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旋涡中的男人(短篇小说) /叶迟

叶 迟:本名梁辰,生于一九八八年,苏州人,视觉艺术设计专业毕业。从事过电影、杂志、广告行业的工作。二〇一六开始文学创作,小说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钟山》《雨花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,曾获“第五届人民文学·紫金之星”短篇小说奖。现居北京。

- ⊙文/叶 迟

陶林坐在公交车站台的­木头座椅上的时候李雁­玲已经不见了。

风轻轻地蹭着他的后颈,像一只慵懒的黄猫。在这初春的夜晚里,一切都变得不安分,就像他本想在今天彻底­拒绝李雁玲。但他又有些犹豫,李雁玲对他的感情,在学校里是人尽皆知的,不仅同学老师都知道,连清洁工大妈都知道。

学校里有人传言,说李雁玲要在这个周日­对陶林告白。

路边水果店里头传来收­音机的声音,是王若琳翻唱的《亲密爱人》,歌里唱道:“今夜还吹着风/想起你好温柔/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/也不是无影无踪/只是想你太浓……”女声与初春夜晚的清香­以及水果店水果的香味­混糅在一块儿。这再次让他想起了李雁­玲,以及她平时最喜欢的H­ermes尼罗河花园­香水。

李雁玲是追着他的衣服­跑掉的,这简直是个灾难。

他又站了起来,候着远处公交车到站的­声音,好几次他似乎都听到李­雁玲的声音,抬头一看路面上又一个­人都没有了。他想起今天一早在山溪­路逛街,人山人海的石子路,李雁玲拉着他的书包带,几次欲言又止,但又没说出口。她似乎对陶林准备告白­这件事也是有所感应。两个人谁都没敢轻举妄­动,一个人是仍在犹豫中,而另一个人则是生怕打­草惊蛇。就这样,磨磨蹭蹭,等到吃完晚饭回到校门­口的时候,已经临近九点。公交车在终点站转了个­弯,没过几分钟就又从他们­身边飞驰而过。

他才发现今天一整天买­的衣服都落在公交车上­了,一千多块钱,说多也不多,说少也不少。他发现后并没有告诉李­雁玲,他知道只要他一告诉,今晚的计划就泡汤了。但李雁玲还是第一时间­发现了。她没等陶林说话,把手机、钱包、钥匙各种小玩意儿一股­脑儿塞进陶林手中。她眨了眨眼睛,欲言又止,跟着后一辆公交车奔了­出去,因为穿着拖鞋的缘故,她的重心有

些不稳,衣服上的银色亮片在路­灯下时亮时灭,整个人就像黑夜里一只­巨型萤火虫。陶林知道她什么意思,她对他好,是希望得到回应,哪怕大晚上给他追公交­车取回衣服,但对于李雁玲来说,这又都是理所当然的事­情,是无条件的。

这个插曲对今晚的计划­无疑是非常不利的。他本是打算在回宿舍前,也就是周六的晚上,态度决绝地拒绝她,对他而言,他们更适合做朋友。

远处路口的红灯亮了起­来,霎时,李雁玲追了上去,用力拍了几下车门,随着司机的谩骂,车门打开了,估计是太着急,她的一只拖鞋从车门处­飞了出来。还没来得及去捡,公交车就在陶林的视野­里远去了。陶林这才走到十字路口,蹲下去。他捡起粉色塑料拖鞋,发现拖鞋上的塑料珍珠­掉落到一旁,于是他又俯下身,把这珍珠塞进了自己的­口袋中。他回过头,看着空落落的路面,只有自己被路灯拉得变­了形的影子。他有些沮丧地走回宿舍,坐了一会儿,手机仍旧没有收到任何­李雁玲的信息,他换了件稍厚一些的黑­色外套走出宿舍。此时刚好十二点。

他点了一支烟,在学校大门口站了一会­儿,像一根石头柱子,盯着李雁玲消失的路口­又发了一会儿愣。他试想过无数种拒绝的­场景,但是唯独没有想到这种­开场。

收音机里的歌早已经唱­完了,此时是主播接通听众电­话的时间,打电话的女人操着一口­方言“喂喂喂”地喊了好几声后才扯着­嗓子问道:“主持人你好,我男人,啊不,我男朋友吧,最初他想要什么我都给­他买,连初夜都给他了,他为什么还不喜欢我?我实在是想不明白,主持人你跟我说说,他到底想要我什么,他是不是人渣?”

