瞧这对父子

杨 柳：江苏人，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，画家、策展人、美食家，花道爱好者。现居北京。

上篇：父子一台戏

生完孩子，我让狗子起名字，他一味拖延。这和之后很多事情联系起来，让我觉得他是故意的，故意拖延，故意不在乎孩子，似乎这样才能匹配他离经叛道的精神。有一天我又提到起名，狗子说：“就叫贾海军吧，在海军总医院生的。”我坚决不同意，一是觉得他太随便了，二是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，觉得有点土。狗子说：“现在的人起名起得太个性太矫情，越土的名字将来才越可能大放光彩。”我说：“这样吧，你抓阄，看哪个字好看好听些的，也不需要字面有什么特别意义，就行。”狗子于是随手抓起桌面的一本书，恰好是《石涛传》。石涛号大涤子。狗子说就涤吧，于是儿子的大名就叫贾涤子。

贾涤子三岁的时候，我在地摊上买了块上海牌手表，戴在手上自己时不时地上上弦看看时间。贾涤子看见了，觉得很新鲜，让我摘下来戴在他的手上。他特别显摆，举着手晃着那块明晃晃的老上海表，像是在炫耀大宝石。这个举动不知道怎么招到狗子了，狗子硬生生抢下那块手表，戴在自己的手上， 然后叼着牙签躺在沙发上看电视。贾涤子不敢上前讨要，哭天抢地捶胸顿足。贾涤子哭声越大，狗子越是得意地抬手晃着那块表。我不记得那场大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，狗子说要让贾涤子尝尝得不到的滋味。

有一次贾涤子生病，发高烧，上吐下泻，床单被套换了好几次。他的床是没法睡了，我只好把他抱到狗子的床上去睡。我在这屋忙活着收拾，只听见那屋狗子在跟贾涤子说： “你听不听罗大佑？给你放个罗大佑听听。”于是那屋响起了：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，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，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……

每一次吃早饭，狗子都会督促贾涤子。我总是听见狗子的声音：“不许摇头，不许摆尾。吃一口你爱吃的，吃一口你不爱吃的。”

贾涤子上小学一年级后，有一次狗子和我说:“你是不知道，我一直怕和你说。最开始住宿的时候幼儿园老师说贾涤子在幼儿园要爸爸妈妈，经常哭很久。他问老师，爸爸妈妈是不是在窗外的大树上蹲着看他，等他睡着了就会下来看他。”这是我这几年听过的狗子描述得最忧伤的话，不知道是狗子的忧伤还是贾涤子的忧伤，每每想起这句话，我都想哭。

在上小学之前，狗子四处托关系打听住宿制小学，最后却未得逞，只能天天起早贪黑接送孩子，迫不得已地改变了他的生活作息。

狗子一直反对幼小衔接班，觉得这种学前班是违反人类自然生长般的存在。贾涤子成为班里唯一没有上过学前班的孩子，一开始他有些跟不上趟，但后来还是逐渐慢慢地跟上了老师的课程。有时我拿到贾涤子六十几分的卷子，就问狗子：“成绩不好怎么办？”狗子回我：“不是说好了不成才的吗？”

我问贾涤子：“你觉得爸爸是怎样一个人？”小贾说：“像是瞎说八道的一个人，但挺有道理的。”

狗子说一般父亲都喜欢女儿，因为女儿是父亲的情人，而儿子是父亲天生的敌人。其实我一直喜欢女儿，我觉得女儿是母亲玩不腻的洋娃娃。可自打我怀上了狗子的孩子，我还是希望能生个儿子，我无法接受女儿可能会长得像他。如我所愿，在入院生产检查时，医生说是个男孩。听到消息的亲朋好友都很高兴，狗子却甩下一句：“农村人才会听到是儿子而高兴。”

贾涤子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，立刻跑过去问他爸：“爸爸，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？”我听见狗子说：“儿子女儿都喜欢。”他又问：“那你为什么说儿子是天生的敌人？你不喜欢我？”狗子有些莫名其妙，我给狗子传过话去：“你以前说的，生他的时候。”狗子的反应极快，他回复贾涤子:“那是老百姓说的。”

睡觉之前，贾涤子又突然冒出来一句，问我：“老百姓是谁？”……

从幼儿园开始，贾涤子就时不时地产生不想上学的念头。上幼儿园的时候还比较好打发，记得有次狗子对贾涤子说：“去幼儿园吃两顿饭就回来了。”贾涤子好像真的觉得是去吃饭的，就跟着走了。

等到贾涤子上小学了，有的时候还是怕学习，所以不想上学。

贾涤子有一次问：“上学不挣钱还费钱，学费不还回来，饭钱也不还回来，上学干吗？”狗子说：“这是个哲学问题，等你长大搞明白了告诉我。”

贾涤子说语文作业要写快乐的五一，他不会做。狗子问他：“你五一不快乐？”贾涤子说：“没感觉。”狗子很痛快地说：“那你就写五一不快乐！这是谁出的题目，谁规定五一就一定是快乐的？”

