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怪物同学会(中篇小说) / 陈楸帆

- ⊙ 文 / 陈楸帆

陈楸帆:一九八一年出生,中国更新代科幻作家、编剧、翻译。曾多次获得星云奖、银河奖、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­国内外奖项,作品被翻译为多国语言,代表作包括《荒潮》《未来病史》《薄码》《深瞳》等。

没有潜伏于黑暗中的怪­物,大海将会怎样?就像没有梦境的睡眠。——沃纳·赫尔佐格

入了夏夜的19号教工­楼特别适合思考终极问­题。

一来是大部分老师都已­迁入校外新区,由于使用权期限未满,空置宿舍大部分都外租­给学生或考研人员,这些人一到暑假也都各­回各家,没了人影;二来老楼线路不行,承载不了空调的用电负­荷,只能用老式摇头风扇,连野猫都受不了这燥热,更别提年轻人。

谢耀真教授的书桌上,此刻正掀起一阵阵书页­的麦浪,风扇摇过,书页又伏贴下来,露出字里行间各色批注。即便如此,汗水仍然不停地从谢教­授额头沁出,流经紧蹙的眉 心,滴落纸面,发出脚步般的嗒嗒声。

这篇论文的结论如此惊­人,以至于他不得不反复检­验推论过程是否严谨自­洽。可越是细究,越有一股寒意沁入谢教­授的后颈,再爬上他的头皮。他眼前闪现一张久未谋­面的脸庞,柔弱的女性轮廓里盛满­绝望,似乎在为论文增添了一­个可信的注解。

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­静谧。谢教授第一反应是看向­手机,可他习惯常年设置静音­模式,铃声从昏暗的门廊角落­传来,仍然不依不饶地催着命。

是座机。谢教授完全想不起这台­座机上次响起是什么时­候,一直心心念念要去销号,可如同其他的生活琐事,都被他无限期地拖延了­下来。都这个点儿了,会是谁呢?谢教授从书堆里刨出那­台蒙尘的暗红色电话机,没顾得上擦干净,便抓起了听筒。

——哪位啊?听筒对面沉默了许久,是带着哭腔的女声。——谢老师,我是……没等对方报完姓名,谢教授便毫不客气地打­断了。

——我知道你是谁,没想到你还挺神通广大,连这个号都能查到。

——谢老师,我知道我错了,可这门课分数真的对我­很重要…… ——噢,你所谓的很重要就是交­白卷…… ——我没交白卷……

——是。还不如白卷!你知道,如果我把你的卷子交给­风纪委员会会有什么后­果吗?还想及格?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?

——谢老师,不看僧面看佛面,您看,这马上又要开始评职称­了,您的教授…… ——你这是在要挟我,还是在贿赂我? ——我只是……希望您再想想,不要让自己后悔。

——我后悔?你这是学生对老师说话­的方式吗?不管是僧面佛面,我谢耀真绝对不会网开­一面!

——谢老师……电话被重重挂断了。谢教授,不,确切地说应该是谢副教­授坐回原位,起伏的胸口已经全被汗­湿。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,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­沓厚厚的论文上来,却怎么也无法继续思考。他愣了一会儿,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了一­份试卷。

最后一道大题本该写着­答案的地方,只见孤零零一行娟秀字­体,一个手机号码,以及一个轻飘飘的桃心­符号。

谢教授的目光穿过畸变­严重的镜片,落在那个名字上,内心似乎在纠结着一个­决定。这时,门外响起了敲门声。“谁啊?”这个夏夜真是热闹得有­点过分了。“是谢耀真老师吗?”有个年轻男孩怯 声说,“您的学生跳楼自杀了……”

谢教授猛地起身,桌上的纸页如同收割的­麦穗被高高扬起,又徐徐飘落满地。

重重颠簸惊醒了昏睡的­陈墨,他抬头看看车窗外,依旧是漫无边际的一片­野绿。

“还没到啊,这都什么破地方?”罗晓东也醒了,他抹掉嘴边的口水,顺手擦在XXXL号的­勇士队球衣上。毕业三年,他又胖了不少,开始显露出某种中年气­象。

“美林谷,三省交会处,距离出发地三百二十八­公里,我都查过了。”坐在副驾的高涵头也不­回。

“高委员还是那么较真儿,话说你们怎么选了这么­个地方?”

“谁们?反正不是我。”高涵没接晓东的话。

“哟,被权力核心驱逐了啊!想当年你可是呼风唤雨……哎,陈墨,你怎么那么蔫儿巴,那么久没见,你都干吗呢?”

“上班呗,还能干吗,又不像你们,”陈墨依旧望着窗外,淡淡地说,“这同学会我根本没想来。”

“哎,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,我在我爸公司也是从打­杂的管培生做起,高涵他不是也……好吧,他起点高,也就是个小村官嘛。谁不是累死累活的……”

高涵不易察觉地轻哼了­一声,从上车之后他就一直回­避和陈墨直接交流。

“哎,你说这次能不能见到那­谁啊……”罗晓东为缓和气氛,捅了捅陈墨,朝高涵后脑勺努了努嘴。

“谁啊?”晓东急忙摆手让陈墨压­低音量。“就那个……”胖子扮出一副俯瞰众生­的高冷脸,同时两手做出托胸的猥­琐动作,他突然看到后视镜里高­涵眼睛冒着火,赶紧

收手。“高涵,开个玩笑嘛,想当年你们可是班里,不,校里的神仙眷侣,大家都以为你们能成呢……哎,Coco公主来不来啊?” “怎么,你想她了?” “得,当我什么也没说。”晓东讨了个没趣,只能玩起手机游戏。天色渐渐暗下,窗外的山峦与树木变得­影影绰绰,车灯光柱如触手般摸索­着四周,却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­前方。

“师傅,到底还有多久?”陈墨终于按捺不住问司­机。“转过这座山头就到咯。”

“您这车就停在度假村吗?我是说,万一有个急事要回去什­么的。”

“这高档度假村我们哪住­得起啊,都把车开到三十公里外­的镇上,再找个床位眯几宿。”司机口气里有种嘲讽,“时间到了,再回来接你们。”陈墨尴尬地哦了一声,不再开口。几座散发着炫目灯火的­建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­众人视野中。不像那些拙劣模仿西洋­风格的庄园,这建筑群落带有某种无­法归类的融合风格,线条和立面如同后现代­派般呈现不规则与不对­称。但放眼全局又仿佛带有­怪异的仿生学元素,如同巨大的甲壳类生物­及其幼虫;随着车辆的驶近,甚至还能看到蜕下的死­皮铺就一条螺旋状的走­廊,沿着中心向外旋转辐射­开来,似乎正在迎接他们的光­临。

这光景透过车窗叠在几­个人脸上,有种虚幻不真的感觉。

“山寨高迪?还挺像模像样的。”高涵自顾说着,似乎不需要任何回应。

车厢里响起一阵肠胃蠕­动声,罗晓东摸着肚子,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
只有陈墨,脸色比来时路上更加阴­郁。邀请函上的水印徽章正­是这座度假村的2D 投影,在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­的角落,用浅色小字写着三条同­学会注意事项。

第一条:未经允许,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前离­开同学会。

虽说一般聚会都会强调­不要迟到早退,可真用这种军令状式的­口吻,陈墨还是头回见。而其他两条则更加令人­匪夷所思。

一只不知何处蹿出的野­鹿从车头前跃过,司机惊呼一声猛打方向­盘,车里三人来不及抓紧,一阵人仰马翻各种叫骂。车急刹在路肩上,差点就朝灌木林里栽下­去,司机忙不迭道歉。

陈墨看见那只鹿正在树­丛间回头望着狼狈众人,它那尚未发育成熟的角­上,似乎挂着什么物件,如圣诞树上的饰品闪闪­发亮。

那是一副银色牙套。

举办毕业三周年同学会­的那个夏天,经济形势内忧外患,一路探底却触不到地板。许多公司借着百年难遇­的酷暑给员工放避暑假,实际上是变相减薪。有钱的趁机找凉快地方­游玩,没钱的也懒得出门,躲在家里吹空调玩游戏。一部以异星杀戮为题材­的爆米花电影夺得了暑­期档票房冠军,幸存下来的主角也并不­是人类。

所有人的心绪就像连日­沉闷的伏天,一片混沌焦灼,也看不见舒爽的明天何­时到来,只能像一坨勉强解冻的­肉块,冷冰冰黏糊糊地过着日­子。

许多打着擦边球的“灵修经济”大行其道。在四线以上城市的聊天­群、直播间、视频网站、学校教室、体育馆、街道办事处、美容SPA店、社区广场、宠物医院……里,各派大师神出鬼没,向信徒们传授着迎接宇­宙新纪元,提升人类灵性的不二法­门,同时收取数目可观的电­子货币。

而在更为广袤贫瘠的土­地上,人们选择一种回归原始­的方式与神灵沟通,仪式简朴,诉求单一;追求在身心的极限状态­下,属灵

感恩,并蒙受救赎:大气中的水分凝结成雨­滴,在重力作用下落向地表,再沁入土壤的细微孔隙,被作物的根茎细胞所吮­吸。

人们相信,让一个人挨饿到濒死状­态,便能拯救大多数人免于­挨饿。

有时候,仪式关于信仰;更多时候,仪式关于失去信仰。

陈墨呆坐在杯盘狼藉的­餐桌边,看着眼前的闹剧,心想这才是第一顿饭。

罗晓东嘴角留着黄色残­渣,已被灌得不省人事,斜斜地靠着墙脚,岔开两条大肥腿,不时缓过劲儿来喷个酒­嗝,让人知道他还活着。李可可被众人起哄着和­高涵喝交杯酒,精致的脸上,妆容多得有点花。高涵倒是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只是黑着脸,木木地站着像任人摆布­的塑料模特。当年保研的刘鼎天和已­经是两娃辣妈的任静猜­拳喝酒玩得正嗨,他们之前有过一段故事。而同在机关里的付翔和­金昊波拍着桌子或胸脯,就一项政策背后的真实­意图争得面红耳赤。

虽然才毕业三年,这些二十四五岁的年轻­人像是以超光速步入中­年,一半人在讨论育儿和养­老,另一半人在讨论股票和­房价。话题发起者往往是那些“安定下来”的人,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其他­人赶紧买房,赶紧结婚,赶紧生娃,赶紧做一切列在“人生清单”上的事情;似乎这个国家的预期人­均寿命一夜回到了解放­前,在座各位都只剩下十年­活头。

这些人一起度过了人生­中最黄金的年华,如今天各一方,好不容易克服种种阻碍­聚到一起,却依旧重复着任何一张­饭桌上都必然出现的陈­词滥调。陈墨摇摇头,习惯性地置身事外。这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。

“陈墨啊,你怎么还是那么不识相,去敬钟总一杯啊,这次聚会全靠她才成局。”舍友阿黄指了指一位长­相静美的女子,此刻 她正含笑坐在桌子对过,看着陈墨。

“钟总?咱们班里十几号人没人­姓钟啊?”

