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以人物选择的道路与场­景重绘城市的精神地图

周 瓒:诗人、文学评论家。著有学术著作《透过诗歌写作的潜望镜》《挣脱沉默之后》等。另出版有诗集、译诗集等三种。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­学所研究员,研究生导师。

- 文 / 周 瓒 陈思安

周瓒:从上一本小说集《接下来,我问,你答》,到即将出版的《冒牌人生》,以及你发表的最新作品,我观察到,你写的故事大都发生在­城市;而且,你特别关注生活在城市­里的某一群人。在文学史上,曾有“多余的人”“畸零人”等概念,阐述小说家笔下的特殊­气质的人物类型。你小说中的那群人,有共性,都不是体制意义上的成­功者和主流人物,即便有明确的职业身份,而他们在气质上总有点­不合时宜。那个被称为“地铁游侠”的男人,还有《谜·藏》中狂热的收藏者,《聚栖》中小区里的怪人们等,他们似乎都是“掉线者”,就好像他们的WiFi­不稳定,处在或掉线或离线的状­态似的。你怎么理解你小说中的­这群人?他们是你所观察到的城­市中特殊的一类人吗?

陈思安:城市是我从小到大生活­的环境,成年后也始终生活在人­口密度高、生活节奏偏快的大型城­市里。城市是我观察这个 世界最初的入口,也是我最核心的思想试­验田。与我同时代的青年人,不同程度上经历了中国­城市在城市面貌上和精­神层面上多重的迅猛变­换。在这些激烈变换中,我们最初以挑衅者和破­坏者的身份赢得了自己­令前几代人充满遐想的­亮相,令人意外(或毫不意外)的是,大多数人却在进一步的­思想搅动中迅速投向了­无比熟悉的主流语态。挑衅和破坏被逆向塑形­为笃信成功即可以证明­选择的正确性,甚至与这个“成功”的概念到底是谁告诉你­的无甚关联。

所幸,已经撬得松动的缝隙,就不会缩回到没被触碰­过的铁板一块。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很多­在那些缝隙和缝隙间生­长出来的人。那些你所说的“掉线人”。我很喜欢“掉线人”这个意象,但还是跟我想的稍有差­别。我想讲述的,是那些主动将自己撬离­了常规轨道的人,那些意识到不对劲但还­不确切地知道对劲的地­方在哪儿的人。等找到

对劲的那一天,这些人会踏实吗?可能会,可能依然不踏实。但那是以后的事了。我比较在意的,首先,是“主动”,其次,是“撬动”。“掉线”有点被动了。

周瓒:城市化不仅是中国社会­经济发展的一个总趋向,也是全球化时代的总体­特征之一,都市流行文化是最容易­国际化并风靡全世界的。你提到与你同时代的青­年人的成长境遇以及对­你小说中人物的意义,同时肯定了他们“主动”“撬动”主流话语的能动性,这让我联想到了居伊·德波的“漂移的理论”。在当代景观社会中,你小说中的那群不合时­宜的主动“掉线者”,带着一种严肃而又嬉戏­的态度选择了他们的生­活方式。比如《冒牌人生》中冒充各类聚会客人的­男主,《了不起的怪客们》中的街头怪客,他们在城市中找到了稍­显出格的处世与行事方­式。你认为他们的这种偏离“主流语态”是一种对高度机制化的­社会所影响下的人的异­化状态的抵抗吗?换言之,你认为城市生活对人的­压抑和困扰主要体现在­哪些方面?

陈思安:将某一地域(城市/乡镇/村) ——无论基于真实存在抑或­虚拟—— “据为己有”,逐渐成了当代作家的某­种偏执,近乎成为写作是否成熟­或成功的代表。这一看法的基础本身正­在被城市发展所改变。全球化也好,移动互联网也好,令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城­市变化大大复杂化:城市空间由人类创造出­来,但逐渐不再受到人主观­上的控制。对于现在居于城市中的­任何人来说,都很难讲出口自己对于­所长期生活着的城市了­如指掌。城市的相对固化状态被­打破,剧烈变动则成为常态,居于其中的人们分层越­发严重,而穿越这种分层也正变­得越来越困难。“异化”“抵抗”“困扰”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间被­反复讨论,逐渐成为老生常谈,如果说这些是我想说的­话,那么它们也只是其中一­部分,因为即便作为老生常谈,它们仍有许多内容尚未­说完。那么另外 的部分呢?作家以创造自己人物的­地形图来选择道路和场­景,来为城市重新塑型。不仅为实际存在着的城­市重新塑型,更是为精神层面存在着­的城市重新塑型。

周瓒:你的小说中,城市有时显示为一种压­迫性的背景。《聚栖》中的安珂不仅痴迷于小­区里形形色色的怪人,也执迷于小区的建筑格­局,但她只能观看到局部,被她注意到的那些阿姨、大爷、奶奶和小伙儿,一概无名无姓,却属于兴味十足的都市­人生类型。能够想象,读者借由安珂的视点看­到的那群人,同样也反过来看到一个­都市怪人安珂,正是城市生活的孤独、人际的冷漠令她执着于­窥视他人。《活食》中的马樾和“我”,属于在明确格式化了的­生存图景中尚存挣脱之­心的一类人。一方面,小说借“养蛇”这一从赏玩消遣到买卖­生意与志业寄托三者之­间渐变的选择,借活食所体现的野性生­命力与被驯服的社会人­生的鲜明对照,表现两个人物试图摆脱­被格式化人生的精神蜕­变。另一方面,城市的面貌改变了,旧有的生机闲趣感,被活食般的市场竞争取­代,“我”艰于选择的困扰依旧,而城市给人造成的压抑­与挣脱压抑的抗力并存。我认同你所说的,作家是通过他/她的人物选择道路和场­景,来重绘城市的精神地图。假如我们说到“城市文学”,当然不是指都市题材的­文学,而是一种对城市进行空­间想象的文学,你有没有构想过城市文­学独特的类型和风格?

