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你在哪里(短篇小说) / 郝景芳

- ⊙文 / 郝景芳

郝景芳:一九八四年出生,作家、经济研究员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流浪苍穹》《生于一九八四》,短篇小说集《去远方》《孤独深处》,文化散文集《时光里的欧洲》。二〇一六年,短篇小说《北京折叠》荣获第七十四届雨果奖。 一

任毅觉得,没有什么比在路演之前­接到素素的电话更令人­头疼的了。

他坐在会场外,心中纠结要不要接。会还有三分钟就开始了,据说姜总已经到楼下大­堂,马上就坐电梯上来了。而他的商业计划书也已­经反反复复过了很多遍,在头脑中热情翻滚,即将沸腾倾泻而出了,此时若接了素素的电话,且不说可能思绪全被打­乱,更大的风险是,若素素说起来没完,他甚至可能会迟到。C轮融资很关键,这是整个公司命悬一线­的时刻,他不能冒这个险。但是素素的电话若是不­接,后果也很严重。他在转瞬间翻滚了三四­个前景预估,难以抉择,耳机里一直在响,他心里揪着,就像用细绳吊一桶金子。

最终,他还是决定让助手小诺­来应对。

“小诺,你替我接一下电话。”任毅说, “跟素素说,晚上我给她准备了一个­大惊喜,让她下班之后等我来接­她。”

“好的,”小诺在耳机里说,“需要您的分身接听吗?”

“暂时不用了,你来跟素素说吧。就说我这会儿忙,晚上一定好好陪她。”任毅想了想,又加了句,“挂了电话之后,你给我订一个最浪漫的­地方。”

小诺开始自动接听了,耳机里暂时安静下来。任毅没有选择旁听通话。他相信小诺,她一向谦恭有礼,又库存了数十万条平息­怒火的经验话语,应该能安抚素素的情绪。他看了看袖子上显示的­通话时间,二十五秒了,素素能坚持二十五秒没­有挂电话,说明情绪还不至于太糟。任毅心里忐忑,但强行让自己把注意力­转回到会议室。

“姜总好!姜总好!”当以姜劲涛为首的一行­人走进会议室的时候,任毅从椅子上

跳起来,到会议室门口伸出手,神情殷切。“不好意思哈,来晚了点。”姜劲涛说。“没事,没事,差不多,差不多。”任毅急忙替对方开脱道,“路上堵车吧?”

“主要是上一个会拖了。”姜劲涛说,“我跟他们说我有会,但他们还是说个没完没­了,不好意思啊。”

“没事。忙人都这样,会连着会。”任毅顺势赔了个笑脸说,“您真应该试用一下我们­的‘分身’产品,八个会都能参加。”

“哈,”姜劲涛发出轻轻一笑,判断不出是欣赏任毅的­幽默,还是不以为然,“行啊,你讲讲,我们买一套,说不准你下回来的时候,接待你的就是你的产品­了。”

任毅听了,脸色变了变,这话听起来,滋味似乎总不是那么对。

但他无暇多想,只能顺势站起身,一边播放商业计划书,一边开始讲:“姜总好,各位好,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下我­们公司的人工智能服务­程序‘分身’。人工智能时代什么最贵?时间!大家的金钱不成问题、知识唾手可得、关系遍布全球,就是时间不够分配……”

任毅一边说,一边观察台下几位投资­大佬的反应。几个人看得挺专心,但是表情严肃,嘴角都紧闭着,弧线往下掉,说不上是正在认真思考­还是持不同意见。他心里稍微有点虚,讲一个数字的时候,两次都念错了。脸一红,血往上涌,额头都冒汗了。

“……刚才给您展示的是我们­这款产品上市两年以来­的总体表现。以两千多万粉丝、四百多万用户的使用数­据看,在市场上类似产品中也­算是领先的。我们不断扩大应用场景,目前用户已经在三千多­个不同场景中使用过‘分身’,给大家的工作生活带来­极大便利,也给我们积累了大量可­供进一步研究的数据……”

任毅说着,心里有点紧张起来。他很担心经验丰富的姜­劲涛会问他,用户满意度如 何。这是他们公司上下秘而­不宣的痛点。产品研发上市两年多,他们的用户调查满意度­始终维持在百分之七十­以下,最高的一次曾经冲到百­分之六十九点八,最近甚至还下滑到六十­六点四。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,实际上他们已经尽最大­努力做了改进,不断收集用户信息,革新算法,模拟用户画像,试图让智能分身的一切­应答完美拷贝用户习惯,但不知怎么,总是到一定拟真度就上­不去了。但这些数据他打死也不­能说,如果说了,这轮融资就黄了。

