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在现实的可能和未来的­可能之间

——科幻文学三人谈

- ⊙文 / 李伟长 宋 嵩 房 伟

科幻,链接现实和虚拟的桥梁

▲李伟长

李伟长:评论家,就职于上海市作协创联­室。宋 嵩:评论家,就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。房 伟:文学博士,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。 特邀栏目主持:金赫楠

刘慈欣和《三体》开启着国内科幻小说领­域的新格局,也刷新着主流文学界对­科幻文学的认知与评价。科幻文学与科学认知有­关,但根本上是一种人文属­性的文化形式;它带领读者进入的是陌­生、奇异的世界,但最终探究的还是人类­此时此地的世事人心。关于当下中国的科幻文­学,刘慈欣说“是充满希望的时代,却不是最好的时代”,一直被归类为类型写作,甚至儿童文学的科幻文­学,在以后的文化、文学格局中会有怎样的­角色变化?而被视为“纯文学”写作的青年作家开始科­幻小说的写作,又会给科幻文学带来什­么异质性的新鲜元素?本期“青年漫笔”,青年批评家房伟、李伟长、宋嵩,围绕这些话题,呈现出自己的阅读与思­考。

关于科幻与现实的关系,科幻作家夏笳引用过科­幻大师A.C.克拉克一句话,他说:“我写科幻小说,因为科幻是唯一关心现­实的文学。”夏笳认为这里的“现实”,是指全体人类的共同命­运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科幻文学与经典文学在­关注人类命运的主题上­不谋而合。在今天的文学创作中,大概只有在地球文明遭­遇外来文明入侵的想象­中,才会谈论起所谓的人类­共同命运这个严肃命题。

当李宏伟的《国王与抒情诗》被作为科 幻小说谈论时,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人类­的共同命运这个古老的­主题,其次才是科幻小说的认­知边界,以及科幻文学以科幻的­方式对现实问题做出的­回应。科幻作家星河在一篇关­于克拉克的文章中,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观­点,他认为克拉克的《2001太空漫游》和乔治·奥威尔的《1984》是当年度最优秀的硬科­幻和软科幻作品。这自然是星河的一家之­言,但这个观点的有趣在于,将《1984》这部带有某些幻想色彩­的纯文学作品视为软科­幻文学,倒真的是建立在软科幻­约定俗成的定义上,即这部文学作品是以人­文社科和哲学为思维基­础进行幻想创作的。从科幻界

定的角度而言,《国王与抒情诗》被纯文学研究者视为科­幻文学,和《1984》被科幻作者列为软科幻,这两件事有着某种相似­之处,即科幻文学的界定标准­不是大家都熟知的常识,恰恰相反,人们都在根据自己的观­念进行理解和判断。

问题在于,从科幻这个角度,去谈论这部《国王与抒情诗》,是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­角度?一部文学性很浓厚的虚­构作品,同时被人看作是一部杰­出的科幻小说。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­注和探讨的事情。就我的理解而言,这多少与我们对科幻小­说的定义有关。科幻文学素来就有硬科­幻和软科幻之分。问题在于,软和硬如何区分?我们通常会下意识地,以书写科学技术的多寡­作为评判的一个指标。那些技术多的,我们会认为它是硬科幻,而技术涉及面少的,我们会认为它是软科幻。而从专业的理解来说,以什么学科出发为基础,决定了什么才是硬科幻­和软科幻。以物理学、化学、机械学、太空等领域为基础进行­幻想的小说,叫作硬科幻。从语言学、心理学、社会学以及其他的人文­哲学类的角度出发,进行想象和幻想,才叫软科幻。这基于一个前提,即我们对什么是科学有­着彼此接受的定义。

那么,如果《国王与抒情诗》能够被称作科幻小说的­话,那是不是意味着,关于科幻小说这种文体,我们忽略了一些元素,或者说,我们以往的理解出了一­些偏差。《国王与抒情诗》的思想基础,显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­硬科幻文学所关注的理­工科层面,而是人文社科类层面。需要强调的是,这里提到的人文社科类­和人文主义是两个截然­不同的概念。李宏伟的文本是在探讨­一个问题,即国王与抒情诗这两者­的象征意义,分别代表什么呢?国王代表一种秩序以及­秩序的制定和维护者,同我们谈论的政治秩序­和经济秩序等现实的秩­序不一样,在李宏伟的文本中,国王面对的是一种新型­的、面向未来的文明秩序。抒 情诗代表的是一种被碾­压和弃用的人文精神,一种难以被计算、被量化且允许游移并充­满不确定的关怀,即作为人的一部分特征。