贾涤子问他爸爸读后感怎么写。狗子说： “这篇文章讲的是皮皮鲁去音乐节路上的吃喝拉撒……”贾涤子抗议说：“吃喝拉撒不好！”狗子就来劲了，说：“说实话不行是吧？非得要套路是吧？那你就写物质生活固然好，但精神生活更为重要，音乐作为精神生活……”贾涤子继续抗议说：“这也不行，听不懂。”狗子说：“你就写我喜欢音乐，喜欢听更多的音乐。”贾涤子还是觉得不好，于是父子俩不欢而散。

后来，贾涤子跟我说：“妈妈，我写这个故事真有趣好不好？”我说：“你可以写这个，但这个你已经用过好几次了，我们把爸爸喊过来再探讨一下这个可不可以。”狗子过来说：“这个没问题。比如你喜欢米多姐姐，你喜欢饭团，你喜欢李欣妍，你可以说她们三个人你都喜欢，但是你要是能说出来分别喜欢她们三个什么优点，那就更好了。”贾涤子说：“我最喜欢米多姐姐。”狗子循循善诱地问：“为什么呀？”贾涤子说：“因为米多姐姐不爱生气。”狗子说：“这就对了！”

周末的作业，贾涤子总是拖拖拉拉做不完。狗子每次推门询问作业情况，贾涤子就露出痛苦的表情，有的时候，狗子会劝说他： “先把苦日子过了，就会过上好日子。”有的时候狗子怒了，说：“你就这样吧，我也不管你了，星期一早上见。”

每个小男孩几乎都爱玩电子游戏，贾涤子也是去哪儿都IPAD不离手，狗子也从不限制，只是嘱咐他玩一趴歇一会儿眼睛。有的

时候，狗子对他说：“以后把你送到电子游戏学校，专门玩游戏好不好？”贾涤子听出这话有点不对劲，说：“我不要!”狗子说： “那种学校不用写作业。”贾涤子果然信以为真，后来有的时候他不想写作业了，就问： “你们什么时候把我送去电子游戏学校啊？”狗子却无法接招了。

等贾涤子长大到能够带出家，狗子就带着他出没各色饭局。今年贾涤子八岁了，我已经记不清楚这孩子出席过大大小小多少的饭局了。可能是因为习惯变成了爱好，元旦假期时，狗子没有带贾涤子去他的饭局，只让我带着贾涤子去公园转了转。上学前一天，贾涤子突然从早上就开始唠叨，说他三天没参加饭局，太无聊了。我问狗子晚上有饭局吗？狗子说没有。贾涤子还是不停地唠叨，缠着狗子，说：“爸爸，你喊人一起吃饭吧。”狗子敷衍了事。到了傍晚，贾涤子又开始唠叨饭局，我问狗子：“你组的饭局呢？”狗子说：“我真要给他组这饭局，这传出去不给人笑死啊！”转而又对贾涤子说：“要不我给你钱，你自己组饭局？”最后的结果是我和狗子作为饭局成员，陪着贾涤子在家门口吃了一顿火锅。

隔了几天，贾涤子又说他好久没住宾馆了，要去住宾馆。狗子说：“我给你们钱，去马路对面的宾馆，五十块钱两小时的钟点房。”贾涤子跟我说：“两个小时太短了，我们能不能住三个小时？”我说：“妈妈不爱住宾馆，你找爸爸一起去住，爸爸爱住宾馆。”……

贾涤子有段时间特别喜欢模仿，模仿他看到的人或者是动画形象，摆出夸张的表情，那样说话。我觉得特别有意思，可是他不肯表演给他人看，只在我面前玩。我让他模仿他爸，他学着狗子的神情说：“活该！”……那模样真是亲生的。他也算拥有了一门现学现卖，有样学样的本领。网上有一段视频，是这样介绍狗子的。贾新栩，著名作家，大众知名度不高，北 京文化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，被誉为小说天才。他有一个听起来像骂人的笔名：狗子。用狗子作为笔名是他对装文雅装崇高的一种反叛。

贾涤子两三岁的时候，他的外公问他： “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个作家？”他说：“我爸是个书家，写了好多书在家。”

有一次，狗子接受采访时带上了贾涤子，呼朋唤友的一堆人，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。晚上聚餐的时候我去了，贾涤子贴着我的耳朵边说：“我爸真的是作家啊？！”我说： “那之前你以为呢？”贾涤子说：“我以为他不是作家，是骗我的。”

有一次，狗子给贾涤子洗澡。我听到贾涤子说：“寒假回南京，爸爸你看家吧？”狗子说：“我也会去南京待几天。”贾涤子说： “你不看家来小偷怎么办？”狗子说：“小偷只偷金项链金戒指金砖金条，我们家没有这些，只有空酒瓶子，还有破书，都是精神鸦片，小偷才不来呢，也不敢来……”

