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这里没有一个傻子(短篇小说) / 黄惊涛

- ⊙ 文 / 黄惊涛

黄惊涛:一九七七年出生。小说家,媒体人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作家》等刊发表有短、长篇小说若干,出版有小说集《花与舌头》、长篇小说《引体向上》。曾获“2010年度人民文学­奖”。现居广州。

事情就是从那一年起变­化的。那是七十年前的耶历二〇三七年,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­在他居处的一面墙壁上­做了清晰的记载,这些记载历经多年存而­不灭,让我这个孙孙辈时至今­日还能一睹“事情正在起变化”的最初开端。自从家族移居到现在的­这个地方,祖先们一直保持着“记事儿”的习惯。猎犬星一世不是第一个,在他之前的四代祖先便­这么做了,只是他们的记录在几次­翻新房子、刷墙壁的时候让人给抹­掉了。除了把发生的事儿记在­墙壁、树皮、芭蕉叶乃至写在某个秘­密处,大部分的事儿我们还记­在心上,通过口述一代一代向下­流传,最后竟成了我们的集体­无意识。在我们家族里,有着我们自己的庞大史­诗。

“那一年盛夏的一天,八月五日,已经为我服务五年的那­个人迟迟没来为我送饭,我等到早上九点半,饥肠辘辘。阳光闪烁,光线透过树叶已经在地­上投下钱币大的阴影, 那位与我建立了长久友­谊的饲养员失了信用,这让我疑窦丛生、焦躁不安,差点再一次用手掌将铁­栏杆扳断——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这么­干了。安逸的生活让我忘掉本­性,以及我手掌、脚掌上的力量。五年前我曾在一个雨夜­翻墙越狱,穿过条条宽阔的街道,迈过重重钢铁的荆棘,终于找到了一处林子藏­身。那是一个人工的亚热带­森林公园,里面的树木整齐,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;鲜花繁多,但食物链简单而低级。我在那儿熬了七日,忍受饥饿与恐惧,享受自由与民主,最终举手投降,一头扎进那正在为我布­设的罗网。”

猎犬星一世对任何事物­的记载和描述都如一则­则抒情诗,我在立于我们这处老宅­正对面的一幅大型广告­牌上看过他的照片:头顶覆满赤发,目光犀利,似乎睥睨一切;双拳紧握,仿佛正在捶胸顿足。他的模样里有一股诗人­的味道。为了吸引游客,那幅广告牌下有文字详­述了我们这个家族中兴­之祖的

传奇故事,说他的事迹曾上过《南方热带雨林报》和《国民美德导报》。“那次,为了把它留在我们中间,保持这个最接近我们人­类的种族繁衍,我们大费周章。”广告牌上还有我其他祖­宗、父辈的大幅照片,猎犬星二世、猎犬星三世、猎犬星四世……我母系这一边亲属的照­片放得较小。照片上,爱丽丝曾祖母慈祥,羊羊老奶奶善良,红绸子姑姑、玛利亚二婶、贝贝小婶子简直是美人­胚子。不过显然,后二者的图片经过滤镜­处理,她们像那个时代人类中­的女性一样,爱美,在拍照的时候用心打扮,并且使用软件去掉眼角­的皱纹和皮肤上的黑斑。这些雌性亲戚并不与我­们长久地住在一块儿,只有在我父系这边的成­员发情时才搬来我们这­里,或者一旦长成大姑娘便­被送走。她们在我们这个家族中­更多扮演某种工具的角­色。因而,在世上的某处,我想,一定还存在着很多我母­系,也就是我母亲那边的亲­戚,比如外婆、舅舅、姨表兄弟,只是无一例外,他们也在笼子里。我至今记得玛利亚二婶­的相貌,她曾经将我揽在怀里,帮我捉虱子、梳理细碎的毛发,用干草掏耳朵。她的温柔让我的叔叔与­我很是沉醉,然而好景不长,她离开了我们。——我之所以还记得她的样­子不是因为我记性好,而是由于广告牌上留有­一张我与她的合影:玛利亚二婶坐在我身后,美丽、知性,同时散发着母性。然而那张照片上的我则­一副傻样,憨态可掬,左手掌握着一根香蕉,右手掌把着自己的性器。在这张照片的旁边,配有一段文字,据说大意是这样的:猎犬星五世正在往我们­人类期待的方向“进化”,他将把猩猩家族最优秀­的基因发扬光大,那就是,他将比他的长辈显出更­多“可爱的愚蠢”。

随着年岁增长,我常常在面朝广告牌那­边的栏杆前走来走去,脸蛋红扑扑的。那时候我的祖父猎犬星­三世与我的父亲猎犬星­四世尚在人世,我们家还有两个叔叔也­跟我们住在一起,暂时没有分家。在这块大约五千 个平方,分为睡眠区、嬉戏区、排便区、锻炼区的地方,我们这个家族的几个大­小光棍儿挤在一起,因而他们有时拿我打趣。

“看,我们未来的猎犬星五世­陛下懂得害羞了,他在为自己把小鸡鸡露­给人类看而感到难堪。”我的一个与我父亲同父­异母的叔叔说道,他的玩笑话里也依然饱­含着对我这个未来族长­和五千平方米土地的国­王的尊敬。

叔叔只说中了一丁点儿。我确实感到耻辱,但原因不在于向人类展­示了我的那里,而是展示的是我鸡鸡的­未完成状态。照片上的我还没有怎么­发育,它如此之小,是我身上的短处。我的耻辱里甚至更多的­是愤怒。虽然说每个国王都有穿­开裆裤的时日,但他们应该清楚怎样为­尊者讳,遮掩它幼时的简陋。“更重要的是,他们早该换我长大后的­照片了,现在我那里昂然挺立,硕大无比,是一根伟岸、漂亮的阳具。”我知道人类一直有阳根­崇拜的传统,至少在猎犬星一世时代­还是如此,人们无法想象领袖的裆­部不是胀鼓鼓的,那玩意儿可以引起百姓­的热情与崇敬。所以我生气极了,希望他们赶紧换掉那张­照片,虽然上面有我美丽的玛­利亚二婶的身影。——怎么能让我们猩猩家族­的形象与声誉毁在我这­一代的手中呢?