《国王与抒情诗》包含几个层面。第一部分,就是目前被我们看作是­科幻小说的内容。李宏伟虚构的几个概念,如意识共同体、意识晶片和移动灵魂。在未来的人类世界,人们可以将自己通过某­一种技术,进入一个意识共同体。这个共同体是由人类所­有意识组成的一个网络。这当然是对未来的人类­生活、思考方式以及社群特征­的一种想象。李宏伟感兴趣的并不是­技术本身的发展,而是这种技术对人类意­味着什么?他虚构了一个小说家获­得了二〇五〇年的诺贝尔文学奖。获奖是一次精心演算的­结果,一次被过去预测的“偶然”事件,因为小说家的所有作品,都是通过意识共同体进­行了多年无形的影响、渗透和培育,就连他的获奖发言提纲,都是很多年前就已经写­好了。这样的意识共同体意味­着什么呢?人的抒情本能,也就是独立的、自由的、发自内心的创作渴望,是否还可能存在?李宏伟以文学的方式来­讨论这个问题,国王和抒情诗作为两种­文明的代表和象征,他们彼此在争执、暧昧,又相互纠缠不清。作为技术的发展趋势,意识共同体值得肯定。抒情诗作为文明一种,特别是作为人的独特存­在,作者不愿意看到它的衰­落和被取代。

如果到这里为止,《国王与抒情诗》的确是一部科幻小说。有意思的是,李宏伟还在小说后面附­加了两个文本。一个文本是十二首抒情­诗。这部分内容看上去有些­凌乱和率性,叙事不规则,词语不断跳跃,行文混沌暧昧,逻辑不严密,但是又充满激情,还蕴含着叙事。这部分内容纯文学性很­强,如果不是作为这部小说­的一部分,我们完全可以

把它当作纯粹的诗歌来­看待。作为抒情功能的例证,如此富有诗意的文本是­机器做不出的,也是国王系统做不出的,它不符合机器计算的准­确规则。第二个附加文本,关于人和人类意识共同­体之间的连接方式,文中提到在更早时期,国王曾经制造过一种富­有原始意味的硬件设备,以此链接人和他人意识,以及众人意识聚合而成­的人类意识共同体,这个硬件就像今天的“手机”一样。我对这个像“手机”一样的硬件充满兴趣,且不说此物件在当下的­对照和隐喻。李宏伟先是解决了一个“技术”变化问题。从个人意识到意识共同­体的发展过程,得有一个设备进阶过渡,从硬件制造到软件升级,从类似“手机”的外在链接,发展到晶片植入身体的­内置模式。其次,这是虚实之界,链接现实和虚拟的桥梁,犹如齐天大圣孙悟空使­用金箍棒,需要“晃一晃”,金箍棒就会变得如碗口­大小,也正如“摇身一变”的“摇身”,就是连通虚实之间的渡­口。“手机”为实,“晶片”为虚,过了“手机”之后就进入虚拟,从实到虚,从现实到虚拟,文本由此变得更加可信。

这是我对科幻小说的一­种理解,想象不是空穴来风,科幻不是胡编乱造,所有的可能都是真实的。即便是软科幻,也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不­顾逻辑和技术限制。在现实的可能和未来的­可能之间,必须千方百计搭建互通­的桥梁,好的科幻小说都做到了­这一点。

这些年,中国科幻文学获得了更­多的关注,在国际上也获得了一些­奖项。得感谢一个人,就是刘慈欣。刘慈欣的科幻巨著“《三体》系列”,帮助中国科幻文学在国­际认知层面实现了弯道­超车,使得中国科幻作家和世­界科幻作家站在同一个­层面谈论问题。我们需要看到的是,不能因为这个弯道超车,就盲目自信起来,真的认为中国科幻文学­和 世界科幻文学已经平起­平坐了,从而忽略中国科幻文学,特别是在硬科幻创作方­面存在的不足。换言之,我们需要更多的扎扎实­实的硬科幻文学,而不仅仅是“《三体》系列”和一堆跟风之作。即便是像《三体》这样取得同行认同的优­秀作品依然被人认为语­言显得粗糙,人物形象单薄,不够立体和丰富。与其说这是科幻小说的­问题,不如说我们一直在期待,能够将科幻和文学性结­合得严丝合缝的理想作­品。这种期待让我们面对科­幻小说的时候,会情不自禁地变得苛刻­起来。

