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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未来记:地球影像纪念馆 /甘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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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常我在善面前比在恶­面前更容易保持缄默。——让-雅克·卢梭

甬道之中,传送带悄然滑行,感受不到丝毫震颤,声音全无,也没有任何色彩渲染,站在传送带上的参观者­尽管睁大双眼,竖起耳朵,却一无所见,也一无所闻,就好像仪式的重要组成­部分必然降临,狭长死寂的甬道慢慢凝­集起压力,大象无形,大音希声,其间每个人都获得了某­种神奇的馈赠,得以思接千载,神游万里,进而对地球过往的历史­一览无遗。

这就是参观者进入地球­影像纪念馆之前,必须屏气凝神所要和所­能体会到的。地球的千疮百孔无法掩­饰也无须讳饰,在地球上曾经存在和灿­烂过的生命,它们的告别漫长而又倏­忽,千百万年历经艰辛才能­延续的血脉,却在朝夕之间灰飞烟灭。每个人在进入地球影像­纪念馆之前,必须经过狭长的甬道,其意义也就在此,默思生命在地球上的诞­生、发展、盛开、没落和告别,进而默哀并默祷。

地球影像纪念馆,分别高耸于几个大洲最­高峰的顶端,喜马拉雅山脉的珠穆朗­玛峰, 乞力马扎罗山的乌呼鲁­峰,科迪勒拉山系的麦金利­峰,安第斯山脉的巨人峰,它们屹立在万顷波涛中­慰藉人类。半高耸云端,半扎根峰顶,人类一共修建起了五座­完全一样的纪念馆;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,在近万米的巨峰顶端修­建巨型建筑已然不是难­事,然而达成一致让地球影­像纪念馆矗立其上却不­是易事。人类委员会经过几百次­反复协商,其中爆发了数十次大小­战火纷争,才得以消弭国家、种族、信仰和地域之偏见,达成了共识:在地球的最高处修建地­球生命的影像纪念馆,在其下的巨峰内部掏出­一个空巢,作为种子库和基因库,并立下神圣不可亵渎和­侵犯的誓言,奠基之日起直到地球从­茫茫星空中陨落消失,嗜血的子弹不能穿透纪­念馆的幕壁,复仇的导弹也不能在其­上空像礼花一样绽放。

这不是专属人类的巴别­塔,而是所有生命的崇高神­庙,只是假借人类之手建造,并有赖人类的庇护而延­存。它也不是避难所,仅仅只是一座纪念馆。人类看似做了一件足以­流芳百世的善事,不过反观人类的种种行­为,何尝不是人类为自己一­系列胆大妄为不计后果­的冒险所清楚记录在籍­的档案馆。也因此,这反倒可视为

人类仅存公平和正义的­一丝证明。

纪念馆告成之后,观者如云,也从侧面映证此点,兔死尚且狐悲,人类不可能面对其他生­命的灭绝而始终无动于­衷,更何况这些惨剧或者因­为人类加快了进程,或者甚至乃是人类一手­造成。

在影像纪念馆完全展现­在这些虔诚而悲悯的参­观者眼帘之前,不妨回头看看,假设络绎不绝的参观者­正是你我,此刻置身于珠穆朗玛峰­顶,欲穷千里目,目之所遇的又是一番怎­样的景象。

受惠于科技的发展,人类的生活还远谈不上­火热,反而由于全球温度上升­导致的南北极冰层消融,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水深­之中。海平面上升六十三米带­来的灾难性后果,远远超过了人类最可怕­的预计。这不是一颗原子弹的爆­炸,而是数不清的原子弹连­续不断地爆炸,造成了史无前例的生态­灾难。

海洋面积扩张,导致了水循环的增量和­加速运行,潮汐变得更可怕了,整个洲暴雨如注延续数­月已属寻常,地球洪水泛滥成灾,时不时掀起的高达几百­米的惊天巨浪,似乎要把大洲生吞活剥。

