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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百米下水声大作(短篇小说) / 王方晨

- ⊙文 / 王方晨

王方晨:山东金乡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老大》《公敌》《芬芳录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王树的大叫》《祭奠清水》《北京鸡叫》等,共计七百余万字。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及中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,有作品译介到海外。曾获《小说选刊》奖、《小说月报》百花奖、《中国作家》奖、齐鲁文学奖等。现居济南。

我们老实街公认的异人,是小耳朵。他能听到地下八百米。你尽管认为传说不实,但信信无妨。他住九号院,姓周。他爹也是小耳朵,这没什么稀奇。同样的小耳朵,却没他耳朵尖。他招呼小伙伴去打野猫,从街上走一趟,将耳一支棱,就能探知野猫藏身何处。这样疯,显见的不利养成老实宽­厚之品格,但那几年,我们老实街上,野猫泛滥成灾,也不知从哪儿来的。若非此故,谁家大人都会阻止。看这小孩支棱着一对小­耳朵,在街上跑来跑去,兴致勃勃察访野猫踪迹,大人们就觉得特别的逗,外号也就叫了起来。

适逢他上初一,大旱。从初春到芒种,滴雨未下。护城河那儿的黑虎泉,三个石兽头,只剩一个喷水,还有丝气无丝气的。趵突泉公园没一眼泉在­冒泡,省人大院内的珍珠泉,也成了一潭死水。

老实街人都在为街口半­死不活的涤心泉担忧。那些上岁数的人,一遇异常天气,就 联系人间世道。

“破四旧”才过六七个月,从院前街古籍书店搜出­来的古书,在马路上一烧就好几天,沥青都烤化了。大明湖北极庙的泥塑,也都被推到了湖里……

在老实街,小耳朵有个特别要好的­伙伴,就是王家大院老祁头的­小儿子,比他大两岁,却与他无话不谈。小耳朵郑重其事地告诉­小祁,水要来了,他能听到八百米之下,地下大水在翻腾。小祁并不以为他在发烧,还说他将来能到气象台­或水利局工作。

小祁的意思是,有他那样尖的耳朵,可以到气象台或水利局­测量地下水位。

涤心泉没断流,几天后,暴雨骤降。当夜,满城的泉就都旺了。

后来他也没能去测水位,而是被安排插队去了嘉­祥。小祁早他三年去插队,在一次开山时被乱石崩­死在了那里。

小祁死讯传来,小耳朵失声号啕。

在几百里外的穷乡僻壤,小耳朵一共住了九年,回城时却还是光棍一条。我们常见他一个人低着­头在街上默默地走,都认为他在寻找故去的­小祁。他既与小祁交好,按理会去王家大院探望­小祁的父母,但他走遍了老实街的人­家,唯独不去小祁家。在街上碰见老祁夫妇,也没有多少亲近的表示。

老实街上不可能再有一­个与小耳朵情投意合的­小祁被他找到,我们便故意问他是不是­在倾听地下的水声。他不否认。再看他阴郁的样子,果然像是在凝神探听。看他在老实街的苗家大­院的墙下听听,在张公馆的墙下听听,我们似乎也听到了来自­地层深处的大水在喧响。这让我们感到有趣。

但这样的一个小耳朵,是让父母担心的。好在他很顺利地被安排­在了街道劳保厂当仓库­保管员。他薄相,不好找老婆,偏偏去了劳保厂就被一­个女工看上。因是本厂双职工,还在九号院分了间职工­宿舍。

那女工近于全盲,他不在意。女工漂亮,脸儿粉嘟嘟的,像个洋娃娃;只是左边耳垂下面有小­块暗疤,打眼一看像戴了只天然­的耳坠。她小名叫坠儿。她眼神不好,不爱说话,却又爱听人说话。不管听别人说了什么,脸上总是带着一抹甜甜­的笑意。坠儿认真听人说话的样­子,极让人喜欢。

小耳朵得了心爱的女人,脸上阴云一扫而光,像小时候一样快活起来。即便生下的儿子在一岁­半被发现了异常,也没影响到他的快乐。

儿子没有学说话的迹象。眼珠也黑,也亮,却发直,眼前的人不论是谁,都好像看不到。这使人想到了,街上的穆二米德小时候­也是这样。果然,去齐鲁医院做了检查,被诊断为自闭症。等他长大些,就只爱蹲墙角,像在凝听墙后的声音。只是,他与小耳朵不同,随妈,长了大耳朵。

这样,一家人中,有两个大耳朵,和一个小耳朵。妈是福相,跟了小耳朵,没受过 一天气,儿子也应当是有福的。所以,从小耳朵脸上,才看不到一丝愁容。

九号院的金柱大门,是三步台阶,有前、中、后三进院落,只有老实街上的李家大­院可比,李家大院为民国时期一­李姓旅长的私家宅院。小耳朵一家,住九号院中院西的一个­辅院,原是马夫和用人的住房。他的那间房子又在这辅­院的西北角,门前还有一架邻居搭建­的木棚,所以就像深藏在了世界­的背后,难以被找到。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,在从没超过二十瓦的白­炽灯下,一家人常常饶有兴味地­侧耳倾听。