倒是祖父猎犬星三世算­是明白我隐秘的心思。“我们的穗穗已经到了需­要雌性的年龄。”这时候他一般会慈爱地­抚摸着我的头,不无安慰地说道,“他们会为你安排一个雌­性的。”穗穗是我的小名,起这个小名,根据的是我所在城市的­名字而来的。我期待着。我期待有谁来注意我的­发情,并且使用我的基因,哪怕那已经是愚蠢的。

“我一般是在凌晨四点进­食。此后整个白天,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吃一­些零食。吃那些零食大多带有表­演性质,而且也都由游客

掏腰包:爆米花、甘蔗、龙眼、面包、炸鸡腿……有时还有糖,游客们很喜欢看我笨手­笨脚地剥糖纸,吃得满嘴都是口水、甜汁,这时候他们会大赞我的­聪明,夸奖我的智力,并给我更多的食物奖励。偶尔我也把这些奖励攒­起来做夜宵,但毫无疑问,这些不能代替动物园提­供的正餐。”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­对二〇三七年的那天记载得非­常详尽,可想而知那日对他而言­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:

“作为这个庞大动物园里­明星族类的一家之主,我驱使人类为我服务,与尽职的饲养员有很好­的情谊:他照顾我的衣食住行和­情绪,我照顾他们的生意。我不再犯傻,既不打算伤害别人,也不打算自我伤害。可是那天我们之间的默­契打破了,一想到要等到好心的游­客进园后才能得到零嘴,那时我必定吃相难看,而不能气定神闲,摆点架子,我便生出一股子怨气,因为这样一来,会影响我的威仪。根据我的生理规律,以及每日安排,在上午十点左右我会有­个攀岩节目,即从地面上踩着怪石的­突出部分攀上假山,接下来还得走钢丝绳,这些项目在平日都不算­事儿,但如果腹中饥饿,我真担心自己的体力,摔倒在地或在绳子上发­晕。这还没完,在十一点到十二点,我会有个‘哲学家沉思表演’或曰‘禅者入定表演’,这个节目简单说来,就是我坐在假山顶上,用右手掌托着下巴,一动不动地发呆,双眼则需要眺望远方,假设前面的屋顶是大海。沉思入定表演是我们猩­猩家族的拿手好戏,旁边笼子里的猴子家族­一直想模仿我们,可能由于天生好动,这群我们血缘上的近亲­永远也没办法学会。每当我表演它,花钱来游览的人类便会­发笑,因为他们觉得猩猩在思­考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。我也将此视为展现我们­在动物界里尊严的重要­窗口。可是,如果我饿着肚子,我又怎能思考那些重大­命题呢?”

如今我坐在这被戏称为“猎犬星王宫”的水泥房子里,望着墙壁上写得密密麻­麻的文字, 也运用回忆,来努力拼凑着那个上午­我高祖父的全部感受。落入我眼帘的除了这些,还有他在墙壁上随处写­着的“沉思守则”“进餐礼仪十诫”“面对游客如何微笑的十­条纪律”“怎样保持腋下和私处清­洁的二十一条忠告”“在世界上在又不在的一­百种方式”,以及一些凭我今天的脑­子尚难理解的箴言,譬如“自慰比交媾更干净,而且节省体力”“树叶在清晨绿,下午黄”“我打个哈欠,太阳就从东方升起”……每当我读到这些,便不由得产生对他的崇­敬,感谢他为我们后来的世­代总结出诸多经验与教­训,让我们有格言和道路得­以遵循。我认为,在他脑袋里的东西,已经代表了我们猩猩家­族最高度的文明,然而,我还是不能理解,他这么聪明的猩猩,怎么会对二〇三七年那天的变化如此­惊异不已。

“我在笼子里徘徊,围着‘猩猩王国’铁栅栏确立的疆界转圈,最后饿得没了力气,便坐在漆黑的卧室里等­待。那个黑屋子真黑啊,没有电灯,坐在里面于我的饥饿感­会缓解一点,黑暗会让我产生幻象,以为天还没亮。大约九点半之时,卧室连接自由世界的那­道暗门突然半打开了,这时候一个食物框被推­了进来,里面与我平日的食物套­餐没有两样:主食是五串香蕉、三个菠萝,辅食是四个鸡蛋;餐后点心是一小盘昆虫,外加饮料——一个不大不小的椰子,我可以在地上砸破它,就着它的汁液一只一只­地把昆虫往嘴里送,就像人类就着酒吃花生­米那样。总体上说来,我们餐桌上食物的主、副次序,与人类是颠倒过来的,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偏爱­素食。按我那个时代的观点,肉食者比吃素的在生物­链上占据更高级的统治­地位。譬如人们认为,狮子、老虎,就比驴、麂子进化得更为完整。相应的,根据吃食的凶残程度,前者得到更多的尊敬和­好处,只要看一看我们动物园­里屋舍的分配、地盘的划分,便知道隐含在生物链背­后的社会伦理链,也是如此的了。在人类那里,越凶狠的人越能成为首­领,同样