狗子晚上喝大了，睡觉时接电话翻身把儿子压在腿下，踩着了贾涤子的脸。贾涤子在睡梦中说：“烦死了！”第二天我说起这事，狗子说：“这个态度就对了，儿子喜欢爸爸，爸爸喜欢儿子，那是不对的。父子本身就是矛盾体，儿子和爸爸就应该持不同意见……”

贾涤子总是担心狗子喝大酒。有天晚上楼下的车不知道什么原因发出呜呜的警报声，贾涤子担心地问我：“我爸不会喝大酒被车撞了吧？”我说：“放心睡吧，你爸喝再多也会安全地回家的。”

贾涤子胆小谨慎，关于他胆小谨慎的性格我一直觉得是继承狗子的。有一天早上去上学，贾涤子又担心他穿的衣服过于时髦会被批评。狗子说：“你就应该在班级里蹦上桌子，大喊三声我是王。”接着他让贾涤子跟着他学：“我是王！我是王！我是王！”贾涤子冷静地说：“这不可能！”

贾涤子自从在电视上看见火车爆炸的镜头后就忧心忡忡，说假期不去南京了，不敢

坐火车。我跟狗子说：“你开导开导他，让他不要这么胆小怕死。”狗子说：“我要讲得清生死我都能开坛授课了。谁不怕死？怕死很正常啊！”我说：“我就不怕死！”狗子说：“没脑子和大智慧的人不怕死，你显然不是大智慧的人。”

贾涤子天生的勤俭，比狗子还勤俭。听见狗子在卫生间叫：“谁把我的水给关了？”没人回答。狗子总是开着热水龙头然后跑开去干别的事，我问过他为什么这样，他说放一会儿等热水出来他要用。我也批评他这样放水的时间太长，浪费水。他每次上卫生间放水，贾涤子就会盯着看，如果他爸跑开，他会一次又一次地去关掉。几分钟后经常会传来狗子的怒吼。

下篇：贾涤子语录

贾涤子小的时候，我问他长大想干吗。他说：“长大想长小。”

有次临睡前贾涤子说：“妈妈我什么时候过生日？我想许愿。许愿我不要长大，这样我就一直可以看到你们。”我说：“你长大了也可以看到我们啊！”他又说：“长大看到你们，可是你们老了，我不想看到你们老。”

贾涤子总是反复忧虑：“我长大了你就老了。”我逗他说：“你长大了挣钱给妈妈整容，妈妈六十岁能整成四十岁。”贾涤子说：“那我十八岁时是不是能整成八岁？”我说：“年纪大了才能整容。”贾涤子又问：“整容需要多少钱？”我说：“几十万吧！”贾涤子说： “那么贵，我要是挣不到几十万块钱，只能挣几万块钱，那你是不是六十岁能整成五十岁？”我说：“是的，五十岁也行啊！”

后来挣钱给我整容成了贾涤子的理想，他还有个理想是要把他爸整成婴儿然后送人。

贾涤子的视力测了5.0。他告诉我 5.0 和5.1 是合格，5.2 潜水员，5.3飞行员。我说： “那你做不成飞行员了。”贾涤子并不稀罕， 说：“我要做一个普通市民。”

贾涤子一到星期天就感叹：“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，又要上学了。”我说：“你去问问爸爸有没有什么可以让时间慢一点。”贾涤子说：“他肯定让我发呆。”

路边看见一只可爱的小狗，贾涤子说：“我要是死了，就变成一只小狗，你继续养我。”

在外面吃饭，点了一盘松仁玉米，贾涤子说：“我们这样一个一个地夹着吃，会吃到明天吗？”

小学开运动会前夜，贾涤子说他激动得睡不着觉，我说：“你就是一跑龙套的，有啥好激动的。”早上我化了妆陪他去参加运动会，他看着我说：“你就是一观众，擦什么口红！”

KFC里面，贾涤子正坐在我对面啃鸡腿，突然有个小女孩从他背后出来，贴着他耳朵跟他说：“你要不要和我结婚？”贾涤子马上放下鸡腿，对我说他要和小女孩结婚去了。

给他穿了一件前面写着熊孩子的T恤，他问：“熊孩子是神马鬼？”我说是好孩子的意思。再大就骗不住他了……

有一道作业题，大意是要写自己从小到大得到的荣誉。贾涤子大概是想着自己从来没有什么奖，不知道该怎么填。我说：“你就写：没有得过奖……”于是在很大的空白处，贾涤子写了这几个字，还写了错别字。

贾涤子给自己取了个网名，叫酸酸哥哥。他说本来取名叫咸鱼哥哥的，有人叫了注册不上，又想叫苦瓜哥哥，还是注册不上。

贾涤子最近觉得自己长丑了，很苦恼。老是问我他越长越丑没人喜欢怎么办？我说： “再丑也丑不过你爸，你爸不一样有很多人喜欢。”他说：“我爸是学霸所以有人喜欢，我成不了学霸。”

我批评贾涤子写不好作文，说：“你爸是个作家，你作文写成这样，丢不丢人？”贾涤子说：“不丢人。”我问为什么。他说： “人与人是不一样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