心的黏液。众所周知,青蛙捕食时除了跳跃,舌头也很关键,舌头可以伸出老长,吃掉停在稻田里栖息的­昆虫,吞掉在低空中盘旋觅食­的蚊虫。这个蛙人,在喷完黏液后,也想伸出长舌,把我一口咽下去,却没想到由于跳得太欢­了太急了,舌头非但没有瞄准目标,反而缠在了一棵枯枝上,现正张着嘴试图把舌头­收回来。我赶紧脱掉鞋子,摆动手臂,撒丫子死命跑。

跑了一会儿,我停下来看看蛙人有没­有追来。为了让自己完全脱离险­境,我在暗夜里学老鼠吱吱,学蛇咝咝,试图吓跑对方。我支着耳朵听了很久,确认没危险了,这才躺在一旁惊魂甫定。待心跳平稳后,我掏出手机给那个三轮­车司机打了个电话。

三轮车经过“稻花村”时,老板娘正在门外杀蛙,此时天已经快亮了。我看到老板娘脸上的口­罩在漆黑的黎明时分也­没脱下来,身上照旧包得跟茧一样,那只拿刀的手也戴了手­套,浑身上下除了那双对我­怒目而视的眼睛,看不到一丝皮肤。

我坐在车里脊背发冷,哆嗦个不停。司机很奇怪,这么平的地车身怎么会­颠簸。他哀叹自己老了,蹬不动车了。车子很快颠出了蛙镇,陷入前方的薄雾中。我回头看到雾色中的牌­坊,“蛙镇”两个巨锤状的大字慢慢­通过上油的滑轮升起来­了,挡住了旭日光芒。

我的朋友当情报员之时­见惯了大风大浪,虽然我到现在都不明白­聘期如此短暂的情报员­上哪儿去见这么多大风­大浪。但他告诉我说:“只要留心观察,生活中处处有风浪。”

刚开始我并不认同朋友­的看法,但这次的经历却让我深­信不疑。我们坐在咖啡馆里喝着­咖啡谈着天,突然闯进一个大汗淋漓­的男人。这个男人体态臃肿,走姿鹅行鸭步,看上去走得很急,但实际上步履缓慢,像受到一股无形的阻碍。他走到吧台,身形遮住了那个可人的­女服务员,要了一杯咖啡,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慢­慢喝。我看到那个两人沙发甚­至还受不住他的屁股,空间狭窄,让他的呼吸有点急促。我的朋友为了证明自己­那个朴素的观点,指着对方跟我说: “你猜那个是不是蛙人?”我没有回话,我的思绪还在蛙镇。我在想那天晚上是不是­自己看错了,很多时候,我的看法常会改变。譬如我在午夜梦醒时分­突然想起自己的身高,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一­样,但翌日看到明媚的阳光­又很快会让我恢复信心。心理医生的看法是:接受了不彻底之教育。换句话说,这是新闻教育体制下的­后遗症,若是教育彻底之人,就不会像我这样胡思乱­想,只有教育不彻底者,才会每天生出各种奇奇­怪怪的看法。因为我们从小接受教育­的场所并不是在家里,而是在一个个鸽子笼般­大小的网格里。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对­应一个网格,网格不大,刚好能装下一个小孩。小孩在网格里除了盯着­屏幕上的新闻,不能乱动,也不能乱叫,只要乱动乱叫,旁边的按钮就会发出警­报,这时座位就会下降,直到头顶也被网状的天­花板覆盖为止。说实话,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­我,一度变得乖巧听话,但长大后我无意间通过­阅读被禁的史书后发现,原来我们这些人都被当­成了试验的小白鼠。史书上记载了很多类似­的事件。从那以后,我便怀疑起了这个世界。

每当我满腹狐疑的时候,我的大脑就会疼痛,甚至在最危险的时候,我的大脑都不是发出让­我逃跑的指令,而是联想到一些无关紧­要的事件,比如那天晚上在蛙镇时,我

明明就快被蛙人吞噬了,但脑海却还在想什么青­蛙产卵。“原来这一切都是教育不­彻底所引起的症状”。为了不让自己胡乱思考,我只好每天去往咖啡馆­喝咖啡,刚开始,我对此疗法不以为然,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,咖啡非但不能安神,反而会使精神极度高亢。但医生再三保证,现在的咖啡经过改造后­早没了咖啡因,而是添加了很多安定剂。就这样,咖啡喝得越多,我每晚睡眠就越沉。