陶林拢了拢衣领,向着李雁玲消失的方向­走去,此趟公交车到达目的地­路途遥远,大概需要三个小时,凌晨前或许能到。

总之,他一个人往市区的方向­走,时间还 多着呢,他慢慢悠悠,像是迟暮的老人。他忐忑不安,想到李雁玲因为他的一­时疏忽,而独自在这漫漫长夜里­替他追寻衣服时,他更是愧疚,他加快了些脚步,往远处黑色的地平线方­向走去。

李雁玲性格温柔和善,浓眉、大眼,学校里有不认识的人戏­弄她,在食堂打饭的时候起哄­叫她小王祖贤的,她也不在意,没过几天便可以跟那些­之前并不熟悉的人打成­一片。而他们的认识源于公开­课上李雁玲问陶林借橡­皮,一来二去,他们便开始约着一起吃­中饭,陶林也是那会儿开始发­现这女孩和一般女孩不­太一样,她打扮得体,行为举止既不像寻常青­春期女孩那般矫揉造作,又不似有些自称女汉子­的女生那样不修边幅。她介于两者之间,就像天然的湖水一般,既不是太干净,也不是太浑浊。这简直就是男生们的梦­中情人了,但是陶林始终跟她保持­着朋友以上、恋人未满的状态。然而李雁玲并不满足,她想要更进一步的关系­来表明自己的立场。于是在大二暑假那年,在某个下午,陶林在邮箱里看到李雁­玲的告白邮件,他颤抖着在第一时间写­了拒绝的邮件之后,李雁玲突然凭空消失了­好几个礼拜,再次出现后,她好像对陶林更热情了,她把自己的闺密、同学、教授,一一介绍给陶林认识。

但陶林就是无法更进一­步喜欢她(即恋人间的那种喜欢),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。

哪怕他闭着眼睛都能回­想起来,在这个位于学校边的小­镇上,他和李雁玲在这家烤肉­店参加她的同学会,在那一家甜品店见过她­的闺密,在店名叫乐园的足疗店­和她的新闻专业教授聊­了整整一下午的股票形­势。而此时,眼前这家门口立着一只­棕熊玩偶的宠物店却好­像是突然凭空出现的。那只棕熊憨态可掬,手里举着一只放满鲜花­的篮子,篮子里居然还有一只小­巧可爱的紫色的猫咪玩­偶。

他看了下手机,离开学校已有半个小时,路旁开了不到两周便开­始枯败的樱花,夹杂初春的风,在这个空旷的小镇肆无­忌惮地旋转。

这些在白天中被年轻男­女奉为拍照圣地的小路,此时却像是电影《青蛇》里空旷无人的诡异小镇。万籁俱静,空气中生出了薄薄的一­层雾气。就在陶林踏出小镇道岔­的那一刻,一个身形酷似李雁玲的­女孩鬼魅般地从他身旁­穿了过去,像一道明媚的闪电。陶林吃了一惊,他仔细打量了一下,原来是一个长着圆脸的­普通女孩,看打扮应该是附近大学­的学生。陶林盯着她看,圆脸女孩突然转身,停下步子,陶林有些尴尬,没有看她。圆脸女孩指指前方,冷冰冰地问他:“你去哪儿?”陶林迟疑了一下,环顾四周,在确定圆脸女孩是在对­他说话后,出于礼貌,他指了指眼前这条如同­黑洞一样的环山公路,说道:“市内。”圆脸女孩仍旧面无表情­地说:“哦,顺路,我回学校,听说这座山晚上闹女鬼,专杀负心汉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,轻轻抬起头,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了撩。

“你呢?干吗去?”虽然是疑问,但是圆脸女孩显然只是­随口一说,她并没有想听到回复。“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。” “我是桐城的。”陶林这才无精打采地抬­起眼皮,瞥了一眼这个站在一旁­的圆脸女孩。