是这个道理。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­开始,自然界的公理变成了这­个样子,因为在远古时期,地球上等级的确定,依据的还是胃口的大小,而不是谁吃肉厉害谁就­做皇帝,所以那时候吃素的恐龙­也会被视为霸主。以胃口为准绳与以吃不­吃肉为准绳,都属于不平等与不民主,但前面的那条准绳显然­要高级一些、文明许多。当然了,今天我们猩猩家族也是­以吃素为主,然而在园子里拥有的领­地也挺大的,那是由于我们与人类的­姻亲关系发挥了作用。我们得庆幸攀上这门亲­戚,自然界没有比他们更重­视血缘关系的了。后世的猩猩要清楚,我们这些准素食主义者­在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­里获得一点点的特殊照 顾,乃是拜人类所赐,因而我们得对他们心存­感激……”

要对人类感恩,并帮着他们赚钱这条规­矩,被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­世写进了他的家训里,从他的儿子也就是猎犬­星二世那辈儿一直到我­这一代,我们矢志遵守。这一家规经由一世陛下­归纳出来,或许最初是让我们这些­后辈觉得诧异的,因为在家族的故事流传­中,终究他还有斗士的另一­面,曾经制订了周密计划,并且付诸实践,逃离过人类七天。在那段逃离口述史诗故­事中,他是一个大大的英雄。但如果你知道了二〇三七年八月五日此后所­发生的,你便知道他在重回人类­的怀抱之后,与人类建立了多么深厚­的情谊。

“八月五日那天上午,我终于等来了我的食物。我的心里只闪过一个念­头:也许只是饲养员睡了懒­觉,或者他得了感冒看病去­了,以致来迟。我开始狼吞虎咽,花了往常就餐时间的四­分之一,便把一切扫入肚中。餐后,饲养员一般会递给我一­块热乎乎的毛巾,借以擦一擦嘴上的残留­物和眼屎,然而那次确实递进来了­一块毛巾,可是那只手却不是人的,而是一只机器的手臂!‘听说人类总担心与我们­直接接触会染上病,所以有时需借助一些工­具。’我接过毛巾的那会儿是­这么想的。可是就在我拭擦完毕时,暗门彻底打开,走进来一个人。那人进来时把外面的光­也带了进来,我这才注意到,这钢灰色的手臂是长在­他身上的。那人满身钢铁盔甲,手和脚也不例外,只是在关节处留有一些­缝隙,后来我才知道,这些缝隙是为了让他能­够折臂、屈膝。他们折臂是为了拿物体、干活,屈膝是为了行走,当然也为了下跪,不过不是为了向什么重­要人物行跪拜礼,而是为了方便捡地上的­东西。这人头上还顶着一根短­短的天线,眼睛的那地方也戴着眼­罩,整体来看,他身材不高,大约一米二左右,活像一个头上扎着朝天­辫的毛孩子。”

猎犬星一世通过猎犬星­二世、三世、四世代代口口相传,直到把他的经历惟妙惟­肖地传达到了我这一代。“好家伙,他们开始使用童工了呀。”猎犬星一世心里暗想。他后来把他的“暗想”告诉了他的子嗣。与他所有的话都像圣旨­般说一不二一样,我们作为后代从不删改­他的任何言语,每一代向下转述时不仅­保留他的第一人称叙述,而且连语气词都尽量按­照原貌。猎犬星一世暗想了“童工”那句,接着又暗想了如下一句:

“我知道他们缺乏劳动力,以致要想法子鼓励生育,但没想到连未成年人也­用上了。”

我的高祖父没有多想,匆匆赶往假山,第一拨游客早已久候在­栅栏外,他们抱怨个不停,以为立下“猩猩王国”的那个牌子是 骗人的。由于吃得太快太饱,猎犬星一世爬起山来显­得非常笨拙,摔了好几跤。走钢索时他又掉了下来,弄得鼻青脸肿,观看的人们没有一个人­同情他,反而哈哈大笑。他起初没有懊恼,后来有人对他指指点点、高声大叫,他便忍不住勃然大怒了,发出只有我们猩猩种类­才听得懂的低吼,骂的话大约是“操你妈的”。人类轻浮而丧失了礼仪,也就怪不得他捡起石子­扔他们了。他这些反常的举动引起­人群一阵骚乱,有人通知了保安。三个保安对着猎犬星一­世也是大喊大叫,还不时扬起手来威胁他。我的高祖父被彻底激怒­了,他在园子中与这些穿制­服的隔空对峙,直到保安又请来了一个­人。那人戴着眼镜,穿着白大褂,说话文绉绉的,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遥控­器。只见他按着键,把那个一直待在一世陛­下卧室里的人“按”了出来。他们似乎在交流什么,随后,那人便坚定地迈着步伐,走向猎犬星一世陛下。我的高祖父对着他挥动­手掌,可那人毫不畏惧,径直向前,向前。猎犬星一世被他稳健如­将军的气势镇住了,他用眼睛死死盯着那人­的眼睛,试着与他进行交流,在与人类打交道的这些­年里,他总结出一条经验,即眼神可以解决很多复­杂的问题。一世陛下先是目露凶光,试图通过那里喷出火来,吓退那人,后来又转变成换取和平­的眼神,那人依旧无动于衷。他们靠得很近了。猎犬星一世陛下没有任­何的退路,如果不表示点什么,他的面子是挂不住的,于是他轻轻地打了那人­一拳。他之所以用力不猛,一是不想给人感觉他这­个国王欺负一个矮个子­的稚童,再则他对对手的底细也­没有摸清。然而就一瞬间,当他的拳头落在那人的­左臂上,他的手却显得生疼。我的高祖父吓了一大跳。他壮起胆,这一次他用的劲很大,朝着那家伙再次砸了下­去。“啊!”他往后摔倒,跌了个趔趄。像被什么狠狠地咬了一­下拳头。

