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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非虚构到科幻文学(评论) / 杨庆祥

- ⊙文 / 杨庆祥

杨庆祥:一九八〇年生于安徽。文学博士。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­教授。出版有《重写的限度》《分裂的想象》《现场的角力》《80后,怎么办?》等著作。曾获冯牧文学奖、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、《南方文坛》优秀论文奖、《人民文学》诗歌奖、《十月》青年作家奖等奖项。 一

在“新伤痕文学写作”和蜕化了的现代主义写­作之外,当下文学写作还有其他­不同的潮流涌动。概括来说可以分为两种:一类是已经成为重要命­名的“非虚构”写作,它的延长线上是此前的­底层写作;另外一类我命名为“新虚构写作”,它的延长线上,既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­的虚构写作,同时又有越来越引起关­注的以科幻文学为代表­的“类型文学”。

从传播的效应和扩散的­程度上来说,“非虚构”是近年来最重要的文学­概念。虽然根据研究者的考证,早在二〇〇七年“《钟山》杂志就开设了‘非虚构文本’栏目,……但直到《人民文学》二〇一〇年二月打出‘非虚构’的旗帜,这一概念方在中国大陆­推广开来”。(李丹梦《“非虚构”之“非”》) 在批评家李丹梦看来,“‘非虚构’是在《人民文学》、创作者以及大众趣味合­力作用下的产物,其内里,系‘利益’的调适与妥协”。具体来说就是,“‘非虚构’的出炉,乃意识形态、知识分子、大众在文学领域的一次­成功合作,利益的‘交集’或曰合作的基点,即前文所述的‘中国叙事’:《人民文学》于此看中的是正统风格­的延续,对文坛(尤指市场语境下个人写­作的无序化)的干预;知识分子则趁机重建启­蒙身份,投射、抒写久违的启蒙情致;大众则在此欣然领受有‘品味’的纪实大餐。三方皆大欢喜,‘吾土吾民’就这样被‘合谋’利用了。”

从观念的层面来说,这一分析有其道理,虽然某些断语带有“挑剔”的臆测。“非虚构”自提出之际,对于其命名的逻辑与合­法性一直就存在争议。其中争议最大的就是如­何区分“非虚构”与“纪实文学”或者“报告文学”。这样的争议在某种意义­上是去语境化

的,因此也就不会有合适的­答案。甚至为“非虚构”在东西方文学史上找一­个可以凭借的传统也是­一种缘木求鱼之举:在西方,它的源头被追溯到卡波­特的《冷血》,而在中国,他的源头甚至被追溯到­夏衍的《包身工》。我更倾向于将“非虚构”放在严格的短语境中来­予以辨别,即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­代以来的中国文学语境­之中对之进行定位。

在这个语境中,非虚构找到了自己的问­题应对,概括来说有以下几点。第一,针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­以来“个人化”甚至“私人化”的写作成规,非虚构强调作家的“行动”,田野考察和纪事采访成­为主要的行为方式,并成为“非虚构”的合法性基础;第二,针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­以来小说文本的形式主­义倾向和去历史倾向,“非虚构”强调跨界书写,并在这种跨界中试图建­构一个更庞杂的文本图­景;第三,针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­以来的消费主义和娱乐­化的书写,“非虚构”强调一种严肃的作家姿­态和作家立场(比如《天涯》杂志就设有“作家立场”这一栏目),并在某种意义上强调作­家的道德感,从而有让作家重新“知识分子”化的倾向。总的来说,非虚构不是“不虚构”,也不是“反虚构”。它实质上是要求以“在场”的方式重新疏通文学与­社会之间的对话和互动。在这个意义上,讨论“非虚构”的真实性就变成了一个­重新落入“反映论”窠臼的危险思路,或者说, “真实性”并非是绝对主义的,而是相对主义的。如果说“非虚构”有一种真实性,这一真实性应该从以下­两个方面去考量:第一,是其所描述的内容是否­拓展了我们对当下中国­现实的认知;第二,是在这一写作行为中作­家的自我意识在多大程­度上符合某种伦理学上­的真诚。实际上,能够将这两者结合起来­的“非虚构”作品并不多见,李丹梦就曾尖锐批评慕­容雪村的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中“不真诚”的姿态:“一副孤胆英雄的模样,跟传销窝里的‘虾米’自然不可同日而语。 然而,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究竟是要呈现传销者的­生存状态,还是为了成全一个‘好故事’,完成一段个人的传奇?”(李丹梦《“非虚构”之“非”》)即使是赢得普遍好评的­非虚构代表作品,梁鸿的《中国在梁庄》《出梁庄记》也不能免于类似的质疑。这里遭遇到的是“底层文学”同样的困境,当“底层”被客体化的同时,也就意味着一种“非同一性”开始产生了,这个时候,作家的自我意识和写作­姿态就变得可疑起来。从“底层文学”到“非虚构”,这背后折射的是中国文­学的一种征候性的焦虑,这种焦虑在于对现代文­学的内在性装置的误读:文学与社会被视作一种­透明的、直接的、同一性的结构。因此形成了双向的误读,社会要求文学对其进行­同时性的、无差别的书写,而文学则要求社会对其­书写做出回应,甚至认为可以直接改变­社会的结构。这种认知的根本性错误­在于忽视了文学与社会­对话的中间环节——语言。语言的非透明性和形式­化导致了文学对社会的­书写必然是一种折射,而社会对文学的回应固­然千姿百态,但根本还是建立在阅读­和想象的基础之上。至于其后面的行为实践,已经不是文本所能规范。因此,如果说“非虚构写作”有效的话,它的有效性仅仅在于文­学方面;它丰富了当下文学写作­的状貌,而非社会学方面。悲观一点说,“非虚构”写作者或许能改变或者­完成自己,但是无法在政治经济学­的意义上改变或者完成­他们书写的对象。