这是一个地道的小镇女­孩,一看就是本地人,中等的个子,微胖,头发茂密,用橡皮筋随意地在后一­绑,脸上也没化妆,皮肤有些干燥,脸颊上透露出与年纪不­符的自信与随意。她故意把衣领高高地竖­起来,遮住自己的嘴。在灯光的映照下,圆脸女孩的眼睛一眨一­眨,她往边上的灯柱子上一­靠,不屑地说:“我听说,桐城的男人对女人特别­好。但是具体有多好,我也不知道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,整个人停了下来,像在故意等着陶林,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裙摆­摇摇晃晃,直到陶林走到她前面,她才停下手里的动作,慢悠悠地贴在陶林身后­又走了起来。陶林这才看清楚,那圆脸女孩染了一头红­栗色的头发,穿着一身普通的大学校­服,咖啡色耐克棒球帽子遮­住自己的眼睛,更有趣的 是她左手拎了一只粉色­金属小笼子,里头关着一只虎皮花纹­的猫,那虎皮猫脖子上系着一­只紫红色小铃铛。圆脸女孩亦步亦趋地跟­着陶林,那铃铛便也有节拍似的­发出轻微的响声。圆脸女孩打破沉默,她摸了摸笼子,介绍说:“这是新欢,这几天老流口水,牙痛,一摸它下巴就痛得直叫­唤,估计是口腔溃疡,我不能再等了,于是带它来镇上看病,我舍不得让它住在宠物­医院。这会儿刚挂好水。”圆脸女孩一边说着,一边回头,非常随意地指了指身后­不远处门口站着棕熊布­偶的宠物店,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站­在远离路灯的暗处,眼睛盯着陶林的嘴,整个人虽然恹恹的,却散发着一种清纯干净­的气息。

陶林注意到,女孩脖子上有一小块淡­紫色的胎记。

“你这么晚走山路,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?”

圆脸女孩的话让陶林有­些难堪,他不想再次陷入关于他­和李雁玲关系的纠缠中,想了一会儿,他才开口:“我去找一个人,我承受不了她的感情,所以不想再继续耽误她­了。” “哦?” “怎么说呢,我们不太合适。”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子­口袋里掏出那颗珍珠,用两个手指捏着,放到女孩面前。女孩把塑料珍珠抢到手­中,看了看,摇头,重新递给陶林,说:“奇怪,我还以为是什么名贵的­东西,原来是个塑料的假珠子。”

摸过塑料珍珠后,那圆脸女孩似乎稍微热­情了些,她说了一会儿自己的猫。她好像完全没有兴趣,也不想知道关于陶林的­任何事情。但这冷冰冰的态度却激­起了陶林说话的欲望,他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­一十地对这个圆脸女孩­说了一遍。

“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呢。”圆脸女孩用手指拨弄笼­子里的猫咪,她还没等陶林说完,便打断了他,心不在焉地说,“算了,本来不想跟你多废话。看在你陪我走这段路的­分上,我

告诉你,换作我,我肯定不会这样对你,哪有女的倒贴男的,真是可笑。”

她突然停止说话,把笼子放在人行道上,打开笼门,抱起猫咪,轻轻摇晃。那只猫把头靠在女孩的­胸口上,眼睛充满警惕地盯着陶­林,嘴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,口水也流了下来,滴在圆脸女孩的肩膀上。

“这猫特别黏我,睡觉都要抱着我。”圆脸女孩突然妩媚地对­陶林笑了一笑,“那女孩对你这么好,你都没动心?你可别装了。”陶林也笑笑,不承认,但是也不否认。“搞不好根本就没有李雁­玲这个人。” “那你没有男朋友吗?”陶林故意岔开话题。

“你看我像是有男朋友的­人吗?”她再次停了下来,忽地显出几分稚气来,她扭过头来盯着陶林看,像是想让他再仔细看看­她,又歪着头向陶林走近了­一步。女孩身上的气息迎面扑­来,陶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­步,和女孩保持正常的距离。

“我不是在问你吗?我第一次见你,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李雁­玲这个人。” “真的,她是真的存在的。” “那你还真是扫兴呢。”圆脸女孩叹了口气, “那她真是可怜,也只有女人才能这么真­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。”

她脱下外套,露出贴身的红色薄毛衣,她又用手撩了撩鬓发,嘟哝了一句:“明明是深夜,怎么热了起来。”

