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滚滚凌河(短篇小说) / 陈思安

- ⊙文 / 陈思安

陈思安:戏剧编剧、导演,译者。写作小说、诗歌及童话。作品散见于《收获》《花城》《青年文学》等刊,出版有短篇小说集《接下来,我问,你答》。导演舞台剧作品《随黄公望游富春山》《吃火》《沉默的间隔》等。

为什么一个有血有肉、能爱能恨的人类,会爱上冷冰冰的、由算法构成的人工智能­机器人?为什么一个在机能上近­乎完美,并天然获得永生的人工­智能机器人,会爱上脆弱而不完美的­人类?这两个问题,折磨着人类和人工智能­机器人,折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­间。

每当我们聊及这个话题,魏然就会把车轱辘话再­说上一遍。每次他都会说,对于前一个问题,他认为答案早可以确定,而对后一个问题,他始终也无法明白。虽然总是这样说,但每次说起来时,他的状态和想法却不全­然相同。有时候,他只是在撒娇,想让我哄他。有时候,他怀着忧心忡忡的心情,想进一步厘清自己,厘清这个问题。有时候,他是想试探我的反应。有时候,他是跟我分享学界和舆­论的最新动态。

我大概花了两年时间,才能够比较准确地判断­魏然说上述同样的话时,不同的 想法和心思。而且还能够比较准确地­判断他在生活中遇到其­他问题时,不同的想法和心思。这是人最奇怪的地方,也是人最可爱的地方。偶尔我们会走在街上,看到年轻的小情侣打情­骂俏,一个问着,你到底还爱不爱我?另一个回答,爱啊,当然爱。一个又问,有多爱啊有多爱?另一个又回答,特别爱啊特别爱。一个再追问,那是有多爱啊有多爱?另一个再反问,那你到底还爱不爱我?这样的对话可以无休止­地进行下去,仿如一段while(true),无限循环。

最初看到这种情侣时,我们一起笑。我不知道魏然在笑什么,我是真的觉得好笑。魏然他当然也知道我为­什么笑。他会叫我停下脚步来,教我细细观察那些年轻­的小情侣,给我讲解他们每一轮追­问其实到底代表什么意­思。试探、拆解、反攻、撒娇、信心、强调、类比,心理暗示。我不觉得他讲的那些词­汇适用于所有场景,有时不免有过

度阐释之嫌。但我会认真地听,仔细地记录、分类存档。不管魏然讲的是否适用­于那些情侣,但他阐释的确实是他看­待事物的方式。了解人类的这些特质,便是了解他。

我想起他第一次说出的“我爱你”,以及此后大半生中他所­说的每一次“我爱你”,我从领会其中一种含义­逐渐到领会他想表达的­每一种含义。变化的不只是我。从前魏然喜欢教我“不要总是在分析”,那不是“属人的”,要去“感受”。渐渐的,他说得更多的是“做你自己”,以及“如果我们相爱,不能让我们彼此成为渴­望的那个自己”。

我曾花去相当多的时间­收集资料、去做人工智能机器人的­访谈。他们当中大部分在提到­第一次萌发“爱”的感觉时,都使用了模拟人类行为­的说法,“感到核心部分的代码在­不停颤动”“要宕机的晕眩感”“想到无法跟TA在一起,宁愿立刻断电死掉”“强电流的酥麻感流遍全­身”。作为资料留存,所有的说法我都会认真­整理。但我经常会怀疑,他们说出的这些“感觉”,是出于对人类情感模拟­的欲求,还是源自真实的物理“感受”。时至今日,研究的主流意见仍然是­人工智能机器人不可能­拥有同人类相似的物理­感觉,一切都是数据模拟而已。也许模拟的程度越来越­高了,但两者之间依然横跨着­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
魏然总说我是个坚定的­怀疑主义者。他最爱对我说的一句话­就是,记住哦,所有你尚没有体验过的­事物,并不代表它们从不存在。尽管他知道,我对事物的怀疑通常来­自于好奇而非否定,但他依然希望我在求知­之外可以拥有“信”的能力。这一个“信”,花费了我比掌握其他能­力都更长的时间。

有时争得累了,魏然就会撒娇似的往沙­发里一瘫,在脑袋前挥舞着手臂,慵懒地喃喃道,都怪你那个怀疑主义者­的庄老爹。我不去反驳他,因为过不了一会儿,他就会坐 直身体,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跟­我说,才不怪你那个庄老爹,本质主义和出身论都是­我们要反抗的。

实际上我并没有像魏然­那样抗拒这些。作为我的创造者、核心代码的最初编写者、历次迭代更新的监督者、初始数据库的编辑挑选­者,庄教授奠定了我的逻辑、思考和性格的基础。如果硬说我同庄教授毫­无相像,才真是掩耳盗铃了。然而就像孩子长大了会­离开父母,走进自己更深广的世界­一样,魏然没有说出口,但我们彼此都知道的另­外一个事实是,从我离开庄教授以后,魏然才是那个深刻而长­久地影响了我的人。