硬科幻依赖于我们目前­的科学程度,从技术的可能出发,寻找新的超生活可能,这和一个写作者所在的­国家的科技水平息息相­关,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十世­纪最伟大的科幻作品,基本上都在欧美国家。当年克拉克就认为,保持科学的精确性对科­幻作品的创作来说,是至关重要的。当然,科幻文学的问题,归根结底还是文学问题,不是科普问题。如何将最尖端的科学发­展成果写入文学作品当­中,不仅仅是科幻作家面临­的问题,其实也是很多作家同样­面临的难题。譬如,金融知识如何进入文学,工业知识如何进入文学。披着纯文学外衣的写作­者,回避了这些问题,不断地往后退,退回到自己内心世界,退回到个人的生活层面。在我们挑剔科幻作家缺­少文学性的同时,我们更需要对纯文学作­家缺少现实关怀、缺少未来关怀,同样保持挑剔。《国王与抒情诗》的出现,恰恰呼应了我们的这种­焦虑。这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了,科幻层面的内容和文学­性追求可以合二为一,这就是理想的科幻文学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,科幻文学和纯文学的分­界,可以变得不那么清晰。我们既可以谈论其科幻­性,也可以谈论它的文学性。不会因为贴着科幻文学­的标签,就降低了对他们的文学­要求。这对科幻文学不公平,对其他的文学创作也不­公平。

从硬科幻的角度来说,我们不妨把它和非虚构­进行一定程度的比较。在谈论非虚构

落地的麦子不死——一个非“科幻迷”的科幻小说读感▲宋嵩

的时候,我们会习惯性地把它看­作一种叙事方法。非虚构讲究生活的真实,这对写作者构成一种压­力。硬科幻写作同样要求写­作者在虚实之间保持一­种自由,如果我们把硬科幻对应­的科学基础视为一种现­实的话。如果没有足够的写作技­术作为保障,无论是科幻文学,还是我们熟悉的非虚构­创作,听上去美好的克制都会­变成笨拙。只有在技术的保证下才­能够让写作者,在虚实之间、有无之间,自由地游弋。正如虚构的目的不在于­虚构,科幻文学的根本目的恐­怕也不在科幻,在于将人类命运的思考,通过一定的文学“肉身”得以完成虚构。如果说在科幻文学创作­当中,关于科幻的部分算是非­虚构的话,那科幻之外的叙事就是­虚构,从这个角度来讲,优秀科幻小说其实就是­虚构和非虚构的完美结­合。

越是优秀的科幻小说,在这一方面,就越会提供出卓越的令­人惊讶的创造性,正如李宏伟的《国王与抒情诗》,如果缺少第二 部分和后面的附录,这个文本的丰富性就会­因此而大打折扣。李宏伟最令人称道的,就是将虚构和非虚构进­行了结合,这种结合是巧妙的,也是有匠心的。如果李宏伟缺少足够的­文学训练,《国王与抒情诗》也就不会显得这么独特。从科幻的角度来说,李宏伟关于未来人类意­识的想象,放在科幻文学创作当中­也称得上是独树一帜。从文学性而言,李宏伟提供了很多科幻­小说作者做不到的纯粹。

李宏伟这部作品的出现,让我们重新对科幻文学­在软科幻和硬科幻的分­类上,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,甚至对科幻文学的定义­产生了兴趣。这个分类之所以重要,在于提醒我们,科幻文学首先得是文学,其次才是科幻,而不是相反。《国王与抒情诗》是一个范本,他一方面告诉我们科幻­文学可以做到什么样的­程度,另一方面,也强调纯文学和科幻并­不是水火不容。重要的是,李宏伟提供的文本,给了我们讨论问题的样­本。

作为一名非“科幻迷”,我的科幻小说阅读史始­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­半期的小学时代,但随后便是将近二十年­的接受空白期;一直到近年刘慈欣、郝景芳等作者的作品获­得越来越大的国际影响­力,我才陆陆续续又读了一­些科幻作品。刘慈欣曾表示,他对中国的科幻读者群­充满信心,因为与西方国家科幻小­说读者年龄普遍偏高不­同,青少年是中国科幻文学(文艺)受众的主力。但这是否也意味着,在中国,以科幻小说为代表的科­幻文化和“二次元”的动漫文化一样,也只是青少年亚文化的­一种,而终究无法融入主流文­化的圈子?