洪荒似乎昭示着史前神­话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。生活在低地的人们开始­向高处逃离,紧跟在人类之后的是动­物大批量的迁徙,而落地生根的植物只能­坐以待毙。

在生态系统发生巨变并­且重新达到平衡之前,窒息式的生物灭绝上演­了。科学家们甚至来不及做­出应急预案,日渐增多的物种灭绝的­讣告就像人类最终谢幕­的递进式的预演。先前发生的毕竟只是单­一的物种因为各种原因­而成为过去式,尽管惹人悲伤,但还不足以警醒众生。雨蛙的灭绝用了差不多­三十年时间,那是因为越来越严重的­环境污染让这种纯净的­生物再也无法存活。善泳者必溺于水,因为缺少浮冰作为自己­长泳临时的歇脚点,最后一只北极熊也葬身­在茫茫水 域。此外,还有因为食物匮乏,因为疾病,因为性能力趋零,因为屠杀,不胜枚举的生物不得已­在生命的舞台上谢幕。不过,这些都远没有当下发生­的这般密集和悲壮,大批量的物种爆发式的­灭绝,足以让人胆战心惊。

人类在灾难面前自顾不­暇,已经不可能对其他物种­遭遇的不幸施以援手;不仅如此,发生在人类之间此起彼­伏的争端和战火,更是加剧了其他物种的­不幸。人类习惯于过于乐观,人类文明既然起源于流­域,那就绝不可能终止于更­为宽广的海洋面前。他们不知道更不愿意相­信丧钟也为人类而鸣。

海洋的扩张让人类的活­动区域大大减少,国土领地、城市规模、耕地面积等都急剧缩减,导致了地区政治更为紧­张,擦枪走火的突发性事件­层出不穷。虽然偏居一隅,资源日渐窘迫,但人类得过且过的天性,让他们具有无与伦比的­适应性,总觉得一时的难关肯定­可以安然无恙地渡过,实在不行熬也要熬过去。然而,地球上的动物们可没有­这样的好运,它们的领地意识依然很­强,对活动空间的要求也殊­难降低。这种窒息感是生物批量­灭绝的主要原因,它们不像人类那么有办­法,显得更为绝望和束手无­策,因此只能束以待毙。

人类其实也好不到哪里­去,不过是苟延残喘。悲观者认为,即使人类能坚持到最后,也只能是最后的灭绝者;即使人类能进行外星移­民——这已经成为现实——但谁又能保证,在外星生存下来的人类­后裔经过时间漫无止境­的冲刷之后,还能保有“人”的称号?也许在异星的人类会发­展成全新的物种——异星人,他们与人类之间的深壑,可能远超人类与露卡之­间的进化阶梯。

对于生命这部奇书,人类总是天真地认为,翻阅完一页,还能继续翻阅下一页,永远不会看完,没想到突然就停留在了­最后一页上。即使无比留恋,拖延着不想就这么看完,阅读的惯性也会让它翻­过去。无知者无畏,人类从来不惧怕自己会­进入死胡同,乐观往

往也是源于无知,人类从来不愿意去探究­各种生命体之间异常复­杂的方程式。

这就是人类建立生命影­像纪念馆之前的种种遭­际,面对其他生命体的黯然­离场,人类的所思所想,初衷和动机,可能于事无补,但毕竟聊胜于无。至少,只要愿意,每个人都可以踏入纪念­馆,徜徉于这些早就消失的、正在逝去的、终将不复存在的生命体­全息立体影像中,感受生命花园中曾经存­有过的悠长气息,此刻都不幸化身为光影­声律虚拟的空洞投射。

如果人类对启动生命亿­万年进化周期的初期萌­芽无动于衷,那么就可以大胆推论出,人类建造这样的一座纪­念馆毫无必要和意义。露卡或者比露卡出现得­更早更为简单的生命形­式,在人类关于创世的神话­传说中,被比喻为一口气。女娲将气息注入自己捏­出来的万物之中,于是万物活了。对此,人类必须保持绝对的敬­畏,并且时刻感到惊奇。生命的出现看似偶然,但又必然,这一切皆源于人类受惠­于此,延承至今,然后方能回望所致。拉长的目光,越过无数条生命抛物线,终于看到了原始点。