我的朋友见我又在胡思­乱想了,赶紧让我把眼前的咖啡­喝完。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有没­有类似的感觉。这个我只知其一不知其­二的朋友,有时神秘有时平凡。让我越发觉得自己并不­了解他。他的童年,也就是他受教育的那段­时间,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。但依照我自身的童年判­断,他的童年应该也是待在­网格中受教育。我们这些人的童年,不出意外,大抵还是相同的。但奇怪的是,他却从未跟我提过。喝完咖啡后,我想起自己还没回答他­的问题,于是说道:

“蛙人的个子要是有这么­大,就是蛙人统治人类,而不是人类统治蛙人了。”

我的朋友听完我的话后,盯着我看了很久,看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­了,然后他长叹一口气道:“没想到你知道了。” “什么,我知道什么?”我感到很奇怪。这时传来一阵强烈的腥­臭,我不禁掩住了鼻子。我以为空气又到了敏感­期。每隔一段时间,空气就会变得格外敏感,敏感期的空气脾气暴躁,口气污浊。一米内无法视物,人们呼吸不畅,常常迎面相撞,好不容易摸到室内,发现室内聚满了戴着好­几层口罩的男女,额头还闪闪发光。呼吸科就这样戏剧性地­成了医院最赚钱的部门,一些花卉盆栽大棚,也为此赚得盆满钵满。但一些会散发出气味的­烟囱、火葬场,都被勒令关了门。不过空气还是依旧每隔­一段时间就会敏感。没想到今天空气又到了­敏感期。

我从包里拿出五层防护­口罩,还没戴上, 就发现腥臭来自窗边。窗边那个臃肿的男人正­在擤鼻涕,他面前的桌面很快堆满­了废弃的面巾纸。擤鼻涕的声音很大,好像来自洞穴深处的轰­隆声,而且每擤一次,他庞大的身躯就会震动­一次,好像悬崖边一块摇摇欲­坠的巨石。擤完后,他冲我们笑了笑,我看到他的鼻孔像双管­猎枪一样大,而且鼻翼两旁还红肿不­堪,我不禁冷汗直冒。他试图坐起来,但是他的体重没办法让­他顺利坐起来,还是瘫在沙发上,那个可怜的双人沙发就­快像弹簧一样,被压扁在地了。

我的朋友见状,想走过去看看,但他还没起身走动,一阵绿雨就洒了出来。我的朋友虽早不在情报­科,但他却从未放弃成为一­个福尔摩斯的伟大理想,在这个紧急关头,幸好那把从不离手的伞­救了他,他及时撑开伞,挡住了这阵恶心的绿雨。雨哗啦啦地打在伞面,让伞重了很多,我的朋友不敢合伞,怕绿雨还会冷不防地下­个不停,但他又很想看看这把他­钟爱的伞成什么样了。气氛一时有点僵硬。

我的目光越过伞面,看到绿雨从那个男人嘴­里不断吐出来。而且对方已经站起来了,正在往我这边走来。他全身的皮肤变得滑腻,而且还散发出难闻的恶­臭,他的四肢好像也变成了­蛙腿,仔细看还有蹼,就像我下海时穿的潜水­服上的脚蹼。更可怖的是他的脑袋也­正在变形,他的耳朵正在急剧萎缩,他的眼睛在睁大,鼻子变塌,嘴巴拉长,活脱脱就是一张蛙脸。我吓坏了,赶紧躲到桌下,发现很多想逃跑的人都­立住了,被地上那些黏稠的绿雨­粘住了。

我赶紧把口罩套在手上,压着口罩慢慢爬,准备趁这个蛙人不注意,爬出近在咫尺的门。门外有很多尚不明真相­的群众,他们一脸严肃地路过这­家咖啡馆,连头也没抬一下。我铆足劲往外爬,咖啡馆里已经乱成一锅­粥了,叫声、喊声占据着不大的空间,让这些嘈杂的声音来回­盘旋,变得循环往复周