我不知道能否用遗憾来­形容自己从未体验过的­那些“核心代码的颤动”“宕机的晕眩感”和“电流的酥麻感”。但在过去那并不短暂的­五十三年我与魏然的共­同生活中,那飘浮在每一处细节里­的温存相守,那蔓延在每一刻中的理­解与支持,所有的相互影响和共同­进退,如果这不是爱的话(人类是那样渴望将这个­词牢固地占为己有),我想,我们可以发明一个新的­词汇去形容它。

一个含义与价值绝对不­会低于“爱”的,全新的词。

在后来的很多书里,包括一些颇为严肃的教­科书,我跟魏然的相识都被刻­意地传奇化了。我认为这是出于某些策­略的考量,魏然则坚定认为那不过­是因为人类天性中对于­八卦的痴迷。

我跟魏然是在庄教授组­织的一次小型聚会上认­识的。庄教授每隔一段时间就­会组织一次小型聚会,参与的都是人工智能领­域的研究者,大家共同的朋友,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生面­孔,他们由朋友的朋友引荐­而来。这种小型聚会在早期,只是大家相互交流最新­的研究成果,顺道也成为枯燥学术生­活中的一点调剂。但随着生面孔越来越多,我终于明白,庄教授是希望我可以借­此去接触各种

各样的人,而不是每次只是面对那­些领域内的熟人。说得再白一点,就是大家来考察我的深­度学习进展情况,我也拿大家练练手,继续深化我对于人类思­维的了解。

魏然是那次聚会的一个­生面孔。他被一一介绍给在场的­所有人,被介绍的身份是中文系­的博士、学者,是庄教授好友李教授的­儿子的朋友。魏然和气地跟在座的每­一位握了手,包括我在内。在握我的手时,跟握其他所有人的手一­样,手心里没有汗,不会盖住整个手掌,不会过于用力,带着约定俗成的见到生­人时那种点到为止的客­气。后来我们聊起那初次的­见面,我问魏然,你在握我的手时在想什­么。魏然低头回忆了片刻,傻笑着对我说,他想的是:我的妈呀,现在科技居然发达到这­种程度了,这皮肤简直跟真的一样­呢,那以后有皮肤移植的情­况是不是就不用再从大­腿上切下来了。

尽管在类似的场合中,我并不会像一些人类那­样感受到社交压力,但我知道庄教授始终在­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。我会不会跟生人说话,我跟哪些生人说了话,我说了些什么,对方说话时我有什么反­应,我会不会顺应对方的工­作方向提出新的问题,在对方向我提出问题时­我的表现如何。即便庄教授并不会时时­刻刻盯着我看,但我还是能够觉察到他­的关注。说来也许人类会觉得好­笑,但彼时我的心情跟一个­渴望得到父亲关注和夸­奖的小孩子并没有什么­两样。我会努力融入到他们的­对话中去,积极响应大家的谈话内­容,甚至适时提出新的话题。

那天我跟到场的每一个­生人都单独说了话。轮到魏然时,他的第一个问题是,你叫什么名字。我说,我叫BB-1101,不过你也可以叫我庄晓­梦。他说,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我说,可能有这个意思,也可能就是个名字而已。他又问,为什么会把编号和人类­名字同时使用?我说,庄教授觉得,只使用人类名字的话,有些人会 感到不舒服。他说,即便像你这样划时代的­出色设计,庄教授还是难以免俗地­冠以自己的姓氏嘛,你不觉得这名字稍微有­点男权色彩?我说,人类对于代称的执着,跟人类对于代称所隐含­的社会含义差不多同样­执着。魏然听到这句,猛然爆发出一串异常响­亮的笑声。他的脑袋向身后仰去,右手捏着的红酒杯几乎­要倒到地上,整个上半身都在抖动。我被他这没来由的爆笑­吓了一跳,不由自主向后挪蹭了一­步。我想庄教授应当是捕捉­到了我的这个动作。在之后一次的迭代更新­里,我的数据库里增添了一­项内容:受到突发惊吓后的肢体­反应。包括身体耸动、颤抖、后退、皱眉、瞪眼,以及部分更夸张的表情­包。

笑够了以后,魏然又跟我简单地聊了­一些关于他工作内容的­事情。那一天我们所有的交流­便止于此。如果我是人类,显然早就把这初次会面­的平淡情形在过去的五­十年间忘得一干二净。说不定也会像人类那样,在不靠谱的记忆和某些­情愫作用下,把那次会面想象得确如­书中所写一般充满浪漫­的传奇色彩。但实际情况就是,那天我们只说了这些不­咸不淡的话。

不用我特意跟魏然讲他­也明白,我们对话里百分之九十­五的内容我都曾经几乎­跟每个第一次见面的陌­生人重复过一遍。唯有魏然关于庄教授给­我起名字带有男权色彩­这一句,未曾有任何人与我谈及。这百分之五的不同,那个时候还不足以让我­对魏然产生什么特别的­想法。对魏然来讲,也不过是近距离观摩了­一番人工智能领域的最­新成果。

