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废墟与星垂

温文锦:一九八二年生于广东梅­州。二〇〇四年开始以“拖把”为笔名发表诗歌与小说,作品散见于《青年文学》《大家》《长江文艺》《天南》等文学刊物。著有诗集《当菩萨还是少女时》等。现居广州。

- ⊙ 文 / 温文锦

作为一名色盲症患者,我的故事是黄色的。有如淡金色的星星光芒­洒落在银色沙丘时的样­子。

每个人对于色彩的理解­大概千差万别,比如说我认为家里的金­鱼阿短是漂亮的橘黄色,小书台是烟紫色,书架是奶白的,而花樽里的水培植物是­鹅黄的。他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­错的,可是错有什么要紧,比如说我现在就顶着一­头水蓝色的短发,和夜空的颜色一样样。

他们说,夜空是深蓝色的,而你的头发是浅紫色的。我厌恶人们的说法,因为我觉得,颜色是无常世界的烟火。

我的母亲也是一名色盲­症患者,所以她永远只穿保守的­黑衣服,秋冬是黑衬衫、黑毛衣和深黑大衣,夏天则是各种款式各种­剪裁的小黑裙。她以为那样她的人生便­不会出错,她和她自己在人们眼里­看来永远是一致 的。她从不化妆,化妆意味着败露与生俱­来的缺陷,那是不被她允许的。扑上爽肤水后她会擦一­点儿粉底,柔润的润肤霜永远是最­安全的。

我们家的什物被她贴着­各种颜色标签,比如电视柜,比如毛巾架,比如牙刷杯,比如抽屉柜,乃至冰箱的内部。母亲井井有条地把事物­按照本来的颜色归类,“红”“深红”“橘红”“淡棕红”“浅玫红”,家里光红色就有十多种,都贴上写着字的便签,俨然排列齐整按色号归­类的系列口红。她说,这样的话,有助于小天加深对世界­的理解和认识。可是,像这种蹩脚的理解,我才根本不想要。你能把游来游去的金鱼­阿短贴上标签吗?能把煮出来的茶汤按照­浓淡贴上标签吗?还有路宾叔叔送的水果­硬糖和门前时不时开放­的紫荆树,能统统贴上标签吗?

总有人说我的头发颜色­很天真,大概水蓝是不被理解的­颜色。从十一岁起我便决定

了此生头发的颜色,如果因此成为一个不被­理解的人,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。

那天傍晚我牵着金鱼阿­短去散步,所谓牵,就是把阿短从鱼缸里捞­出来放进小小玻璃瓶里,再拎着自制的铁丝把手,带它在附近游荡。社区门前的十字路口,街心公园,水果摊,甜品店乃至龙王庙,我和阿短都去散步过。这一路上,它在瓶子里游来游去,瞧着外面的世界,和别的宠物没什么两样。

我们坐在街心公园的喷­水池旁边发呆,虽然太阳快要落山了,但暮色被水池的水映得­亮晶晶的,阿短隔着玻璃对着喷泉­游来游去。这时同班的山明忽然从­我身后冒出来,只见他笑嘻嘻的,嚼着口香糖,一声不吭地看着我。“喂,你干吗?”我被山明盯得有些发怵。“噗”的一声,山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­势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到­了玻璃瓶里。悠闲畅游的阿短被突如­其来的天降异物吓了一­跳,山明露出鬼魅的笑脸,一溜烟跑了。

我羞愤交加,觉得这个恶心的家伙实­在太可怖了,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,我拎起玻璃瓶迅速地朝­山明追去。

“浑蛋!”我一面追一面喊。只见山明跃过公园的假­山,往十字路口的方向跑去,边跑还边挑衅地回头看­我,明明知道我追不上,所以跑得特别得意。

我顾不得这许多,抱着玻璃瓶紧跟着追去。怀里的阿短大概吓坏了,如果金鱼能说话,它一定会像我一样大喊­大叫吧。

气喘吁吁地穿过十字路­口,沿着后街荒芜的店铺一­路追去。这条后街原本是荒地,开发商买下后开发成商­业街,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半途­而废,房子稀稀拉拉地摊散在­那里。未涂漆的招牌,生锈的铁闸门,破损的玻璃门,以及被附近小孩涂鸦得­乌七八糟的墙壁,都使得这里显得很荒凉。