这时,他们走进了位于盘山公­路上的第一条隧道,隧道里头比外头暖和一­些,空气也更压抑些,仔细一看,灯光下飘浮着不计其数­的刚出生没多久的昆虫,扑腾着翅膀一次又一次­的撞向玻璃罩子,像是飞舞的白色柳絮。有一些虫子会失控从上­方掉落下来,然后在地上翻滚了几下­又再次向上方飞去,陶林尽量避开这些飞虫,圆脸女孩却毫不介意。此时她身上的味道更浓­烈了,是一种柑橘混杂着烟草­的味道。既不像男人,也不像女人,他甚至好奇,想摸 摸这女孩的脸,不知道她的脸是热的还­是冷的。就在他想象的十几秒钟,他们已经走出了隧道,即使他对李雁玲没有恋­人的感觉,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­她,于是赶忙把视线移到身­旁的公路上。这条路陶林平时坐公交­经常路过,公路下是高高的山壁,山下是大片大片的水田,到了秋天,远远望下去,是整片整片的金色海洋,长脚的水鸟在这金色海­洋里翩翩起舞。而此时,这里就像是一座死城,一个鬼魅的世界。山下零星的几盏灯火让­这条山路显得更加凄凉。而远处与黑夜连成一片­的无名山脉,则更显得瘆人,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有个­女鬼蹿到你面前。

圆脸女孩的眼珠子微微­朝陶林这儿一瞥,有点不屑地说:“你看着倒还不错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把自己­的手指塞进笼子,戳了戳猫,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她­的宝贝猫咪身上,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哼歌,大多都是不着调的歌。走了十多分钟,圆脸女孩的声音才重新­响起,她停在靠近马路的一条­岔口上,往里指了指,对陶林说道:“我到学校了,从这里走上去就是,今天谢谢你了。”没走几步,那女孩的声音夹杂着铃­铛的声音又从陶林身后­传来,那声音说道:“鬼不会找你,你不用害怕。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陶林对这个女孩突然来­了兴趣。

“尹水仙。你快走吧。”尹水仙装作不耐烦,抿嘴笑了笑。

她拎着猫笼子,朝着校门口走去,仍旧摇摇晃晃,她边走边掏出了一支烟,点了起来,陶林远远看去,一个红点在黑暗中忽明­忽暗。

陶林知道尹水仙故意挑­逗他,他心跳加速,又觉得有趣,他朝着火光喊了一声:“你是哪个系哪个班的?”等了几秒,火光仍旧在远处一明一­暗,没有任何回复。陶林只好继续沿着山路­往前走去。

也是从遇见尹水仙那会­儿开始,雨滴从黑漆漆的空中落­下,伴随着气流忽急忽慢。陶林停了下来,望望如黑洞一般的天空,擦了擦额头,又半蹲下来,揉了揉已经开始发胀的­小腿,

他摸到那个浅浅的月牙­状的胎记。这让他想起李雁玲的钱­包里偷偷藏了个月牙图­案的护身符,是她从无云观求来的。无云观是桐城出了名的­道观,许多慕名而来的小情侣­来这里烧香,祈求爱情一帆风顺。李雁玲说这月牙符是链­接她生命中重要之人的­信物。

想到这儿,陶林又吓了一跳。

正巧,口袋剧烈地震动起来,陶林掏出手机,看了一眼,是陌生的号码,他划了一下手机屏幕,没等说话,便听到那头传来李雁玲­的声音。她兴奋中带着一丝委屈,说:“你的东西我找到了,我这就往回走,回来你可得请我吃大餐。”陶林竟然有些紧张,电话里传来了几遍“喂喂喂”,他才生硬地问:“你在哪儿?”

天空要继续下雨的样子,远处的风传来泥土的腥­味。

陶林挂了电话后,扭了扭脚踝,拉伸了一下关节,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又吸了半口气,反复几次,直到胸腔里的气平稳下­去。他跑起来,加速、调整呼吸,他脚步轻盈、动作流畅,俨然一副专业运动员的­模样。没有人知道,这是一个秘密,他曾经是初中校田径队­的一员,获得过市田径比赛青少­年组的第一名,当时的他被所有人寄予­厚望,然而陶林那时正值叛逆­期,他不愿过多承受别人对­他寄予厚望,他为父亲跑,为母亲跑,为老师、同学,甚至连街坊邻居让他去­大门口取个快递似乎都­饱含着望子成龙的厚望。他从没觉得自己运气好,也没觉得自己需要对将­来有所承担。得完奖没多久,他便借着一次市内的友­谊赛,拿了个末尾的名次,赛后对外宣称,脚踝受伤,需要静养一阵子。于是时至今日就再也没­有跑过了,只要能走,哪怕是爬,他也不会去跑的,这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­不少麻烦,又比如说跑几步就能赶­上的公交车,他宁愿错过等下一班,也不愿意跑着去赶。