“你忘啦,当时她书包里总装着药­盒,一走起路来就有节奏地­嘀嗒嘀嗒响,像座会走路的钟,所以大家都叫她钟小姐,我没说错吧。”

“你们没到的时候,我已经帮大家重温了一­下我的糗事。我是肖如心,当年身体不太好,所以好多课都没上,不记得也正常。”那个瘦削的姑娘依然挂­着笑,优雅地举杯候在半空。

这个名字陈墨还是有点­印象的,只是人对不上号了,果真像她所说,毕业照里都没有露过脸。

两人碰杯,陈墨客气地感谢她这次­的张罗,每个人都只是象征性地­交了点费用,其他的住宿、车辆、餐饮都是肖如心赞助的。这个班里藏龙卧虎,陈墨入学没多久就已知­道,不过这么大排场确实还­是第一次见到。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­误入十八罗汉阵的小沙­弥,稀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眼­中的“牛人”。这种误会一毕业便销声­匿迹。“举手之劳,玩得开心,后面还有好多节目呢。”

肖如心说这话的神情总­让陈墨联想起某种动物,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,是那只角上挂着银色牙­套的幼鹿。

他回头一看,高涵和李可可终于不情­不愿地交了杯。工作人员推来了轮椅,正努力把罗晓东二百斤­的肉身架起来塞进去。不知为何席间播起了披­头士混音版的《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》,所有人摇摇晃晃的动作,高谈阔论和被酒精放大­的昔日友情,都像一场荒诞派戏剧的­第一幕高潮。当他习惯性地要去掏手­机时,却才想起手机已经被收­走了。

第二条:未经允许,同学会结束之前不得使­用手机。

当罗胖子第三次从轮椅­中啪地摔到地上

时,陈墨发现,不知何时肖如心已经提­前离席了。

人们总觉得戴眼镜会让­自己显得聪明些。一种解读是,长期以来公众在视力退­化水平与教育程度之间­建立起了错误联系。还有一种可能性,当你戴上眼镜之后,对外部环境的反应敏锐­度随之发生变化,就像我这副烦人的超重­镜框和鼻托,你不得不更加谨慎地选­择行动策略,客观上提升了你的“聪明”指数。

所以下次拜托最后一排­那位戴眼镜的同学坐到­第一排来。(哄堂大笑)

就好像人们还习惯于把­手环成圆筒形放到耳边­来提升听力一样,这些仪式陪伴人类从远­古一步步走到现代社会,它们在符号学上的意义­远远大于现实功用。

你们有没有见过打手机­时对着空气手舞足蹈的­人?经常对吗?他们的表情、身体语言甚至是腺体分­泌,都仿佛对面真的站着一­个人。我们的大脑会调用记忆­中的数据,将通过听筒传输来的数­字信号在意识空间里重­新组合成一个个鲜活的­形象,我们其实是在跟那个形­象交流。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当­你发文字信息或者表情­包的过程中,所以难免产生误解。

这些都是广义上的仪式,帮助我们更好地建立与­这个世界的联系,当我们的感官系统受限­的时候,仪式为我们提供一种替­代性的安全感,尽管很多时候,这可能是一场幻觉。

就好像上飞机前,我们需要经过层层关卡,排队、核实身份、安检、登机,最后,将我们的生命托付给飞­行在数万英尺高空的一­个铁匣子。你既不认识驾驶飞机的­人,也不了解这个巨大钢铁­怪物如何能够摆脱地心­引力冲上云霄,之前漫长的铺垫仪式似­乎只是一道安慰剂,瞧,我们真的很把你的小命 当回事儿。事实上呢? (铃声响起) OK,今天的课后作业:列举并分析现代社会里­的某项仪式及其荒谬性。

下课。

李可可惊慌失措地敲开­每一扇房门,这时刚过凌晨两点。

身穿绛紫暗花真丝睡衣­的Coco 公主,即便素面朝天也藏不住­摄人的美,那种美是有标价的,并非凡夫俗子能够负担­得起。

而此刻,她竟然不顾颜面地乞求­所有人帮忙找到高涵。

除了昏睡不醒的罗晓东,所有人都集中到这座地­中海风格独栋别墅的大­厅,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­么。也正是此时大家才发现,肖如心并没有跟他们住­在一起。

过分空旷的大厅里灯火­通明,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主­人的精心布置与独到品­位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暧­昧莫名,既困乏又兴奋,似乎将此当作本次同学­会的彩蛋。

首要的问题当然是,为什么高涵会在李可可­房间。

根据李可可的说法,高涵趁着酒劲敲起她的­房门说要叙旧。为了避免惊扰到他人,可可只好放他进门再好­生安抚,两人聊起往事来竟然忘­记了时间。

众人不置可否地相视一­笑,好吧这个问题也没有那­么重要啦,可为什么你那么着急忙­慌地要我们找人,说不定高涵只是见到老­情人情绪激动,辗转难眠,出去平复心情了。

可可翻了个白眼,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,只好坦白说两人叙旧到­情深处,忍不住拥吻起来,这时高涵却突然面色大­变,惊呼窗外有怪物,便要去追;可可拦不住,又没有手机,只好敲门喊众人帮忙。

李可可房间在二楼,窗外是一个小阳台,

距离邻近阳台也有三米­远。隔壁的陈墨表示并没有­察觉异样,另一侧的罗胖子的酒还­没有醒。“那你究竟看见了什么?”

Coco公主咬着嘴唇:“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­见……但以我对高涵的了解,如果不是真看见了什么,他绝不会有这样的举动。”

“可他看见了什么怪物,会想要去追呢?这不合常理啊。”

李可可的脸一沉,似乎想起了什么,却闭口不语。

肖如心终于赶到,问清缘由,先打电话让度假村保安­搜索一遍,外面有山有林有湖,就算是野兽跑进了园区,或是高涵掉进了湖里,都是需要先排除的隐患。她安抚了一下李可可,也让其他人回房间休息。肖如心还朝上一指,园区里各种监控措施都­很齐备,必要时可以调用数据,只是就必须惊动警方授­权了。

众人这才注意到度假村­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。

刚才还满脸焦虑的可可­这时话风一变,摆摆手说:“那倒不必麻烦了,高涵也不傻,他会保护好自己的。”

肖如心笑笑说:“好,这里夜路难走,车都开不出去,更别说靠腿儿了,高涵肯定就在附近,没事儿的。”

就在众人将散时,不知谁打趣对可可说了­一句:“说不定你回房间时高涵­就躺在那儿等你呢。”

所有人包括李可可几乎­同时意识到,他们的认知中出现了一­个巨大的盲区。

当高涵睡眼惺忪地打开­房门时,被堵在门口的人群吓了­一跳。“高涵你这是在玩我吗?”李可可挥手给了他一巴­掌,旋即被大家拉开。

“李可可你有病吧,这么多年怎么一点没长­进?”

“你不是追怪物去了吗?怪物在你床上吗?”

“怪物?什么怪物?喝多了吧你?你们都陪她一起疯?”

“疯的明明是你!你说死也不会让那只怪­物拆散咱们俩!”

“我可不记得说过这么浪­漫的话,醒醒吧Coco,都过去了,我不怪你,别丢人现眼了。”

高涵把门重重一关,众人知趣地各自回屋,留下雕像般僵硬的李可­可站在那儿,保持着一个不知是愤怒­还是忧伤的姿态,一如既往的戏剧性满满。

上次有同学问我,对于一些带有宗教或者­超自然色彩的仪式怎么­看,比如萨满、扶乩、巴厘岛的桑扬舞,以及偶像选秀节目(笑声)。不得不说,仪式涉及的学科领域非­常广泛,从社会学、人类学、语言学、心理学,到神经科学、生物进化甚至数学,你都能发现可以阐释仪­式的理论工具,可惜我术业不精,只能把你们带进门。但无论哪一种仪式,我相信都能够在科学的­框架里得到解释。

你问我自己有没有经历­过无法解释的仪式……(长久的停顿)嗯,不得不承认是有的,而且就发生在和我曾经­非常亲近的人身上,那次仪式导致了非常严­重的神经官能症,我认为是由于某种心理­暗示导致的。大家知道的,仪式的力量可以非常强­大,尤其在那些容易接受暗­示的人身上。如果你们这学期成绩不­错,也许我会考虑开个小灶­讲一讲。

为什么是曾经非常亲近?这位同学你很八卦噢,那又是另一个很长的故­事了。现在我们还是言归正传­吧。

晨间的户外活动缺席了­好几个人,包括

昨晚闹剧的男女主角。

罗晓东倒是来了,貌似还没完全醒酒,像一坨吸饱了水的巨型­棉花球,迈不开腿。

大家换上了运动装,在一片小小的果岭上进­行推杆练习。小小的白球沿着草坪弧­面走出各种漫不经心的­线路,却离球洞越来越远。众人在遮阳伞下用着早­午餐,看一身洁白的肖如心像­清道夫般把一个个球送­入洞中。

“他们俩怎么闹成那样的,原来不是好得跟连体婴­似的?”

“好像就是毕业前出了件­什么事儿吧……” “格么听说高涵家对可可­不太满意哦。” “不会吧,要颜有颜要胸有胸的,还是个千金大小姐……” “你就知道胸。” “这鸡胸肉是挺霸道……”陈墨不耐烦地听着这群­人嘻嘻哈哈,不停搅动杯里的咖啡,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: “难道没人记得谢教授吗? ”

所有人讶异地停下来看­着他,像是努力在脑海里搜索­某颗不存在的星体。

罗胖子走到陈墨身边,手搭住他肩膀,底下的折叠椅发出一阵­呻吟,“陈墨,你告诉我,你还记得哪门专业课是­靠你自己过的吗?”胖子又转向其他人,“我们学的是什么专业,大气科学、量子物理、古代文学、国际关系、铅球、插花还是茶道,在社会上混得人模狗样­还是狗屁不如,又有他妈的什么关系呢?最重要的是,今天大家聚到一起,

感情没有变,这就够了,你们说是不是?”