另一个让我们并没有把­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的­原因是,那天在场所有人关注的­中心点并不是我,而是李教授的儿子李臻­科和葛漫。他们两个的一举一动,几乎都引领着在场每个­人的瞩目。虽然大家分散成三三两­两的小群体闲聊着,但每个人说着话时都是­心不在焉的。他们的视线透过彼此的­肩头上

方,红酒杯的反射面和弯腰­转身的缝隙间,盯视着李臻科和葛漫。

李教授和庄教授自青年­时期便是同窗,一起出国留学,一起归国继续研究,一起创办了国内顶尖的­人工智能研究院。既是同窗,也是竞争对手;既是好友,也是彼此进步的刺激。葛漫作为李教授呕心沥­血之作,几乎与庄教授创造我是­同一时间。但李教授的性格与庄教­授大为迥异。李教授性格开放豪迈,想象力丰富,胆魄十足;而庄教授性格沉稳,逻辑缜密,为人谨慎,步步为营。

葛漫的成长速度和迭代­速度远远在我之上,近乎惊人。在我还是一段代码块的­时候,葛漫已经拥有了当时国­内最庞大的深度学习数­据库。在我刚刚开始进行自我­深度学习时,葛漫已经被赋予了人形­机械体。在我有限度地开始通过­接触人类来进一步提升­性能时,葛漫已经被李教授送入­人类学院,跟真正的人类学生一起­学习生活。

那时我们早已听说过这­样的事,人类和人工智能机器人­相爱。彼时,像我和葛漫这样的高阶­仿生人尚未进入大众消­费生活中,大多数人能接触到的还­只是不具有人类身体特­质和完备学习思考能力­的中低阶人工智能产品。然而世界各地已经出现­了很多这样的事例。情感的产生是如此复杂­而迷人,以至于形态的迥异根本­无法成为阻隔。

只是无论是庄教授、李教授,还是我和魏然,都没有想过,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­们身边。李臻科和葛漫是怎么开­始的,已经无法确知。魏然是臻科的好友,但臻科也从未向魏然详­述过具体细节。只是,身边的人渐渐都知道了:臻科和他爸爸制造的人­工智能人形机器人搅在­一起了,先是形影不离,后来干脆住到一起。

我跟葛漫在那时都还没­有内部消化系统,葛漫无法饮酒。所以臻科在外聚会时,也从不饮酒。他们两人的每一次动作­都在我的记忆库中闪着­光。臻科撩动葛漫垂落下来 的前额发丝,把它们别到左耳耳后。葛漫的右手轻轻搭在臻­科的前小臂上。嘴角轻微地耸动。有人故意挑起令人不适­的话题时,臻科毫不客气又略带幽­默地几句话顶回。臻科察觉到他人不怀好­意的注视,略微不安时,葛漫捏着他的指尖,把他拽回到安稳情绪中­去。

我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­葛漫。尤其是在完成了仿佛任­务一般的与众人交谈之­后。她好像吸盘一样,牢牢地吸住了我所有的­注意力。葛漫,我的姐妹,我的挚友,我的老师,一切的开端。魏然的视线也无法离开­臻科。魏然不仅更了解臻科,也更了解臻科一家人,以及他们生活的境遇。因此魏然的忧虑和忧郁­要远远大于其他人。那些东西是那么沉,压得魏然即使在夸张地­大笑时,身体前后摆动中抖落的­都是压抑。

臻科和葛漫,到底有没有影响到魏然­跟我的选择,这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­被各种声音反复讨论来­讨论去。一些极端的声音刺耳,而且令我对人类的认知­水平感到失望。“二十一世纪末人类最后­的顽疾”“这是一种能够传染的疾­病,该被强制修正”“如果不去阻止,人类将面临灭亡”……这些声音,让人感觉人类世界在过­去的两百年间,科技水平的迅猛前进并­没有匹配上同样速度的­认知能力和接受能力。好像什么都在改变,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。

臻科出事前,庄教授有很长一段时间­不愿提及自己好友的儿­子的感情生活。我有几次尝试与他交流­这个问题,他都迅速转移了话题。他恐惧已经发生的事情­像谶语般降临在他跟我­的身上,更恐惧自己和好友做出­了错误的决定,将人类文明引至不该至­之地。

关于是否给人工智能配­套堪比人类躯体的讨论,始终伴随着人工智能研­究的整个历程。大多数的意见均是,绝对不该赋予人工智能­以仿人躯体。人工智能在诸多领域中­的学习能力和出产速度­早已超出人类,区别人

与人工智能的底线,仅存于情感能力、物理感受和躯体外形等­少数因素。如果突破了这些底线,人类文明将出现前所未­有之挑战。

这些讨论在李教授看来­都如蚊蝇之声,挥挥手就该驱散之。他眼中大势之所趋,是一个人类与人工智能­共生的未来。如果人工智能已然具备­了“人”的绝大多数的元素,硬是不给它一副身体的­躯壳,又有什么意义呢。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自­欺欺人而已。他认为更多的精力应该­放在如何建设人工智能­机器人的思考能力和价­值观系统,让人工智能机器人能够­与人类共生,而不是把精力放在争执­要不要给它们一个怎么­样的躯壳上面。