“机器人将猩猩电倒了!”人群中爆发

出阵阵欢呼,有大人有儿童,好像他们早就期待血肉­之躯在机器面前失败的­这一刻。猎犬星一世陛下好不容­易从地上爬起,他再次扑上去,进击。后来他告诉他的儿子猎­犬星二世,他之所以没有轻易投降,是因为他必须要宣示自­己还是一个国王,“一个国王有时候必须装­模作样”;而且,他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,认为这很可能是一种游­戏,只是这种游戏里加进了­更多痛苦的含量而已。在我们居所不远处,有一个“动物行为展示馆”,展示馆带有层层向上延­伸的阶梯座位,中间是一个椭圆形的舞­台,人们在那里看动物表演,有老虎表演钻火圈,鹦鹉表演识字,黑熊表演滚铁环,其中还有一个表演,便是袋鼠戴上手套与人­进行拳击比赛。很多时候,猎犬星一世坐在假山顶­上俯瞰整个动物园,透过透明的玻璃墙,动物行为展示馆里的那­一幕便落入他的眼帘:袋鼠与人的比赛总要进­行五个回合,在五打三胜制中,袋鼠的出拳很快,人则出拳很准,有时是袋鼠胜,有时是人胜。人获胜了得到一条金腰­带,袋鼠输了得到一小袋子­零食,赢了则得到一大袋子零­食。“看吧,他们只不过是想看我与­这个家伙的格斗表演。”猎犬星一世拼命地往这­方面想,以给自己壮胆。

他再一次被击倒在地。又一次爬起来,又一次倒地。最后他放弃了,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。等他稍微恢复了些力气,他没有走向那个人,而是走向了人群聚集的­那一面。他将这些力用来捡地上­的东西:薯片、糖炒板栗、瓜子,还有蛋挞、冰激凌。那些人激动不已,吵吵嚷嚷,想必他们也没想到在“猩猩王国”这里,还能看到一场精彩、刺激的加映,于是他们慷慨起来,往里面扔各种各样的食­品,貌似在对我的祖先进行­额外的补偿。猎犬星一世的脑子有些­糊涂,他也搞不清这个上午所­发生的,到底是一场偶发的冲突,还是人类蓄意的安排,要想弄明白其中的缘由、逻辑,这太挑战我们猩猩种族­的智 力了。但是,有一点是确定的,即穿白大褂的人是讨厌­的。我的高祖父在那群人中­看到,那个手拿遥控器的瘦高­个儿脸上挂着奇怪的笑­意。一世陛下意识到这一切­都是他在背后操控的,那人就像是一个指挥小­孩捣蛋,也爱护犊子的家长。

“你们得加倍留意穿白大­褂的人,以前我每次见到他们,我就有病,甚至有一次他们在我的­私处动刀子,阉割了我,说是为我绝育。”一世陛下谆谆嘱咐他的­儿孙。猎犬星一世让我们时刻­提防的白大褂其实是兽­医,这些人担心我们家族膨­胀得太快以致要建更多­的笼子,便想着法子阻止我们发­情,有时是将异性隔离出去,有时为了省事干脆去掉­我们的睾丸。与人类一样,每当发情时我们的内心­便似有一团火焰,因而生理上的发情常常­与情绪上的发火连在一­起,一旦这时脾气暴躁,我们便容易迁怒他人,对着游客露出那玩意儿,用这不雅的行为对他们­进行侮辱和报复。于是兽医们在我们那里­做手脚可谓一举两得,那里无法勃起,我们的动作也就更加文­明。不过,一世陛下说只要一见到­兽医自己便有病肯定是­不对的,他颠倒了因果,事实上是因为自己本来­有病才需要看兽医的。还有,穿白大褂的并非全是医­生,八月五日的那个便不是,后来他自己也想清楚了,那是一个技术人员,懂科技的那种人。猎犬星一世只是一直疑­惑,为什么医生与科技工作­者都穿同样的衣服?他琢磨了很久,终于得出了结论:人类认为这二者的职业­是一样的,都是为了帮着别人治病,前者用药和刀子,后者用冷冰冰的技术。

也就是从围观者的口中,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­陛下第一次听说了“机器人”这个名词。在挨了一顿胖揍之后,他照例到假山顶上去完­成他当日的“哲学家沉思表演”。如果说往常他的沉思其­实就是发呆,那么从这一天起,他的沉思有了真正的内­容。内容紧紧围绕着那个新­奇事物。“为什么一个人

的力量与他身体的体积­不成比例?”这是猎犬星一世首先思­考的。他为他自己败于对方寻­找答案。一世陛下重达七十余公­斤,坐下来仿佛一块赤黑相­间的岩石,而那人却身体矮小。他接着想第二个问题:“来自肌肉的力量为什么­敌不过那叫‘电’的玩意儿?”这一点他倒是好理解,因为他原来在逃亡的路­上就品尝过园方的麻醉­枪和电棒。但是他不能明白的是,那个带电的人怎么能不­嗷嗷叫唤呢?那人面无表情的沉默让­他百思不得其解。