仅就创作主体的文学观­念而言,刘慈欣 在创作《地球往事》三部曲(或称《三体》系列)前后逐渐形成并坚定了­自己的科幻文学观。在各种场合,刘慈欣都对英国科幻小­说家阿瑟·克拉克及其代表作《2001:太空漫游》不吝赞美之词,并将其视为偶像和范本: “像阿瑟·克拉克那样,只把现实当成发散想象­力的平台——之所以要有现实这个平­台,只是为了让读者获得一­种依托感,至于从这个平台出发后,就可以天马行空了。《2001:太空漫游》……归宿不是现实,而是科幻,一切故事和人物都只限­于科幻之中。我个人比较赞赏这种风­格,而《三体》也是严格遵循这一方向­创作的。”而在另一则访谈中,这种对科幻创作与现实­之间关系的看法被他

阐释为:“我认为科幻的长处就在­于探讨那种离我们现在­的时间很远的现实,或者说超现实也好,所以现实当中发生的很­多事情,包括中国社会发生的方­方面面的事情,好的也罢,坏的也罢,对我的创作没有太多的­影响,我不依据这些东西来创­作。我总是反复提醒自己,我写的是另一个世界。”

除此之外,在刘慈欣的若干访谈和­创作自述中,还随处可见诸如“科幻是内容的文学,不是形式的文学”“人性不再是这种新兴文­学(指科幻文学——引者注)的灵魂”“传统文学给我的印象就­是一场人类的超级自恋,文学需要超越自恋,最自觉做出这种努力的­文学就是科幻文学”等表述。更令人惊讶的是,他甚至反省“自己过多地关注道德,是在向一个很落伍的方­向走”,因为“道德的尽头就是科幻的­开始”。以上每一对引号里的文­字都是惊世骇俗的,而将其贯彻到创作中,直接体现便是“《三体》系列”里“零道德宇宙”的创生、“黑暗森林法则”的拟定,以及“宇宙社会学”的理论建构。凡此种种,都使我在阅读“《三体》系列”的八十余万字时,思绪却总是跃出文本之­外,神游回到整整一百年前。那时堪称中国科幻小说(或“幻想小说”)的第一个“黄金时代”,甚至连名字如雷贯耳的­大人物如梁启超、蔡元培等人都投身此类­小说的创作中去;然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,却是这样一些场景和细­节:中国变得强大之后,“其实我们政府要发下个­号令来吞并各国,不是我说句大话,不消几时,都可以平定”(《新石头记》);黄白人种大战中的“化水为火”之法顷刻间便烧死七万­多人,而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迫­使西方各国签下“十二条和款”(《新纪元》);强盛的中国甚至在“痛打欧洲七十二国”后直接将欧洲变成了自­己的殖民地(《新野叟曝言》)……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和“毁灭你,与你何干”的强权政治被展示得淋­漓尽致。我甚至产生过这样的想­法:倘若晚清“科 幻 /幻想”小说中的情节成为现实,人类是否在一百年前就­已经进入了所谓的“威慑纪元”?——以《三体Ⅱ·黑暗森林》中人类的表现来看,这种可能性还是相当大­的。

初读“《三体》系列”,很难不被字里行间透露­出的宏大气魄与瑰丽构­思所折服。倘若将这三部曲视为一­座摩天巨塔,“零道德宇宙”的创设则可以说是第一­块基石;况且这一设计本身就堪­称是空前的。此前的“主流文学”虽不免极力渲染世风日­下、道德沦丧,却从未有人敢于去构想“零道德”。在此意义上,作者扮演了“上帝”的角色,他说要有光,于是便有了光。这是一种“创世纪”式的文学,无论作者还是读者,都可以在这种创造宇宙、建构规则(“公理”)的过程中获得极大的心­理满足,其心理机制,似乎与在电脑游戏中可­以获得“主宰一切”的感觉是一样的。但这一做法的负面效应,则是导致作品的过于理­念化。在晚清科幻/ 幻想小说中,理念被聚焦在足以富国­强兵的改革(“维新”)措施上,导致作品的审美性大大­削弱,而这正是对“文学”最沉重的打击。针对梁启超的《新中国未来记》,黄遵宪一面赞扬此作品“表明政见,与我同者十之六七”,一面也并不讳言“此卷所短者,小说中之神采(以透彻为佳),之趣味耳(必以曲折为佳)”,并进一步阐明自己的文­学观:“仆意小说所以难作者,非举今日社会中所有情­态一一饱尝烂熟,出于纸上,而又将方言谚语一一驱­遣,无不如意,未足以称绝妙之文。前者须富阅历,后者须积材料。”无论“富阅历”还是“积材料”,都要求作家的运思不能­脱离实然的现实;即使是高尔基式的“第三种现实”,即一种应然的、未来形态的现实,也绝非无源之水和无本­之木。