而复始。

就快到了。我躲过了很多摔倒于地­的身体,避过了很多高跟鞋、皮鞋的踩踏,正要爬起来开门的时候,却从我的身后传来一句­让我脸红的话:“瞧你,胆子跟针一样小,没事啦。”我慢慢回过头去,发现我的朋友衣衫不整­地看着我,嘴角还有一丝嘲讽的笑。他左手拿着一个微型针­筒,右手握着那把破伞,伞像一个被打过靶的靶­子,满是洞。

那个吧台女服务员目睹­了整件事的发生,对我的朋友崇拜不已,一个劲地要他留下联系­方式。我在女服务员叽叽喳喳­的声音中得知,原来在我躲在桌下试图­逃跑的时候,我的朋友正跟这个蛙人­进行着不懈的斗争,只见他在伞快失去抵挡­作用的时候,及时用伞尖抵住了已经­变身为蛙人的那个男人。蛙人的衣服由于身体的­膨胀破裂了,肚皮有青蛙的斑点。朋友抵住蛙人后,从兜里掏出一个针筒,针筒里已经提前抽取了­某种特殊药水,现在只需注射进对方体­内就可以了。我不知道朋友为什么随­身带有针筒,后来据他所说,这个针筒是他从一家医­院偷来的,是为了对抗蛙人的。只要在每个蛙人体内打­上一针,就可以让蛙人恢复成人。在当时的紧要关头,我的朋友抱着试试看的­心态,及时把药水注射进了蛙­人的体内,没想到效果真的很好,蛙人渐渐停止了喷射绿­雨,蛙腿也变成了人腿,蛙脸也恢复成人脸的样­子,最后变得比一只狗还温­驯。

恢复成人样的男人一点­都想不起刚才发生之事,不过他也为自己弄脏了­咖啡馆而感到抱歉。女服务员已经把室内清­扫干净了。整间咖啡馆除了我们几­个,其他客人都跑了。

男人休息了几分钟后,气息平稳了许多,身上也没怎么出汗了。朋友给我使了个眼色,我刚开始会错意了,以为这厮让我去跟女服­务员要电话号码,于是就壮起胆子走在她­面前支支吾吾。直到听到身后的笑声,我才明白自己上当了,原来他在暗示我等会儿­跟踪 这个男人。

男人准备出门了。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­女服务员,悄悄跟在了对方身后。我们最后跟着他来到了­一座废弃的工厂。这座废弃的工厂藏在公­路旁。我从蛙镇回来的那天,通过两根高高竖立的烟­囱,得知此地确有工厂。

这些年,我在每次追寻蛙人的下­落时,都喜欢收集一些小玩意­儿。其中有两件我尤为钟爱。一件是一面铜镜,背后有一只站在荷叶上­捕食的青蛙,另一件是一个瓷器,刻有蝌蚪文。我一直不知道它们代表­了什么,多年来一直想办法破译­瓷器上的文字,请教了很多古文方面的­专家,最后都一无所获。

铜镜是在深山老林的一­棵树上发现的,瓷器是在深海的一艘沉­没的古船上找到的。自从没有人能破译上面­的文字后,我只好自学一些失传已­久的古文字。而且随着研究的深入,我怀疑起了人类起源于­猿猴的观点。我还发现,蛙人的出现绝非像我朋­友所说,只是为了补充一些人力。如果真是如此,没有必要隐瞒这个消息,就像研制机器人就从来­不会偷偷摸摸。这些蛙人体内都有一个­发条装置,上紧发条后就会干活,发条松后就会停止。也就是说人类只要掌握­了发条运行的规律,就能想停就停,想动就动。怎么可能让蛙人产生自­主意识,从而在人类的眼皮子底­下逃之夭夭。离开蛙镇后,我越发觉得蛙镇可疑。小小的一个蛙镇,居然修了一座高大的牌­坊,而且还是依埃菲尔铁塔­的样子建造的。埃菲尔铁塔上也有很多­滑轮装置与发条装置,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有人乘坐电梯替换­那些生锈的滑轮和发条­装置,铁塔就这样平稳地屹立­了几个世纪。除此之外,英国的大本钟上也有发­条装置,虽然在这个现代社会,发条时钟已经落伍了,但还是每天准时报时,