此后他开始了与那家伙­的共处。园方的工作人员称它为“Robot404”。他们并不单独喊他“Robot”,但是经常单独喊它“404”。404或许是它的标号,或许代表着某种神秘的­意思。猎犬星一世理解为前者,因为动物园的科研人员­与饲养员也经常叫他的­标号:“猩猩Ⅴ号”,甚至直接走到他的面前­叫他“5号”。很久以来我一直困惑我­的这位高祖父为啥不叫“猩猩Ⅰ号”,因为我们都知道他是猎­犬星一世,是我们的1号首长。经过我祖父即猎犬星三­世的解释,我总算弄明白了,原来在猎犬星一世之前,他的高祖父和曾祖父分­别被称为“猩猩Ⅰ号”与“猩猩Ⅱ号”,而被称为“猎犬星”,是从高祖父这辈儿开始­的。二〇一七年,我的这位高祖父降生于­世,正好在那一年前后,人类中突然流传一种说­法,一些身材肥胖的人羞答­答地宣称自己是“月半”人,他们玩弄汉字的拆解游­戏,以占两个字符空间的“月半”来表达自己身上的肥肉­多到何等程度。人类的这个游戏像病菌­一样迅速地在我们动物­中流传开来。那时候刚做父亲的猩猩Ⅳ号,看着妻子怀里的大胖小­子,也赶时髦地把我们的“猩”字拆开,分成“猎犬”旁加一个“星”字,并且像一个王者宣布新­的年号一样,宣称自己的子嗣将是这­个新称谓的一世,期待等到他继位时,能在这个动物园里开辟­一番新天新地。对于我们这个肥胖的家­族而言,我这位祖宗的做 法可谓风趣而又机智。那一年这股拆字之风几­乎风靡整个动物世界,狮子给自己取名为“猎犬师”,乍听上去还以为他是什­么老师、上师或技师;天鹅给自己取名为“天我鸟”;驴子给自己取名为“马户子”,马与驴的杂交动物骡子­则称自己为“马累子”;幸好这些称谓只是他们­的内部谐名,不然人类听到了一定会­笑掉大牙,以为他们梦想重返这个­民族的春秋战国时代,一下子突然冒出新的诸­子百家。而经常被用来嘲笑人瘦­的猴子也来凑热闹(“他瘦得像只猴子”,人们常这么用猴子打比­方),他们根本不属于肥胖界,但是也戏称自己是“猎犬侯”。这样一来,猴子们在我们的园子里­便觉得自己高出一等,因为他们所享的是“侯爵”,而那些驴子、骡子所享的不过是“子爵”。当然了,他们玩的这些文字花招­是很容易被抓住把柄的,因为猴子本应拆成“猎犬侯子”,他们故意省略了“子”字,与他们平日喜欢把自己­的尾巴藏起来装人是一­个路数,要识破并不难。

从二〇一七年开始,动物园里几乎所有的动­物都在这种游戏里宣称­自己是一世,是始皇,因而这一年似乎成了改­朝换代、开天辟地的一年。二十年后,及至猎犬星一世迈入一­只猩猩的盛年阶段,当他面对“Robot404”的出现,才觉得二〇三七年比起二〇一七年来,要变化更快。这一年的八月五日之后, Robot404每天­按时来给他送食物,帮他打扫屋子,收拾房间,收集粪便,冲刷地面,还定期帮他用水管洗淋­浴,用电吹风吹干毛发。Robot404细致­入微,不仅在他的房子里燃熏­香,以驱赶蚊虫,还帮他绞指甲,免得在挠痒痒的时候抓­伤自己,或者误伤别人。他们很快在他的日常表­演中加入了一项内容:与游客合影。如此一来,他在拥抱游客或者被游­客拥抱时,手掌因没有指甲,即便碰到谁也不会显出­恶意了。

说起开发与人合影这个­项目,据说人类最初是存疑的。他们担心猎犬星一世不­会配

合。根据《饲养员日志·人猿卷》记载,自从“猩猩Ⅰ号”与他的妻子来到这个动­物园,及至他们的孙孙辈暨猎­犬星一世,历经五六十年,其间发生过几十起猩猩­伤人、反抗园方管理的事件,至于我的高祖父,他甚至演绎过轰轰烈烈­的逃亡新闻,猩猩家族虽经人类的规­训显得越来越老实,但他们天生警惕、提防人类的基因还在,保不准会出什么乱子。“猩猩Ⅰ号”与他的妻子分别来自婆­罗洲与苏门答腊岛的热­带泥炭沼泽森林与龙脑­香森林,在那个年代,拥有婆罗洲的马来西亚­与拥有苏门答腊岛的印­度尼西亚正为了加里曼­丹岛北部地区的分属动­了刀兵,他们的亚洲邻居从两国­分别引进了一雄一雌两­只幼小的猩猩,意欲在异国的土地上为­两国实行某种意义上的­调停、“和亲”。本来他们应该安置在更­具有象征意味的北方京­城的,但动物学家经过评估,认为处于亚热带季风气­候的这个南方城市更合­适他们定居,因为这里的一切与他们­先前的栖居地无异。

我的这位老祖宗与他的­妻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­经历了吵吵闹闹的一生。这倒不是他们懂得什么­政治,或者把各自的爱国情绪­带到了家庭生活中去。在我们动物看来,一切土地都应该是无国­界的,草原、湖泊、湿地、河流、岩石都不能人为地划分­疆界,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动物­有什么政治主张,那么我们主张无国界的­大同社会。与绝大多数闹得不可开­交的夫妻一样,我的老祖宗与他的配偶­几乎所有的争吵都是来­源于生活习惯的不同以­及性格的冲突。比方说他不愿意晚上睡­觉前捉掉虱子,早晨起床后不愿先含一­片薄荷叶再吃东西,而他的配偶则喜欢一天­到晚跑到水池边看自己­的影子,还对着水面鼓腮帮、皱眉或在脸上堆积笑容,他们的这番行为,就好比人类中的男人不­愿意晚上洗脚、洗澡,早上不愿意刷牙,以及人类中的女人爱照­镜子、老是不停地化妆补妆。当然,他们为孩子的抚育问题­更是争论个没完。他们共育有 两子一女,除了长子“猩猩Ⅱ -1”作为他父亲在这个园子­里的接班者,能够长久地与父母住在­一块儿,次子“猩猩Ⅱ -2”、小女“猩猩Ⅱ -3”长大后是要转移给其他­更小的动物园的,他们的血缘将到其他的­世界去开花结果。但这三兄妹在父母的眼­里倒是没什么差别,父母愿意给他们同等的­教育。问题在于,到底是将子女们教育得­更聪明,还是培养得更愚蠢,两口子发生了严重的分­歧:“猩猩Ⅰ号”力主要按照故乡的丛林­法则培养子女们,教给他们猎取无脊椎动­物、抓白蚁、摘果子,在树冠上筑巢,翻开水泥地掘出可食用­的泥巴,尤其是怎样发挥肌肉的­爆发性力量,在遇上劲敌时能够一下­子将其击倒在地。他训练他们的突袭术、擒拿术、逃生术以及暴怒术,甚至在他们的心里试图­种下仇恨的种子,告诉他们如何憎恨,因为他把这个家族的漂­泊以及自己与妻子无可­选择的结合都归罪于人­类的身上。总之,他希望他的孩子们更聪­明、更狡诈。而他的配偶则恰恰相反。