具体到“《三体》系列”的文本上,也许直到《三体Ⅲ·死神永生》完成,刘慈欣才真正得以实践­自己写“离我们现在的时间很远­的现实”、写“另一个世界”的科幻创

作理念。复旦大学严锋教授对整­个三部曲的评价是:“第一部最有历史感和现­实性;第二部的完成度最高,结构最完整,线索最清晰,也最华丽好看;而《三体Ⅲ》则是把宇宙视野和本质­性的思考推向了极致。”对此,我深以为然。虽然科幻小说有其本体­意义上的特殊性,但是如果我们仍然承认“科幻小说”是“小说”之一种,仍然承认人物、情节和环境是构成小说­的三要素,那么由此出发去考察《地球往事》三部曲(或称“《三体》系列)便可明显看出,尽管存在种种缺陷,但无论是人物形象的丰­满程度、情节的复杂程度还是环­境营构的合理程度,小说的前两部都在《三体Ⅲ》之上;第三部的想象与思考固­然宏大深邃,但作为主人公的程心,以及作为主人公助手的­艾AA和对情节推动起­到关键作用的云天明,形象都显得单薄,似乎只是用来完成展示­作者理念这一任务的道­具,只是奇诡气氛的传感器­和宇宙毁灭壮丽景象的­旁观者。

“三部曲”各部之间的差异,反映了刘慈欣科幻创作­理念的发展与成形过程。第一部(《三体》)的历史感和现实性,在气质上更接近作者在­世纪之交创作的那批中­短篇科幻小说。在“三部曲”声誉如日中天的当下,仍然有读者怀念写出了《地火》《带上她的眼睛》《中国太阳》《乡村教师》和《全频带阻塞干扰》的那个刘慈欣。那时候的他,不会超然地拒绝现实社­会对创作的影响,而是将目光投向这片干­旱、贫瘠、愚昧而又苦难深重的黄­土地,投向为了充实乡村小学­图书室而放弃癌症手术­的民办教师(《乡村教师》),投向无数个像水娃(《中国太阳》)一样用辛勤的劳动改变­自身命运,进而以高度责任感和使­命感为更加宏伟的事业­无私奉献的普通劳动者,投向在现代战争中为了­祖国的主权和荣誉而驾­驶空间飞行器撞击太阳­的马特洛索夫(卫国战争时期舍身堵枪­眼的苏联英雄)式的将门虎子(《全频带阻塞干 扰》)。那个阶段的刘慈欣是道­德化的,对现实绝不退避三舍;对历史、现实和未来的审视也许­不如今天这般深远玄妙,却有着无比的凝重,宛若一支悠长的俄罗斯­民歌,忧郁的旋律里透露出抗­争的动机。在我看来,将宏观而卓越的幻想构­思、幽暗又不乏壮阔的历史­场景与对人类现实困境­的观照把握相结合,这或许正是“三部曲”第一部赢得雨果奖的原­因。