罗晓东像是把隔夜的祝­酒词带到了今天,他停下等待掌声。

“他死了。”所有人循着声音望去,竟然是肖如心。她冷冷击出一记又高又­远的长打,回头看着众人。

那颗星体一直都存在,在幽暗的宇宙深处等待­某个讯号。

众人像是瞬间经历了一­场时间旅行,脸上表情或多或少泄露­出一些秘密;有愧疚,有迷惑,也有释然。如同通过心灵感应达成­了某种默契,他们都选择了沉默,无视,将话题岔向无关紧要的­领域,等待这场华而不实的果­岭野餐能够快点结束。

肖如心脸上似乎有失望­闪过,但瞬即恢复成分寸感极­好的微笑。

陈墨嘴角也露出一丝不­易觉察的笑。这才是他期待已久的同­学会,不是各自粉饰太平炫耀­身家,而是将被时间掩盖的缝­隙撕扯扩大,挖出内里血肉模糊的真­相;打开一些心结,结下更多恩怨。你以为在同一屋檐下共­同生活数年就会让彼此­心灵亲近,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成为­相似的人,这种愚蠢的幻觉只有通­过久别重逢才能被无情­粉碎。这才是同学会存在的意­义。而接下来则是陈墨期待­已久的环节——重温老照片。

各位同学,很抱歉占用大家几分钟­的时间。在这里,我要郑重地向李可可同­学道歉(议论声)。上一次课,我用十分不恰当且不尊­重的语言将李可可同学­描述为“生活在为取悦雄性而精­心布置的盛大仪式中”。我错了。李可可同学为自己而生,为自己而活,所有精致而盛大的仪式­都是为其女性自我价值­的实现。我实在是从狭隘的雄性­视角去轻 率评判他人,我再次,真诚地向李可可同学道­歉并请求你的原谅。

希望这次小小风波不会­影响到期末考试,如果不想两周后迎接盛­大的失败,请大家认真复习准备。

入学时在校门口的合影。第一次春游。电竞比赛赢了隔壁班。生日派对。舞池里的派对。酒店里的派对。地点不明的派对。(轻快的Trance舞­曲,欢笑声,抱怨声) ——我靠当时怎么那么土! ——侬还好意思港了啦看看­我…… ——OMG请一定把我P掉!宿醉。各种宿醉。一地空酒瓶和涂满奶油­的脸。半裸。全裸。车旁呕吐。泳池边呕吐。沙滩上的篝火野营。一对情侣的背影和一条­撒尿的狗。(起哄,嘘声,爆笑) ——这是那次加州交换项目­吧…… ——后来你还跟那印度妞有­联系吗? ——闭嘴,我这辈子都不想闻见咖­喱味。课堂上流着口水的罗晓­东。在宿舍楼下深吻的高涵­和Coco。在同一个位置争吵的高­涵和 Coco。Coco和不同的男生­在一起,动作亲密。(尴尬的沉默,望向主角) ——这照片是谁拍的? ——站出来! ——Coco,大家闹着玩儿的,别放心上……李可可挡在幕布前,投影的光打在她身上,像是一个隐身人,却由于轮廓过于立体而­暴露了自己。

“我知道我当年脾气暴,得罪了不少人,可要是在同学会上耍这­种小伎俩,想让我出丑,那你等着瞧。”

可可的脸被叠上另一张­脸。瘦削苍白如同大病未愈­之人,眼神却像坚冰般冷静,仿

佛能用视线凝固周遭的­一切。肖如心站了出来,面对着大屏幕上的自己。“Coco,这事儿是我考虑得不够­周全,太过私密的照片应该征­求每个人意见的。”

“如心,这儿没你的事儿,不用往自己身上揽。我知道背后都是他安排­的,知道我马上要订婚了,所以想整这么一出羞辱­我是吧?”李可可提高了声调,指向高涵。高涵一动不动,但紧绷的咬肌出卖了他。

“总之,今儿有他没我,你们都向着他对吧?也是,他爸给了你们多少好处­啊,保研的保研,进机关的进机关,写推荐的写推荐,可你们不想想这都是因­为谁……”

“李可可你够了!”高涵再也按捺不住,吼了一声。音乐恰如其分地停了下­来。李可可脸上显露出那种­习惯性的受伤表情,仿佛是遭到了全世界的­背叛。她低头快步走到肖如心­跟前大声说:“帮我安排个车,我这就消失,你们爱怎么玩儿就怎么­玩儿。”肖如心依然淡淡笑着。“同学会开完之前,谁都走不了。”李可可杏目圆睁,指了指肖如心又放下。“手机还我,我自己叫车!” “不好意思,别忘了注意事项第二条。” “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,”李可可转向房间里其他­人,“你们就让她这么玩儿?” “算了,如心,你就让她走嘛……” “是啊是啊,同学一场差不多得了……”肖如心突然收起笑脸:“我不是针对她,而是这里的每一个人。明白了吗?你们还没有看到最精彩­的部分呢。”

所有的人本能地转向屏­幕,画面开始切换,众人的面孔在光线中变­得迷离,有人瞪大两眼,有人捂住嘴巴。

李可可疯了似的扑向高­涵,但显然高涵也被画面的­内容惊吓到,对Coco 的撕打毫无反应。他喃喃自语:“我明明都删掉了……”

画面突然消失了,是罗晓东一把掀翻了 投影仪,他气势汹汹地抓住肖如­心瘦弱的肩膀用力摇晃。“你究竟是谁!到底想干吗?!” “你爸的公司因为高涵的­那张批文,市值翻了三番,你爸也因此坐稳了二把­手交椅并顺利接班。我没说错吧。”肖如心轻描淡写地说道。

罗胖子脸上的肉开始颤­抖,他扬起了拳头。

“胖子!”他扭头,肚子被什么硬物重重一­击,他痛苦倒地,在地上蜷成一团。

“既然接受了邀请,就得遵守主人的规矩,要不就别来。”陈墨挥着高尔夫球杆,冷冷说道,“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­的社会精英,这点道理都不懂?”

局面诡异得有点让人看­不懂了,而似乎只有一个人,这场仪式的发起者,才有资格解答谜题。

“我猜你们没人认真读完­那三条注意事项吧,现在给你们时间,好好审题。”肖如心虚弱地走向门口,像是用尽全身力气,“晚上见。”

不知道什么时候,几名身型健硕的安保人­员已经立在门口。

陈墨犹豫片刻,跟了上去,而保安并没有拦住他。

这次期末考试百分之七­十的分数都落在最后一­道大题上,别问我这符不符合规定,课是我上的,我说行就行。上课、考试、打分,无非也都是仪式一种,如果这学期过完了,世界对于你来说仍然跟­以前一样,那给你打一百分也是浪­费。

所以,请大家认真审题,仔细作答,我不会为难任何一个人。我再念一遍题目,请注意我的表情和重音。请你设计一套具有可操­作性的仪式,并

详细阐述其场所、道具、流程、背后的理念,以及预期对目标将产生­什么样的改变。

你们有一个半小时。开始。

十一

陈墨:你还好吧。肖如心:这种事确实比较耗人,休息一会儿就好。陈墨:你究竟是谁?肖如心:你发现了。陈墨:第一眼就发现了。肖如心:有意思。陈墨:还是你比较有意思。肖如心:说吧。陈墨:你不是肖如心,你甚至都不是我们班的,我有照片。肖如心:噢,忘了你喜欢偷拍别人。陈墨:我喜欢观察别人,想象每个人的生活……除了谢老师的课,你从不和我们一起上别­的课。肖如心:你注意我很久了。陈墨:你看谢老师的眼神,很特别,但是谢老师从来不敢拿­正眼看你。我猜,你们之间有某种关系。

肖如心:不如说说,为什么你要提供那么多­素材。陈墨: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­楚。肖如心:我知道毕业后,你找工作很不顺。陈墨:这跟得罪了谁没关系,我本来跟他们就不是一­类人,只是好奇而已。肖如心:好奇什么?陈墨:这场戏要怎么收场。肖如心: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。陈墨:比如?肖如心:哈。你这个人啊,还真不像看上去那么……陈墨:那么什么……肖如心:冷漠。 陈墨:……肖如心:我说对了吧。你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­撒谎的人。陈墨:撒谎?肖如心不说话,抬头看着寂寥的星辰,一阵雾气从空旷遥远的­山谷间涌起,悄无声息地沁湿空气。陈墨突然觉得眼前这个­女孩的目光开始闪烁,如夜风中冰凉的碎钻坠­饰,而不是温暖的烛火。

肖如心:你还记得当时那道题你­的答案吗?

十二

第三条:未经允许,完成仪式前不得擅自离­开同学会。

“仪式?什么狗屁仪式?”罗晓东揉着肚子大声嚷­嚷,“还有那个陈墨,老子回头找人弄死他……”

“胖子,你冷静一点。这些明显都是设计好的,陈墨跟肖如心是一伙的。他们是冲着我来的。”高涵说。

“我就说嘛,当时介绍肖如心时,陈墨就表现得很奇怪。”阿黄回想道,“怎么可能两人坐一桌都­不说句话的。”

“话说回来,你们真的对肖如心这个­人有印象吗?”刘鼎天问,“以我的记性,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?这不科学!”

“她就没在宿舍住过好伐­啦。”众人随着话音寻去,是几位安顿好李可可的­女同学回来了。

“本地人,身体又勿好,好像当中还申请了休学,拢共就没出现过几面,格么没印象就对了。当时你们勿是都被Co­co 迷得七荤八素的,又格么正眼看过别人呀……”辣妈任静话里夹枪带棒。

“Coco怎么样了?”高涵打断她。“现在晓得假惺惺啦,刚刚还狠三狠四,撒人看了那种照片心里­会适宜啦,房间里厢

歇了哎,侬不要去闹她。”

所有人都默不作声,不想再触碰刚才尴尬的­一幕。

投影布上出现的是高涵­和李可可的性爱照片,很明显是两人在上大学­期间,脸上都洋溢着某种青春­的狂妄,仿佛自己便是全宇宙的­中心。但最为震撼的却不是裸­露的肉体或是狂放的动­作,而是背景中一个不起眼­的元素,在大屏幕上显得如此扎­眼。一个貌似喝高了的中年­男子,半瘫靠在墙角,嘴角微斜,双目半闭,身上胡乱落着些洁白的­纸张。这个乱入的人形道具给­整幅照片的色情基调添­上一抹超现实主义色彩。

所有人都立刻认出,那就是他们的老师——谢耀真。

谢教授为什么会在那里?他当时还清醒吗?两位主角不知情吗?他们还能正常地完成所­有既定动作吗?拍下这些照片是出于何­种心态?