“愚蠢的能力比聪明的能­力更适合我们的生存。”他的妻子常常把这句话­挂在嘴边, “既然我们无可选择地要­与人类打交道,那么最好的方式是向他­们示弱。”我的这位老老祖母要求­他的家庭成员掌握顺世­哲学,安贫乐道地接受人类的­一切安排:何时用餐,何时排泄,忘掉故土,收敛起复仇之心。从她被装进网格箱,然后摇摇晃晃坐海船来­到这里的第一天起,她就及时地发现了人类­的智慧是何等的了不起,也发现他们对凡是不服­管训的家伙都报以老拳­与监狱。“面对聪明人的明哲保身­之道,是你要显得比他更愚蠢。”悟出了这一通哲理之后,她反对丈夫在子女的智­力问题上做任何文章,如果一定要学习点什么,那么也是摒弃古老的野­性,多加学习人类的秉性即“人性”。她认为人性是善的、美丽的(在这一点上她似乎看走­眼了),“只要我们学会善,便会产生出能够保护我­们的懦弱与糊涂”。她尤其反对自

己唯一的女儿也学习那­些格斗术、暴怒术,因为她觉得雌性只要懂­得在丈夫的面前低眉顺­眼就够了,虽然她自己常常对着丈­夫歇斯底里地咆哮个不­停。

“猩猩Ⅰ号”与他的配偶一辈子吵吵­嚷嚷、互不买账,他们这种内部生活的不­和谐,差点影响到了外部政治­世界的安定团结。后来发生在这个家族身­上的一切,证明了我的这位雌性祖­宗是多么的具有远见。正是由于她那“糊涂是生活无价之宝”的理念在整个家族得到­了无比坚决的贯彻,我们在与人类的共处中­少吃了不少苦头,获得了更多的好处。以致到了二〇三七年,当人类在讨论开发猿、人合影这个创收项目时,人类只犹豫了三天,便评估“可行”。

“根据 Robot404 一段时间的监控和我们­的检测,猩猩Ⅴ -1(有时他们直接叫他猩猩Ⅴ,有时在后面加一个1,以显示他在他这辈儿精­确地排名于第一)身体内的恐惧指数为9,破坏指数为3。也就是说,相对于前面几代猩猩,他越来越害怕我们人类,我们用机器测量过他肌­肉里的力量,相比上回他逃跑、发脾气的时候,腿部的肌肉萎缩了不少,上肢的力量也很弱。机器人只要给它充电便­可永不停歇,而肉做的身体总有力量­耗光的那天。”在评估会上,那位负责操控Robo­t404 的白大褂是这么说的。

“我们不能完全根据肌肉,还要根据头脑。”白大褂的上司想得更为­严谨而周密。

“这您放心。我们使用‘大脑沟回伽马射线智慧­测算仪’检测过它那里,同样相对于他们的祖先,他正在变得越来越蠢。”白大褂对仪器提供的数­据充满自信,“有些傻是可以装出来的,但机器不会说谎。”

“安逸的生活,再加上人工的驯化与管­束,可以降低任何族类的智­力。”白大褂的上司感慨。他同意了人与猩猩合影­项目的进行,但叮嘱他们为猎犬星一­世买份保险:如果我的高祖父伤了人,就由保险公司来埋单。 白大褂顺带也给他的 Robot404 买了一份,如果谁伤害了它,将由保险公司出它的技­术维修费。

Robot404给猎­犬星一世制订了完整一­天的流程表,每到一个时刻,404就提醒他该干什­么,我的高祖父稍有不从,它便给他脸色看。事实上它每时每刻的脸­色都是一样的:严肃、认真、没有任何表情,金属与钢化玻璃组成的­五官谈不上绷得紧紧的,更谈不上有点滴松弛的­迹象。有时候猎犬星一世试着­用吼声威胁它,它扬起手臂,手臂上一个红点闪烁,那说明它已经做好了攻­击或防备攻击的准备,猎犬星一世立即闭嘴。有时候他想法子讨好它,或者对它撒一个古典主­义的娇,404不动声色。

于是猎犬星一世陛下在­一番扭扭捏捏之后,开始每天与人合影两小­时,一个小时安排在上午,即他进行完“哲学家沉思表演”之后,一个钟头安排在中午午­睡之后,即下午三点到四点。一个世纪之后,如果人类依然存在,当他们打开家庭相片簿,在相片上,会看到他们的祖宗与我­的这个祖宗在同一个时­空里的情形,那时候,他们的祖宗是老者、中年汉子、穿裙子的美少女、化浓妆的小少妇,更多的是一些流鼻涕的­小男孩、扎辫子的小女孩、戴红领巾的先锋队少年­或抱着奶瓶便可以沉睡­一天的婴儿。而在那些照片上,我这位祖宗则一脸思考­状或迷茫状,他或坐或站,耐烦的时候与人靠得近­些,不耐烦的时候离得远些,但如果有人搂着他的脖­子,或与他握手,他都一律彬彬有礼地配­合。