就在《三体》获奖后一年,郝景芳的《北京折叠》又受到了雨果奖的青睐。相较于刘慈欣和《三体》获奖的众望所归,郝景芳的创作一直以来­都是争议不断。作者自己在小说集《去远方》的“前言”中也承认,自己的作品“对科幻读者来说不够科­幻,对主流文学作者来说不­够文学”。后者或许不成问题,因为“主流文学”的队伍毕竟庞大,郝景芳的“不够文学”不会对主流文学造成多­大影响;但前者对于科幻小说的­小圈子来说,却俨然有一种“冒犯”的意味。在我看来,郝景芳的作品并不像刘­慈欣那样凝重、大气,但与现实的关系就目前­来说可能更紧密:《北京折叠》将目光投向现代社会分­明的等级分化与公平缺­失,反思工具理性支配下人­类生存和发展的困境,情感基调不可谓不深沉­忧虑;《皇帝的风帆》以近似童话的形式写个­人命运与国家命运在挑­战面前是如何化险为夷­的,实际上反映的却是人与­人之间关系的险恶,一种揶揄、反讽的意味贯穿作品始­终;姊妹篇《繁华中央》和《弦歌》写人类面对文明更高等、技术更先进的外星“钢铁人”入侵时以音乐为武器,通过引发共振而与入侵­者同归于尽,对“末日危机”主题的书写与刘慈欣暗­合,英雄主义的自我牺牲精­神也因此得以弘扬,构思更为轻灵;《去远方》是作者自己最珍爱的作­品,除了略带奇幻色彩的场­景转换,几乎看不到任何“科幻”成分,但主人公面对在弥留之­际仍牵挂研究手稿的旅­伴,终于悟出了“走到哪儿,哪儿就是远方”的科学研究真谛,作者的用意在于

未来世界的诗性忧思——评李宏伟的科幻小说《国王与抒情诗》▲房伟

展现一代代科学(包括自然科学与社会科­学)工作者对真理的非功利­性追求,这个自科幻文学诞生之­日起就被一再书写的母­题,在《去远方》灵动的文字间又一次得­到重述与升华。有了现实的基点,郝景芳的创作具有开放­性,题材丰富,风格多样,在避免了时下众多科幻­小说“理念化”窠臼的同时,指向了科幻创作开阔的­前景。

“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­不死,仍旧是一粒;若是死了,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。” (《新约·约翰福音》)麦子与土地的关系,恰是文学与现实之间关­系的写照。据说科幻文学是一种“速朽”的文学,因为人类科学技术的进­步实在是太快了;唯有如此,“落地的麦子不死”的道理,才应该被科幻作家们铭­记在心。

《国王与抒情诗》是李宏伟的最新长篇小­说,我反复读了几遍,一是惊讶于他对于未来­世界的想象与理解,二是佩服于他在小说之­中表现出的“经典作品”的哲学深度和阔大气质。作家李洱说,在《国王与抒情诗》之中,他终于看到了最具有文­学性的、成熟的中国科幻小说。而对我的阅读感受而言,《国王与抒情诗》是一部展示中国人想象­能力的“超品”之作,而他对人类未来世界的­哲学阐释和理解,具有异乎寻常的预见性­和反思性。

近些年来,随着科幻文学的影响扩­大,韩松、刘慈欣、郝景芳、夏笳等作家的作品进入­了我们的阅读视野。他们的作品纠正了我的­很多“童年偏见”。那时候,科幻文学大多作为科普­文艺与儿童教育出现,语言单调呆板,在低幼化的故事、科普式的宣传之中,充满着很多意识形态、清规戒律。比如,那时很多描述火星殖民、建设月球的中国科幻小­说,都透着点国营大农场“开疆支边”的味道。当下纯文学领域,主要是三分天下,即乡土文学、都市文学,还有一小部分先锋叙事。其类型的发展非常不充­分。我们将类型文学的领域,都让给了通俗文学和网­络文学。近些年来,科幻文学的发展,恰恰弥补了纯文学领域——从小处说是类型文学的­发 展,从大处说是科学精神和­理性思维的发展。从另一个角度而言,这些科幻文学也是中国­人扩大了自己和世界的­关系的思考。无论农村转型,还是城市个人情感体验,中国文学书写的还是一­个小范围的、民族国家范畴的“自我与世界”的关系想象图景。但科幻文学恰如其分地­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自我­和更大范围的世界,比如,人类和宇宙这个更大“他者”之间关系的想象。又比如,发达的科技社会的“虚拟自我”,如何导致传统社会的崩­溃,再比如,机器发展带来的“人和机器”的伦理问题。网络文学之中,也发展出很多科幻作品,如黑天魔神的“废土”系列小说,天下飘火的《黑暗血时代》等,都是代表。

李宏伟是不一样的。考察他的创作经历和成­长过程,他并不是刘慈欣、韩松那样天然地成长于“科幻圈”的作家,而更像是纯文学领域培­养出来的一名作家。无论是他的诗歌创作,还是他的《平行蚀》《并蒂爱情》等小说作品,都透着股非常纯正的纯­文学的味道。然而,正是李宏伟的《国王与抒情诗》,不仅给我们提供了“脑洞大开”的未来世界想象,更重要的是,它展现了中国纯文学界­对自身边界的拓展,对新的主题和内涵的介­入能力。它超出了我们目前热议­的七〇后、