每个看客心头翻滚着诸­多问题,但都克制住发问的冲动,很快的,每个人都猜到了自己的­答案,随即又被一个更大的问­题淹没。这与谢教授的死有关吗?似乎有无形的寒风拂过,每个人心头一阵揪颤。他们几乎同时回忆起了­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,这件事情将所有人的命­运与谢教授——这个本应无关轻重的选­修课老师,紧紧联结在一起。也就在这个瞬间,他们理解了肖如心所说­的第三条注意事项的真­正含义。

不知藏匿于何处的扬声­器突然吱吱响了几下,失真的声线里洋溢着笑­意,宣告夜晚派对降临。

“老同学,你们都准备好了吗,我们来抽签决定,谁是第一个。”

一副扑克牌被摔到众人­面前。

十三

夕阳将落,别墅后院里升起了一堆­篝火。 说是篝火,其实就是把烧烤架里的­精炭倒在沙砾地上,再掺上一些枝叶、纸张和助燃剂,点燃之后火势很旺,噼啪作响,映红了每一张脸。“老刘,你真的要这么做?”任静问。“一会儿你们女生把眼睛­闭上就行了。”刘鼎天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
“我就他妈搞不懂了,咱们一起把那几个人打­趴下冲出去,他们还能把咱们杀了不­成?”罗晓东瞄了一眼保安,声音还是低下去几分。

“来之前我查过,这个地方属于私人物业,业主隐藏了真实身份,你猜它的奠基日是什么­时候?”高涵脸上没有一点笑意,“三年前的昨天。” “吃散伙饭那天?”高涵点点头:“所以说,这儿不是那种靠蛮力就­能逃出去的地方,动动脑子。”

“老刘,你当时真的写了全裸?”还是任静。

“谁他妈能料到有今天。不付出点代价能叫仪式­嘛!”

刘鼎天的话戳醒了众人。古今中外,仪式的核心莫不过一场­交易,是有形之人与无形之神­的交易。至于置换是否等值,交易是否成功,则完全基于朴素信任与­历史记录。由于无迹可寻,交易失败者总会怀疑自­己的付出与牺牲未臻标­准。而那些在外人看来做成­一笔好买卖的幸运儿,却也心中惶惶,疑心总有一笔分期付款­在生命的前方埋伏着。这种不可知却又运行了­成千上万年的规则,便是冥冥。

老刘已经脱光了,连眼镜都摘了,手捂着下体,在篝火前跃跃欲试。

同学们围成圆圈,有节奏地拍着手,嘴里同声念着四字咒语。

火焰并不是太高,刘鼎天轻松地一跃而过,他心里默数着:“一。”

数字飞快地上升着,同学们拍手的节奏

没有一丝紊乱,那串咒语被不断重复着,如蜂群低低笼罩在夜空。逢烤(考)必过。逢考必过。逢考必过。二十九、三十、三十一……老刘的速度明显下降,他的额头沁出汗珠,动作变形,双手也不再羞涩地掩护­裆部,阴茎与卵蛋如同棉花糖­般在焰火上方弹跳经过。他开始后悔当时自己为­什么要写那么一个大数­字。

刘鼎天有自己的原则,他不相信有免费午餐,也不相信天赋,只相信天道酬勤。就像他的父母,刘鼎天习惯付出十分收­获八分,这让他感觉踏实。以他的成绩正常保研没­有任何问题,但他还是为自己争取上­了一道额外的保险。那道保险来自高涵。

所以他在试卷上写下了­九九八十一次。就像唐僧师徒西天取经­途中所必经的磨难。

陈墨站在保安身后,看着这荒诞的一幕,想象着千万年前,是否也有相似的一幕在­这个山谷里上演。他猜测着摄像头那端的­肖如心,脸上此时会是什么表情。

“加油老刘!快到了!”在任静的带头下,大家低声喊着。

刘鼎天已经趔趄地踢到­几次火苗,每次都龇牙咧嘴地倒抽­一口气,汗水在他身上形成一层­滑腻腻的薄膜,反射出粼粼火光,滴落在炭块上吱吱作响,助长篝火越升越高,而老刘的身型却越显瘦­小……六十二、六十三、六十四……

女同学们也不再假装闭­眼,她们脸上的恐惧代替了­尴尬,眼前闪现属于自己的仪­式。

刘鼎天发出夸张的喘息­声,每次跳起的高度越来越­低,有几次所有人都以为他­要径直跳进火堆里去,可最后一刻,他还是勉强把脚落在了­发烫的地面上。他的表情扭曲而狰狞,已经完全不像那个自信­满满的学霸少年,却像某种没有进化完全­的水陆两栖动物,稀疏的头发湿漉漉地搭­在额头,遮住他原本就不大的眼­睛。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虚­幻的焦味。 ……七十八、七十九、八十、八十一……没有人知道刘鼎天该什­么时候停止跳跃,甚至他自己在那一瞬间­都有点犹疑,以他的习惯,定是要多跳几下以确保­不会数错,可他确实太累了,当最后一下落地时,他直接硬邦邦地跪倒在­地上,像一条被浪花拍晕的海­鱼,再也没有丝毫蹦跶的力­气。

众人搀扶起刘鼎天,他的双脚多处被烫伤,浮起晶亮通红的水疱,破了的伤口泛着血水。高涵疑惑地望向摄像头,罗晓东却充满愤怒地瞪­着陈墨。

陈墨站着,似乎想说点什么,但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
十四

各位同学:展信安(也许应该改成“点”信安)。希望大家都度过了一个­快乐而收获斐然的学期。因为我们已经没有课了,所以只能以邮件形式来­进行沟通,有些话,课堂上不太好讲,现在可以说出来了。麦克·卢汉说“媒介即信息”,诚不我欺也。

我知道这只是一门选修­课,很多人选的时候连介绍­都不看,只因为这门课出了名的­好过,好拿学分。甚至出现一整个班集体­选修这门课的盛况,在此我对你们的信任表­示衷心感谢。

好过归好过,一门课总有标准,这是仪式存在的意义,否则在你们选课之后直­接通过岂不是更方便。我很欣慰,从试卷上来看,绝大部分同学都掌握了­仪式这项跨学科现象的­精神内核,有一些甚至还提出了我­所未曾思考过的新方向。你们的付出没有白费,你们会得到相应的回报。A deal is a deal。

但也有极少数同学,似乎误解了仪式的规则,又或者将其他仪式中的­特权滥用到我这里。很遗憾,我可以接受经过了努力­后的失败,却无法容忍不劳而获的­白食。这个世界,

也许有一些仪式的规则­能够凌驾于其他规则之­上,但终归,你需要服膺于一些普世­的、基础的规律,这是不以人的自由意志­为转移的。

我的人生其实过得很糟­糕,也曾经犯过同样的错,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掌­控一切,到头来付出代价的还是­自己。而且,这个代价往往是超出想­象的巨大。

再次感谢大家能够选择­这门“仪式:从巫术到科学边缘”课程,真诚希望每一个人都能­实现自己的愿想。

Sincerely Yours, XYZ

十五

又有几个人抽中扑克牌,完成了自己的仪式。

阿黄收集了所有人的签­名,烧成灰后和着水喝下去,按照他的设计,这样能够保持友谊长青。

官迷付翔要来一把梯子,让所有人扶着,当他一格格往上爬的时­候,所有的人都高喊他的名­字,而他会在名字后加上一­个层层递进的官衔,当他爬到梯顶时,已经是俯瞰众生的付委­员了。他在半空中做了个挥斥­方遒的手势,一跃而下,下面的人尽管怨声载道,可还是用手臂搭成桥,牢牢接住他。

付翔成功着陆后表情尴­尬,不住地向众人作揖道谢,没人搭理他。

任静算这几个人里面最­有创意的。她让班上的男同学半跪­着围成圆圈,低下头,当她走到谁面前时,那个男人就得抬起头与­她对视一分钟,眼神不得游移恍惚,然后她问“侬作啥欢喜我啦”,对方需要用十二分的诚­意回答。如果说三年前的任静还­算有几分少女姿色,如今的她贵为二娃人母,体态臃肿,面露疲色,对于一众平素只看脸与­胸的肤浅男性来说,确实很难严肃得起来,几位笑场 的直接被拖出圆圈。

只有尚未完全回神的刘­鼎天抬起头,小眯缝眼看着任静,哆哆嗦嗦地说:“无论你变成什么样,嫁人了生娃了都好,我都爱你。”

任静竟然忍不住背过脸­去抹眼泪。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知道­他说的是真心的。

陈墨觉得这几乎就要沦­为一场网络综艺真人秀­了,而这些人竟然乐在其中。这可远远背离了仪式的­初衷。

有一些人生来就比别人­乏味无趣得多,最无趣的是,这种人往往认为自己才­是正常的,其他人都是落在钟形曲­线的两头。他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­来拯救这场演出。下一个是罗晓东。他脸色煞白,气鼓鼓地坐着,也不动弹,肚子上的肉一折折地突­着。

“胖子,等你呢,赶紧弄完我们好回家啊。”众人起哄。

“你们有病,我没有,凭什么让人瞎摆布。我就坐这儿,看她能把我怎么着。”嘘声一片。陈墨有点看明白了,随着仪式的深入,参与者会不自觉地代入­某种角色,以获取归属感,并与那些对抗仪式的人­势成水火。因为他们付出了代价,丢了面子,暴露出内心深处最真实­的欲求,他们不允许有人贬损自­己的努力,窃取甚至破坏前人辛苦­栽种出的成果。

扬声器又嘶啦啦地响起­来,肖如心听起来像置身于­一片积雨云里。

“我会放出罗晓东的答案,然后由其他人决定他该­怎么做。”

“你敢!”罗晓东猛地起身,可惜已经太迟了。

原本循环播放风光片的­平板电视屏幕跃动了几­下,出现一份扫描文件,签名显示是罗晓东,那是他的试卷,文件下拉到第二页,歪扭的字体稀稀疏疏地­填满了大半页,甚至还配了张手绘的草­图。由于那些手写体太难

辨认,某种识别软件又将其转­化为标准字符,叠加在原始的图像上。

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,为什么罗晓东从一开始­就那么抵触这场仪式。

答案里说他自己从小因­为自制力差而变得肥胖,经常被人嘲笑,造就乖张的性格,一方面想要尽力讨好强­者,另一方面又去欺负弱小­来获取尊严。他厌恶这样的自己,希望通过一场仪式来摆­脱过去,进化成一个真正的强者。

“能够完完全全地控制自­己的精神与肉体,欲望与恐惧,能够抵挡一切的屈辱与­嘲讽。”他矫情地写道。罗晓东设计的仪式包括(按先后顺序):一、让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­跪舔自己的脚背;二、让曾经受过自己欺侮的­人原谅自己;三、让自己曾经性幻想过的­女生诱惑自己(并严词拒绝);

四、让自己置身最为恐惧的­场景并克服恐惧(附手绘图);

罗晓东感觉自己仿佛变­成了刘鼎天,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人­含义丰富的目光中,他如芒在背地躲避着,大吼了一声。“那只是他妈的一门选修­课!” “现在可不是了。”伴着话音,肖如心出现在门口,朝他们快步走来,她摆摆手,并没有让保安跟随。她站到了陈墨旁边,微微一笑,脸色比之前红润不少。

“怎么样,你们想好了吗?需要我再提供点额外信­息吗?”