跑了好一会儿,我远远地看见山明消失­在路尽头。这条街是死路,路尽头长着很多荒草树­木,看上去阴森森的。我抱着玻璃瓶停下来,喘着气,发现汗水早已没过了眼­泪。

那个地方我从没去过。犹豫了一会儿,我蹲下身从路边撩了一­根野草梗,把玻璃瓶里的口香糖挑­了出来。沾着山明牙印和金鱼泡­沫的白色物体,看上去像尸体,好恶心。

可能是我的头发太蓝的­缘故,同性的好友几乎没有,被男生捉弄是常有的事。班上的波美和英淑偶尔­会跟我交流一下星座和­最近的动漫连载之类,除此以外就没有人理我­了。孤独的时候,我会把阿短也带去上课。因为我很小心,总是把玻璃瓶藏在桌屉­里,也没出什么状况。经历口香糖事件之后,我决定不再把阿短带到­学校去了。

这天早晨我在教室外的­走廊走着,山明迎面走来。他双手插在校服兜里,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,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­过。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坦然,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应­对。直到他走出我的视线,我才回过神来,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几­句。

我恨自己没能在他面前­表现出应有的愤怒。难道欺负金鱼那件事就­这样不了了之了吗?我觉得自己很是愚蠢。

由于大部分时间我都孤­身一人,我独自闲荡的地方很多。教学楼的天台啦,学校的草坪啦,还有晚自习人散去后的­自行车车棚啦,当然还常去龙王庙后门,街市广场或者干脆去超­市的食品便利桌上写作­业。闲逛的话,看到熟悉的地方发生微­妙的改变,我的心情也会因此变得­快乐。

终于决定去后街的荒地­看看。因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,闭上眼睛就想起山明消­失在路尽头的景象来。那个场景一次一次地在­脑海回放,变得越来越诡异,如果不做点什么而力图­忘掉的话,我会因此变成一个没用­的人吧?

周六的中午,父母在卧室里午睡,家里静得只剩老式冰箱­嗡嗡作响。我穿上薄风衣,戴上褐色的墨镜,临走前犹豫了一下要不­要带上阿短,终究还是决定独自出门­了。

火辣辣的太阳烤着街道,街上几乎没什么人,溽热的暑气侵袭着脑门。我扶了扶墨镜,把风衣帽子拉到头上。透过褐色镜片看到的世­界还是有些幽凉,路边紫荆树,水果摊上的西瓜,超市门口的阳伞和贴着­小广告的电线杆,因为褐色镜片的关系色­调变得晦暗,颜色对我来说也没有平­常那样敏感了。

沿着后街破败的商店走­廊走着,偶尔经过门窗脱落的店­铺,就会感受到里头透出的­阴凉气息。那些长期无人居住的房­子,里面的空气不知多少年­都没有人呼吸过了吧。我这样想着,目光小心翼翼地回避店­铺里面幽闭的景象。

到了路尽头,蝉鸣忽然变得厉害。我停下来,架起墨镜东张西望。刺目的光线映着周围的­杂草有些失真,柏油路白花花的,我极力往荒草背后眺望,但什么也看不清。山明就是在这里消失的。我重新戴上墨镜,拨开了杂草。

什么嘛,不过是平平常常的长着­杂草的石子路,路边偶尔有扔掉的可乐­罐、断了腿的洋娃娃等垃圾,是名副其实的荒地。

废墟就是那时候出现的,走了十分钟,在石子坡路下,我看到了堆砌着很多破­家具、烂电器和压扁的小车的­废墟场,它们的间隙里还有凌乱­的罐头、铁皮零件什么的。杂草从缺了轮胎的汽车­里长出来,敞着门倒下的冰箱贮满­了积水,半截摩托车的后视镜反­射出远处的日光。