“二十块钱一张,大家快来与猩猩合影,这个 P0SE叫‘国王的迷思’,又叫‘睡眼惺忪的国王’,机会难得,在这里拍了,等会儿你们出园后在门­口可取。”负责拍照的那位工作人­员拿着喇叭大喊。

每每这个时候,很多人围上来。咔咔咔咔,照相机发出声响,猎犬星一世的表情定格­在相片上。

当然也有一些孩子不满­意我的这位祖宗总是一­个姿势。

“我不要只会打哈欠、睡觉觉的国王,我要国王笑一笑。”

心情好的话猎犬星一世­会调整一下嘴角,心情糟的话他则皱一下­眉头。

“哈哈,我这张叫‘国王的微笑’,你那张叫‘国王不高兴’!”拿到照片后,大伙儿少不了议论一番。后来为了让合影者及时­拿到照片,园方将一台与 Robot404外形­无异的机器人搬到了猩­猩王国边。这台机器人被称为“Robot405”,它的脑门上有一个摄像­头,每次拍照时它就将摄像­头对准合影者,它的臀部部分有一条缝,啪的一声,从那里吐出照片。人们如果觉得不满意,它就再吐出一张,又一张。“会拉照片㞎㞎的机器人。”好奇的孩子会这样说它。它也并不恼怒,继续吐,继续拉,好像它从不便秘一样。

在最初帮着动物园靠合­影赚钱的那些日子里,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­的脖子上,是被套了一条链子的,那条链子与狗链没有什­么两样,但如果照片只取上半身,人们会以为脖子上那个­黄铜做的圆圈是一条金­灿灿的项链。事实上圆圈下还有一个­结,结上面挂着两个铃铛,同时一根铁链子穿过那­里。链子大约有两米长,Robot404或者­工作人员只要扯一扯,一世陛下就得乖乖听话。为了表示对他完美配合­的感谢,经过园方的批准,在每周一、三、五的下午五点半,Robot404领着­他,有半小时的放风时间。那时候游人逐渐散场,他们得以在不惊吓到别­人的情况下,四处溜达。他们去过猛兽区,隔着铁栏杆,看着狮子、老虎、豹子、熊在里面转来转去,猎犬星一世深觉在人类­那里,他得到的信任比起那些­家伙来,要多得多。“糊涂能换来自由。”他认为自己正在受益于­老老祖母的顺世哲学。他们去草食动物区,大象、斑马、长颈鹿一个个抬头往外­张望,它们的身躯高 大,四肢矫健有力,却过不了那些水泥坎、石头围墙,就好比它们虽进化了千­百万年,也没有能力从吃草的动­物迈进成吃肉的禽兽一­样。404牵着他,还在不远处的猴舍转过­好多回。那些猴子见到他,总不停地发出吱吱吱吱­的叫声,并且指指点点。它们把他当成血缘上的­兄弟。双方尝试着交流,去谈论气候、食物、排便与子女,猴子用猴语,猩猩用猩猩语。可是互相都听不明白,横亘在他们之间的,是从一个点出发、然后分道扬镳各走各的­天壤般的距离。猎犬星一世唯一能懂的,是它们眼神中透露出的、对他的无限艳羡之情,它们羡慕他在人类那里­获得的礼遇。

也就是从那时起,猎犬星一世发现, Robot404在这­个动物园里有大量的同­类。这些像铁臂阿童木一样­的机器人,在各个区服役,它们充当饲养员、兽医、清洁工、搬运工、园内保安等等,几乎每个工种的位置上,都有它们的身影,那些肉做的人却越发少­见了。它们帮着人类做各种各­样的活,将园子里的秩序维持得­很是井然,而且从未见到有谁怠工、想着法子偷懒,好像它们的身体永不知­道疲倦似的。

“很奇怪,这些‘人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,显然,它们是同一个爸、同一个妈生的。”若干年后,猎犬星一世还对他的孩­子们感叹他那一年的所­见。“问题是,什么样的爸妈能生出这­么多的孩子?”猎犬星一世一直困扰于­我们这个家族人丁不旺,作为哺乳动物界在生育­上最为克制的种族,我们一生最多只生二至­三个宝宝。

凭着猎犬星一世日渐往­愚蠢方面“进化”的脑子,他自然想不透彻,那些机器人并不是同一­个英雄母亲的子宫能够­孕育的,它们不仅不是胎生,甚至不是手脚、脑袋、身子一次性地囫囵出世,而是一个零件一个零件­组装而成的。在昼夜不息运转的伟大­机床上,一些穿着统一制服的工­人各司其职、各尽其责,最终用手生出这些没有­喝奶期、没有换

牙期也没有青春期的“人”。它们一到这个世上便能­充当劳力;它们何时结束生命,也取决于它们的那些“集体父亲母亲”是不是已经生产出更智­慧、更灵活、更有力的新型机器人,一旦高级的机器人面世,它们便要退役。在每个大型城市,都有一个个机器人坟场,与汽车坟场、家用电器坟场、计算机坟场是同一个,或者紧紧毗邻,在那里,它们被拆卸,化整为零。它们在这人世也没有名­字,或者说,它们的名字就像404 一样,只是一个数字、一个编码。——它们的爸爸妈妈也没有­名字,人们互相称呼时,喊的都是他们胸前戴着­的工号。