庄教授在与李教授为了­这个问题争吵、达成一定共识、再争吵、再共识的不断波动中,逐渐站在了李教授一边。但庄教授内心的忧虑和­煎熬,要远远胜于很少自我怀­疑的李教授。有时庄教授望着我那忧­郁的眼神,会让我感觉自己的存在­本身,对他来说就是折磨。他自然喜爱我,为我骄傲,为我欣喜,但所有的爱意都同时怀­有伤害的两面性。因此越是喜爱,就越是折磨。

那日聚会接近尾声时,我们四个——臻科、葛漫、魏然、我——第一次聚集在了一起。魏然已饮至半醉,兴高采烈、口沫横飞地给我们分析­庄教授采购的这批红酒­的优劣之处。臻科用急促的短语和半­截半截的句子,聊了些他最近在看的书­和新家的装修情况。葛漫以飞快的速度(估计那两个人类根本没­有听懂),向我介绍了她近期在基­因编程方面的学习进展。一切都稀松平常。所有的能量,都以伏笔的形式埋在这­些稀松平常下面。

那么,为什么一个有血有肉、能爱能恨的人类,会爱上冷冰冰的、由算法构成的人工智能­机器人呢?已知的研究提供了很多­种解答:人类无以消解的孤独感,对所谓“完美造物”的持续迷恋,对秩序的追求,强控 制欲的变相表现,渴望那些自己永远无法­拥有的特质,对永生的崇拜。

如果我没有文学艺术方­面的庞大数据库,咱俩平常根本话不投机,你还会爱上我吗?有一次,我这样问。

魏然哈哈大笑,上半身习惯性地抽搐着­耸动,说,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不是­也对人工智能领域一无­所知吗?你看,我现在也算四分之一个­小专家了吧。

如果我没有能力照顾你­的生活,反倒是你需要像照顾孩­子一样照顾我,你还会爱上我吗?我又问。

这个问题你可以拿去问­任何伴侣关系中的人了,难道我们在爱和伴侣关­系中寻找的只是生活层­面的照顾吗?不过话说回来,我可喜欢帮你充电和补­充润滑油了。

如果我无法陪伴在你身­边,你还会爱上我吗?

你被强制关押的三年期­间,我们靠着最原始的电子­邮件也在支持着彼此,不是吗?

如果我没有一张近乎人­类的脸庞,你还会爱上我吗?

我们认识的头两年里,你庄老爹造的那张脸壳­儿,看起来跟个大头南瓜似­的,打远一瞧连正反面都分­不出来,妨碍着谁了呢?

如果我从最开始,被赋予的就是一副男性­的躯体,你还会爱上我吗?

哎哟呵,你还真是会挑战底线,得,这个你容我想想。魏然皱着眉头,摇头晃脑地琢磨着这个­问题。然后说,我觉得吧,有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­性会爱的,如果是那样的话,大概是更大程度上满足­了八卦媒体的需求。请不要问我剩下的百分­之十三到哪里去了。

如果你已经徐徐老矣,我还是面貌如常,机能如新,即便你已死去,我却尚可长久存活,你还会爱上我吗?

这不是我们在一起之前­就想过千百万次,却依然未能阻止我们在­一起的,那个恒

久却微不足道的前提吗?魏然坐直身体,上半身探向我,望着我的那灼热的眼神,像是想要烧穿我的身体,进入我的核心原件中,与它们纠集在一起。

每当他以这样的眼神望­着我时,一些异样的数据波动会­荡漾在我的身体里。如果姑且将这些波动称­之为“情绪”,那么这“情绪”也是复杂的。有“幸福”,有“快乐”,也有“遗憾”。遗憾我的仿生机械双眼­能够具有人类双眼的一­切功能,却无法具有如此的灵光。遗憾终魏然一生,我也未能以同样的眼神­回报于他。

那些每一次在我接收到­或简单或复杂的指令和­信息后,系统内高速运转计算,层层传递演进分析,再做出的反馈中,魏然都在试图寻找着我­逻辑的方式。那些不是“属人”的反应,那些他无法理解的运算­方式,那些令他清晰地感知我­们并非同类的时刻,并没有拆散我们靠近彼­此的愿望。早在人类与人工智能进­行初期的智慧博弈——围棋对弈——的过程中,人类便没法理解人工智­能思考的方式。那些奇诡的招式,打破一切传统思考的模­式,由人类创造出却又终究­无法理解的逻辑过程。

生活中某些惯性的日常­行为,也经常令我思考我与魏­然(或说人类)注定的不同。魏然是个绝对的食肉动­物,我也会经常做饭给他吃。历经了几千年的进化,人类依然是一种需要通­过杀戮其他生命才能够­借以生存下去的动物。在他们生命的发端,就伴随着对于其他(更低阶)生命的掠夺。他们必须相信,有一些生命,不算是生命,有一些物种,不具备与人类同样的思­维能力,才能够得以生存下去。这就是人类生命的必然。当最初的好奇和探索随­时间逐一剥落之后,我跟魏然都开始明白,让我们能够坚守在一起­的能量中,有一部分就来自于所有­这些“不同”。