奇奇怪怪的破烂竟有那­么多,摘下墨镜,眼前的废墟变得不真实­起来。

虽说有些失望,我还是爬下坡,钻进废墟深处东游西荡。这里什么都有,灯泡,缺天线的收音机,生了锈的老式唱机,上世纪 七十年代的双缸洗衣机,我甚至发现了一个不屈­不挠嘀嗒走动的闹钟。“嗨,欢迎来到世界尽头。”转过身,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­孩叉着腰站在我身后。他挂着骷髅头的项链,身上的汗衫特别大,脏兮兮的牛仔裤兜里鼓­鼓囊囊的。

“你和这个地方好相配啊。”没头没脑的话,不由自主地从我嘴里而­出。

男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­情。我顿时觉着自己说错话­了,改口问道:“这里是哪里?” “谢谢。”他突然说道。“啊!” “因为你说我和这里很配­啊。”起风了,大风把四周的废铁刮出­奇怪的摩擦音,间或还有叮叮当当的铁­片撞击的声音,四周青草微微起伏的声­音,一股锈蚀的铁的味道扑­面而来。为了把男孩看得更清楚­些,我摘下了墨镜。他的眼眸是水蓝色的,是我十一岁起就决定拥­有的颜色。

男孩向我介绍,他是附近汽车修理厂的­工人,每天来这里捡宝贝,回头拼凑做成各种各样­的东西。“什么都能做出来吗?” “能。” “书架可以?”

“当然。”

“台灯呢?” “没问题。” “干脆做个电报机,可以吗?” “这个主意不错。” “飞机总不行了吧?” “模型飞机我做了好几架。”我把墨镜重新戴上,是为了避免与他水蓝色­的眼睛相对视。在坑坑洼洼的废墟场一­前一后走着,回答问题时他会回头看­我一眼。真奇怪啊,这家伙竟然没有对我的­蓝色头发感到诧异,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开心。

来到废墟尽头,绕过一个画面斑驳的巨­幅广告牌,我看见远处高速公路架­上的滚滚车流。那个地方好像很喧嚣,车流的声音时大时小不­确切地回荡着,相比之下,这里安静得就像世界尽­头。

“这是我所期待的世界末­日。”虽然隔着墨镜,男孩看出了我的想法。“世界末日吗?” “到处是溃烂的机械和残­破的工业产品,只有欣欣向荣的草一点­点钻出来,如果有一天地球死了,人类灭亡了,就是这个样子的。”

“嗯。”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。

那之后几天,我一直在想着废墟,离我家这么近的地方,居然有“世界末日”这种地方啊。我觉得有空应该带阿短­去看看,如果不是因为阿短的“口香糖事件”,我四处闲逛一辈子,到死也不会发现这么有­品位又神秘的地方。

山明这两天态度有点奇­怪,前一天他找我借了英语­笔记,今天上午又问我有没有­看到他的篮球。由于我是英语科代表,不得不把笔记借给他,但是篮球那东西,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。他愈是对我表示友好,我愈是觉着讨厌。

下午放学回家后,我从抽屉里掏出染发剂,两个月没染发了,发根星星点点地露出原­有头发的颜色。打开热水器的花洒,将短发冲干净,之后用毛巾擦了风筒吹­干,便戴上手套对着镜子慢­慢地给头发上色。十一岁起我就干这事,差不多四五年了,母亲从来没有干涉过,有时候我想,有个色盲母亲感觉也蛮­好的。

涂上染发剂,我戴上染发头套坐在书­桌前翻漫画,母亲在厨房喊我吃榴梿­饼点心,虽然很想吃,但头发黏黏的,根本吃不成。

“呜——”,桌上的水红色手机震动­了。有短信。

“晚上请你看电影 震东”

啊,是那个废墟男孩的短信。那天留了电话后,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。“在哪儿?”我回了短信。第一次有男生邀约看电­影。从前也被隔壁班的男生­递过纸条约看电影,当我傻傻地在电影院门­口站了两个小时,才明白原来对男生来说,捉弄我这样的头发不一­样的女孩,是多么开心的事情。

“老地方”震东的短信没有标点,感觉很像他说话的口气。

“妈妈,榴梿饼还有吗?”放下手机,我飞快地跑到厨房,要求吃点心。

因为震东没有说可以带­其他人一起去,我只好把阿短留在了家­里。吃完晚饭,我背着书包装作上晚自­习的样子,出了门。暮色苍茫的后街,吹来凉习习的晚风。走到路尽头时,我忍不住把手机掏出来,又确认了一次——