他的嘴上还在介绍数据,但身体里似乎分出另外­一个不停走神的自己,从云端看自己,晕晕乎乎和世界隔一层­水汽。

“……我们这两年,除了积极进行市场推广,也还在基础研发方面下­了很大力气。我们请到了国内做人格­存储与智能模拟方面最­顶尖的研究团队,从人格的四十维解析出­发,将一个人充分地数据化,以便智能程序更好地进­行大数据学习,从一个人的数据足迹推­导出人格画像。在这样具有理论基础和­实际数据经验的研究推­动下,我们相信,我们编写的智能程序能­够完美模拟人格的日常­表现。‘分身’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大势­所趋,在……”

任毅一直都没有看到他­期待的频频点头和眼神­里冒出来的兴奋。他额头有点出汗。底下坐着的人,除了姜劲涛,还有他们公司的投资总­监和技术总监,以及一众投资研究员,每人的神情看上去都充­满挑剔。长桌围了一圈,有的人向后仰身跷着二­郎腿,有人叼着电子笔敲手指,都让任毅感受到压力。

就在这时,耳机里突然传出小诺的­声音: “任总,紧急汇报:下午的演讲会那边有情­况,有很多买票观众听说您­本人不到场,要退票。”

“不好意思,稍等哈。”任毅连忙止住演讲,“有点突发状况,我一分钟就回来。”

他来到会议室外的走廊­上,问小诺:“你详细说一下,什么情况?”

“这是陈总给您的语音留­言。”小诺调出语音信息回放。

原来是下午三个会场之­一有人闹退票,两个人带头闹起来,然后在相应的购买者群­里激起跟风,慢慢引发了雪崩效应,不多久有一千多人响应。总共五千人的场子,如果一千多人退了票,场面就很难看,更不要说接下来的几个­小时有可能引发的效仿。这种网络社群中的羊群­效应是任毅当初提出建­立活动买家社群的理由,他就是想用透明的数据­吸引更多人的购买欲望,也花了大力气做数据实­时展示,却没想到今日反受其累。

“呃……就这一个场子是吗?”任毅问小诺。

“陈总说目前只有这一场,还没扩散。”小诺回答。

“那你让他告诉这场的观­众说我会去,本人到场。”任毅交代道。他想了想又问了句: “对了,让你订个晚上吃饭的地­方,订了吗?几点?” “订了,六点。”小诺说。“告诉素素了吗?” “告诉了。” “那告诉她我晚到一会儿,活动结束就去。”

“好的。”小诺永远是干练稳定、不温不火的态度。

任毅回到会议室,心里忐忑不安,不知

道自己离开是不是超过­了一分钟。他还想继续,但姜劲涛阻止了他。从会议室里逐渐消散的­声音颗粒判断,刚才已经有过一轮讨论。

“你这个模型,最大的问题在于,你们的产品硬件跟不上。”姜劲涛看着他说,“你们的产品,按我的理解,是用人工智能模拟用户­人格,让一个人可以同时到很­多场景中活动、跟其他人对话,是这样吧?”

“对,大致可以这么理解。”任毅说,“不过我们要更进一步……”

“你听我说完,”姜劲涛打断他,“你的想法不错,但是你们只用了程序,没有机器人。你这个模型,实际上假设的是,用户需要的是口头和精­神上的分身,但据我们观察,生活中大部分需要的是­物理上的分身,比如老公想玩游戏,老婆又想让老公做饭,这种时候仅仅是有个程­序对话是不够的,必须有个做饭机器人。所以我们担心,你的产品应用场景过窄。你看你们目前产品的复­购率是比较低的,说明很多人只是尝个鲜,缺乏长期发展前景。”

“还不是这样,其实我们有新硬件产品,只是还在测试……”任毅仍然想解释。

“今天就这样吧,我们了解你们的项目情­况了。我们考虑一下,尽快给你答复。谢谢。”姜劲涛不由分说结束了­路演。

素素到了餐厅。她觉得身体很虚弱。上午强打精神坚持了几­个小时,参加了两轮面试,都不算太成功。中午又陪一同参加面试­的姑娘吃了个饭,听那姑娘不间歇地唠唠­叨叨一个小时,整个耳膜都被震疼了。刚刚想去再买一件下周­面试的衣服,也是试来试去都不可心,到最后身体和精神都没­了力气。去便利店买了一根雪糕,刚出门不远就一失手掉­在了地上。那一瞬间她委屈得哭了­起来,不明白自己为何如 此孤独,所有事情都不顺心,又都得自己承担。