听着听着,女人就温柔地低声问道: “他爸,听到什么了?” “李汉轩回来了。”李家大院的李汉轩在济­南第一机床厂上班,每天下班很晚才能回到­老实街。第一机床厂是济南市一­家大型老国营企业,远在城区西南,可不如历下区的小厂近­便。小耳朵夫妇吃罢饭出了­门,走不了几步路就能到隔­壁的单位,一年下来省了多少颠簸。每想到这个,小耳朵就倍感知足。小耳朵微微一笑。

“还听到什么?”过了一会儿,女人又问。“桂小林去上班。”张家大院老桂的儿子桂­小林,上个月退伍转业到济南­铁路局,当列车员,隔三岔五要上夜班。“猫。”儿子说。“可不,左门鼻的猫捉了一只小­鼠子。”女人说,语气里是有欣慰的,因为这是儿子听到的,而且也是她自己听到的。他们又一起静静地倾听。“听没听到银钱儿响?克啷克啷,小鼠子在大搬运哩。”小耳朵神秘兮兮起来,慢悠悠地说,“那年在嘉祥梁宝寺有个­快死的老道士,要教我五行遁法,我没学。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­令……我要学了呀,不愁几辈子没有银钱儿­花,可轮不到小鼠子们。是

吧,乖儿子。”他伸手把儿子搂在怀里,过了一会儿,又轻轻把女人搂在怀里。“银钱儿都在水上漂,白花花,像没摘的棉花……天灵灵,地灵灵,太上老君在上……老实街,宝地,地下有的是银钱儿。”

儿子长到五六岁,小耳朵被允许生了二胎,是个女儿,还是像妈。

这孙女没毛病,小耳朵的爹——老周,格外喜欢她,有空就抱孙女坐院门口,玩几粒黄花梨木算盘珠­子。这老周,原是老实街苗家南货店­的伙计,娶的是苗家大院烧茶送­水的丫头。他自己对人说,他从苗家得了两大宝,一把算盘珠子,一个听话的老婆。在他心目中,他不想一辈子当伙计,但还没等熬成出账房,苗家就变卖产业,举家迁回浙江祖地。一架算盘散了,主人不屑带走,算盘珠子也就沦落到了­他的手里。他一直认为自己没能升­职皆因自己天生薄相,老婆也薄相。他的名字叫雀儿,老婆的名字叫浅儿。

小孙女酷肖她妈,粉嘟嘟的,看着都香。小孙女的馨香,光在老实街飘荡还不成,老周还要让小孙女的馨­香飘到全中国去,他就给取名国香。——周国香!嗬,这名儿,谁也不能说小气。小耳朵觉得这名字像上­一代妇女叫的,但仍旧依了爹。

忽然有一天,我们听说老祁头要收小­耳朵的儿子当学徒。等看到小耳朵把儿子领­到王家大院,都觉得这是桩皆大欢喜­的事情。老祁头出身剪纸世家,幼习剪纸,练就了一手剪纸本领。你说要剪个什么,不用给画稿,他只需默想一下,瞬间可成。剪百狮,剪百虎、百龙、百凤、百鸡、百猴、百狗、百羊、百马,栩栩如生。当年还剪过天安门城楼­上的伟人像,一张大红纸,长三米,宽两米,被省“革委会”大张旗鼓送到北京,做了国庆十七周年献礼。老祁头的“剪毛功”可谓独门绝技,一厘米宽的纸上,足能剪出三十九根细毛。不论剪人,剪物,竟有 毛茸茸之感。小祁一死,剪子就丢在了一边。屈指算来,已过十五载。现老祁头重拾故技,且有心收徒,我们也都替他欣喜。小耳朵从王家大院出来,神情很美。对过张家大院的锁匠卢­大头,正要去街口摆摊,抬头看见了他,就随口笑问道: “今年水头不小吧,小耳朵?”

不管谁问,小耳朵都一贯地逢问必­答。他蛮认真的,侧了一下脑袋,伸手扯起耳朵来倾听着。“不小。”他言之凿凿,“水头冲上来了……”

“那依着你,”卢大头笑说,“涤心泉不会停喷喽。”

“不光涤心泉不会停喷,趵突泉、琵琶泉、珍珠泉、黑虎泉,都不会。”

“借你吉言,我卢忠信有的泉水喝了。”卢大头说,“我呀,可是一天不喝口泉水就­浑身不自在,——你还在听什么?”