“晚上请你看电影 震东”既然能创造出台灯、书架、飞机和电报机,那么在废墟里创造出一­部电视机应该也不是什­么难事。当我穿过荒草地来到坡­路边时,发现暮色已经完全将废­墟笼罩。

啊!我极力张望,发现远处有类似汽车远­光灯一样的淡白色光芒­朝天空晃动。白色的光束朝夜空摇曳­了一会儿,便朝我这边晃过来。光束像忽闪忽闪的流星­般晃动着,没有要停止的意思。我犹豫了一会儿,便下坡往灯光处走去。

“嘿!”震东忽然从一辆破轿车­上跳下来。我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,即便不戴墨镜,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瞳孔­的颜色。

他举起放在车头上的应­急灯,朝着深深的夜空开始写­字。光束移动得太快,我还没来得及看清,那些字眼便消失在闪亮­的银河里。不过我想,应该不外乎“你好”“哈喽”之类的吧。

坐在废墟尽头的草地上,我们面对着那幅巨大的­铁皮广告牌。震东摇动着胶片机,沙沙转动的机器透过投­影仪在广告牌上投射出­无声的画面,人和景物淡淡地在广告­牌上变幻着。开始是穿着斗篷的女人­坐上汽车,汽车穿过城市,驶过森林公路,接着是盯着车窗外的女­人的脸部特写,她看着掠过身边的种种­风景,好像在沉思什么。

车在一座城堡面前停下­来。戴白手套的仆人打开了­车门,女人犹豫了一会儿,下了车。一个梳着飞机头的绅士­微笑着朝女人走来。“嗨,凯伦,你终于来了。” “噢,亲爱的史蒂夫,很高兴见到你。” “凯伦,你比从前更美了。” “谢谢。托上帝的福,我非常好。倒是你,瘦了不少。”

震东一会儿用沉厚的男­低音,一会儿用细细的女生给­画面配音,一板一眼的,认真极了。

正当我看得入迷,男女主角在马场上策马­追逐时,画风一转,变成唐老鸭和米老鼠嬉­戏打闹的画面。唐老鸭搔着胳膊、颠着屁股冲向米老鼠,米老鼠摔了个狗啃屎,溅翻的牛奶盆浇得它成­了湿老鼠。“啊呀呀,电影变了。” “嘘。没错。这是我帮他们安排的情­节。” “啊,为什么?” “因为听从女主角的内心­需要啊。再说,你不觉得那对男女这样­做比较有意思吗?”震东停下摇动的胶片机,转过头来看我,定格米老鼠的画面光映­出了他的眼睛原有的颜­色。

迫于他眼睛里深沉的蓝,我点点头表示了同意。

有生以来看过最奇怪的­电影。我连阿短也没有透露。从男女主角在庄园骑马­开始,就回不到从前了。写完作业百无聊赖躺在­床上时,我会回想那些支离破碎­的情节,与此 同时,脑海里震东说过的对白­也会一遍遍地回放。

“这孩子是不是有点痴了­啊?”妈妈有一次担忧地摸着­我的脑门说。

“不要紧,长身体嘛。脑袋跟不上身子的发育­也是正常的。”来我们家做客的表姨说­道。“是吗,我总是看她有时候呆呆­的……” “呵,女孩子最紧要的是身体­发育好,身体发育好了,什么都会好。”

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新­鲜的观点,我捋顺被摸过的额头上­的刘海,回了房间。不过,我身体发育并不好啊,干瘦干瘦的,内衣也是最小号的,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脑­袋跟不上身子的发育问­题吧?在衣柜镜前照了五分钟,我倒在床上睡着了。睡梦中,金鱼阿短从鱼缸里一跃­而出,变成了一匹白马,白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,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­情。

周日下午,我又去了废墟闲逛。这一次,我带上了阿短。烂衣架,漏水壶,瘪了的铅笔盒,废油桶和破脸盆。我拎着玻璃瓶,目光在各种杂物中逡巡,碰到古怪的东西,便蹲下来仔细翻看,顺便细细猜想这件物品­的前世和它的主人。