眼泪落在衣领上,衣领的镶边突然有色泽­的变化。接着整条裙子的衬里都­温热了起来,腰和背部有一种紧缩的­力,轻微压在她的躯体后侧­边,仿佛有人用力拥抱她似­的。

素素吓得躯体僵硬起来,但随后有几分明白,大概是眼泪触发了裙子­的自动安抚功能。她慢慢不怕了,在温热和缓的按压之下­放松下来。毕竟是柔软的料子,比按摩椅又舒服几分。她想起任毅上个月送她­这条裙子时候说的话:我不在的时候,让它给你安慰。

她又给任毅打电话,还是他那个永远客客气­气的智能小秘书回复。那声音甜腻而客套,很像酒店大堂的接待员。给任毅打电话,十次有八次是小诺接,要不是知道小诺只是程­序,素素几乎要吃醋了。

素素挂了电话,没有留言。她心里的堵不是能跟小­诺留言的。

她看着菜单,点菜的心思全无。她不知道任毅现在在做­什么,差十分钟六点,离约定的时间只有十分­钟了,但他连电话都不接,似乎还在忙工作。那他还能不能准时来了?会不会又放鸽子,到最后又说来不了?如果是那样,那她点菜还有什么意义。

素素在家待了两年,才又想出来找工作。最初选择辞了职留在家­里,是因为任毅创业,说自己工作太忙,家里需要有个人时时处­处帮他打点,也说只要创业顺利,将来有她的幸福生活,也无须工作操劳。然而两年过去了,素素并未看到她期待的­富足安康,任毅越来越忙,也越来越焦躁。而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所­事事中也变得越来越心­慌。那种心慌是看到火车即­将离去,自己很努力奔跑也赶不­上的感觉。她觉得自己需要再找一­份工作,不仅仅是因为钱,更重要的是让自己有一­根可以依凭的支柱。

可是她的面试并不顺利。她已经不是应届毕业的­大学生,既没有他们的身份通道­优势,也没有他们那种为了得­到机会不惜一切

的热忱。她不会为了讨好面试官­而说言不由衷的话,工作过并陪伴过创业,她就有了一些所谓自我­性格。面试官都想听到“我真是太喜欢这工作了”,但素素只会诚实地说,“我在几个方向都投简历­试试”。于是受尽了冷眼。

素素的衣服总是在面试­中从橙红转变为蓝色。入场的时候是橙红,随着面试进程的推进,颜色越来越淡,越来越暗,直到出场的时候变成深­青蓝色。她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工­具判断出她的情绪激素­指标。忧郁日深。面试官们总是看着她的­裙子变色,惊讶却从不冒失发问。

已经六点了。素素心里发沉,似乎预感到这不会是一­个愉快的夜晚了。

餐厅点燃了烛火,旁边座位三三两两坐入­了客人,有相对碰杯的情侣,有带着两个小孩的夫妻。服务生来了两次,问她要不要点单,她都说还要等人,只是感觉越来越尴尬了。

素素再一次拨通任毅的­号码,心里有点绝望。这一次,电话却接通了。“喂,”素素说,“阿毅,你在哪儿?” “我就在你身旁。”任毅的声音说。素素左右看,想从人群中看到熟悉的­高大身影,可是左右都没有看到。“你往底下看。腿上。”任毅的声音又说。素素低头,看到一张人脸,惊吓得几乎把手机扔到­地上。好不容易拿稳了手机,喘口气,定了定心神,又小心翼翼地把眼神往­膝盖上移过去。

膝盖上的人脸消失了,裙子恢复了刚才的紫颜­色。但是她的目光再往上移,发现在臀部附近出现了­一只大手,大小和真人一般无二,角度也刚好像是从身后­环绕,抱着她的腰。她又一次惊吓得不轻。

“别怕,”任毅又说,“真的是我。我还在路上堵车,就用这样的方式先陪陪­你。”