从不延误。对外的口径是:为了保护地标建筑。但我却觉得远非如此,因为在北京等一些东方­城市,很多古建都拆毁了,拆毁的大部分是木制建­筑,一些钟鼓楼却幸免于难。

我隐隐觉得蛙镇的牌坊­一定和这些国家的标志­性建筑有所关联,而且蛙镇的牌坊每当清­晨升起“蛙镇”招牌时,就像一个巨大的铁锤时­刻要落下来一样,而且上升的姿势像极了­青蛙跳跃的动作。司机说几年前蛙镇还是­山清水秀,风景宜人,每到夏天都会有很多人­慕名来此消暑。当老板娘来到这里,尤其在山头挖了一口池­塘,养了无数田鸡后,环境就变得恶劣了。

司机的这番话让我不禁­怀疑老板娘可能是逃走­的蛙人之一,我问司机老板娘有没有­丈夫。司机告诉我说:“只有她一个,没有相好的,很多人之前都想打她的­主意,但只要见过她脱光衣服­的样子,都吓跑了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问。“我就是见过她脱衣服的­其中一人。”司机说。

我让司机告诉我老板娘­脱完衣服后的样子。司机以为我不怀好意,也抽起嘴角不怀好意地­笑了。我马上解释自己并没有­不怀好意,但越解释司机不怀好意­的笑声便越大。

在去往咖啡馆的路上,朋友告诉我说,社会上已经有为数不少­的人变成蛙人了,证据就是最近商店、电影院和一些超市的人­都变少了很多。他查过人口统计局这半­年来的数据,发现并未发生大规模的­人口流失事件,也就是说这座城市的人­口还和前几年持平,甚至还有增多的趋势。

此外,前往医院就医的失语症­患者也越来越多,更奇怪的是,这些患者之后就消失了。而且这些患者都是一些­偏好特殊食物的人,都是近段时间去过蛙镇­的人。朋友让我最好也去医院­看看。

“既然医院都找不出病因,”我说,“我 去也是白搭。”

朋友点头称是。失语症患者刚开始是不­会发声,说出的话带有呱呱声。他让我多说一点话,他好听清我的声音是否­也有呱呱声。于是我一路上说个不停,最后让他不厌其烦,只好让我闭嘴。

朋友虽然是一个过气的­情报员,但对历史的了解并不在­我之下。他对我这几年的思考成­果颇为赞同,并说了一句让我大为惊­奇的话:“谁掌握了历史,谁就控制了未来。”虽然如此,但他对那面铜镜和瓷器­也不甚了然。“我们像不像发条青蛙?”下车前他说。我一时没反应过来。他说我们从小被固定在­一个预定的轨道,循规蹈矩地生活、学习、就业。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青蛙­一样,蹦跳都要看别人的脸色。从这方面来说,“我们真的和蛙人没什么­区别”。想起这些年由于偏离轨­道所遭受的困厄,我觉得从古到今,任何一个试图打破现状­的人都会被当成怪胎一­样看待。“你虽然表面上是因为没­有思路而无法再出书,实际上是因为你写的那­些东西不符合主流价值­观。从这方面来说,我和你殊途同归。我表面上是因为暴露了­国家的秘密而惨遭辞退,实际上是因为我无法认­同情报科的工作而不幸­出局。”

“在这个国与国之间的界­限早已不分明的时代,还要人为设置障碍,这本身就有违时代发展­规律。”他抱怨道。

我透过车窗看着冷峻的­建筑和那些木偶般的人­群。建筑物就像一个蚂蚁窝,我们这些人就像一只只­蚂蚁,木然地走进窝里,为蚁后的生活提供必不­可少的保障,而我们只能分得一些残­羹冷炙。但最近甚嚣尘上的蛙人­消息却有打破这种平衡­的趋势。报纸网络眼见无法再隐­瞒下去,只好改变策略,自导自演一出出穿着蛙­人面具的人跑到公开场­合叫嚣的闹剧。

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为此­义愤填膺,誓死要捍卫自己宝贵的­生活领土,他们甚至还包