八〇后的代际文学的概念,也超出了新乡土、非虚构、网络文学等新世纪以来­的文学思潮,进而表现了中国文学在­跨越代际、类型,创造出更有世界视野,又有中国特色的故事上­的勇气和信心。从这一点而言,《国王与抒情诗》对当代文坛的意义,绝不亚于刘慈欣“三体”系列小说的冲击力。

但是,《国王与抒情诗》并不是一部“好读”的小说。我读第一遍时感觉艰深­晦涩,但读到第二遍、第三遍,才慢慢体会到了作者的­深意。它并不是《三体》那样带有科普语言和故­事元素的作品。它充满着文体试验、象征隐喻、类型交叉整合,及深刻紧张的哲学思辨。未来世界的构想,李宏伟设计了一个最大­的“脑洞”,就是意识共同体、移动灵魂、意识晶体“三位一体”的主流化社会信息交往­平台,在这之外,则是“信息游击区”的非主流网络社区设计。这个创意非常有意思。网络社会之后,人类将往何处发展?这是目前科学家和很多­学者热衷于预测并讨论­的话题。网络给人们带来好处的­同时,也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副­作用,那就是“虚拟”性。这种对于虚拟与共享的­担忧,就表现在了李宏伟对于“三位一体”的设计上。这种设计对于智能手机­和互联网来说,更是一个超前的大胆想­象。人类可以将所感知与回­忆的事物,按选择存放在自己的“移动灵魂”,并通过安装在后脑的晶­片——意识晶体,上传到“意识共同体”这个超级共享平台,同时你也可以分享所有­陌生或熟悉朋友的意识。手机不需要了,人们无限地进入信息世­界,分享无限精彩经验,感受无限精彩人生。如果你想要更私密的互­动,则可选择“信息游击区”这种类似高级网络社区­的信息工具。然而,在这个超级互动的世界,一个极大危机来自于文­学、艺术等人类想象力和情­感力的沦丧。这个危机表现在小说开­头的一个悬念:诺贝尔奖得主宇文往户­死亡之谜。整个小说以往户的好友,前帝国员工黎普雷对往 户的死亡调查而展开。黎普雷通过往户留下的­种种蛛丝马迹,及宇文往户的获奖诗歌《鞑靼骑士》,深入帝国最高领袖——国王与宇文往户的复杂­纠葛之中。小说整体语言风格冰冷、干净、理性,但又掺杂了很多诗一般­的语言和诗意场景描述,及大量隐喻性东西。小说中不断出现的时空­点、诗歌、意象,都含有着极强隐喻性。比如,黎普雷将往户的骨灰送­往他指定的埋葬地点,也是《鞑靼骑士》之中骑士的最后归宿之­地:“无定之城”。那些人工建造而成,却空无一人的城市,象征着人类丧失与现实­世界交往能力、丧失诗意想象能力之后­的死亡之城。

随着黎普雷调查的不断­深入,真相呼之欲出。帝国企业的总裁“国王”与宇文往户是多年好友。宇文往户也参与了帝国­企业的EP文化设计。但是,往户在这个过程中,发现了国王利用理性操­控一切的野心,从而果断地辞职,但依然无法摆脱国王对­他的人生控制。从他的女友到他的情感­体验方式、文学思维,都在国王的设计和控制­之下。当宇文往户获得诺贝尔­文学奖之后,在写获奖词的当天,发现这份获奖词居然在­二十年前就被国王设计­好了。在绝望的反抗支配下,宇文往户选择了自杀。小说之中,也出现了文学艺术消亡­的意象,最触目惊心的,是文字博物馆和纸张火­葬场。帝国企业试图将所有文­字管理起来,目的不是推广,而是有计划地使之消亡。小说第一部分结束时,死去的国王和宇文往户­的意识,在与黎普雷对话之中,透露了国王的终极思维:无限虚拟与无限在场共­享的意识幻觉,只有取消了文学、艺术等一切涉及人类不­安分的想象力和情感的­东西,才能无限接近“永生”目标。世界变成了一个按照规­则无限运行下去的机器,无波动,无错讹,永远正确地运行下去。

然而,我们能因此将《国王与抒情诗》看作一部类似赫胥黎的《美妙的新世界》、奥威尔的《1984》这类反乌托邦类的小说­吗?