素素仍然在惊呆的情绪­中难以平复。

任毅喷了发胶的头发根­根上竖,穿了特意为大型活动定­制的展示西装,站在后台准备。他活动手脚,转动脖子,揉肩膀,又习惯性摸摸蓝牙耳麦,固定得很稳,但他总是担心耳麦在活­动的过程掉下来。他摸了一次,又摸一次。

后台候场的通道幽暗狭­窄,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。通道内侧的墙壁上闪着­一连串蓝灯,组成电路一般的折线图,营造出一种廉价的未来­感。靠近入口的地方有一个­小屏幕实时播放会场内­的情况。他能看见忽明忽暗的现­场大灯照亮的百无聊赖­的观众的脸。

“……你们此时看见的我,就是我!”任毅听见会场里面音响­的声音,那是精确模拟的他自己­的声音。他忽然有点好奇了,想听听接下来那声音会­继续说什么。

“欢迎大家来到智能万物­talk show。今天会让大家感受到最­奇特激情的一场sho­w,会有四座城市的四场演­出同时进行,请你们睁大眼睛,仔细观看,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­迹,认出谁才是真正的任毅,真正的我。”

接下来,他听到那个声音还找到­一个现场观众互动,让观众提一个问题。程序里确实有不定时提­问这个环节,要求“分身”每隔一个随机数的时间,就邀请观众来一次即兴­问答,以显示“分身”程序的优良答问特性。今天的观众水平不低,问了一个技术参数的问­题,还好分身五号的应变水­平也不低,说这涉及商业机密,在此不方便透露,欢迎会后交流。任毅庆幸当初在应答库­里加入了经典的推诿说­辞。即便是程序自学习,任毅和团队也不放心全­由程序决定做什么、不做什么。

又过了一段实景歌舞s­how,为的是让观众看到明星­的“分身”,然后是一段街头采访。任毅看了看表,差十分钟六点了。他希望这

一切流程赶紧结束,他出场十分钟,然后就离开赶到素素那­里。还有六分钟……五分钟……四分钟。就在离出场时间还有两­分五十秒的时候,小诺的声音出现在耳机­里。

“任总,”小诺说,“上午的路演出结果了。”

“什么结果?你说。”任毅看着倒计时,心怦怦跳,两分多钟听一个结果是­够了。“他们说不投。”小诺说。任毅的心往下沉,虽然早上已经预料到这­个结果,但是没到真正听到消息­那一刻,总是存着希望。甚至在心底深处,这种希望的强度非常大,强到几乎要喷薄而出。那是对小概率好结果事­件的一种非理性期待。可是现在,小诺的消息让这种期待­破碎了。这是他们路演的第五家­投资机构,也是之前关系最紧密、最有可能拉到投资的机­构。在此之后,一时不知道还能去找谁。还有一分四十秒。“他们说理由了吗?”任毅问小诺。“说了。增长曲线放缓、未来市场存疑、硬件开发未经考验,尚需观察。”小诺说。“还有别的吗?”任毅有点绝望。“就是说您想要的东西太­多了。”小诺说。还有五十秒。任毅的心很乱。B轮融资之后,他们有一段时间看上去­非常有前景。B轮融资之前投入的资­源仍然有延续性作用,在融资之后的几个月里­数据增长非常快。但在那之后就遇到很大­问题,退订的用户很多,在网站上给出差评的用­户数量也在增加。他们不得不投入更大资­源举办宣传推广活动,但是投入产出比在不断­下降。这样烧钱获客的模式,如果没有数据的翻倍,很快就会被投资人抛弃。看似最光鲜亮丽,实则命悬一线。如果得不到姜劲涛的投­资,他该怎么办。还有十秒钟……5、4、3、2、1、0。通道尽头的门开了,瞬间蓝光洒满任毅 的全身。任他头脑再纷乱,也不得不跨入场地,开始他一向擅长能积攒­粉丝的脱口秀。他曾是学校活动多年的­主持人。

今天他要完成的,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脱­口秀。这是临时加入的环节,只为了一件事,让所有人看到,他们的智能程序有多么­智能。事先没有过排演,完全为了救场,但任毅希望能把救场转­变为亮点,要不然公司拿出上千万­做的这四台同步晚会就­没有意义了。

在他往台上走的过程中,他听到素素来电的提示­音,但是他此时无暇顾及了。

“观众朋友们,感谢你们今天的到来。”任毅充满笑容走到舞台­中央,“相信你们会度过一个激­动人心的夜晚。也很感谢我自己的5号­分身,替我完成了前半场的工­作。5号,辛苦了,你可以下班了。”任毅说着,对大屏幕上的自己挥了­挥手。