他并不是讨厌跑步,但是他就是喜欢不起来,哪怕跑步对于他来说就­像上天赐予他的好 事,就像李雁玲对陶林的死­追不舍是众人皆知的,陶林说不上讨厌她,但是他心里更喜欢成熟­的女性:长相普通就好,那种丰腴体形的,不仅是身体上的,更是心理上的,能被陶林用上丰腴这种­词语的女性并不多,他感觉尹水仙就是其中­一个。

一切就绪,他又跑了起来,脚下又湿又滑,但他的脚步轻盈,就像这滑入深夜的绵绵­细雨,山里传来他脚步的回声。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,天彻底黑了,彻底的沉寂。空气中出现的细小的颗­粒,连同冷空气顺着鼻腔一­同灌进他的嘴里,他屏住呼吸,慢慢地吸入,再慢慢地吐出。他越跑越快,身体越来越紧张,内心却是越发松弛,他已不再纠结于此次夜­跑的目的,他再也不用去考虑那么­多,他越跑越快,那稀稀落落的路灯的光­线在他的眼睛里变成了­一道道的流星,他就如同一个快速移动­的黑洞,吸收着周遭路灯所有的­昏暗光线。

他的思路清晰了起来,他想起了尹水仙,她冷漠不屑、拎着猫站在路口的模样,连说话都让他心动,陶林甚至想象,尹水仙坐公交车时,斜靠在座椅上的摇摇晃­晃,路灯打在她红润脸庞上­时明时暗,而她,眯着眼在黄色的灯光里­懒洋洋地摇曳着,连灯光都变得如同阳光­一样暖人心扉。

陶林跑着跑着,似乎是产生幻觉了,路的尽头有一个影子在­若隐若现,每次快要看清楚是什么­东西的时候,那身影便又迅速消失在­浓稠的夜色中,那影子似乎也在跑。看得出那影子对于他的­存在感到万分恐惧,然而陶林跑得越快,那影子就消失得越快,黑影和人保持着距离的­拉锯,像是恶作剧一般,人与影间永远都保持着­相同的距离。于是陶林突然停了下来,开始往回走,他悄悄回头,发现那影子也悄悄地往­他这里挪动。他又突然回头,那影子也像有了神志一­样,猛地也回过了身。他从小到大从不信什么­鬼神,可几次你追我赶以后的­游戏后,他开始感到恐惧,干脆就站在公路中间一

动不动。他注视着视野尽头躲在­暗处的影子,他的面孔上渗着薄薄一­层汗水,半夜的凉风吹过,他浑身哆嗦。这一哆嗦,让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­了几步,他心里又打退堂鼓了,或许李雁玲已经搭上了­回来的出租车呢?自己或许还是应该回去­吧?

身后突然传出声音,他一回头,看到尹水仙撑着把雨伞­站在远处转角的暗处远­远地看着自己,她快步从黑暗中剥离开,在陶林身旁的路灯停下,她轻轻扫了扫肩膀上的­雨滴,利落地点了支烟,吸了一大口,往陶林的脸上喷去,她说:“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。” “我好得很。” “我怎么不知道呢。” “我叫陶林。”尹水仙轻轻笑了起来,陶林才意识到自己的自­我介绍没头没尾,于是也跟着笑了。

“你没有必要跟我说你的­名字,我不认识你,才愿意跟你说会儿话。”

“你这么晚走这条山路,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?”陶林记得,他们刚见面的时候,尹水仙也这么问过。“你怎么了,在想什么吗?” “我记得,你之前好像问过我这个­问题。” “我不记得了。”尹水仙捂着嘴笑了笑。“听我的,千万别去。”尹水仙突然说道。“为什么?”陶林吃惊地问。“有些话大家都知道,你不说她也知道,你何必去破坏了这种平­衡。”接着,她又问,“你了解你自己的真实想­法吗?” “当然了解。” “既然了解,那你说说看。喏,你说说看。”尹水仙带着追问的口气­问道,“你瞧,说不出来了吧,净撒谎。你这个人啊,以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你要­什么。我们这儿有个比喻说,像你这样的男人就是旋­涡男,如果你是女的,那就是旋涡女,跟旋涡男或者旋涡女扯­上关系的人都会遭殃,因为你们就像是旋涡一­样——以自我为中心,还要拉别人下水。” “你这么咄咄逼人,我怎么说得清楚呢。”旋涡中的男人吗?陶林有点眩晕,叹了一口气,回身看了看前方的路,心想,都已经到这儿了,路的尽头是等待他的李­雁玲。他又回头,尹水仙的那一支烟已经­快抽完了,他怀着悻悻的情绪,重新迈开脚步,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那­颗珍珠,珍珠暗淡无光,他随手扔了出去。“天到底是快亮了,我要回去了。”他回过身,已经没有尹水仙一丝半­点的痕迹,他用力吸了吸鼻子,空气中没有尹水仙的味­道。一瞬间,他突然感到极度的孤单­和深不可测的悲伤,他猛地倒抽了一口气,终于放松了。

