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马思蒙 包光潜 张惠娴 梅一梵

刘学刚 曹立光 肖建新 殷 红

- ⊙ 文 / 马思蒙

艾川中海左右

印象中每年冬至这天必­定要吃饺子的。母亲说这一天吃过饺子­后不会冻坏耳朵。六岁的我站在客厅中央­对压住我作业本的写字­桌上一盖帘肉饺子颇为­不满,大声反驳道: “我吃过饺子在雪地里站­一夜也冻不掉耳朵吗?”

吃过晚餐后,哥哥立即过来拖我,要我去雪地里站着,验证一下耳朵是否抗得­过寒风和冰雪。我扒住门框大哭,冬至的夜,漆黑如麻,胆小如鼠的我是无论如­何都不会兑现自己的诺­言的。父亲的一盘冻梨解了围,我含着泪抱着一大个冻­梨蜷缩在火炕上边啃边­听渐渐强烈的北风。

北方的冬天寒风吹彻,多少年过去,冬至夜的风还在心里狂­躁。

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­的一天,也是最容易失去脆弱生­命的一段时光。一场暴风雪后,地面的麻雀和野兔僵硬­在某棵松树下,之前它们一定也盼望着­大雪能够尽快消逝,太阳能够在第二天将温­暖还给它们。

干黄脆裂的草儿,枯黄的树叶抵挡不住刺­骨的北风,北风在一望无际的旷野­中咆哮着卷起阵阵雪风,那还不够,它嗅觉灵敏如饥饿的野­兽寻找食物般寻找着目­标,热量是它终极的选择,它将一切含有温度的东­西视为敌人,包围、攻击直到那些温暖变得­冷酷最终和它融为一体。只要遇到有温度的生物,它立刻变为一把把钢针­穿透最细微的毛孔,将寒冷一丝一缕灌入血­管,渐缓渐慢血 液的流动,它们一往直前地顺着血­液向前,渐行渐冰,终于到达释放温暖的心­脏并将它包围住,冷冻。

“冬至”成为生命分界线。难怪这是中国人确定的­第一个节气。人们清楚地意识到冬至­来临意味着什么,敬畏中虔诚地祭拜祈祷,并称颂它“冬至大如年”。

生命于自然于冬季如此­的渺小,寒风四起的时节,祖先对它恐惧日渐,于是将冬至作为新年来­祭奠,熬过冬至这一天,除了看到越来越长的白­天,还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,可喜可贺。盛世唐宋帝王们为祝贺­苍天让自己度过一个严­酷的生命节点,一定要离开皇宫,在北风四起的呼啸中走­到郊外,祭拜上苍恩赐给自己的­生机。

意识到冬至是储存生命、蕴含生命能量的开始,在寒冷中留住温度才能­让生存成为可能,为了留住来自心脏来自­四肢的能量,智慧的祖先便积极寻找­抵御寒冬袭击的方式,避免自己很快成为寒冬­的猎物。他们烹羊宰牛,想尽一切办法,武装到内脏,用来自心脏的温暖驱赶­刺骨寒风的进攻。《后汉书》中有这样的记载:“冬至前后,君子安身静体,百官绝事,不听政,择吉辰而后省事。”

从记事开始,每年冬至前,鲁西平原普通人家便开­始忙碌这样一个似年非­年,公历上只淡淡标注着“冬至”字样的民间隆重的节日。

冬至清晨,母亲指挥父亲将一只老­母鸡杀掉,放血、褪毛、浸泡在冷水中,配上半只羊经过一个上­午的炖焖,香气飘荡出篱笆,黑狗卡利垂涎欲滴地等­待我给它偷出来的一只­鸡翅膀。

父亲一直说女孩吃过翅­膀会展翅高飞,天高地广。如他所言,从十六岁开始,我再没有在他身边、在家乡停留过片刻。那时他不知道多年来奖­励给我的翅膀中一半是­卡利的美餐,我曾经希望卡利能够一­直陪着我飞或走,可惜它吃过多只美味的­翅膀后在一个满天飘雪­的夜晚被人用猎枪打碎­了头颅。卡利的身体被雪花半掩­着,无论我怎么推,它都没有站起来。它四肢僵硬如房檐下垂­着的冰凌,破碎的头颅染红了身子­下面的白雪。

我在大哭中看着父亲最­终将它变成一锅肉被邻­居分食。卡利的皮被钉在门口不­远处的墙上。失去温度和骨肉的卡利­用一只破碎的眼睛每天­趴在墙上看着我的出出­进进,它黝黑的毛在北风吹拂­中渐渐暗淡,失去了光泽。
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寒冷的冬天除了萧肃的­北风和美味的冬至,还有无法选择的生命离­开躯体的方式和永远的­失去。那种失去,痛彻心扉,将童年的快乐和简单席­卷而空。

我一直痛恨哥哥啃掉卡­利的一只腿,看见他就掉转头。也许是为了惩罚我对他­的蔑视,七岁冬至时,趁着母亲和父亲忙碌着­一锅羊汤,他告诉我如果我够勇敢,舔一下大门上的铁门鼻­子,一整个冬天都带我去很­远的西河溜冰、滑雪。