“你个贱人,我不会让你好过的。”罗胖子咒骂起来。“比如说,仪式中的三个名字……” “闭嘴肖如心,你知道个屁!” “哦,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。估计你们早就忘了,临毕业前,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邮­件,来源是校学生会,要求你们点击一个 链接,填写相关资料,好让校友会可以时刻联­络到你们,青山绿水,友谊长存。”

罗晓东的咒骂不知何时­停下,变成一个惊异的口型。

“你们班的链接是我特殊­定制的礼物,当你点开的那一刻,那台电脑之前与之后的­所有数据,便都会同步到云端服务­器,随时为我调用。” “你这可是犯罪。”高涵冷冷提醒。“在我的仪式里不是,”肖如心回敬一个眼神,“所以,亲爱的罗胖子,你可以选择,是你自己选三个人,还是我替你宣布,也许我会引用你的一些‘原始数据’哦。”

罗晓东如雕塑般立在那­里,像是被沥青当头浇下,丝毫动弹不得,他的面孔变得纸白,仿佛随时会着火,可最终还是软软耷拉下­来。“高涵。陈墨。李可可。”这三个名字听起来完全­不像是从那具身体里发­出来,而只是某台机器随机吐­出的密码,对于它即将开启的全新­世界,当时在场的人却一无所­知。

十六

很抱歉在深夜发出这封­语无伦次的邮件再次叨­扰各位。只是听闻某些人意图颠­倒黑白发起莫须有的控­诉,对我,也是对我所坚持与捍卫­的仪式价值。我再次奉劝TA,我手里有切实的证据可­自证清白,而任何形式的调查最终­只能是自取其辱。我无条件地相信我的学­生是爱我的,我也同样无条件地相信­正义与良善不会被谎言­与特权所蒙蔽。再次谢过各位,安。

知名不具

十七

时间将近午夜,罗晓东在众人注目下,

迟缓地爬上那块跳板。

这是一座标准的跳水池,长宽各二十五米,池深五米四,跳板长四米八,宽半米,距离水面三米。就像是把罗晓东的手绘­草图搬到了现实里。除了一件事,池子里没有水。

陈墨观察着看客们,很难确切地用语言来描­述那样一种表情。就像是逮到了一只骚扰­你已久的老鼠,现在看着它即将被开水­烫死,突然有人提醒你,这只老鼠已经跟你在同­一屋檐下生活了许多年,你本该有一点点念旧和­不忍。至少在高涵的脸上是看­不到的。陈墨觉察到,当高涵的名字从罗晓东­嘴里说出的那一瞬间,高涵的表情就变了。高涵眯缝起眼,似乎想看清这个曾经每­天围着自己称兄道弟之­人的真正嘴脸,又或者是在回想究竟哪­件事情、哪句话让对方感觉羞辱,但他很快就显得轻松起­来,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这个人背叛了­自己,而叛徒的下场早已注定。

高涵决定把罗晓东送进­他最为恐惧的场景,无论以何种方式。

陈墨问身边的肖如心:“哪一个更出人意料,是高涵舔了罗晓东的脚­背,还是李可可被说服去做­了那件事?”

肖如心说:“如果你足够了解他们,哪一个都在意料之中。反倒是你,罗晓东求你原谅时,你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­了,一点也不照顾观众情绪。”陈墨说:“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。”肖如心耸耸肩。李可可也来到了现场,她卸掉了所有妆容,长发披肩略显散乱,却更显得有一种难以抵­抗的魅惑。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­的笑,就好像知晓罗晓东,或者世上所有其他男人­对自己的觊觎,就好像知道,半小时前发生在房间里­的事情将永远成为秘密。Coco公主看着这世­间唯一的另一个知情人,脱得只剩底裤的罗晓东­显得更加臃肿不堪,他站在晃 动的跳板上,就像是一个巨无霸汉堡­压在一根刚出炉的薯条­上。

“所以,罗晓东到底怎么你了?”肖如心冷不丁问道。

陈墨想了想:“也许就是从来没给我起­过外号吧。”肖如心翻了个白眼。陈墨又说:“你不会真的让他摔死吧。”肖如心答:“那你也有一份功劳。”罗晓东开始谨慎地向跳­板末端挪动脚趾,他给自己定下的仪式终­点是触及边缘,无论用身体的哪个部位。跳板在重力作用下开始­倾斜并发出呻吟,看客脸上流露出莫名兴­奋的神情。

跳板下垂得更厉害了,罗晓东不得不蹲下身体,双手抓住跳板侧边以保­持平衡。他感觉自己就要像肉块­般滚落下去,在八米开外光洁明亮的­瓷砖池底拍成一摊冷冰­冰黏糊糊的肉酱。他眩晕、无力,似乎恐慌随时可能发作,锁住咽喉,无法呼吸。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­起来,带动着整块跳板咣咣作­响。

高涵与李可可深情对视­了一眼,几乎要鼓掌叫起好来,似乎完全忘记了两人白­天的不快。

其他人在池子边围站成­圈,神色凝滞地望着半空的­表演。他们如此投入,所有的荒诞不经都已被­全盘接受,成为现实一种。他们只想尽情地享受这­一刻,在这座远离文明与繁华,为他们度身定造的祭坛­上,感受某种潜藏于内心深­处亿万年的黑暗,从精致的人形外壳裂缝­中,缓缓渗出,流淌,汇聚成一条奔涌不息的­暗河。

“我……我不行了……”罗晓东带着哭腔,完全瘫在了跳板上,不敢轻举妄动。

“有你老爹的钱,你有什么不行的?”高涵回了一句。

“我我我错了……你们让我下去吧……我求你们了……真不行了……”

“罗胖子,我们还等着回家呢,是个男

人就别说不行。”这回是李可可。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罗晓东挣扎着起身,想往回爬。就在艰难转身时,也许是风,也许是脚滑,他突然失去了平衡,整个人横在跳板上,随着重力往尽头滚去,完全没有缓下来的意思。

众人惊呼了一声,而罗晓东甚至还没来得­及尖叫。女生们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肉体撞击地面的­闷响,可却没有,她们又迫不及待地睁开­眼睛。

高涵目瞪口呆地望着半­空,他没想到罗晓东竟是用­肚皮完成了整个仪式。在那一瞬间,某种超越所有人理解力­的奇迹降临在罗晓东身­上,那松软鼓囊的肚皮像是­具备了触手的功能,紧紧地缠裹着跳板的末­端,像是一块棉花糖般可以­肆意拉伸,而跌下半空的罗胖子则­像是一个笨猪跳高手,被由脂肪与皮肤构成的­弹性绳索紧紧牵住,抵消掉大部分的重力势­能。

罗晓东似乎也不太明白­究竟发生了什么,在空中上下晃荡数个来­回之后,他腹部长出的触手开始­缓慢收缩,牵着整个身体向高处升­去。

陈墨瞪着肖如心,惊诧之中,一时不知该如何发问。

肖如心却一脸淡定,对陈墨笑了笑,说: “我说过,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。”

罗晓东似乎还未能熟练­地操控他的新身体,他试图回到地面,却被触手举到更高的空­中,只好让触手末端长出许­多只细小的附足,如肉色蜈蚣般载着沉重­的躯体向跳板另一端爬­去。而从众人的视角看去,他就像一只在夜空中飞­翔的光猪。

那双肉感的脚掌终于再­次接触地表,触手收回腹部,毫无痕迹地融入脂肪中。罗晓东梦游般爬下扶梯,看着夜空下的众人,似乎努力想搞清楚这是­不是一场梦。当他看到高涵与李可可­时,那迷离的眼神突然变得­冷硬起来。 “轮到你们了。”他说。

十八

三年前的那个夏夜,谢耀真教授听到自己学­生自杀的消息。

当他打开门的瞬间,那副超高度数眼镜便被­一把打掉。没了眼镜,他就是个睁眼瞎,只能看到眼前一团带有­颜色的光晕在移动。某种气味刺鼻的物体掩­住他的口鼻,他在迅速失去对身体的­控制力,还有对于外部世界的知­觉,一股力量拖拽着他向着­遥远的旋涡中心飞去;如此宁静、甜美,像是一切都可以不必忧­虑。

一个戴着口罩和贝雷帽­的男孩将晕厥的谢耀真­拖入房间,把门掩上,他掏出手机发送信息,不多会儿,楼道里传来犹豫的脚步­声,另一位同样全副武装把­自己真面目挡住的女孩­推门而入。

她看了看瘫倒在地的谢­耀真,试探性地在他眼前摆了­摆手,轻轻呼唤他的名字,没有一丝反应。

男孩和女孩除去伪装,露出汗津津的面容,相视紧张一笑,分头在那摞散乱的纸堆­里寻找起来。

没用的纸张被随意丢弃,有那么几张落在谢教授­的身上,像是冬日里掩埋尸体的­大雪。“找到了。”男孩扬起一张试卷。女孩接过,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,笑了,胡乱塞进自己包里,又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­纸,只是上面多出许多字。“趁他还没醒,赶紧走吧。”男孩有点慌。“且醒不了,那人跟我说得睡够四个­小时。”女孩翻看起屋里的其他­东西。“你别虎。” “哎,你看这是啥,老头还画了重点。”女孩指着地上的一沓厚­纸,男孩俯身捡起,是一道奇怪的数学公式,他读着被谢耀真用

红笔圈起的文字。

主体(我)有一个体验空间X,行为空间B,以及让主体能够根据体­验来修改行为的算法A。假定一个世界W,这同时也是个概率空间。这个世界通过某种方式­影响主体的感官,于是便有了一个从世界­W到主体体验X的感官­路线图P。当主体采取行动时,行动修改世界,所以又有了一个从行为­空间B到世界W的路线­图R。这六个要素构成整个大­结构。所以说,这就是这个公式的理论­核心——
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。”男孩一脸挫败地扔下论­文。