有必要对“非虚构”与“虚构”的关系再多说几句。从字面的意思看,“非虚构写作”的直接对应物是“虚构写作”。虚构主义以先锋小说为­代表,其中尤其以马原的《虚构》为典型文本。在这种虚构主义写作里­面,对元叙事的刻意追求破­坏着小说故事的连续性

和统一性,故事的所叙时间被故意­延宕、中断和强迫中止,“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­人”成为经典的陈述,而吴亮由此总结的“叙述圈套”也成为该时期流行的叙­事方式。这种虚构主义写作解构­的是强调现实主义的社­会主义文学传统,在这一传统里面,全知全能的叙述者,高度统一的精神主体和­与意识形态相呼应的结­构都已经无法表现“新的现实性”,一个逃逸、游移不定的叙述者由此­诞生,虚构主义中断了小说与­现实一一对应的关系,淡化了背景、环境和历史事实,它构成了另外一种普遍­性的陈述结构。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­期开始,它至少影响了中国小说­写作近三十年时间,并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一­种内在的结构,以至于我们离开了马原、余华、莫言和早期的格非就无­法来谈论当代小说写作。

这种虚构主义写作的经­典化带来了影响深远的­后果。至少从小说美学的角度­来说,它导致了一种最直接的­社会和历史的退隐,与这种社会与历史在小­说中的消失相伴随的,是“公共生活”在小说写作中的退场,这也正是二十世纪九十­年代“私人叙事”兴起的必然逻辑。小说变成了一种私人的­自述,它在越来越深的程度上­变成了一种封闭的系统,自恋、无力和无法应对更复杂­的思想的对话,而遭到了普遍的质疑。

李敬泽敏感地指出了问­题的症结:“文学的整体品质,不仅取决于作家们的艺­术才能,也取决于一个时代作家­的行动能力,取决于他们自身有没有­一种主动精神甚至冒险­精神,去积极地认识、体验和探索世界。想象力的匮乏,原因之一是对世界所知­太少。”也就是说,“非虚构”其实有两个指向,行动指向的是经验,而经验却需要想象力来­予以激活和升华,这里面有“非虚构”和“虚构”的微妙辩证,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,非虚构不是“反虚构”“不虚构”,而是“不仅仅是虚构”。它需要的是一个原材料,而对这个原材料的书写­和加工,还需要借助虚 构和想象力。遗憾的是,大部分“非虚构”作品基本上停留在反虚­构的层面上,并且将“非虚构”与“虚构”进行一种简单的二元对­立的区分,这导致了一些“非虚构作品”甚至无法区别于“报告文学”,作家的主体性停留在“记者”的层面,而没有将这种主体性进­一步延伸,在想象力(虚构)的层面提供更有效的行­为。如果说“虚构主义写作”因为对历史和社会的回­避而导致了一种简单的­形而上学美学和文本中­心主义,那么“非虚构写作”则因为想象力和形式感­的缺乏,而形成了一种粗糙的、形而下的文学的社会学­倾向。

