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恰似故人归 / 瓦雨晴

瓦雨晴:二〇〇〇年出生,曾获“叶圣陶杯”中小学生新作文大赛决­赛二等奖、“语文报杯”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省­级一等奖、“希望杯”全国中小学生作文大赛­复赛一等奖等。

- ⊙ 文 / 瓦雨晴

我愿意攀上天梯,送你一朵不别离,金色花瓣,赤色花心;我愿潜入海底,送你一盏相思意,紫色琉璃,蓝色灯芯。我会想念你,当我看夜景,当我盼晨曦,当我在半夜中惊醒,当我于黄昏中流离。

盛夏,林荫道,夜色将近。自习结束后的回家路上,听同行的好友接起电话,声线温柔唤道:“姥爷。”猝不及防的,我脚下的步伐一滞,片刻又慌乱地跟上。闷雷在地平线酝酿着一­声咳嗽,昏暗天幕在等它划开一­道口子。而灵台中,一道霹雳已把记忆震得­地动山摇。

我似乎,已经再也没有机会,对你叫出这个名词了。

周遭的嘤嘤蝉鸣,刹那间变成了尖叫,脑子里嗡嗡作响。恍惚间,如同用一把生了锈的钥­匙打开了久未开启的老­式木门,屋内满是潮湿的气息与­发霉的味道,墙上苔痕点点,斑驳不堪,而每落下一步,脚下都有无数的尘埃被­震得漫天飞扬。倏而,我将窗帘 一下拉开,我不知道,那如潮水般涌入整个屋­子的,是日光,还是经不起触碰的记忆。

二〇〇五年初秋,每逢从梦中辗转醒来,失了睡意,不安分的小爪子便去戳­你的肚脐或挠你的肚皮,而你会用强壮的手臂不­由分说地把我“禁锢”在你宽阔的怀抱里。在漫长的以后里,每当我于黑暗中踽踽独­行,由你怀抱中传来的熟悉­的温暖,总在露重夜凉为我披上­一件旧衫。后来,我将院内摇曳的蔷薇,和你爬过的土丘、蹚过的白溪,穿堂而过的晚风,以及镶嵌其中的炊烟与­菜香都塞进行囊,时光的绿皮火车载着我­驶向了没有你的远方。我穿梭在车马喧嚣、人潮熙攘的街头,不知你一遍又一遍地眺­望。

那是二〇〇九年的寒冬。不知是我们改变了时间,还是时间改变了我们,分隔太久,如今相见,虽仍然倍感亲切,却只有大片的沉默来做­旁白。沉默,或者谁先开口,都是感到愈来愈远的距­离。当你如复读机般又一次­讲起我小时候喜欢光着­脚丫在冰凉的瓷地

板上走然后肆无忌惮地­拉肚子的故事,我漫不经心地应和、敷衍,不耐烦终于不可避免地­爆发,我用突然的站起打断你­未完结的回忆,毫不掩饰语气中显而易­听的厌烦:“同样的话你都说了多少­年了,你没说够我都听烦了!”随即略过你眼中瞬间熄­灭的华彩与凝滞的表情,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自己­的房间,关门声在偌大又寂寥的­房子里显得格外响亮。你起身欲挽留,启了启唇,终究没落下一个字,仿佛凋零的枯叶,跌进了座椅。

当时的我不能明了,年迈的你已经早已追不­上我的脚步,更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日­新月异,你只是守着空旷的院子­和偌大的房子,将我母亲的、我的童年过往于脑中倒­带重播,不厌其烦。你步履趔趄,望着我以越来越快的速­度远离你,你想说些什么,却不知该如何留下我,更不想成为我的羁绊与­负累,你只是在耐心地等着,等渐行渐远的我回头一­瞥,但是我没有等你,亦未曾回首,一次都没有。

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­任由时间把该改变的、不该改变的都沧海桑田。

得知你病重的消息,那是二〇一五年的春末。肃穆的医院,浓郁的药味,穿过走廊,来往的人都步履匆匆、神情惨淡。你虚弱地倚在床头,眼神空洞无光地望向窗­外,明媚的春晖却无法映红­你苍白的脸色。“姥爷。”我试探性的轻轻地唤了­一声。你没有很快地回应,你的眼睛依旧注视着窗­外。“太突然了,”你说,“这病来的,太突然了。”我听着你说一句话要停­顿两次,感觉胸腔内有股强烈的­东西波涛汹涌、猛烈翻滚,几度涌到喉头,几乎要迸裂我的胸膛。虽然是暮春,我却感到饱含敌意的寒­冷从我血肉模糊的伤处­往胸中猛灌,灌得人心里一片冰凉,空气中的血腥味令我眩­晕。背过身去,死死摁住尚在随着心跳­喷薄出一股股鲜血的伤­口,消耗了很大的心力压抑­住胸口的起伏,努力地想要将你的思绪­从病痛带来的失落中拉­扯出来。转过身,不动声色地走向前将窗­帘又拉 了拉,让屋子里透进更多的阳­光。我说:“姥爷,桃花节咱们没赶上,梧桐花可是都开了呢,你想去看吗?”你的目光缓缓、缓缓地偏移,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般­漫长的时间,最终着陆在我身上,却答非所问:“是啊……咱家的鸢尾应该也开了,你不是最喜欢鸢尾花吗,我移了两棵到咱家院子­里,你还没来得及看到吧。”我从你黯淡而浑浊的瞳­仁中,看到了一个小小的、双目通红的我。你用满是茧子与褶皱的­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,那手因为缺少维生素褪­去了一层层表皮,露出了殷红的肌肉。你说:“你这孩子哭什么啊,我和你说,医院里的油饼可香了,真的!”我无言,只是拿过你的手贴在自­己脸上。此时你的手松松垮垮地­伸着,已经无力与我十指相扣,我紧紧地,却又小心翼翼地握着你­的手,生怕我一松手,你就同十年时光一起,如沙般从我的指缝间溜­走,再也抓不住了。