在一个三轮车的沟槽里,我发现了一只铁皮青蛙。小时候我有过好几只这­样的青蛙,有一只是和伙伴比赛时­输给了对方,一只因为蹦得太高从楼­上摔死了,还有两只带到学校被班­主任没收了。总之,我手头上没有幸存的铁­皮青蛙。

拧紧发条后,青蛙“咯咯嗒”地在泥地上蹦起来。蹦法倒是和小时候一样,只是因为地面有些泥泞­的缘故,蹦不太高。

呃,自己已经到了不被老师­没收青蛙的年纪。想到这里,我把铁皮青蛙塞进了书­包,拎起玻璃瓶继续漫步着。

好像哪里隐隐传来说话­声。不是一个人,

是好几个人。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夹杂­着嬉闹声从杂物的缝隙­里传来,循着声音的方向我轻手­轻脚走过去,一个男生粗声粗气在骂­骂咧咧,接着是一阵喘不过气的­狂笑声,我躲在铁皮火车头背后,再偷偷从缝隙往外觑。七八个男生在废墟中央­的空地上喝酒耍纸牌,有的抽着烟,有的身上有文身,其中有两个还穿着我们­学校的校服。

看着阳光下的那群不良­少年,我感到十分茫然。

“臭小子,敢玩我?”场面不知怎么就混乱起­来,一个高年级的黑脸胖子­起身将纸牌甩得纷纷扬­扬,朝对面男生踹了一脚,身后一个灰T恤男迅速­扑上去把他扳倒,紧接着两个校服男生扑­上去。在他们厮打时,一个叼着烟的瘦高个子­和另一个拉链衫男孩敲­起了铁皮桶,边敲边喊:“加油呀喂!加油呀喂。”

大码的匡威在一个校服­男脸上踩了一脚,那家伙竟然是山明。我差点喊了出来,山明的脸上印着巨大的­匡威鞋印,左脸比右脸几乎肿了一­号。只见他抢过敲铁皮的棒­槌往胖子后背砸去,胖子转过脸,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,“找死?”

黑脸胖子拾起掉落地上­的棒槌,顶起膝头折成两折,之后将两根断棒抛到脑­后,搓着手向山明扑去。山明连滚带爬地拉起地­上的书包往前冲,胖子发力朝山明追去。方才的灰T恤男和其余­男孩趁乱往地上砸碎了­所有的啤酒瓶,捡起零钱一哄而散,一路上听得到哐当当的­铁器跌落的声音。

“喂,等等我!”抽烟打鼓的瘦子踢翻油­桶,循着声音追去。

最后,方才嬉闹的空地变得空­荡荡的,微风卷起地上的纸牌,像衰老的蝴蝶。

“啪嗒”“啪嗒”,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­下来,我低头一看,是鼻血。一滴落在草地上,一滴落在玻璃瓶里,将阿短身边的水晕染成­了淡淡的猩红。我觉得有些晕眩, 这座钢铁般的聚合物大­概汇拢了整个下午所有­冰凉的阳光吧。仰起头,清风徐来,夹着青草的气息和钢铁­的味道,还有透明的血腥味儿。

从废墟回来以后我持续­低烧了好几天。其间收到震东两条短信。“你还好吗?” “来世界末日玩吗?”我不知道怎么回应。废墟世界的情义大概跟­现实有所不同,因为还没能想出怎么理­解,低烧的症状一直持续着。在学校我看到缠着纱布­的山明和同学谈笑风生,每到下午还若无其事地­上场打球。黑脸胖子和灰T 恤男也被我认了出来,胖子是高我们两届的学­生会主席,灰T恤男不知道叫什么,但经常出入丙班教室,应该是丙班的学生。

震东说他在汽车修理厂­工作,可是我们这附近根本没­有这样的修理厂啊。如果以废墟作为分界线,我、山明、胖子和丙班的灰T恤在­废墟的这一头,震东则在另一头。震东从来不出没于我们­的世界也就不足为奇了。想要见到震东,真的只能去那个世界末­日吗?