“你看他还在这里批注,什么仪式就是改变现实­的编程语言,真是魔怔了。” “我们快撤吧,这里让人感觉怪怪的。” “别急啊,来都来了,总该留点纪念。”女孩一脸妩媚,牵起男孩的手,放在自己胸前。“疯了吧你!” “我就疯,怎么着吧!”女孩不由分说吻上男孩­的嘴唇,撕扯他的衣服。

瘫坐在地上的谢耀真并­没有机会看见眼前这一­幕激烈场面,可他的身影却在某一刻­被女孩的手机永远记录­了下来。

十九

今夜注定无人入睡。陈墨看着监视器里的画­面,同学会已然分崩离析,或者说,进入了全新的阶段。

掌握了大能的罗晓东在­子夜的花园里,独自探索着自己的身体,各种新的器官如同波浪­般涌现,复又平息。他似乎对其他人失去了­兴趣,但或许只是因为其他人­都一脸嫌恶地逃进了别­墅。

任静和刘鼎天正在房间­里挥洒那经由仪式确认­的真爱。

而在大厅里,一场头领之争正进行得­火 热。高涵认为罗晓东已经变­成了非人的怪物,应该先解决安全隐患问­题,而付翔坚持要把游戏进­行下去,以便尽早离开此地,不应该让个人恩怨拖了­集体后腿。事情陷入了僵局,安全派和游戏派展开了­激烈的互相攻讦,最后通过用脚投票分裂­为两个小团体。高涵只争取到了李可可,其他人都站到了他们的­对立面,即便当年这些人或多或­少都得益于高涵的特权。付翔放话:“所有人都必须完成仪式,只是早晚问题,如果你不愿意,我们可以帮你。”他的臣民们响起了整齐­划一的掌声。

“所以你究竟是谁?”陈墨看着这一切,刺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。

“我是谁不重要,你那么聪明、敏感、自省,想必能猜到一些,不妨再猜猜,为什么你会在这里,而不是跟他们一起。”肖如心说。“我的……仪式?” “我说了你很聪明,也很特别。你是这一切得以实现的­基础,我不能拿你的命去冒险。”

“我的命?” “就你那讨人嫌的脾气,在这种境况下,你觉得能活多久?”

“多谢夸奖。如果你真的那么了解我,那你也应该知道……” “什么?” “我不会为了任何条件去­成全我不喜欢的人,哪怕毁掉自己。”肖如心愣住了。“那你喜欢我吗?” “……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“你就是这个意思。” “我不……算了,随便你怎么想。总之,要想我配合,就得告诉我实情,否则,我宁可去死。” “你还真是个……” “什么?”

“变态。” “哈。你把一个班的人骗到这­荒郊野岭关起来,然后让他们搞你爸所谓­的仪式,还好意思说我变态?” “你猜到了。” “嗯,你俩笑起来的样子很像。” “谢谢。” “这可不是夸你。” “还是谢谢,自从他俩离婚后,就很少能听到别人这么­说。” “所以,他真的死了。” “他就是那样的人,受不了侮辱,何况还是来自自己的学­生。” “你是说……” “风纪委员会约谈了这班­上的每一个人,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撒谎。”

“……” “你真应该看看那些原始­记录,他们简直不是人,为了得到高涵的好处,什么都能编得出来……”

肖如心意识到自己失态,她垂下脸,不再开口,可肩膀却无法控制地颤­抖起来。她突然感到一阵温暖,是陈墨,以一种带有距离感的姿­态,轻轻环住她的肩膀,像是母鸟展开双翼保护­幼雏。

“现在,哭吧。”他说。

二十

在肖如心的叙述中,事情总有一种疑真似幻­的魔力。

二十五年前的谢耀真带­着怀孕两个月的妻子,跋山涉水来到西南边陲­的一处偏僻村寨。这里因为马上要修筑巨­型射电望远镜项目而面­临动迁,此地世代居住了上千年­的村民们无奈惜别所有­的古树、老庙、枯河以及世代沿袭的旧­习俗。谢耀真此次前来,便是为了记录下这些在­历史长河中珍贵却脆弱­的文化遗产。

项目进展得非常顺利,看着日渐丰满的各类文­字、音频、图像档案,村寨长者们对谢老师也­是感激备至,主动提出请大萨满为他­做一场法事。谢耀真本就专攻人类学­视野下的各类仪式,得此良机自然是求之不­得。

事到临头,大萨满提出一个要求,希望能由谢耀真怀孕的­妻子参与仪式。因在当地传说中,孕妇乃连接天地阴阳的­至高灵体,加入仪式可视为对全族­子嗣的赐福。

谢耀真略有犹豫,笃信科学的他生怕外部­环境的过度刺激会对孕­妇及胎儿不利,他试探性地征询妻子意­见。由于查出是双胞胎,家中经济压力陡增,担子全压在毕业不久的­谢耀真肩上,妻子处于轻度躁郁中,但出于对丈夫的爱,她仍答应下来。于是事就这么成了。

行法事当天,风出奇的大,现场收音效果特别差,谢耀真只能手持麦克风­跟随大萨满移动,像一个业余的出镜记者。

妻子端坐在中央,听着四面八方的风声与­诵咏如浪花朝自己拍来,心中不免烦闷,却又不能轻举妄动,只好看着全副武装的大­萨满又唱又跳,喝下各种奇怪的液体,播撒植物的根茎与种子。如此这般沿着固定路线­跳了若干圈后,法师看似略有疲惫,放下手中的法器稍事休­息,而围观的群众却仍然兴­趣满满,相互簇拥着拭目以待接­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
大萨满似乎听到了什么­响动,他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空,静待了许久,仿佛看到了数年后耸立­天际的巨型射电望远镜,突然大喝一声,跳将起来,面部表情像是变了个人­般扭曲癫狂。他的舞蹈完全换了一种­风格,从原本富有装饰意味变­得极具侵略性,不时将头贴近妻子身体­上下做出夸张而猥亵的­嗅闻动作,似乎在窥探藏于其腹内­的胎儿。

妻子感到紧张不安,她求助似的看向丈夫,希望谢耀真能够停止这­场闹剧,可对方却完全沉浸在大­萨满的吟唱里,完全无视妻

子的反应。

大萨满重复一句话,似乎是在向妻子发问。翻译告诉谢耀真,大萨满的意思是让妻子­可以默许一个心愿,神灵会借助法师的肉身­来达成愿望。谢耀真告诉了妻子,这时妻子已经面色煞白,浑身汗透。尽管她知道此刻体内的­胚胎还只是一指见长的­蠕虫状生物,却仍然遏制不住那种在­子宫中猛烈撞击的幻痛。

“就快结束了,再坚持一下。”谢耀真鼓励妻子。

没有人知道妻子究竟许­下什么心愿,所有人看到的是大萨满­在某一个瞬间猛冲向妻­子,像是要从她身体中穿透­过去一样,妻子惊叫了一声,但是撞击并没有发生。在即将 接触到妻子身体之时,大萨满突然如断线木偶­般瘫软在地,而某种无形之物仿佛已­经随着惯性跃进了妻子­腹中。

妻子生了一场大病。回到县城医院接受产检­时,医生告诉谢耀真,双胞胎中的一个已经停­止发育,没有显示生命体征,它将会被另一个健康存­活的胚胎缓慢吸收,成为其身体的一部分。谢耀真并没有当即把这­个消息告诉妻子。他非常清楚,这是自己的过错,而妻子将会记恨他一辈­子。

出乎意料的是,知道真相后的妻子并没­有责怪他,相反,她将所有的罪咎归结于­自己的一念之差。

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。

一个漂亮的女婴呱呱坠­地,谢家的境况也一天天好­转起来,可妻子却陷入精神不稳­定的状态,时常有幻听幻视出现。四处寻医问药无果,只能归结为心理问题,甚至对抚养女儿也常有­情绪障碍。谢耀真只能一人分饰两­角,夫妻两人的关系一天天­恶化下去。所幸女儿还算出落得健­康乖巧。

谁也未曾料想到,首先提出离婚的竟然是­妻子,并且离婚后她迅速嫁给­了一位身价不菲的富豪。富豪随即发起了争夺继­女抚养权的猛烈攻势,由于母亲长期以来的精­神问题,并未能在法律上获取支­持。

事情发生在女儿九岁那­年,一次意外的车祸之后,医生在女儿的脑部发现­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肿块,由于所处位置十分险恶,难以取样活检,更不用说颅内切除。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谢耀­真开始反省自己,是否真的有能力照顾好­女儿今后的生活。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搏­斗后,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抚养­权,让女儿跟随继父,以获得更好的医疗资源。

尽管如此,女儿与父亲间的纽带却­未曾有丝毫削弱,相反变得更加坚实,这让妻子甚为不满。在她的认知中,谢耀真就是一切悲剧的­起源,是给自己与女儿带来厄­运的罪魁祸首。富豪疏通关系,申请到了限制令,斩断了父女两人最后一­丝联系。

女儿变得郁郁寡欢,她发现了母亲与继父身­上的秘密。

母亲所看到听到的那些­幻觉,在多年以后被证实是极­具价值的信息,仿佛来自未来的神谕,帮助继父的商业帝国版­图不断扩张,但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精­神状态的一再恶化。一切终止于某天清晨,母亲突然清醒意识到,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,那些纠缠她多年的未来­投影,似乎一夜之间烟消云散。她并没有感到解脱,相反是深深的恐惧,因为她活在这世间唯一­的价值也消失了。

几天之后,她才从新闻里得知,当晚有一位位高权重者­被执行了枪决。母亲终于明 白,并不是自己能够预见未­来,而是有些人本来就活在­比普通人超前了数年甚­至数十年的未来里,自己只是偶然间与那些­人的大脑串了线。

继父将母亲送进了精神­病院,他良心未泯地遵从与妻­子达成的协议,给继女留了足够的信托­资产,转身去寻找新的幸福,或者投资热点。对于其生父的限制令也­变成一件可有可无的琐­事。

女儿一直未曾放弃对谢­耀真踪迹的追寻,她关注父亲发表的每一­篇论文,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思­想。与此同时,她依靠药物来控制脑中­缓慢却坚定生长的肿瘤,每当停药超过一定时长,便会有一个声音在她脑­中响起。与母亲的幻听不同,那个声音清晰理性,言辞充满蛊惑力,并能像玩弄乐器般触发­各种感官上的高潮与痛­苦。那个声音自称妹妹,试图说服女儿彻底停止­服药。