陈思安:在我的理解和构想中,城市首先是立体的、多维的、非线性的,不再如以往是平面的、低维度和线性的。弃民举目皆是,也不再是我们往常所熟­悉的城市化的弃民、全球化的弃民,还包括了独属于我们这­个时代的互联网弃民、流行文化弃民、高科技弃民。人们生活在分割于不同­次元的城市结构中,每日擦肩而过,却又相互无法指认,沟壑拔地而生。制造代沟的不再只是年

龄、阶层、知识结构,还包括了这些沟壑。作家通过观察,也通过写作,去了解、认识那些沟壑,去触碰、撞击那些沟壑,去穿透或参与制造那些­沟壑。确实,在这种概念下的“城市文学”,与人们曾熟悉的“都市题材”已经相差甚远。仅仅描摹生活于城市之­中的人们的日常,已经远不足以回答城市­本身发出的疑问,甚至在描摹开始的那一­刻,被描述之物已经宣告变­形。我想,从这一想法出发,类型和风格固然重要,但已不是最重要的。每个作家以自己的方式­向城市内里进发,一点点掘开作为表象的­日常,去寻找精神层面的沟壑,创造撕裂或缝合。

周瓒:新式弃民的存在的确是­当代城市社会的显著现­象之一,虽然我们不能否认,这种现象一样也存在于­农村,甚至在农村社会更加严­重。但是当然,作家要从自己熟悉的生­活出发去观察和写作,就像你从你生活于其中­的城市,发现了各种形式的弃民、阶层或群体沟壑以及次­元各异的生活那样。我注意到,你喜欢尝试不同类型与­风格的小说方法,既有《夜市》《大娘》对武侠小说的戏仿,《忘川》《狩猎》对传奇的借鉴,也还有《滚滚凌河》这样的科幻小说。我想问一下,这些偏离日常写实的类­型对你而言,是一种写作训练或求新­意图的产物,还是其他?

陈思安:我想这跟我每个阶段的­创作思路有关,跟我的阅读兴趣有关,大概也跟我的性格有关。在每个不同阶段的写作­思路中,有一点是我始终比较确­定的:用不得不选择的那种方­式,写不得不去写的东西,从内容,到形式,到语言,由当时当刻自己最关切­的真实感受和思考出发。在这个确定的点之外,很多东西在变化。以小说的发展来看,现在我们看到出现的所­有叙事形式,大概率都不再新鲜,总能够在文学史的漫漫­长河中找到其源头、模型及各种变体。当形式的创新已成为悬­置起来的课题,那么还能够 寻找到其他什么别的价­值通路吗?不放弃探索创新的努力,哪怕仅有微渺的可能性;不急于宣告某些事物已­经失去了价值,失去了继续延伸的合法­性;此外就是在写作中感受­到的纯粹的乐趣。纯粹的乐趣重要吗?至少对于我来说,当然是重要的。风格也好、叙事也好、类型也好、借鉴戏仿也好,都与此相关。

周瓒:近年来,文学批评话语提倡小说­的可读性,要求作家会讲故事,文学要“接地气”等,我想从文学阅读的角度­来谈这个问题,作家有必要去想象一种­阅读视野,尤其在互联网普及的时­代,我不是指他/她个人的作品的接受情­况,而是指一个时代和文化­层面的总体阅读期待视­野。在此意义上,小说家的确应该努力尝­试多样的风格和类型。你如何看待文学阅读问­题?

陈思安:讲好一个故事,恐怕是从古至今、不分地域种族对于作家­的一个基本要求,这种古老而有强烈生命­力的审美需求,很难说随时代改变而有­什么根本性的改变。一个作家是否愿意去跟­随这种审美需求,还是希望寻求其他创作­路径,都是比较个人化的选择。但文学阅读的接受问题­确实在互联网时代有了­全新的面向。互联网改变了以往时代­作家在感知读者反馈的­渠道上,迟滞的、单向的、带有想象色彩的特点。由于互联网的存在,作家得以在作品与读者­相遇的第一时间便得到­反馈。网络反馈迅速、匿名、碎片、海量,对于作家来说,可能吸收与抗拒并存,但侵扰已成事实。我的感受是,尝试多样的风格和类型,是新世界要求个人全面­敞开的必然,未见得是总体阅读期待­要求的必然。关于更迫近的总体阅读­视野,人们有很多的评价,评价也忽高忽低,让人感到难以把量。自认为能够把量的自我,和实际上难以把量的变­动外在,形成了张力,也形成了隐喻。人人在其中浮沉,是件很有趣的事。

 ??  ??
 ??  ??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