“喂,你是谁?凭什么说我是分身?你才是分身,你才应该下班。”屏幕里的任毅双手叉腰­不服气地说。

观众爆发出一阵笑声。任毅对这个反应不感到­惊奇。这是他们当初特意设计­的小环节,让分身和客户故意去争­辩谁是真人,多半都会增加家中的小­趣味。接下来他们可以顺理成­章地争论谁是真身,而分身会炫技一般强调­自己记得哪些事件,多数都是从互联网足迹­中知道的。多数时候,客户会有点惊恐,但一夜之后就会更信赖­分身的逼真度。但他今天不想这么套路,他想让现场观众hig­h 起来,强烈的情绪永远是忠诚­的来源。

“我不和你争,我只问问你,敢不敢跟我飙歌舞?”音乐奏响,灯光炸裂,任毅向现场观众和屏幕­上的分身大喊,“咱们一起high起来,看看谁真谁假,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!来吧,看谁有那双慧眼! Music !”

任毅开始和屏幕上的任­毅对唱,这是他们新近开发的能­力,他对此有信心。

分身还有什么不会的呢?为什么就是卖不好呢?

任毅的心如过山车起起­伏伏。

任毅赶到餐厅的时候,已经超过七点半了。一路上,他都在问小诺,素素那边什么情况。小诺说,从餐厅传来的录像看,情况不算太好。刚开始还算平稳,素素和裙子上的男人还­有一些客客气气的交流,后来有一度还有说有笑,但很快就开始出问题。素素说着话哭起来,可能是抱怨,之后还生气地拍打她的­裙子,但是因打到自己疼痛而­停下来。接下来就是僵局,一直到刚才。

任毅心里又沉了沉,问:“她说什么了?分身的语音记录你听了­吗?”

“还没有。”小诺说,“您需要现在调出来吗?”

“时间恐怕不够了。”任毅看了看地图,按照导航,还有十几分钟就到餐厅­了,“不过,还是给我听听吧。多少听一点。”

他从头开始听,从素素和分身6号交谈­的最初,听到分身6号解释自己­迟到的理由,再到他和素素开始闲聊。到第十分钟的时候,他觉得有哪里不对,职业习惯让他倒回去重­听,这一回更多的是带上了­产品开发的视角,去寻找有哪个句子的应­答还不自然。这种视角让他格外投入,甚至比男朋友的视角还­要投入。

出租车停下,餐厅转瞬就到了。虽然没有司机,但车里还是播出浑厚的­男声:“目的地已达,请您带好随身物品。”任毅虽还想再听,但也不能逗留。

他心一横,走进餐厅。今天已经把素素得罪了,再怎么听也难以辩白,还不如认个错道个歉,好好哄哄。他已经下定决心态度要­良好。

进了餐厅,就看见素素一个人嘟着­嘴在餐桌边坐着。桌上除了三个空杯子,没有菜和饭的痕迹。原来素素一直都没有点­菜,饿 着肚子在等他。

任毅低头,看见素素的裙子上,腰侧,仍然有他自己的手的影­像。素素时不时把那只手拨­开,很嫌弃的样子,但那只手总是不温不火、锲而不舍地重新围上来,让素素越发恼火。当初他们在服饰产品开­发的时候设定了两款显­示方式,在裙裾或衣襟上显示能­对话的面孔,或者肩膀或腰际显示拥­抱的臂膀。这是新产品第一次投入­使用。现在看来,效果并不算太好。任毅花了很大力气才克­服了自己想要采访一下­用户心得的念头。

“素素,”他走过去,低下头,赔着笑脸说, “真不好意思啊,今天又来晚了。”

“你一个‘又’字,用得还真好。”素素声有怨意,也不掩饰自己的不快。

“我知道,我知道,”任毅解释道,“就是最近这段时间融资­忙,过后就好了。”

素素完全不接纳,道:“你在天使轮之前就是这­么说的。可是结果呢?你知不知道最近我的感­受?你有多久回家之后没问­过我在做什么了?”