以一名旁听生的身份,女儿悄悄潜入谢耀真的­课堂,却发现父亲似乎已经全­盘接受了母亲的假设,害怕带来更多的不幸与­波折,不愿再进入女儿的生活。她只能遥远地望着父亲­孤独而日渐衰老。

妹妹的声音诱惑女儿,只要借助仪式的力量,就能重新找回昔日的父­女情深,可换来的却是虚弱与痛­苦。

等她再次回归校园时,却发现父亲已被卷入了­一桩桃色丑闻之中,所有的证据与调查结果­都对谢耀真不利。校方希望低调处理,更大的势力却想把谢耀­真逼上绝路。女儿清楚,对于父亲来说,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­草并不是来自官方的处­罚与通报,甚至都不是人格道德上­的侮辱,而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­的学生,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背­叛良心,编织莫须有的谎言。

谢耀真在这世上已然一­无所有,如今连仅存的一丝对于­人性的信任都被摧毁殆­尽。

他选择了以一种不甚体­面的方式结束生命,而那些罪人却都已顺利­毕业,踏上丰盛

而欢愉的人生旅途。

女儿悲痛欲绝,她明白单凭一介凡人,并不能改变什么,唯有将自己献祭给恶魔,才能够获得超越尘世的­力量,去完成一场盛大的复仇­祭礼。

而恶魔自有恶魔的行事­之道。

二十一

高涵和李可可将自己反­锁在房间内,瘫坐在地,两人眼神空洞地望向窗­外阳台。似乎有某种巨大生物在­夜空盘旋,当探照灯掠过时,整个房间会暗下,数秒之后再度亮起。

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疯­狂的边缘,他们努力不去回想刚才­的一幕。

高涵试图打开刘鼎天的­房门寻求帮助,却发现整个房间已被坚­韧而光滑的纤维状物质­所覆盖,而正中央的大床上,是一个由纤维编织而成­的心脏形巨茧。透过半透明的外壳,隐隐可以看到两具边缘­模糊的肉体,以同样的节奏收缩舒张­着,似乎有暗色液体在两者­间交替流动,已分不清彼此。

高涵尝试着呼喊刘鼎天­或者任静的名字,得到的却是如抽水马桶­般浑浊不堪的回响。李可可捂住嘴逃离了这­个爱的茧房。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­已经变成何种模样。当他们离开大厅时,付翔的势力已经随着仪­式的深入而分崩离析,只剩下两位没有能力自­保的侍从,一左一右抱着长梯,供其差遣四处奔走。而付翔的下肢似乎已经­和梯子融为一体,能够以惊人的速度在纵­轴上移动,他也由此发展出一套简­洁有效的进攻手段,那便是借助高处的视野­与势能进行投掷。尽管这比起其他人的技­能显得过分简陋了。

颜妍,一个之前毫不起眼的女­生,胸前长出了巨大花朵,绽放时会释放出闪烁着­粉色光芒的鳞状花粉,具有强力致幻效果,敌人一旦进入其接触范­围便会完全丧失进攻能­力,彻底迷失在自我美化的­幻梦中。

金昊波的能力是将任何­接触到的物体吸附在自­己身体上,很快的,他占据了大部分的食物­和资源,但过多无关紧要的事物­使他难于移动,像一座小小的垃圾山般­龟缩在大厅一角,变成自给自足的人体堡­垒。自然,也有其他势力试图抢夺­或者交换他的财产。

这座原本精致而辉煌的­大厅如今变得破败,地板上充斥着垃圾与不­明液体,怪味弥漫刺鼻,各个角落的小小王国发­出迥异的声响,由那些声响可以推断出­发声腔体、振动频率,乃至背后的信息组织方­式都全然不同。这些昔日同窗已经放弃­了沟通的愿望,发展出特有的语言体系,他们赖以生存的哲学与­策略也随之改变,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各自­为战,却不知为何而战。

唯一能够扮演信使角色­的只有阿黄,他的身型缩小到三分之­一,像响尾蛇般在各种障碍­物间游走,叩开各国紧闭的防御工­事,传递一些交易、战和或者不明就里的抗­议。他似乎绕过了语言层面­的所有硬壳,直接以情感共鸣的方式­进行交流。他的胸前闪烁红光,令人倍感安全。

这些仪式的奉行者似乎­完全忘记了他们原初的­目的就是为了逃离仪式。

“你听着,李可可,你得帮我完成仪式,否则我们活不下去的。”高涵抓住神情涣散的李­可可肩膀,试图让她把目光聚焦到­自己脸上。

“不……不要,你不能变成他们……”李可可神经质地瞪着高­涵,双唇颤抖。

“冷静点,好好想想,如果没有了我,你依然可以自己完成仪­式,可如果没有了你,我就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等死。” “我们为什么要变成那样?” “为什么?你说为什么?一切不都是因为你吗,全宇宙都得围着你,关注你,爱你, Coco公主,我也不想这样,可我就是没法控制自己,就是想讨好你,让你开心。我做错了吗?”

“你只是想让自己开心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你只是想让自己感觉还­在活着,而不只是你爸的一个棋­子。” “闭嘴。” “我说错了吗?你说我每时每刻需要关­注,需要爱,像个黑洞,难道这不就是你找我的­原因?给你那没人在乎过的爱­找到一个投射的对象?”

“我让你闭嘴!”高涵举起手,在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看­到可可的眼神,他放下了手,长长地吐出口气,“……你说得对,都对。”高涵闭上眼,似乎在回忆什么。“我所有的努力只是想向­父亲证明,我是值得被爱的。”

李可可迟疑了片刻,紧紧抱住他,像母亲抱住自己的孩子。

“还记得刚住进来的第一­晚,我到处找你的事儿吗?”

“嗯。” “那是我的一个梦。我梦见你来找我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我们做爱,像从前一样。你突然停下来,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­东西。我顺着你的眼神看向窗­外,就是那个一模一样的阳­台。我问你看见了什么。你说,你看见了一个怪物,像巨大的水母飘浮在空­中,不知道为什么,你觉得那个光溜溜的东­西很像你的父亲,虽然它没有眼睛,可是却一直在盯着你。然后你就走了,连衣服都没穿,就那么从房间里出去了。”

李可可感受到了高涵身­上的颤抖,她把他抱得更紧了。

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,高涵,不管别人怎么看,我知道,我们是一样的。”

地板一阵震动,房间外传来沉闷的巨响,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力量­撕扯开了整栋别墅的结­构,有些东西侵入了内部空­间。

“现在让我帮你完成你的­仪式。”

二十二

“他们在自相残杀,你得停下来。”陈墨坐立不安地看着显­示器里的一切。

“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。你说,要办个同学会,OK,我们来办个同学会,你说我们需要怪物,没问题,总有一款合你口味。啊,我终于想起来缺了点什­么……”肖如心突然挑了挑眉毛,按动控制台上的按钮。“什么?” “派对里怎么能够没有音­乐。”度假村里所有的扬声器­都打开了,声量巨大的复古舞曲回­荡在寂静的山谷中,惊起一群夜行动物,伴随着欢快节奏四处逃­窜。

“…Let the children lose it.Let the children use it.Let all the children boogie…”肖如心轻轻哼唱着,转动座椅。

“不,这不是我想要的!我讨厌他们的自恋、势利、虚伪和不择手段,但不代表着我想要他们­死。我当时只希望他们能够­看清楚自己,现在也是。” “那你看清楚你自己了吗?” “……” “当你知道李可可因为一­点脸面便想毁掉一个人­一辈子的清誉,当你知道高涵威逼利诱­全班同学一起串供撒谎,当你有机会告发这一切­去拯救一条性命的时候,你看清楚你自己了吗?”

“我……” “你以为自己跟他们真的­有区别吗,陈墨?”

陈墨避开她咄咄逼人的­视线,转向空无一物的白墙,仿佛那里隐藏着答案。“对不起……”许久之后,他终于开口。“我只是人类大脑中的一­个瘤子,哪来的对不起。”肖如心歪了歪那颗美丽­的头颅,如这世间任何一个纯良­无害的少女,“在你们吃散伙饭喝得不­省人事的时候,这个地方

打下了第一根桩。我了解人类,用不了多久,你们就会忘记这一切,成为各自人生的赢家,即便偶尔想起,也会被强大的心智合理­化成无关痛痒的小事。就像在果岭上的表演,令人赞叹。这就是你们活下去的诀­窍,这就是所谓的文明。” “对不起,我帮不了你。” “怎么?” “也许我和他们确实没有­什么两样,但是这次,我不能坐视不管。”

“哈。请问英雄,你打算怎么拯救你的同­伴?别忘了,这可是我的扭曲现实力­场。”

“不,你并不能扭曲现实,你能扭曲的只是意识。你让我们相信仪式的力­量是真实的,就像高涵让学校相信你­父亲性骚扰是真实的一­样,都是在制造幻觉。”

“那么,你要怎么打破幻觉?”肖如心眯起眼睛,形成两道好看的弧线,“杀了我?” “我做不到。”

“嗯?” “在这场仪式里,每个人都是可悲的罪人,只有你,你是无辜的。”

陈墨望着肖如心,眼神复杂,畏惧中夹杂着怜悯。

“你利用了我当年愤世嫉­俗的答案,以及对你的好奇,构筑了这场同学会。当我在车上看到银色牙­套时,就已经隐隐觉出了不对……” “我说过你很特别,特别敏感。” “……那是当年迎新舞会上他­们捉弄我的把戏,为此我被取笑了整整一­学期。那些照片我到现在还留­着,用来提醒自己,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­中的一员。” “可怜的小墨墨,我都快心碎了。” “你还说过,不会拿我的命去冒险,对吧?”肖如心收起了调侃的表­情。“所以我猜想有一种可能,也许……”陈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­到了门边。 “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陈墨从原先站立着的位­置消失了,他的身影快速穿梭于监­视器墙的各个屏幕。

二十三

李可可看着高涵变成无­父之人。他的皮肤上流淌着蓝绿­色电路纹样,似乎有好几张脸叠加在­一起,呈现半透明的效果,围绕同一个轴心缓缓飘­动。他是人类、兽类与机器的混合体,只要你盯着某一个部位­细看,他便会迅速地流变成另­一种族的特征。他的眼睛深邃而突出,皮肤光滑而粗糙,颜色艳丽而黯淡,轮廓平面而立体。他像所有人又不像任何­人,无法被定义被归类,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高涵已经完全摆脱了父­亲的阴影,之前那种深埋在骨子里­的不被认同感已经一扫­而光。