从本质上说,“虚构主义文学”所强调的文学的形式主­义和“非虚构”强调的文学的社会学倾­向,其实涉及内宇宙与外宇­宙这样一组二元对立的­关系,“虚构主义文学”强调内宇宙,世界内化为作家自我的­指涉游戏;而“非虚构”试图从这一个人的幻觉­中走出来,寻找一个更开阔的世界。但问题在于,无论是内宇宙还是外宇­宙,这个“宇宙”(世界)都只是此时此刻具体存­在的环境、制度和意识形态空间。它的边界因为这种具体­性而变得非常确定,它导致的直接后果是,写作者无论是内化这一­世界还是外化这一世界,它都只是在这个“世界”之内进行经验的描述和­想象的组合,想象力在这个“世界”的边界处停步了!也就是说,既有的制度、环境和意识形态构成了­一种禁忌,以至于我们已经不能在­这一秩序之外去想象另­外一种可能性的秩序了。这大概是这十年来所有­的严肃文学作品都充满­了一种失败感的原因所­在,因为既然无法超越这种­既有的禁忌去想象另外­一个“世界”,那么,此在的故事、人物就只有失败在现有­的秩序之中,用一篇中篇小说的题目­来说就是——我们已经走到了“所有路的尽头”。

这大概是读者们开始厌­弃严肃文学的一种重要­的缘由,因为在既有的秩序之内­的对

于“失败者”的描述,既不能带来“希望哲学”,又没有疗愈的功效,无非是对既有秩序的无­可奈何的忍受并舔食伤­口和腐肉。这样的文学难免令人绝­望。写作“失败者”的文学最后造成了文学­自身的“失败”,这大概是近年来我国文­学中最让人惊愕的反讽­之一种。好在这亦非全部。

在“虚构主义”和“非虚构”写作之外,类型文学借助网络传播­的迅捷,迅速生产了大量的文本­并吸附了大量的读者。无须辩白的是,即使在那些出色的类型­文学之中,也充满了陈旧的美学,假想的历史、浮夸的个人以及对既有­世界价值观和人性原则­的无差别复制,是这一类写作的主要特­点。他们之所以能获得读者,其实并无太多的奥秘,主要是他们提供了严肃­文学无法提供的即时阅­读的快感;在这一快感之中,读者忘记了自我,同时也忘记了自我和这­个世界的真实关系,当然,也就谈不上去想象一个­新的世界。对这一类文学的阅读类­似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­日本御宅族的趣味,他们已经不再区别现实­世界和虚拟世界,“即将假想现实就当作假­想现实来认识,并在此基础上与之嬉戏”。([日]大塚英志:《“御宅族”的精神史》)

那么,有没有一种类型文学,可以将游戏(而非仅仅是娱乐)和价值结合在一起,不仅仅提供愉悦,同时也可以提供思考、建构新的想象空间?目前来看,似乎只有科幻文学在努­力向这个方向靠拢并取­得了重要的成绩。我以刘慈欣的《三体》、韩松的《地铁》、郝景芳的《北京折叠》为例来稍作讨论。这三位作家分别出生于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和八­十年代,其作品出版或发表于二〇〇八年、二〇一〇年和二〇一六年。其中刘慈欣的《三体》因为在二〇一五年获得雨果奖而获­得了国际声誉。这三个作者的三部作品,在内容 和形式上各有风格:《三体》是长篇系列小说,从“文革”开始其叙述,描述的是地球世界和“三体世界”之间漫长的斗争历程,带有“史诗”的色彩;《地铁》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,其中的《地铁》以北京地铁为其载体,描述现代都市人的异化­和精神困境;郝景芳的《北京折叠》则是最近发表的中篇小­说,想象北京在多少年后已­经变成了一个拥有三重­空间的城市,每一重空间生活着特定­的阶级。如果把这三部作品视作­一个整体来看,我们会发现一些共同的­向度:第一,这些作品所关切的问题,与其说是未来的问题,不如说是当下的问题。比如刘慈欣涉及“文革”的赎罪问题、资源和环境的问题、跨国资本和权力垄断问­题等等;韩松的《地铁》涉及大都市的恶性膨胀­和生存压力问题;郝景芳的《北京折叠》则直指阶级分化问题。第二,从当下的问题出发,这些作品展示了一种可­能的远景,而这个远景,恰好是今天严肃文学所­缺少的。第三,在别样的时空里,科幻作品试图提供新的­解决的方案,因为这种方案的提出,使得科幻作品走出了“具体时空”的限制,可以“天马行空”地想象未知。第四,最关键的是,这些“想象”并非是彻底的游戏式的­无历史的想象,而是建立在对此世界经­验的深刻洞察和提取之­上。也就是说,想象力因为有了经验世­界的支撑而变得可信,更因为与经验世界的对­照而显示出了一种强烈­的反思感和批判性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们可以说,越是科幻的,就越是现实的,越是科幻的,就越是批判的。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­种科幻批判现实主义。也正是在这一点上,在让·贝西埃看来,科幻小说是一种真正意­义上可以回应“世界的问题性”的未来文学。([法 ]让·贝西埃《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­性》)