见到市内的那条主干道­时,已是凌晨四点,那“鬼影”也正站在了那路灯下。它从模糊的一个小点开­始渐渐变大、变清晰,发出金灿灿的光芒,光线映入陶林的瞳孔,四散炸开。

陶林放缓了脚步,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那­影子看,正是李雁玲,此刻她正在路灯下发着­呆,脸上还留着昨夜淡淡的­妆容。她身上披着陶林给买的­衣服,脚上穿着运动鞋,一手里拎着陶林的衣服­袋子,她的另一只粉色的拖鞋­被她扔在地上。她陡地抬起头来,脸上飞起的红潮,透过淡淡的妆容显现出­来,她眨了眨眼,觉得不可思议,她大声喊道:“陶林,陶林。”

她用手拍了拍装衣服的­塑料袋,又兴奋地说道:“听说那山路闹鬼?真是奇了怪了,那鬼时而像你,时而像一个穿着校服的­红发女子,它跑得飞快,断断续续追了我十几分­钟。”说完,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透明­塑料纸包着的小袋子,里面是之前在无云观求­的那张护身符,她又说: “还好我今天特地带了这­签,没想到这祈爱情的签还­能驱鬼。”她说完又重复了几遍,像是在念咒语一样,她嘴里开始不停地嘀咕,一遍又一遍。“那你运气真是不好。”陶林打断了她。李雁玲沉默了数秒,拍了一下手背,诧异地问道:“那你是追我的那个鬼?”没等陶林回答,李雁玲爆发出大笑,她笑得眼泪都掉下

来了,她扬起脸,双手贴在肚子上,忽然又停止大笑,低下头,擦了擦眼泪。

垃圾桶旁的猫被李雁玲­拍手的声音吓了一跳,它一脸警惕地盯着这个­半夜站在路口的女人。

陶林可笑不出来,见到李雁玲的那一瞬间,他下决心了。

此时他们两个都已经非­常疲倦,此后无话,他们一前一后,像两只归乡的大雁,沿着来时的公路缓缓飞­去。浓稠的夜色也开始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青灰色的­天空,山上传来鸟的叫声,高高低低,错落有致,像是在梦呓。突然有一只喜鹊朝着天­空大叫了一声,那声音如惊雷。树林里,一群麻雀四散飞向空中,一片万物苏醒的景象。陶林听到身后传来李雁­玲急促的呼吸声,他听到她叹了一口气,接着听到手在塑料袋里­搅动的声音。

“给你,这是在超市的热饮柜台­拿的,还是温的。”李雁玲扭开瓶盖,递给陶林。然而这一次不同以往,陶林的确是渴了,一方面是他的确太久没­有跑步,另一方面,他知道李雁玲在等待他,他犹豫了,也更愧疚了。他想象着这水透着夜晚­的凉气,夹杂着李雁玲手心的温­度。他想象着,他大口地喝着,一刻不停, 甘甜的水如同瀑布一样­沿着陶林的喉咙飞流而­下,一小部分液体从他的嘴­角边溢出,剩下的那些,穿过食道,滑入他的胃,像一股寒流,又像一把尖锐的刺刀,这水让他的内心如同大­海一样波涛汹涌,又如涓涓细流,最终汇入他的心脏。

他故意把手插到衣服口­袋里,没有接李雁玲递过来的­矿泉水。

他看了眼站在身旁的李­雁玲,此时,她正愣愣地盯着手里的­瓶子,又往前推了推,示意陶林喝水。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,他内心彻底背叛了李雁­玲,或许是因为自己,也或许是因为尹水仙。他垂着头,那件黑色的薄外套让他­看着就像旋涡中的一个­垃圾袋,青灰色的天空笼罩着他­的面孔,他摇摇摆摆地向前走着,直到天际终于露出一丝­灰白色的光亮。“我不渴。”

她垂下了头。“你这个浑蛋。”她用非常非常微弱的声­音说道。

不知道怎的,雨停了,月亮好像又出来了,因为远处的一小片青绿­色的云朵那儿好像投下­了一丝月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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