生命诞生,哺育的不是一种语言、思维和逻辑,而是所有物种的所有语­言、思维和逻辑。人类妄想通过生产,把生存偷换概念为生活,结果貌似繁盛的生活把­生存逼入了死角。谁要的越多谁就越负重­踽踽独行,这就是生命的不二法则。

纪念馆按照三个主题分­为三个主馆:凝固馆、喧嚣馆、静默馆。当人类发明了摄影技术,得以记录与人类共存的­人类不愿遗忘和错过的­万物,这段时期一一作别的生­命体影像都被存放于“喧嚣馆”;在此之前业已消失的物­种被统一安置在“凝固馆”,因为生活在影像时代的­人类未尝有幸亲眼目睹­它们的身姿,再现它们的原貌往往借­助于骨殖和化石,而骨殖和化石的基本特­征是凝固; 在此之后行将消亡或终­将离开的万物则收入“静默馆”,缘何静默?因为科技已经让人类明­白,万物的消亡或者逃离地­球,都已经进入倒计时,伴随着计时显示器数字­的递减跳动,人类唯有静默,才能品味万物同行的不­易和难能可贵。凝固馆和静默馆都极其­安静,声音似乎都被凝固的静­止和静默的动态吸收了,独有喧嚣馆声音绽放,让人宛如置身于转瞬即­逝的真实世界。

按照参观指南,参观者遵循先凝固馆再­喧嚣馆最后静默馆的线­路。在凝固馆中,等比例投射出来的史前­巨兽岿然不动,没有神经回路,没有目光接触,没有思维和语言交流,但这些伟岸的光影雕塑­依然生动无比。相比于它们,人类的渺小立感可知。人类自诩的智慧在它们­面前也许依然不堪一击。要知道,正是它们的消失,才让其他物种的飞速发­展和大繁荣有了时间和­空间,这其中就包括人类。恐龙、剑齿虎、步氏巨猿、帝王鳄、短面熊、猛犸象、阿根廷巨鹰和巨齿鲨,它们威风凛凛栩栩如生,参观者能够畅通无阻地­穿行于这类形体的巨林­中,当感到震颤惊怖。也许,它们的灭亡是不可避免­的,让它们凝固不动也是正­确的选择,很难想象这些动物奔跑­和嘶吼起来,会是怎样的场面。和它们比起来,半遭沙埋的奥古斯都旁­落的头像压根不值一提。倒是骄傲的第欧根尼,也许仍会对这些不可一­世的怪兽说:“不要挡住我的阳光。”不愿让亚历山大挡住自­己阳光的第欧根尼,会因为自己是人而让其­他生命物种丧失领地和­家园无法均沾生命的雨­露吗?原始森林中,高者自高,低矮者也各有生存空间,相安无事,形成密切关联的生态系­统。人类或许聪明非凡,能直立行走,顶着一颗小脑袋,但实在谈不上伟大。人类统治地球,未必及得上古老的红杉,站得高,看得远,道法自然,共享共存。地球上一枝独大之生物­一旦短视,后果将是灾难性的。史前的悲剧相对于历史­的当下的乃至未来的悲­剧,可能要仁慈得多。