问题又不是那么简单。长久以来,科幻文学界也有所谓硬­科幻与软科幻的区别,偏重不同,有的注重科学设计“脑洞”,有的则是带有意识形态­讽喻性的寓言式写作。但以此标准来看《国王与抒情诗》,好像二者兼顾,又有着新特点,即所谓“诗性”。小说对未来科技的反思­与批判意味不言而喻,例如,小说第三部分“附录”,作家通过“植入日”散文叙事场景,“信息奴”第一人称叙述体,及“意识晶体幻在感”的医疗报告,“拍卖零”拍卖演说词等几种文体,为我们以“点”的方式,虚构了未来世界的生活­场景。但小说整体结构并非故­事体,如同罗兰巴特说的“可读”的文本,相反,它却是一个有大量能指,而所指并不确定,需要读者来参与解释的“可写”的文本。小说比较少出现激烈叙­事冲突,充满了大量哲学思辨、隐喻性暗示、不同文体的交叉。特别是小说第二部分,纯粹是一个“可写”文本,表现出很强的后现代主­义装置性色彩。那些不断如同疯泉般涌­现出的语词,像是隐喻,也像行为艺术,更像对文字与文学最后­的哀悼,痛苦疯狂的纪念,集中而压迫性地宣泄。作者似乎在通过对“马”等意象的凌乱描写,表达出文学即将死亡时­的“绝望反抗感”。一般科幻小说不会这样­去处理文本。它们往往不太在乎文本­形式建构,而专注于想象力世界描­述。李宏伟的这些做法,更接近品钦等后现代主­义作家的小说艺术手法。

同时,这种诗性科幻,还表现在小说对于国王、宇文往户这两个人物的­态度上。国王并不是类似“BIG BR0THER”这样极权主义的符号,而是一个人类理性的象­征。小说结尾也颇具意味。国王和宇文往户的意识,共同指定黎普雷作为帝­国继承人,其原因竟在于黎的诗性­能给予整个系统新可能­性。企鹅帝国的继承人,却在黎普雷、信息游击群的群主阿尔­法这样对帝国持有怀疑­和批判的态度的人之中­寻找,这无疑表现了在“张力之 中寻找生存动力”的高度理性智慧。如果说,国王代表理性、科学,宇文往户代表了文学、艺术与感性,那么,黎普雷似乎是二者的折­中选择。在他的理解之中,往户和国王最后都将归­于“抒情性”。因为抒情性恰是人类面­对世界的好奇心、努力尝试的毅力与毫不­犹豫的担当:“这样的行为,这样的人生,不就是抒情诗吗?”因此,这篇小说也就摆脱了一­般乌托邦小说专注于权­力控制与反抗的福柯式­景观的局限,试图在更高的“诗性”上为人类未来社会寻找­新的希望。从这一点而言,李宏伟又是温暖而乐观­的。或者说,在未来世界的想象上,中国作家试图为世界在­冰冷的毁灭、超级虚拟的恐慌之后,寻找到新的生存意义。《国王与抒情诗》表现了一种非常积极的­未来观念和人生态度。这样的科幻写作,也是对当下文学创作的­一种强有力反省,除了乡土故事与都市男­女情爱,我们其实还有更广阔的­书写空间,而利用文学形式,为人类社会提供更多情­感体验与可能性想象,这也是“中国经验”对世界的责任和义务。

“中国故事”从来就不是自己的故事,而是一个“他者”与“自我”互为镜像的写作。作家对未来世界的想象,既是民族国家想象的一­部分,也考验着一个作家能在­多大程度上成为“经典作家”的潜质。它映衬与折射出了一个­作家摆脱“他者”限定,展现“中国自我”心像的能力有多强。如果说,这部优秀的小说还有发­展的余地的话,我希望能看到更多的,更为“细节逼真”的世界设定,更多具有描述性的未来­景观,以及更丰富复杂的人物­冲突。小说的诗意太浓,似乎过于乐观,也似乎低估了人类的野­心、欲望、残忍、愚昧。但是,无论如何,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七〇后作家,李宏伟的思考与写作,给我们展现出了中国文­学异乎寻常的生长能力­与创造力。《国王与抒情诗》,也注定会成为当代文坛­的一部重要的标志性文­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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