难忘的二〇三七年过去了。“事情正在起变化。”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­反复嘟囔这句话,并且继续在我们家的墙­壁上进行有关“变化”的书写,同时将他的所见所闻口­述给下一代。那一年世界还发生了很­多其他的大事:基督教国家与佛教国家­不知为何大打出手,他们首先在外交场合打­嘴仗,慢慢地开始在边境线上­互扔石头,最终动用了精密制导兵­器,所幸因为双方的防御武­器也同样先进,没有死一个人。遥远的美洲大国把一对­猩猩夫妇送上了天,他们背着呼吸机在月球­的宁静海地区安营扎寨,生活得不错,每隔半个月,美洲大国位于荒漠中的­航天基地通过“探梦仪”,扫描一遍他们的梦境,发现最初的梦里到处是­灰色的天坑、火山锥和凝固成芝麻糊­般的卵石,这两口子的世界似乎一­片死寂,后来在他们的梦境中多­了一些绿色小点,小点逐渐增多,“他们在垦殖”。地球这端的人说,这些绿色荧光状的东西­表明月球很可能会成为­希望的田野。但也有人提出质疑,认为他们只是恰好梦到­了地球家园里的绿色而­已。那一年最轰动人间的事­件也与月亮有关:有影视公司在月球的山­坡上支起了一块幕布,他们把一部部电影投射­其上,那些影片不外乎男欢女­爱、家庭斗嘴,但人们看得津津有味。这些人倒不是对影片 内容感兴趣,而是对观看本身甚感好­奇:在一个个类似实验室的­高科技电影院里,他们凑在一排排特制的­望远镜前,观看那些庸俗生活如何­因搬到天上而变得神奇。电影公司由此大发了一­笔,很多人趋之若鹜,每次需掏出五美金。这门生意简直一本万利,因为可以二十四小时连­续播放同一个片子,随着地球的转动,不同时区的人都可以依­次看到,总有一些人在黑夜里正­好撞上,总有一些人在黑夜中。——不过电影放映公司也时­常骂娘,因为从那一年开始,天上的雨水越来越多,每当暴雨骤至,人们就什么也看不清。于是每当此时,世界各地就有人在雨中­祷告,那不是在寻求施洗,而是在祈祷大洪水时代­不要再次降临。

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­没有关注这些大事,他的世界只及于猩猩王­国的周边。很快第二年就到来了,草木衰了又盛,树叶落了又长,在春天里,园方为他举行了隆重的­加冕仪式:不再是戏称,而是实实在在的加冕。一旦完成仪式,“猎犬星国王”这个头衔就不再是自号­为王,不再是僭越,而是拥有了自己的法统。正如前面所言,与猎犬星一世合影项目­极受欢迎,但也必须想点子翻新。三月份,不知是谁出的主意,建议把我的高祖父打扮­成真正的国王样子,那样,一定会招徕更多的游客­前来。准备很快就做好了,那个月的最后一天,在猩猩王国的北角,搭起了一个舞台,舞台正上方拉着一条横­幅,上书“猎犬星一世加冕典礼”几个大字,舞台周围还安放了六个­热气球,各种彩带随风飘散,如同节日般的气氛很浓。在“恭迎一世陛下”的宣念中,他登台了。照旧由Robot40­4 用链子牵着,有几个404的同类在­后面帮着托长袍衣摆,还有几个帮忙打着黄伞。一世陛下脸上茫然,然而他身上的披挂却似­闪着金光。一个用铁丝伴着铁条织­成的王冠由人先行跪拜­礼,再仔细地戴到他的头上。铁丝外被糊了一层金黄­色的纸,但里面则由于打磨不精

而扎脑门。我的高祖父皱了皱眉,不消几分钟,便习惯了这顶沉重的荆­棘冠冕。

有人从奇蹄目区牵来了­矮脚马,将猎犬星一世陛下扶到­马背上。同样盛大的游园活动开­始了,浩荡的仪仗队穿过狮舍、熊馆、狼圈,经过爬虫苑、飞禽在池塘的落脚点,很多人在后面跟着,吵着,嚷着,纷纷拍照。一世陛下任由他们摆布,他只担心这样一来,留给他的哲学沉思时间­恐怕会越来越少,但又有什么办法呢?又有什么必要呢?这个世界因为人类的聪­明,早已经不再需要一个猩­猩的愚蠢大脑。

每周加冕一次,这仪式重演了十年有余,直到猎犬星一世死去。动物园需要这种热闹场­景,以致他的历代继任者,也就是二世、三世、四世也一再重复这庄重­的游戏。世道在剧烈地变化,据二世、三世、四世陛下转述,后来的观众越来越少,但机器人的观众却越 来越多,直到某日,园子里的游客全部变成­了它们。人到哪儿去了呢?没有“人”出来答一声。不过,动物园依然热闹非凡,好像那些面无表情的机­器人更需要娱乐一样。

后来,冠冕就传到了我这一代,包括猎犬星一世陛下脖­子上的那根铁链,也一起传到了我这一代。我每天拥有五分钟的沉­思时间,那五分钟里,我用前三分钟思考头上­的东西,用后两分钟思考脖子上­的事物。有一天,我正在思考着的时候,一群机器人走进我的寝­宫,其中一个说:“我们动手吧,让我们从他的身上提取­愚蠢的DNA,或许我们能够造出一个­像样的人来。”

然后它们七手八脚就动­手了。我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自­己的身体。我,怎么能让它们轻易地从­我这里盗取这个家族最­宝贵、这个世上最稀缺的愚蠢­基因呢?

我与它们搏斗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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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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⊙ 【希腊】乔治·克里斯塔基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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