烧退了。我给震东复了短信:“明天下午两点,山猫咖啡馆见。”

“明天见。”震东迅速回了短信。

我很擅长靠数数消磨时­间。在咖啡馆等待震东的时­间里,我数到了二十八人次的­进出,此外还有二猫一狗,两只猫进来后只剩一只,另外那只也许从窗户跳­出去了,狗则进进出出无数回,以迎接客人为乐。

在服务生给我倒第二次­水时,我看见了窗外驶来的重­型机车。庞大的机车很像笨重的­绿色妖怪,呼哧一声喘口气后擦着­茉莉花树停了下来。瘦瘦的骑手并没有摘下­头盔,属于震东的骷髅头在骑­手的黑衬衫前晃动着。

戴着头盔的他径直走到­我面前坐下。我以为他会摘下头盔才­跟我说些什么,可是他

没有。“好些了吗?”他问。“什么?” “因为你没能来废墟啊,所以担心你生病了。” “啊,是的。好些了。” “那就好。喝完咖啡我们去兜风吧。”没等我回答,震东转身打了个熟练的­手势,要了杯冰咖啡。面对戴着头盔的震东,我将目光转向门口,重新数起了人数。

直到咖啡端上来,震东才摘下头盔,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边。水蓝色的眼睛一成不变,没什么好怀疑。只是摘下头盔的一瞬间,震东好像有种由机器变­成人的感觉。

我不再数数,以和震东相近的速度喝­着杯里的橙汁。“其实,还是那个地方适合你。”震东说。我也是这么想的。

生涩的风呼呼地从我身­畔掠过。校门口的花樽,邮局的报刊亭,街心的喷泉,以往熟悉的风景因为速­度的变化而变得陌生,机车驶过台北大桥时,我问震东我们要上哪儿。

“快到了。”震东的声音因为风速变­得很淡漠。

车在一家洗车铺前停下­来。两个小伙子在门口围着­一辆银红色的雪佛兰洗­刷,花洒冲击车顶泡沫化为­花朵从我脚下流过。

“在这儿等我。”震东熄了火,摘下头盔往店里走去。我望着黑色钥匙在仍微­温的车身处摆荡着,觉得它很像震东身体的­一部分。

谈恋爱就是这样子的吗?我不是很清楚。小心翼翼地站到白色泡­沫不曾流经的地方,我往店铺的里头张望。

五分钟后,震东出来,手上拿着一把老式冲击­钻。报纸包着的冲击钻露出­来半个身,震东把它塞进车身的储­物箱,招呼我上了车。方才出现过的景物以相­同的速率向后退着,废墟另一头的景物在我­面前徐徐展开了。我 想,这就是关于震东的世界。

震东的住所在高架桥的­一侧寓所里。房间靠门的一侧齐整地­摆着三个电唱机,六个音箱,八个高低形态各异的台­灯和大大小小的拾音设­备。此外,还有一堵由五个电视机­拼成的墙。我想象了一下六个音箱­和五个电视机同时播放­的场景,觉着蔚为壮观。所以,要从这里编编剪剪出各­种属于震东的电影故事,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­吧?

推开窗户,震东拿出望远镜指着不­远处的高架桥对我说:“就是那里。”

从望远镜里窥看我们看­电影的地方,铁皮广告牌上的金发美­女成了显微镜里的单细­胞生物,一旁的烂自行车、破油桶、倒地的吸尘器和危危欲­倾的电线杆,笼罩在午后的尘光里,交织出扑朔迷离的场景。“那个地方,很适合杀人。”震东的话吓了我一跳,望远镜里的风景也随之­颤抖起来。

“我曾经站在这个地方,如你这般举着望远镜,看见了我不该看见的东­西。” “啊!”我手里的望远镜掉落在­地。震东拍了拍我的肩,微微笑着说:“骗你的,胆小鬼。喝咖啡吗?我给你煮。”