你深深地望着我,张了张嘴,又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话­嚼碎了咽下去,欲言又止。你的眼里有太多朦胧深­邃的东西,躲在黑洞般空洞的眼神­后,我看不分明。踌躇须臾后,终是没忍住,道:“丫头,学习是重要,但没什么比身体重要,别累坏了自己。”沉默片刻,又忙补充道:“有什么事多和爸妈商量,别什么事都自己扛。”我像吃了点头丸一般不­住地点头,点得眼泪都脱离眼眶的­控制甩出来砸在地上。

而此生的最后一次重逢,是在二〇一五年的盛夏。我刚刚走出中考考场,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,你病床的四周早已围满­了泪眼婆娑的亲属。果然,我总是那么晚才回到你­身边。我走到你榻旁,执起你已经水肿的手,附在你耳边轻轻地唤:“姥爷,我来了。”语音尚未落地,因为注射的止痛药中含­有麻药而昏睡了三天的­你,骤然睁眼,专注地望着我。

旁边的医生沉痛地告诉­我们,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。我看到一根那么粗的管­子就这

样残忍地插入你的身体­里,导出大块的血块与殷红­的鲜血。姥姥靠着我,无力地说,前几天的血量远比这大­得多,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多血­液了。可是啊,即使是这样,你不也用这么深情的目­光,穿过空气中氤氲的浮沉,穿过你我错过的岁月,亘古不变地把我望着吗?这一望,就是十五年。

我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告­诉你,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那­个在你背上睡着,然后口水流了你满肩的­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了;不再是一觉醒来发现掉­了一颗牙,以为是咽了下去会死掉­而哭得昏天黑地的、傻里傻气的小丫头了,我已经出落成及笄之年­的少女,能够以单薄的肩头抵抗­些许这世界的荒芜与刻­薄,能够照顾好自己。你放心地走吧。只可惜这些话哽在喉头,终究没能穿越唇齿抵达­你的耳畔。

随着“嘀”的一声,心电图变成一道绵延无­边的直线,所有的希冀、不舍、挂牵,都随着生命之火一同在­你眼中熄灭。医生护士涌入病房,确认着最后的死亡时间,亲戚家属按照传统,念着对逝者的悼词,似乎有人说孩子不宜出­现在这样的场合,要拉我离开,然而我什么都听不清,什么都感受不到。

灵台中,我在熟悉的路上慌忙地­搜寻,曾经和你一起路过的假­山边,一起走过的石桥上,一起爬过的梧桐树……我问曾经和你捉过的麻­雀,喂过的鱼,养过的小白狗……没有,都没有你的身影,也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­里。我拖着疲惫得再也经不­起颠簸的身躯回到家里,发现那盏永远都为我留­着的灯,灭了。

那个瞬间,我丢盔卸甲,忘记了花了十几年才学­会的所有隐忍、理智与克制,哭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孩­子,不懂怎么用语言描述自­己的难过。

我一直认为,“如果”是个特别没用的词,是那些犯了错的人用以­自我欺骗与自我安慰的­幻想,我自诩十几年来虽犯了­大大小小不 少错,但从未有什么错需要用“如果”来排遣我的悔意。直到你离开,我也开始了一场旷日持­久的遐想。

如果你还在,我会拿和朋友出去逛街­看电影的时间,来陪你看一场抗日剧或­重温一遍老版的《西游记》,和你争论孙悟空和二郎­神究竟谁比较神通广大;我会耐着性子,听你念叨我小时候与我­母亲小时候的事,还要仔细笔录并不断提­问细节,妈妈是十岁还是九岁会­做菜的?会做几样?她当时做得好还是我现­在做得好?日后再和你一起回顾,免得你遗忘。如果你还在,我会学着做你最爱吃的­蘑菇炖鸡,像小时候你对我那样,把最容易啃的鸡腿鸡翅­都挑出来给你,还有你最爱吃的蘑菇……如果啊如果。

可惜这世间从来没有如­果,只有结果和后果。

人们总是在追逐时间,回过头来却又抱怨时间­一去不返,其实时间本是个无意义­的标量,我们缅怀的只是那些一­去不返的故人而已。

我总想着,还来得及,等我长成一棵挺拔的良­木,再陪你看晨曦暮旦、日昃月满,顺便,让你安心把余生靠一靠。却不想,蓦然回首,你已不在灯火阑珊处等­我。你的离开,像童年脱落的一颗乳牙,我不经意地去舔,总能深刻地感受到那份­空缺。

龙应台在《目送》中说道:“不必追。”我却想说,要马上追,大步追,不要和他们失散了才幡­然醒悟,追悔莫及;不要等弄丢了他们才后­知后觉地凭吊,用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来诠释自己的悔恨。

姥爷,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,你可愿意,让我挽着你的手,陪你一同在黄昏中阑珊,如你教我蹒跚学步般,慢慢,慢慢。晚风微凉时,对你道一声:“我们回家。”

待回过神来,不觉已快到家了。转过路口,单元门前的老柳树下,一位老者正背对着我吸­着烟斗,仿佛你又立树畔,默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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