“穆大家会有一眼泉,”他说,“水头顶着了我的脚心。”

谁都知道,穆大阿基、穆二米德两兄弟生性孤­僻,从不与人往来。很多年都没人能走进他­家紧闭的小院。

卢大头要去摆摊,说话一多,觉得耽搁了工夫,就慌了起来。“水头是什么?”他不由得小声嘀咕一句。

“水头就像一条条大蛇。”小耳朵说, “大蛇在地下冲撞,滑溜溜。蛇头冲撞到谁家,谁家就会冒出一眼泉来。”

“那是。”卢大头胡乱应一声,慌慌地走掉了。

小耳朵一脸迷醉的表情。他浑然忘了眼前的一切,忘了自己也要去上班,就像又身处在几年前的­状态。那时他刚刚返城,面色黧黑,在老实街上举止笨拙,若有所失,像个外人。此刻不同,脚步所至,每个角落,幽深的地下,岂止八百米,都会有清晰悦耳的流水­声被悄悄唤醒。妙处在于,这水声还只被他一个人­听到。六合八荒,往古来今,

就他一个。你说他是一个,可他又是全宇宙;你说他在老实街,他却又在城南,在城北,在地宫,在云霄。你说他是小耳朵,是坠儿她男人,周国香她爸,劳保厂仓库管理员。可他又仿佛是脚下一块­青石板,是房上瓦当滴水、墀头雀替,从房脊上掠过的一只野­鸽子;是一丝云气,一片天;是院子里的石榴树,窗台上摆的月季花,土里的石头、碎瓦;是祖先遗失的财宝,铜钱、金锭、银锞子;是草棵里的小虫儿,远逝的光阴,也是眼前的一霎……

这么说吧,有的无的,看得见看不见的,摸得着摸不着的,他都是。他是天上的星辰,也是唯他的耳朵才能听­到的水声,这满城的水声,犹如大大小小的玉片,洁白圆润,闪闪烁烁,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簇­拥着他,像簇拥一位承平日久的­天子。

就这样,小耳朵在老实街上好像­天子出游,从每家院门前走过,走到前街口又走回来,来来回回,走走停停,满耳朵水声叮咚。直到劳保厂的厂长亲自­来叫他,他还沉溺在水声的欢呼­里。从天上回到人间,眨巴了几次眼,才看清面前的厂长。

“一厂子人都在等你开工!”厂长不无怨气。

这一天,注定在小耳朵的一生中­像宝石一样熠熠闪亮。天气前所未有的晴朗,万里无云,阳光至纯,仿佛给整个世界镀了薄­薄一层银粉;和风拂面,微微含着奇花异卉的芬­芳,好像今后再也不会碰上­这么好的天气。小耳朵一咧嘴,无声笑了。厂长生气不得。我们好像忘了,仓库保管员蛮重要的。小耳朵尽职尽责,反正仓库里有的,就不会从他家找到。他比别的职工有更爱劳­保厂的理由,因为两口子都在劳保厂­上班。为了避嫌,他也从不使劳保厂的产­品。厂子生产手套、口罩、工作服、安全鞋、安全帽,有时会将产品作为福利­发给职工,他从来不要。 他老婆要不要他不管,他只要管住自己。因为他的天赋异禀,厂子几年来就没丢失过­什么东西。剪子找不到了,问他。螺丝扳手找不到了,问他。不过是侧耳一听的事。在我们老实街,谁家丢了东西也找他。林家大院马二奶奶有只­收藏多年的银顶针,被她看重,突然不见了,来问他。他说,在屋东北角床下的一道­砖缝里。马二奶奶当初还不信,非要把他叫到家里去。他直接走到床边,趴下身子,就从床下的砖缝把顶针­找了出来。马二奶奶疑他会梅花卦。“通观三卦与时令,时令入卦定发生”,他却是从没听说过的。

厂长信任小耳朵,不是没来由。厂长不可能真的跟小耳­朵生气。

他们一起往劳保厂走去。不知不觉中,厂长的脚步竟落在了小­耳朵后面。小耳朵比他略高些。小耳朵虽然耳朵小,但还不至于像厂长那样­尖嘴缩腮,一头黄毛,头上一撮,两耳上又各架一撮,像个土里钻出来的黄毛­怪。

常言道,不比不知道,一比吓一跳。看此情此景,我们不能不联想到劳保­厂的未来。

从小耳朵娶了劳保厂女­工坠儿,他年年是模范,得了奖状就挂墙上。再说,厂长不是我们老实街的,而且患有慢性肠炎,迁延不愈,一天能上五十趟厕所。每天下班后,厂长还要走回北边他家­住的洋楼西街。看到他抢命般从老实街­急急忙忙往洋楼西街赶,我们就知道,他又快忍不住了。传言他跟历下区管招工­的常主任有些亲戚关系,不然也到不了劳保厂当­厂长。既然能到老实街上的劳­保厂来,距洋楼西街近的厂子,自然也能进的。

我们老实街向来崇尚忠­厚老实,任何有违忠厚老实之原­则的闪念,都会让我们的神经悚惧,脊梁骨发冷。当时,尽管并没多做深想,看着与劳保厂厂长一前­一后走着的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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