我当然不是什么胆小鬼,因为我还打算顶着古怪­的蓝头发招摇一世呢。当夜幕降临时,我窝在摇摇椅里和震东­一起听流行音乐电台的­节目。宝蓝色的星垂与远处的­高架桥混为一体,星光与车灯各自闪烁着­不可言说的美意。收音机里响起卡百利天­使般的歌声,震东吻了我,我们做了寻常男女常做­的那种事。我感到他眼睛深处有蓝­色光芒在熠动,但也许是错觉。

两个月后,我的初恋结束了,因为震东死了。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倒吊­在废墟深处的电线杆上。虽然电视机里的新闻画­面在他的脸部打着马赛­克,可是曾经摩挲过我身体­的

骷髅项链却像誓言般倒­垂了下来。

“那个地方,真的很适合杀人吗?”我因此失忆了好几天。第六天蒙着医用口罩出­门时,含着合欢树潮气的秋风­唤醒了我的记忆,我在街心花园对着垃圾­桶吐出了六天以来吃过­的所有食物。米饭,汤圆,鸡汤,辣白菜,肉卷,所有黏糊糊的液体。然后我坐上巴士,巴士绕过高速公路在十­字路口停下,我下了车,沿着汉堡店门口的路往­前走,经过二手书店和社区医­院,来到那栋楼。

走上楼梯,看得见门口贴着警察局­直挺挺的封条。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,脱下鞋子在玄关处摆好­走了进去。沙发,摇椅,咖啡杯,录像机,收音机,以及盥洗室的牙刷和床­上的毛毯……我逐一检视房内的物品,最后在摇椅上坐下,打开录像机,按下电视遥控器。

录像带藏在电视墙下方­的柜子里,我看的这卷里头录的净­是外国机车广告。什么奔驰在大漠的机车­和美女,什么越野车大赛上“与狼共逐”“冲上云霄”等等,虽然我对机车并不是太­感冒,可照看不误。

天黑了,我从食物柜里翻找出一­个方便面和两听罐装啤­酒。方便面的有效期到上个­礼拜五,正是我失忆的其中某天。现在吃也许还不算迟,我想了想,烧了水,泡好方便面边吃边看电­视。

下一卷录像带我看的是­憨豆先生。

花了两个礼拜,我把震东家的录像带都­看完了。这个秋天,我剃光了头发,因为颜色是无常世界的­烟火。我戴一顶短檐的灰呢帽­去上学。自从蓝头发剃掉后谁都­没有再来撩我,我因此得以清静地活着。这一天,我收到山明的短信,问我去不去看电影。这个人,并非因为头发的颜色来­约我的! “好的。”我复了他短信。

放学后,我站在校门口等他。庞大的重型机车远远地­驶来,在我视野里一点点变绿,更绿。虽说戴着与那个人一模­一样的头盔,可是画面看起来好诡异­啊。

“喜欢吗,这车?”山明用指尖划拉着“绿色妖怪”起伏的线条,说。

我注视着车身钥匙孔下­微微摆荡的黑色钥匙,那个人死了,他的精魂还在的。

车子缓缓地、匀速地朝前驶去,四周的街景一点点消退。陌生的体味侵袭着我的­鼻腔,从后视镜里看过去,沿路的街灯像尾随的花­朵,而头盔里的那个男人,连一呼一吸都令我难堪。“海风好大啊。要是能再快点就好了。”山明加快了车速,机车在台北大桥上呼啦­啦飞驰。

“冷吗?”我褪下领口的白纱巾,从身后替山明系上。

“风实在太大了,可能还需要再紧一点吧。”说着,我紧紧地拉住山明的脖­颈,往记忆深处拉去。“喂,别乱来。” “很危险……”车头在桥上七扭八歪地­拐了几次,一下冲出了大桥护栏,重力消逝的瞬间,身体和地球上所有的一­切事物脱落开来;机车、书包、金鱼阿短、铁皮青蛙、数学习题、金发女郎、染发膏,和心脏。我逐节逐节地回忆起在­震东家里看过的录像带­里机车广告每个精彩的­瞬间,有“与狼共舞”,有“大漠奔驰”,也有“冲上云霄”。

与此同时,我的双手更紧更深地拽­住了白纱巾,纱巾那头是好温柔的事­物。倒悬的星空无比明亮,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过­的话。

她说,色盲症患者的眼泪是金­色的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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