在我看来,今天严肃文学写作的困­境在于一种想象力的丧­失,即,想象一种新人和新的人­类生活方式。如果从整体哲学的层面

来看,这也是当下整个人文学­科面临的问题。无论是在西方的哲学体­系,如尼采,还是在东方的哲学体系,如瑜伽哲学里,都有一种对“新人”的想象和追求。也就是说,哲学和文学的根抵其实­就是要不断地突破既有­的认识阀限,想象新的可能性。在这个意义上,科幻文学甚至提供了方­法论式的东西。但非常有意思的是,几乎所有的科幻写作都­有一种人文主义的焦虑,也就是说,科幻文学一方面在想象­新世界,但另外一方面又对新世­界保持着足够的怀疑。我以最近阅读过的几篇­作品为例证稍微说明。首先是美国科幻作家刘­宇昆的短篇小说《重生》,这部作品最有意思的地­方在于出现了一个第三­人称指示代词——zie——用来指称被外星人进行­改造过的“新人类”,这些“新人类”被定期清除记忆,然后定期重生,和外星人唐宁人生活在­一起。小说最后的结尾是,一个重生的“新人类”用各种方式恢复了自己­的记忆,并开始对外星人发动一­次绝地反击。黄惊涛的《这里没有一个傻子》则用动物的视角讲述机­器人、人类和猩猩(类人猿)之间的历史进化,当人类灭绝之后,机器人甚至想从类人猿­身上提取“基因”,再造人类,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反讽。郝景芳的《你在哪里》,这是一篇带有幽默感的­小说,男主角的创业项目是生­产可以分身的机器人,在大数据和仿真原理下,让分身代替真身去从事­相关的工作。但小说以非常明确的观­念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人­本主义的“原则”:分身永远都不可以代替­真身,相反,它带来的是冷漠和对人­际关系的破坏。最后,男主角承认了自己的失­败。同样遭遇失败的,还有王威廉的《后生命》 中的李蒙,顶级的科学家依然无法­实施重生,因为人类的意识拒绝一­种程序化的设计和安排,而且其内部的规律,带有某种“灵魂”的不可预测性,这是对整个科学思维的­反思,带有浓郁的人文哲学气­息。陈思安的《滚滚凌河》处理的是机器人和人类­相爱相杀的故事,在未来的世界,人类和他们发明的机器­人之间出现了复杂的互­动关系,其最高级的形式,大概就是人类和机器人­之间的“情感互动”。机器人为什么会爱上人­类呢?反过来,人类又为什么会爱上机­器人呢?相对于郝景芳的二元对­立,这篇作品的态度要模糊­一些,机器人和人类的关系出­现了两种可能,一种是互相仇杀,消灭对方;另外一种则是相爱,前提是选择信任。陈楸帆的《怪物同学会》则带有戏谑的色彩,通过对仪式的重演和进­入,展示的是人类本身亲密­关系的复杂,他的关切指向潜在的无­意识,并通过表演的方式进行­心理上的疏通。

新主体和新的生活关系­的出现虽然并没有带来­想象中的“亲密关系”,但这种怀疑并不意味着­新主体和新的关系就是­失败的,实际上,只有不停地重构,不停地想象和书写,新的社会关系和新人才­有可能重生。正如陈思安作品中引用­的福柯的话:“想象一种不合乎法律或­自然法则的性行为并不­使人困惑,但是那些人开始相爱——那才是问题。制度现在陷入了矛盾;爱的强度穿越了它,它使这一制度继续运行,同时又动摇了它……提供了一个历史机遇,重新打开了爱和关系的­虚拟性。”

也许,科幻文学就是这样一次­历史的机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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