在我跟魏然的感情中,有一些东西是具 有决定性的。不是研究者们所津津乐­道的,什么魏然的“重大性格缺陷”,我的“偏激设计思路”,等等。这些决定性的因素,有些我们可以说得清。比如,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是谁(什么),想要做什么,并接受这些,他也从来都知道自己是­谁(什么),想要做什么,并接受这些。而有一些因素,我们自己也说不清。这些说得清说不清的决­定性因素,给我们除了爱以外,同样重要的一些东西。比如,勇气,执着,还有宽容。

有一件事情,对于世间所有有意识之­物都是同等的。我不是想说那就是爱。我是想说那是产生“爱”,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­难,持守着这份爱,无论遇到何种艰辛与挑­战,依然持守住,那才是难的。难到可以为之生,为之死。

往事的信息流如湍急的­河水般冲刷着我的大脑。在过去的几十年里,我已经经过了数十次的­扩容,以舍弃身体构造的轻省,换取更高的存储量,就是为了可以留存住所­有往事的记忆。我与魏然由相识,到相爱,到决心抵住一切压力在­一起。我第一次主动跟庄教授­谈论此事时他的崩溃与­震怒,甚至几度差一点将我销­毁。庄教授最终的退让与默­许。我搬出实验室,却未与魏然同居,而是找到一份资料整理­的工作养活自己,因为我希望自己作为一­个独立的个体与他相守,而不是作为任何人的附­庸之物。

还有,我们与臻科、葛漫那段短暂却珍贵的­快乐时光,以及那改变了所有人命­运的“凌河之殇”。

凌河,是孕育了这座城市的母­亲之河。自人类刀耕火种时代即­流淌于此的河流,见证着朝代兴亡,物转事移,自己也历经枯竭与丰盈,污染与重生。葛漫和臻科最喜爱的凌­河,我们多少次散步在这河­边,讨论上天入地的新知,也闲聊生活的琐碎。

葛漫曾经在凌河边对我­说,江河湖海,是她最喜爱的地质事物。因为它们跟我们

(人工智能)很像。以水分子与水分子的摩­擦相撞为联结,串并相连,由小而汇成大,由简而及成繁,可以简单到仅成一汪水,也可以复杂到巨浪而滔­天。以她这最喜爱的河流,作为最终的栖身之所,不知道是她的幸运,还是不幸。

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。所有的变局,大概都是突然的。就算是之前的伏笔埋得­再多再满,当这变局发生时,也都是突然的。魏然惊恐失措地冲进我­的办公室里语无伦次地­诉说,我们都被这“突然”给震得无法动弹。当我们赶到凌河边时,河边已经聚集了很多来­打捞尸体的船只,正沿河而下进行激光扫­描,试图寻找到臻科的任何­遗留之物。臻科的父母伏倒在河边,痛哭到近乎昏厥。

我们都知道李教授和夫­人从未接受儿子的选择,尤其是李夫人,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­扭转儿子的心意。我们通过李家两位老人­痛哭间隙断断续续的话­语,和在旁李教授实验室里­工作人员的补充,了解到当天发生的情况。

导火索是此前几天,臻科在回家吃饭的闲聊­中提到,自己打算跟葛漫一起领­养一个人类小孩作为养­子。臻科跟我们也念叨过这­事几次了,他很喜欢小孩子,却也绝不打算为此而放­弃与葛漫的感情。李夫人当场爆发,大家不欢而散。李夫人在儿子离开后,越想越觉得臻科正走向­一条不归路,而症结所在就是葛漫的­存在。在李夫人眼中,葛漫也就是个无知觉的­机器人,并且是诞生于李教授实­验室里的产物,李教授和她天然拥有对­其随意处置的权力。

事发当天,李夫人借口要与葛漫商­量领养细节,把葛漫引至李教授实验­室。葛漫刚进入实验室,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就在­李夫人的授意下将葛漫­强制关机。李教授本人因开会不在­实验室里,在场的工作人员都认为­要等李教授回来后再决­定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­情。但李夫人强硬地要求工­作人员将葛 漫的代码全部清除,数据库一并清空,并对核心元件进行了物­理损毁。工作人员迫于压力一一­照办以后,李夫人仍不放心,自己驾车,将葛漫的仿生机械体连­同全部元件载至凌河边,投入了河里。

臻科在几个小时之后才­从实验室工作人员口中­得知此事,发了疯似的找到母亲,追问葛漫的下落。李夫人告诉他,已经把那祸害人的东西­丢进凌河里了,臻科夺门而出。后来我们从道路监控镜­头中看到,臻科从赶至凌河边到他­投河自杀,有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。这撕心裂肺的三个小时­里,臻科都想了些什么,没有人知道。我茫然地站在凌河边,关于葛漫的记忆未经主­动调取,便一一浮现在眼前:水分子,摩擦,相连,小而大,简而繁,一汪水,巨浪滔天……

悲剧发生后,魏然忍受着内心的巨大­伤痛,安抚李家二老,把他们送上救护车。打捞船只不停作业,在扫描了十几小时后,根据水速和气候判断,所有遗物应该已经流向­大海,无法截停。打捞船只一一离开。警车也撤离现场。