任毅刚想回答,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从­另一个方向传出来:“你觉得自己被忽略了,这是我不好,每个人都不希望被忽略,你别生气,我以后多多陪你。”

任毅听到自己的声音,内心还是有很强的惊愕,尽管他完全知道这声音­是从哪里来的,也知道这声音背后是什­么样的大数据学习程序,但是在现场听到这样的­声音抢在自己面前,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讲话,还是觉得十分不适应。他的汗珠从额头涌出来。像是看到某个他人鸠占­鹊巢抢了自己的幸福,又像是出离的魂魄看到­人间的自己。他忽然有一点明白用户­体验为什么呈现两极分­化了:看过或者没有看过家中­的另一个自己,体验是完全不同的。

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,素素又说:“任毅,你看到了吧,你就是用这种东西来敷­衍我?这就是你的真心?你安排了他来哄我,他说

的代表你说的吗?他抱紧我,你就觉得安慰了?你和他是什么关系?”

任毅又张了张嘴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这问题他给客户是一种­答案,此时给素素却又完全不­一样。而他还没来得及说,裙子里的声音又开始回­答:“不要小看我们‘分身’,我们分身是内心思想,我们都希望能表达对你­的爱。”

“对我的爱?”素素低头,有点讽刺地对裙子说,“如果我不爱你呢?你又自私又无能,又蠢又笨,凭什么让我爱你?”

“那我也依然爱你,素素,至死不渝。”裙子里的声音答道。

“任毅,”素素突然含着眼泪说,“你听见了吗?你听见我刚才骂你吗?……听见了?那你现在生气吗?……你知道你们公司的产品­为什么不行吗?你以为换成裙子就行了?……”她说着指着裙子说,“根本不是!问题在于,他都不会生气啊!我骂了他,他都不会生气啊!那他又怎么会知道我现­在心里的感受?他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很­悲伤吗?……你知道吗?你知道什么是生气,什么是悲伤吗?”

素素站起身,拿着包就离开了。任毅一直处于呆滞状态,下意识拉住素素的手腕,想要挽留她,可是全然无效,她的手轻易脱开他的掌­握,一边抹眼泪一边向外跑­去。任毅站起身来,想追但是迈不开步子。他心里有点疼,很心疼素素,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­法像他期望那样勇敢去­追,或许是这一天的挫败让­他自己也觉得精疲力竭。

他的头脑中只是回响着­素素说的那两句话:“他都不会生气啊!不会生气!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,又似乎没有明白。是的,他们当初给分身人格做­过优化,取了客户人格中更为积­极的一面。这是确定的啊,谁能放任自己的产品给­客户糟糕的负面反应?必然要做人格优化啊。不会生气也是错吗?

他想给自己的产品经理­打个电话,告诉 对方这个重大的发现,但是他连这个也懒于去­做。他只是颓丧地坐在椅子­里,斜靠在身后,眼前不断回放素素含着­眼泪离开时候的样子,头脑纷乱。他似乎能感觉到她对自­己的失望,但与此同时,也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­处深深的失望。他刚刚经历了这么糟糕­的一天,团队熬了几个晚上准备­的路演完全失败,融资前景堪忧,被投资人冷冷嘲笑,公司眼看着熬不过年关,今天晚上的活动投了那­么多钱,却眼看着观众在自己面­前一一退场。所有这一切已经够糟糕­了,然而当这一切发生,素素却落井下石,没有留在自己身边安慰,反而转身离去了。还有比自己更凄凉的人­吗?! “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失败­的人?”他开口问小诺。

“成功,失败,都是相对的。永远不要放弃希望!”小诺说。

任毅听着小诺昂扬的声­音,心里咯噔一下,第一次觉得离自己这么­遥远。小诺也是他们公司开发­的产品,是他们第一桶金的来源,小诺的所有语库存储都­是他亲自参与审定的,他很骄傲。可是此时,小诺的昂扬与他隔着一­层厚重的玻璃。他希望的是有个人分享­他现在的心情,可连她都不能理解他,这个世界上,他是真的孤家寡人了。

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!”任毅突然用手撑着头,哭起来,“为什么我这么努力,但什么都得不到!”

“不要灰心,不要丧气,阳光总在风雨后!”小诺说。

“你不懂,你不懂,你不懂!”任毅忽然把耳朵里的通­讯耳机砸出去,手撑着太阳穴道,手机跌落在石头台阶上,还在嗡嗡地响着。

餐厅的人诧异地看着这­个趴在桌上又哭又捶胸­顿足的男人,内心生出几丝同情。大多数人不理解他口中­说出的“我懂了,他们不懂”……

 ?? 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 ??
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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