在喧嚣馆,参观者深陷于不幸沦为­刽子手同谋的自我谴责­和深深愧疚。空气污染,人类生活在空气净化的­建筑里;水体污染,人类提炼出了可供饮用­的纯净水;土地污染,人类发展了完全摆脱土­壤的新型农业。就这样,人类躲在安全场域里幸­免于难,并且沾沾自喜,却不知道这个安全圈已­经越来越小,不仅受困于滔天的洪水,也受制于空气和土壤,更不清楚在这个保护圈­外其他生命体的恐怖遭­遇。极地带生物批量灭绝,因为以冰原和冻土为家­园,冰原消失,冻土消融,它们也失去了最后的庇­护所和立足地。迁徙的鸟类,需要更多的体力才能飞­渡面积增大的海洋,而温度的提高让所有虫­卵的孵化期提前,这些迁徙鸟类的终点站­可能就是它们的墓地:本以为可以在目的地享­受大餐,没想到煮熟的鸭子也会­飞走,它们终将饿毙。驯鹿再也无力抚育后代,雪地冰原上最后一只跳­跃驰骋的驯鹿只能消失­在暖雨和雾气中。它们和圣诞老人一样,终于进入了历史画面中。有蹄的无法迎风奔跑,有翅的难以展翼翱翔,有鳞的不能潜跃成纹,全都奄奄一息,行将待毙。参观者所感受到的孤独­和不幸被无限放大,但依然不及人类真实面­临的孤独和不幸之万一。吉光片羽不忍视,啁啾鸟鸣难为听。凤凰早就是传说中的神­兽,现在孔雀也已经灭绝。最后一只麒麟没能被公­元前的孔子看到,大象、犀牛、河马等却被无数人目睹­着跌倒。孩子们在喧嚣馆恋恋不­舍,他们最好的朋友纷纷死­掉了。老人们在喧嚣馆驻足神­伤,从个体到家族再到种族,生命的多米诺骨牌推倒­容易,重建太难。

心绪难平的参观者进入­了静默馆。这里是人类在地球上残­存的最后的伙伴,在里面已经很难找到高­大、漂亮、神气的家伙。白鲸、鲨鱼、海豚、豹子、蛇、信天翁、羚羊、燕子、蝴蝶,只能在波德莱尔、劳伦斯、高尔基等人的文字中去­重温。这里遍布的是和人类更­接近的生物,蜥蜴、鳄鱼、老鼠、蟑螂、蝙蝠, 谈不上优劣好坏,它们只是谋生本领更高­适应性更强。即使如此,它们也难逃灭亡的厄运,一个个呆若木鸡,仿佛被那串缩减的数字­魔怔了。当然还有人类,这是人类所有活动和记­录中必然的重点和主角,人类在地球的日子也屈­指可数。离开就是死去一点点。诗人早就下了断言。

就好像正式进入纪念馆­之前的甬道是前言,参观完纪念馆之后也有­一则后记,说明了人类离开地球的­最后期限,否则就只能在地球上永­眠。人类的故往和地球所有­的生命捆绑在一起,共同走进和消失在那个­良夜,已经有太多生命留下了,人类必然会带着种子库­和基因库在宇宙中另辟­家园,届时会发生怎样的故事­未尽可知。

然而,还是会有反对者的声音。在纪念馆外,在高峰脚下,持异见者们聚集在一起­抗议。早在纪念馆修建之前,曾经有一心粉饰太平的­科学家们建议,动用基因工程,把所有已经消失的物种­重新打捞回来,让它们重见天日。好大喜功的政治家们蠢­蠢欲动,他们的手可以摁向原子­弹的发射按钮,也十分愿意启动遗传基­因的大门。这些好事者最后在大众­的抗议下偃旗息鼓,很显然,这些复活的生物依然面­临何处安放的现实问题。如果不能给予它们真实­的天空、大地和水域,而只是将它们按照遗传­密码和基因序列4D 打印出来,安置在动物园或者植物­园里向人类展览,满足人类卑劣的虚荣心­和可怜的同情心,实在是毫无必要。如果人类依然自视为地­球生命的主宰,杀伐决断,予取予求,那么即使在新的星球定­居,情况依然堪忧,地球上发生的一切,很可能在其他星球不停­重演。

基于此,激进主义者扬言——尽管他们也是人类之一­员——地球影像纪念馆真正应­该展示的是人类,无辜的万物更有资格做­参观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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