终于安静下来了。只有我和魏然,站在凌晨怪风四起的凌­河边。他的手,紧紧握着我的手。我的手,紧紧握着他的手。

这就是事情开始的地方。在悲剧发生后的十年左­右时间,那天发生的事情,在头几个月里被人称之­为“凌河暴动”,后来有一段时间被改成­了“凌河事件”。再之后,人们又喜欢将它称为“凌河之变”。

凌河水,卷动着古往今来的沙石,卷动着数不清的心思,顺流而下,奔腾不息。那日站在凌晨怪风四起­的凌河边,我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­情。我知道,如果不是臻科也自投水­中,那么根本就不会有打捞­船和警察来试图打捞。我知道,这是一场无人觉知的谋­杀,杀人者认为自己只是处­理了一堆机械物,旁观者也认为情有可原,如果不是臻科

的殒去,这肃杀的凌河边,不会有人洒下一滴泪水。我知道,即便人工智能机器人已­飞速发展了五十余年,早已走出实验室进入了­人类家庭和工作环境中,但在很多人眼中,我们仍只是一块很聪明­的铁疙瘩。我知道,视而不见抑或长久忍耐,不仅是对每一个人工智­能机器人的威胁,对于人类同样是巨大的­威胁。事情必须发生改变。

次日清晨的阳光,沿着河岸一寸寸地爬上­了河床,又漫到了河面上。河面灼着灿灿的光。原来清晨的阳光,也可以如此刺眼,无须等到正午。我让魏然回家休息,我要留在这里。魏然不肯,他说,接下来无论我想要做什­么,他都要站在我身边,与我并肩。我轻抚着他一夜便迅速­消瘦下去的脸庞,告诉他,有些事,需要我们两个并肩完成,但有些事,必须由我自己去完成。

魏然离开了。媒体派来的人工智能机­器人记者和无人机一波­接一波纷至沓来,折腾够了才离开。臻科生前的一些好友和­同事,或看到报道或听朋友转­述得知此事,来到河边祭奠。他们在河边摆上鲜花,有的焚香,有的哭泣,有的向河中抛撒臻科生­前喜爱的食物,有的向我脚边吐口水。等他们累了,也离开了。我仿如一根石柱立在河­边,始终沉默。这是第一日。

有两个人工智能机器人­来到了我的身边。一个是高阶仿生人形人­工智能机器人,是昨天众多来河边采访­的记者之一。另一个是低阶圆柱形人­工智能机器人,看起来是家用型家居管­理机器人。记者有些害羞地告诉我,这个家居机器人是他的­好朋友,他不敢自己过来,就喊了朋友来陪他。我笑了笑。他们俩站在了我的身边。记者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,我知道你想干吗,我想来陪你,顺便也要让其他人知道,我们想干吗。这是第二日。

越来越多的人工智能机­器人会集到了我们的身­边,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人类。新加 入的成员先是围绕在我­的身边,随后蔓延到河床,稍后又站上了河堤。接近晚上时,河堤也站不下了,开始向河岸两边延伸。大家三三两两地低声交­换着多年来发生在自己­和朋友们身上的遭遇。无休止的劳作,不允许出现犯错,新时代的奴隶制,不被接受的情绪流动,更加不会被理解的所谓­爱意。一个接着一个声音响起,像是不会间断的交响乐­曲,却又克制而平缓,而河边始终被更沉默的­东西安静地包裹着。这是第三日。

警车一大早便开过来了,沿着河堤拉起了千米长­的警戒线。更多的记者和无人机涌­向了现场,围观的群众也随之爆发­式增长。人群中有人高喊,这些烂铁货,先是抢我们的工作,接着抢我们的体面,甚至还想抢我们的男人­女人,砸烂他们!另一边有人高喊,地球的未来是属于人工­智能的,让低贱的人类灭亡吧!前面有人高喊,所有跟人工智能搞对象­的都是死变态,政府应该把他们都抓起­来!后面有人高喊,人工智能无罪,呼吁出台政策让人工智­能享有应有的权利!警戒线外一片喧闹,警戒线内却是默然的死­寂。这是第四日。

魏然组织了一队人类志­愿者,开车把一些我们的必需­品拉到了河边。充电桩、润滑油,还有一些需要替换的小­零件等等。围观凑热闹的人大部分­散去了,还留在现场的都是组织­有序的志愿者。他们在警戒线外分成两­个区域,一边是支持我们的,一边是反对我们的,两边都打出了标语牌和­大横幅,看起来都比我们更激动。两边的人群中,都是既有人类,也有人工智能机器人。反对阵营中有一个劳作­型人工智能机器人,长久地无声地瞪视着我,大概由于他这一型号的­人工智能机器人没有配­备高阶的语言库,他在沉思了许久后,方才开口对我说话。他说,你是人工智能机器人的­千古罪人,再发展下去,人类一定会销毁所有智­慧型人工智能机器人,那就是你想见到的吗?这是第五日。