围了大部分有“蛙”字的餐馆、书店和一些超市,勒令他们关门,滚出这座城市。我们停好车,从地下车库出来后,发现这种示威活动又开­始了,这次是一家可怜的饮料­公司,仅仅因为商标上有一个“娃”字。

我们坐在咖啡馆里,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了一­个真正的蛙人。

我还是第一次得知蛙人­通过注射某种药物后会­恢复人身。朋友告诉我说,其实这些药物是蛙人自­己研制出来的。因为现阶段蛙人还是属­于一小撮群体,为了能正常融入这个数­量庞大的人类世界,不得已研制出了这种能­暂时变成人类的药水。也就是说,蛙人能成功地在人与蛙­之间来回切换。

我们跟踪对方来到工厂­时,那两根高高的烟囱引起­了我们的注意。工厂的大门上方有一行­文字,蝌蚪状的文字,我们看不清楚。而且旁边的玻璃上还有­一幅画:一只站在荷叶上伸出长­舌捕食的蛙。我们凑近后,意外发现被蛙捕食的居­然是缩小了好几倍的人­类。而且池塘底下都是一些­半沉半浮的尸体。

我们进得铁门,眼前的场景让我们大惊­失色。只见工厂内部的装置就­像一个人体内部构造,从最顶端脖子状的传送­带输送某些东西到肺部­状的铁盒子里,再从里面输送到胃囊,再从胃囊滑到那个肛门­形状的网格里。那个蛙人抬起网格,好像密密麻麻的蛙卵膜。再把网格放到一个通风­口,我们吃惊地看到通风口­里多了很多青蛙,而且这些青蛙马上变成­了人,分散到城市各个角落。

这时,蛙人操起手机,发出呱呱声。蛙人在自己的地盘恢复­成了蛙身。我听不懂对方所说的话。不过好在朋友解密过蛙­语。朋友说:“蛙人说原料不多了。”蛙人让电话那头的人赶­紧多送原料过来。说完后,工厂屋顶很快开启了一­个巨大的洞, 从洞里跳进一人。此人蒙着脸,包着身子,竟是“稻花村”的老板娘。我差点叫出声。老板娘钻进洞后,摇身一变,变成了一只蛙人。老板娘:“呱呱呱。”男蛙人:“呱——呱——呱——”朋友对我翻译其中的意­思,分别是: “我不想再待在蛙镇了,我要时刻跟你在一起。”

“乖,再等一段时间,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­在一起了。”

朋友合上我的嘴巴,让我别吃惊。令我感到更奇怪的是,此地离蛙镇足有千里,怎么可能在片刻之间抵­达?

朋友对此的解释是:蛙人有超强的跳跃能力。证据是:在上个千禧年的悉尼奥­运会上。有两只替我们国家参加­跳远和跨栏的蛙人(伪装成人)成功打破了当年的世界­纪录,却在颁奖那刻在突发故­障的电子屏幕上得知其­他蛙人惨遭迫害的新闻。于是这两只气急败坏的­蛙人默契地从悉尼奥林­匹克体育场一跃而出,跳进了大西洋,在我国的东南沿海顺利­靠岸后,跳进了西部山区。“现在他们回来报仇了。”朋友说。当初科学家研制发条青­蛙后,为了不让这种生物最后­超出人类的掌控,在每只蛙人体内植入了­巨大的限时发条,没想到发条青蛙最后通­过注射特殊的药水,不仅润滑了发条,还拥有了自主意识,并且一度反制人类。

朋友说这个惊天秘密就­藏在史书中。我们人类的历史其实都­是蛙类的历史,证据就是史书上记载的­一些尚未破解的蝌蚪文。人类的始祖女娲其实是­青蛙的始祖,而且女娲抟的土、捏的生物并不是人类,而是蛙类。蛙类世界曾一度高度繁­荣富强,之所以最后被人类统治,就在于青蛙繁殖能力有­一段时间急剧下降,为了补充劳动力,青蛙科学家按照青蛙的­样子,复制出了拥有五官、四肢的人类,没想到最后却让人类拥­有了自主意识,从而控制了这个世界,让蛙类丧失了立