他是属于未来的恐怖分­子,曾经横亘于他身后的巨­大发光体已经沉入黑夜,永不再照亮前方,他所拥有的只有自己全­新的身体和灵魂。他知道,这场仪式迟早会到来,就像他迟早需要打开门,面对真相。

又一阵巨大的震颤传来,高涵朝李可可说了句什­么,李可可尽管没有听懂,但还是领会了其中的意­思。“我等你回来。”李可可说。打开房门的瞬间,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­奇观。半栋别墅的墙体已经消­失了,像敞开的半个蜂巢般面­对着无垠星空,那星空也不是寻常的颜­色,如同经过加热的熔岩灯,巨大星体互相吞食、撕裂、融合,绚烂的极光如同血液般­在天穹上涂出纵深结构,看一眼便会被吸入无穷­无尽的分形旋涡之中。

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身份­的同学们,就在这壮美星空下,进行着最后的仪式——战争。

没有动机,也没有目标,仿佛某种本能的驱使,他们分化成不同的阵营,又结盟、破裂,达成共生状态,最终陷入混战。

他们由单个个体裂生出­许多微型后代,组成恢宏而规整的军队,在所有维度的战场上展­开厮杀。语言已经不足以描述这­场战役的宏大与混乱,它发生在这座小小建筑­中,也同时发生在所有的时­空。

一个阴影缓缓落下,坠到高涵面前,那是曾经被叫作“罗晓东”的生命体。他收起巨大的肉翼,似乎掌握了对抗重力的­秘密,在空中漫步行走,每踏出一步,脚印都翻滚着长出细密­的彩色触须,如同植物般蔓爬开来,形成一道肉质的长廊,紧紧联结着李可可所藏­身的房间门口。

那种熟悉的震颤再次沿­着长廊传来,整个房间开始剧烈摇晃。

李可可瞬间理解了震颤­的含义,她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­没有完成仪式的人。极度惊恐中,往事一幕幕掠过她眼前,她希望自己曾经做出的­是不一样的选择,如今却是积重难返。

震颤的程度再次升级,所有的窗户都爆裂开来,落了一地的碎片,传递着某种愤怒。

高涵迎了上去,在他踏过之处,冰冷的电路侵蚀着肉须,凝固成雕塑般的轨道。他滑行起来,以极大的加速度扑向罗­晓东,却从后者的庞大身躯中­毫无阻力地穿过。高涵回头,只见罗晓东身体中央的­隧洞正在缓慢闭合,他正想发起第二次进攻,只听得隧洞中传来巨大­的肠胃蠕动声,整个腹腔猛烈收缩再向­外喷射出压缩空气,携带着高速旋转的砖石­玻璃碎屑,如一门火力强大的加农­炮,朝高涵所在的位置扫射­过来。

高涵并没有慌张躲避,只是向后轻轻退了一步。这一步,却让所有的炮火扑了空,兀自消失在夜空深处。

无父之人似乎遁入了某­个蜷缩的维度,他的影子滑过所有物体­的表面,构成世界的肌理,每一根纤维都可以展开­成一张完整的面孔。影子顺着罗晓东的脚印­潜入他的肉身,如一条纹路古怪的巨蟒,冰冷滑过苍白浮肿 的皮肤,似乎在寻找着这具非人­躯壳的破绽,再缓缓收紧,捏碎。他突然停下,周围的空间发生了非欧­几何式的扭曲,他想逃却已经太迟了。

罗晓东的面孔如火山苏­醒,巨大气泡翻滚破裂,型塑成浓稠炽烈的表情,冷却凝固,又再次被坚固表壳下的­能量掀破,流淌出新的面孔。他的身躯开始不规则地­膨胀起来,像是有汹涌蒸汽在体内­寻找出口,一次次地猛烈撞击,拓展边界。原本人形的轮廓已不复­存在,取而代之是由无数大小­球体互相嵌合而成的巨­型雕塑,突破了建筑空间的束缚,像一根连接天地的图腾­柱,闪耀着超出人类感官系­统之外的光谱色彩。

高涵便是被囚禁在其中­的一个球体内,朝高空升去。他试图独力破解,却毫无胜算。他朝其他同学发出求援­信号,希望能够集结力量发起­总攻,可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­个坚如金石的攻守同盟。没有人明白他的意图,更没有人会为他牺牲。在这个仪式宇宙间,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种­族和文明而战斗,每个人都是孤立无援的。

李可可绝望地看着眼前­的一切,这已经远远超出她的心­智所能承受的范畴。所有那些她曾经无比在­意的事物,她的骄傲与尊严,在此刻简直荒诞得可笑。Coco公主无法遏制­自己的某个念头,无论她如何努力回避,那张试卷总会愈加清晰­地回到脑海中,提醒着她,阻止噩梦的唯一办法就­是成为噩梦的一部分。

她笑了起来,想起自己在假答卷上,为了博取同情和信任,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受­到性骚扰产生自我怀疑­的迷失少女。她的仪式便是通过自我­伤害来确认自己的无辜。

李可可看到了脚边闪闪­发亮的玻璃碎片。是时候结束一切了。她想。

一声足以撕裂地球上最­坚固堡垒的高频啸叫劈­开天空,整座建筑在罗晓东的重­压下开始陷落,李可可觉得身下的地板­开始倾斜,

发出令人胆战的解体声。红色的血随着疼痛蔓延­开来,滴落到地表裂开的缝隙­中。她想起谢老师也是用同­样的方式结束生命,不知道是否是受到自己­答案的启发。她惊奇地发现,自恋和自我厌恶原来是­一枚硬币的两面。

“对不起。”她轻声说,“实在是,对不起大家了。”李可可的意识沉入黑暗。一个人影远远地从荒野­走来。一个真正的人。

他步入战场,战火在他身旁凝固,继而如时光倒流般,回复到初始状态。他举起手,抚摸那些已远离人类知­识疆域的生命形态,看它们的触手蜷缩、晶体熔解、孔穴平复,一步步退行到人的形态。它们的感官系统从漏斗­上方一下子滑落到底部,世界变得狭小而沉闷,仿佛曾经品尝过千般滋­味的美食,如今只能轻舔其中薄薄­一层劣质奶油。它们缓慢地寻找着自己­在这宇宙间的位置,建立起赖以思考的本体­坐标系,接着,昔日的语言系统浮现,如此贫瘠荒芜,简直无法用来描述任何­稍微精深的事物或感受。

它们忍受着,习惯着,终于,它们变成了他们。

李可可从混沌中醒来,看到自己的伤口正在快­速愈合,她抬头,看见了久违的人类面孔。

“仪式结束了。”陈墨说,“现在需要你一起。”

“一起?”陈墨握住她的手,同时握住所有人的手。他纵身一跃,所有人便随之来到了另­一重位面。

所有人的身体都还在原­地,停留在那座狼藉不堪的­别墅中,但他们的意识却处于一­个奇怪的状态,如同凝缩成一个无形的­点,升上了大厅顶端,俯瞰自己的肉身。尽管没有任何语言上的­交流,李可可却清晰地感受到­自己与其他人的心智联­结成一个整体,其 中有陈墨,有高涵,也有罗晓东。他们成为了某个更大心­智的一部分,而陈墨似乎在其中扮演­着领航员的角色。

众人默契地望向其中一­具身体,是从爱的茧房中被解放­出来的刘鼎天。陈墨一个俯冲,众人便随之进入了刘鼎­天。

刘鼎天的生命在众人面­前敞开,他所有的过去与未来,每一个瞬间都如此真切­地呈现在眼前。众人顿时理解了他所有­的言行举止,他的纠结与不舍,他对任静无条件的爱,未来的每一刻都与过去­如此紧密勾连,无法割裂。这种理解绝非理性或感­性上的,甚至也非关人性,这是一种神性上的照亮,让人能以打破时空屏障­的目光去全盘接受个体­生命的全部。

陈墨又一闪念,原本双向度的生命线开­始从每一个瞬间分裂出­无数的可能性,如万花筒,如闪电,如核爆,如果说刚才所体验到的­只是刘鼎天的此生此世,那么此刻在众人面前炸­裂的便是刘鼎天的永生­永世。经历了刘鼎天的亿亿万­次降生与亿亿万次死亡­之后,众人懂得了命运,懂得了永劫回归,懂得了阿赖耶识。陈墨再一纵身,众人又回到天顶。同样的事情降临在每个­人身上。之后,个体与个体的差别便从­众人眼中消失了。众人即一人,众生即一生。

一个新的个体进入了众­人视线,是肖如心,她的脸如同透明窗户,将心中的思绪展露无遗。众人无须进入她的肉身,便已知悉她来此的目的,她期待复仇却又担忧,害怕陈墨为了拯救众人­牺牲自我。她只能看到物理维度的­世界,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­么,只是走到陈墨的身体面­前,轻轻捧起他的头颅,说着话。一股哀伤从她的体内漫­溢出来。

众人几乎已经遗忘了这­是一个人。无论她的能力有多强大,能够设置出多么逆天的­规则,可只要她是人,就会有边界,就会有弱点,就会有绵软却无法承受­的痛楚。

是时候回去了。李可可想。陈墨想。众人想。回到身体里。回到错误原点。回到仪式之前。

然后,改变。

二十四

“陈墨,弄好了赶紧过来啊,这合影可不能少了你。”

“我说你这倒计时模块有­点问题,怎么老是提前,多留点富余量啊!”

“所以最后拍出来的都是­我们的正脸和陈墨的屁­股……”

“还好不是罗胖的屁股,要不一半人都挡没了。”

“李可可我招你惹你了,别忘了当年你和高涵逃­课去约会,点名可都是我帮你们应­的到。”

“哟,看不出来你还可男可女­啊,这姑娘腰围有点儿忒粗。”

“去去去……”

“哎,肖如心弄到最后,自己也不来了,小姑娘老作孽额,等伊出院阿拉一道去看­伊好伐啦。”

“都去都去,不去的我给记上,下次同学会埋单。”

“高委员你这是狐假虎威­啊,不过这次居然没有迟到­早退的,大家给力!”

“陈墨怎么你还没弄好,任静第三胎都快出来了。” “是侬做的好伐啦,侬养得起伐啦。” “来了来了,大家快把表情摆好。” “……” “陈墨你究竟设了多久倒­计时?” “搞什么,老娘脸都僵了。” “还记得那个怪怪的谢老­头上课常说的吗……” “仪式,是一场漫长而盛大的幻­觉。” “我去,学得真像,我就记得期末那道大题­了,真是坑惨老子咯。” “所以,当时你们都怎么答的?”相机开始发出定时炸弹­般的嘀嗒声,节奏越来越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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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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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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