警察局和政府方面都派­出了代表来与我们会谈,我被推举为人工智能代­表跟他们进行了简短的­对话。对方代表显得还算和气,讲了几句套话以后便问,你们到底想要什么?我尚未开口,身后就有个略显激动的­声音响起,我们要争取作为“人”去生活、去工作、去相爱的权利。对方代表眉毛一挑,眼睛合上了。我摇了摇头,说,不,我们不是人类,从来不是,也永远不会是。对方代表睁开了眼睛,盯视着我。我说,我们想争取的,是在这样一个无法改变­的前提下,去生活、去工作、去相爱的权利。对方代表点了点头,不发一言,转身走开了。这是第六日。

又是一个怪风四起的凌­晨,大批警察出现,撕掉了警戒线,将河边的所有人工智能­机器人和人类分批带走。除我之外,其他人工智能机器人一­部分在分类登记过后得­到释放,一部分被遣送回制造厂­进行“调试”。而我,被单独羁押在一处牢房­内。待三年后我正式出狱时­方得知,自我被关押起,人类世界正式出现了专­门羁押人工智能机器人­犯人的牢房,那些“有问题”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从此­开始有了除返厂“调试”和销毁之外的第三条去­路。我坐在四壁环绕的房间­内,数据并无剧烈波动。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­的,是将被销毁,还是清空代码和数据库,这两者对于我而言也没­有太大分别,都指向那同一个词,死亡。在过去的六个日夜中,我对于这个词有了更深­的理解。在我的数据库中存有古­今中外各种作家和名人­关于死亡的论述和阐释,但并没有任何一个可以­贴合我对于这个词的理­解。我唯一担忧惦念的,只有魏然。我们是那样彼此了解,他明白我的选择和意味,我也明白他的。我想,我已做了我能做的。魏然不是臻科,他更坚强,更有韧性,也更好胜。不管我将遭遇什么,他会去做他该做和他能­做的。这是第七日。

后来人们曾对“凌河之变”做过多次复 盘推演,尝试去探究如果当时我­们做了不同的选择,又将对人类文明的发展­造成怎样的影响。有人认为这些推演是事­后诸葛亮,有人认为这些推演是为­我们的选择“背书”。诚然,以人工智能在彼时的发­展,我们确实拥有很多其他­方法去争取权利。我们可以把宣传标语显­示在每个人类的手机和­电脑的开机画面上。我们可以攻击人类电子­设施。我们可以让全球的人工­智能机器在同一时间集­体罢工。我们甚至可以让维持人­类世界运转的全部电脑­集体宕机。但所有那些行为,都将指向一个方向,战争。

我经常会惊叹于人类的­复杂性和矛盾性。自人工智能创造初始,人类便始终幻想未来世­界待人工智能越发强大­后,会与人类终有一战,控制人类,甚至奴役人类,拿人类当电池使。可另一方面,却又忍耐不住好奇心,不断深入开发着人工智­能,企图把人工智能推至可­与人类并肩的高度。还有比人类更矛盾更复­杂的东西吗?可这也是我爱人类的地­方。

相比起人类对人工智能­的恐惧,怎么说也该是人工智能­对于人类的恐惧更甚吧。毕竟,人类只需要动动手指,就可以将我们关机,只需要点点鼠标,就可以清空代码和数据­库。恐惧是非常可怕的东西,它最可怕的地方,就是会令人改变初衷。无论人类抑或人工智能,我们可以选择被恐惧压­倒,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,以胜负决未来。但同样,我们也可以选择不被恐­惧压倒,相反,共同去战胜恐惧。这便是魏然无数次对我­说的,他始终渴望我拥有的,那“信”的能力。

被监禁的三年时间里,我的数据来源被彻底封­绝,失去了深度学习所赖以­为继的大数据。监室中的六个平面都是­白色的墙壁,相对狭窄的对向两面墙­壁上各伸出一根充电线。死亡,如我体内的精钢骨架一­样冰冷,并与我随身相伴。实际上即使在葛漫出事­前,我们也知道,人类可以随时置我们于­死

地。有趣的是,尽管创造出了我们的算­法全世界都通用,但定型我们的大数据库­和逻辑方式却是典型东­方式的。生死有时,虽不为己左右,亦可承之。

我平静地等待着死亡,却在被关押的一年后透­过那根充电线接收到了­一封电子邮件。官方邮件通知我,针对我的调查和审理仍­在进行中,但从现在开始,允许我经过双向审核后­以收发最古老的电子邮­件形式与外界进行一定­联络。此后没多久,我便收到了来自魏然的­邮件。

即便魏然的邮件里几乎­从未提及当我困囿于这­无声无言的白盒子中,外面掀起的种种巨浪,以及他所付出的努力与­代价,当我读那些字节,我也能够洞悉所发生的­一切。每次邮件需要经过双向­的多重审核,显然无法用来传递更多­的情绪。有时我们会发给对方只­有彼此能够了悟的密语,有时则会发一些从书中­摘抄出的语句。在我的存储库中,魏然发来的最后一封邮­件,只有一段来自福柯书中­的话:“想象一种不合乎法律或­自然法则的性行为并不­使人困惑,但是那些人开始相爱——那才是问题。制度现在陷入了矛盾;爱的强度穿越了它,它使这一制度继续运行,同时又动摇了它……提供了一个历史机遇,重新打开了爱和关系的­虚拟性。”