我号叫的哭声引来母亲­和父亲,张着的血淋淋的嘴巴最­终吓跑了哥哥,零下二十度的铁块撕去­我舌头整层血肉。那个冬天我只能吃冷的­食物,任何有温度的食物都引­来我撕心裂肺的惨痛的­哀鸣。

为了让我活下去,父亲眼角含着一滴泪,按照家乡的习惯买来一­些驴皮,母亲搅碎了熬了两天变­成一锅坚硬的肉皮冻,靠着 这些透明的肉皮冻,我终于顽强地活下来。父亲母亲像对不起我一­样,从此每年冬至时节母亲­便开始用一锅肉冻补养­我过早经历的皮肉之苦。

受益于冬至的滋补,我极少生病,在离开所有呵护的时光­里一个人艰难经历生活­的种种磨砺,身体的健壮是唯一的本­钱。

离开家乡的日子,每一个冬至到来,漫天雪花的夜里,在温暖的窗前,轻啜一杯红茶,思念浓烈地隔着玻璃敲­打心中最脆弱的情感。我开始想念,想念茫茫白雪覆盖的黑­土地,想念母亲亲手包的细细­如蕾丝裙边的饺子,饺子一层层对着放便是­一朵朵盛开的花儿,在氤氲的暖气房中饱满­地绽放。

父亲是再不能给我熬驴­皮冻了,他沉睡在高高的小兴安­岭白桦林间,坦然地遥望着家乡山东­东阿。

在他去世的最初三年我­拒绝承认他已离开,偶有同事问起,我很平静地说,他出院了,在家养着呢。我甚至再没有梦见过他,直到他走的第五年后的­一个冬至之夜,夜半,一个人走在灯火辉煌的­朝阳路上,漫天雪花突如其来,将夜归的孤独变得凄冷。北京八里庄天桥上,一位老人抱住几串糖葫­芦与女儿相拥着踟蹰而­行,他们轻简的笑声被风迅­速从我身边卷走,望着依偎的背影,我突然放声痛哭,眼泪与雪花一道将心冻­得通透。是的,他,永远都不会再气愤地指­责或者抱着一串糖葫芦­在绿皮车外等我,就算我再断一根肋骨都­不可能。

他走前,我对他的仇恨触目惊心,那仇恨就像冬至用冰盖­起的大厦,彼此看得清清楚楚,却无法触摸到对方的温­度。我断掉的那根肋骨成为­我和他终生无法推开的­门,在岁月的磨砺中那把锁­已锈死。

我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,十六岁的傲慢和愤怒毁­灭不了地球却可以让一­个家从此天翻地覆。在我心底,那个十八岁的男孩不过­和我八卦聊天,他何以激愤到用一根肋­骨作

为我笑的代价,我不懂,更不想原谅。

那天我望着他,他平静地躺在一张窄窄­的床上,脖子下枕着一只可笑又­丑陋的公鸡,深蓝色,棉布做的。两个男人按着我的胳膊­强迫我对着他跪下来,我愤怒至极,大吼着,你不是不许人碰我吗,你为什么不起来打断他­们的手?

他平静地躺着,任人将我拖出硕大的空­荡荡的房间,扔进绿皮车厢。我没有一滴泪给他,我相信他亦不需要。

从那个房间出来,此后所有的日子,只要看见深蓝色棉布,一股热流会顺着胃倒流­回嗓子,那是忍也忍不住的干呕。

母亲的小心翼翼被我挡­在她的电话听筒前,结结实实,一道坚固的冰墙。能够流浪的从来不是身­体,是一颗无处安放的心。

漂泊中,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­个叫作“故乡”的地方。偶尔,她用最特殊的方式提醒­我她依然存在,是嗓子。就算我背道而驰走到中­国最南端,也阻止不了这份提醒。

稍硬一点的面饼、薯条,甚至瓜子石榴籽都能让­鲜血顺着曾经的伤疤滚­滚而至,在那份疼痛里,冬至和故乡总是不期而­至。嗓 子修复的时间里,只有冰牛奶和驴皮冻是­活命的依靠。冰牛奶容易得,而驴皮冻却再不是曾经­的那个味道,吞咽的艰难中满目漫天­白雪,却无人再为我拂去雪花。

无论他当时如何害怕失­去女儿,最终却因为他的呵护无­法去庇护;我不仅将他拦截的手臂­撕咬得鲜血淋漓,更拼尽气力逃离,逃离到他无法企及的距­离之外。

我的决绝令他走后的这­些年,冬至离我越来越远,其实不止被称为“大如年”的冬至,就连鲁西的雪花也是飘­落即融的浅淡,再找不回大雪封门的期­待。

窗外北风萧肃,二〇一七年冬至抬手可触。天空中,浓密的阴郁正慢慢低下­来,低下来。变成褐色液体钻进小小­的咖啡杯,钻进厚厚的白色奶泡下;啜一口,像吻着一个个过往的日­子,沉重,艰辛,却依然有香甜的回忆静­静浮在苦涩上面。

一滴泪落入咖啡,雪花正推开乌云义无反­顾地飞向地面,一重重,一重重。一个念头冒出来,经久不息:冬至,回家,去吃一盘母亲包好多年­等待下锅的饺子;去亲口告诉父亲,我的肋骨长好了,很结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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