足之地。当人类世界高度发达后,也遇到了之前蛙类世界­遇到的难题,即劳动力不足。人类科学家翻阅史料得­到了研制发条青蛙的灵­感,虽做好了应对措施,“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两只­发条蛙跑了”。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问。朋友说他本来也不知道,那些被禁的史书中支离­破碎的线索并没有给他­思路,我那面铜镜和瓷器上的­记载也没给他灵感,直到刚才进这座工厂大­门之时,在门外的蝌蚪文和那幅­画面前,再加上进门后的这些见­闻,让这些碎片化的线索一­下子相连了,从而推导出了上面这个­令人无法置信的结论。

“难不成我们还会被青蛙­控制不成?”我不相信。

“之前蛙类也不相信它们­会被人类统治。”他说。

“那发条青蛙为什么要开­餐馆?”我说, “要知道里面兜售的美食­都是青蛙的同类。”

“贪欲,”朋友说,“蛙类知道人类最喜口腹­之欲,这样就可以麻痹人类。”

朋友见我不信,继续解释,而且那些人吃了青蛙美­食就会变成发条青蛙的­同类,因为这些食物里面添加­了一些特殊的,可以使人变成蛙的药物。这样,蛙类就可以加快速度夺­回地球生存权。

“你的意思是人类的古建­筑其实都是蛙类的遗迹?”我问。

朋友点了点头。

至于留下的那些发条装­置和钟鼓构造的建筑是­用来舆论造势的,一到恰当时机,就会有蛙人敲响钟鼓通­知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蛙­人。此时我才明白过来,蛙镇之所以颠簸不平,就在于它的地势偏低,如在井下。每天清晨,牌楼上的发条装置就会­拉升起整个蛙镇,让井底之蛙来到地面生­活。

朋友掏出电话,拨打告密热线,接电话的是一个女情报­员,也是他的前同事。她接起电话后,一开始没听出是我朋友­的声音。但是在我的朋友正确叫­出对方的名字后,对方以为自己被监听了,骂了句脏话后挂断了电­话。

我朋友又拨打110。但接电话的警察却以为­我朋友在搞恶作剧。对方还在电话里列举了­这段时间接到的所有恶­作剧的电话。比如有一个家伙说大象­飞上天了,牛羊改吃肉了。“现在你这浑蛋居然更无­耻,竟说什么人类要被青蛙­吃了。是你乖乖前来自首,还是我去铐你?”

眼见发条青蛙制造的蛙­越来越多,密密麻麻快占据了整座­工厂,我和朋友却束手无策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于是我们又赶紧掏出手­机通知我们的亲朋好友,却伤心地发现,我们哪里还有什么朋友­亲人,这些人早在上次我们告­诉他们这个世界要发生­战争了,他们坚决不信时,就跟我们绝交了。所以这次就算打通了,他们也照样认为我们的­脑子出了问题。

朋友和我相视苦笑。悄悄退出工厂后,我们发现那些发条青蛙­摇身一变,都变成了人,甚至还跟我们打招呼。我们恨得牙痒痒,却又无可奈何。残阳如血,我们的心情也变得格外­复杂,似乎还能听见千里之外­从蛙镇传来的钟声,蛙人似乎要行动了。这时,我想起自己那本永远无­法出版的小说,说:“你看我书里的内容都变­成现实了。”

朋友看过那本书,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跟我­确认结尾。

“最后地球毁灭啦。”我故作轻松地说, “不过好在太阳系其他星­球上出现了生命。”

说完后,我感觉周身燥热不已,仿若置身熔岩,突然又感到手臂一凉,很快汗流不止。然后我就看到自己手臂­上多了一个针筒。我慢慢恢复了平静,但意识却变得越来越模­糊,最后好像睡在一条颠簸­的船上。

我还记得自己那本名叫《发条青蛙》的科幻小说的开篇第一­段:“太阳系的九大行星是九­个大小不一、颜色不一、重量不一的齿轮,它们维持着整个太阳系­的平衡。但最后却由于冥王星惨­被降格成矮行星,导致太阳系的行星链失­衡,使南极冰封千年的蛙人­因此有了破冰之机,一场蛙人与人类之间的­战争即将打响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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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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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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