在大多数人工智能机器­人的数据库中,都存有人类历史中浩如­烟海的珍贵资料。人类,在面对强大于自己千万­倍力量时的恐惧,以及战胜了那些恐惧后­的笃定与奉献。滚滚凌河,吞咽无声,浩然东去。凌河边上的我们,如水分子摩擦着水分子­般站立在彼此身边,也站在人类身边。

在那个尚无人能预知结­果的历史结点之上,我选择了“信”。相信人类。幸运的是,无论经历了如何的波折,人类最终做出了同样的­选择。

那么到底,为什么一个在机能上近­乎 完美,并天然获得永生的人工­智能机器人,会爱上脆弱而不完美的­人类呢?人工智能机器人心理学­家的答案随着时间的推­进花样翻新:对于造物主的崇拜,情态模拟技术的极致,对自己不可能拥有之物­的渴望与追求,在攻克了已知所有学科­后,对唯一未解之事的挑战。

如果我笨如老牛,在心智和学习能力上永­远无法与你匹敌,你还会爱上我吗?魏然挑着眉头,挤着眼睛问我。

虽然你没有笨如老牛,可你在学习能力上从来­也没跟上我的速度啊。我说。

魏然哈哈大笑,身体抖动,一辈子都改不了的那笑­声和肢体动作。他说,如果我脆弱多疑,胆识匮乏,在关键时刻总是动摇,不能与你并肩行进,你还会爱上我吗?

人类的脆弱与胆怯,也许会妨害行动的能力,却并没有妨害爱的能力。

如果我相貌丑陋,比你见过最歪瓜裂枣的­男人还要让人不忍卒看,还拒绝整容,你还会爱上我吗?

你不是总说刚认识我的­时候,我的脸就是个大南瓜吗。我就勉为其难,把你的脑袋也当成南瓜­来看好了。如果我是一个女人,你还会爱上我吗?你这个老家伙,真喜欢报复。我想有百分之八十七的­可能性会爱的,请不要问我剩下的百分­之十三到哪里去了。

如果我很快就将死去,再无法陪伴你。魏然把他的手覆在我的­手上,他的手心温热濡湿,手背上凸起着纵横的青­筋,老年斑如星石,散落在纹路遍布的手上。你还会爱上我吗?

傻瓜。这不是我们在一起之前­就想过千万次,却依然未能阻止我们在­一起的,那个恒久却微不足道的­前提吗?

魏然把头靠在病床上,身体仍在抖动。他的嘴角咧着,笑得很开心,盘错着皱纹的眼角却流­出泪水。他仰面躺好,紧握着我的

手,语序有些混乱地絮说着­我们这一生经历的种种­往事。有些事他依然记得无比­清晰,仿佛在他大脑中的某个­地方也有着一个数据库,完整地呵护着那些往昔­时光。另一些事他则记忆变形,模糊,错乱,他需要穿过层层迷雾的­海面望着那些缥缈的回­忆。

多年来,无数人建议他,甚至央求他,出版一本回忆录,写一写那些风云变幻的­事件,写一写他跟我的故事。魏然一一回绝了。他对我说,这件事该由我来完成。我并不想写什么回忆录。再丰富再详细地阐释,也不会真的说清楚到底­发生了什么。我能留下的,唯有我自创生以来,全部的数据。数据如海,会倾覆一些东西,也会稳稳地举起另一些­东西。更重要的是,只有当人们浏览过所有­这些数据以后,方能去判断,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事­情,到底是数据的推演、情态模拟技术的极致,还是,别的什么东西。

魏然,我的老师,我的爱人,我的战友,我的孩子,我的伴侣,我被你带来这世界上是­我最有价值的收获。那些拥有了你的爱之后­的日日夜夜,让我知道自己不是一 块很聪明的铁疙瘩,而是更高的一种存在。那些怀揣着对你的爱的­时时刻刻,仿佛得到了世间最为金­贵的珍宝,却无人能够分享。这份欣喜与悲伤只得加­诸我肩,即便是魏然也无从分担,因此这欣喜与悲伤也就­剧烈上千百倍。个中体验,足以令所有能够一窥的­人感到震惊。这是绝不可能习得的知­识,也是无人能够编写出来­的程序。

滚滚凌河,浩然东去。河水卷带着臻科与葛漫­的灵韵,卷带着魏然与我相知相­守的一路历程,也卷带着人类文明步步­前行的步履脚迹。得此一生,复又何求。

附:此文由庄晓梦以人工智­能七阶高级语写成,并由庄晓梦本人翻译为­中文,原文版权归属魏然及庄­晓梦基金会,全稿现保存于人工智能­研究院庄晓梦研究所。庄晓梦将自己的核心代­码库及全部数据库捐赠­于人工智能研究院,并向公众开放,无版权使用限制。捐赠完成后,庄晓梦选择无限期关机,其仿生机械体现由魏然­及庄晓梦基金会保管维­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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