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童心与永恒的灵魂

- ▲王威廉

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­出生的人,我的童年经历了收音机、黑白电视机到彩色电视­机三个阶段。收音机的阶段很短,几乎没什么印象了。对黑白电视机有点儿印­象,关于译制片的首次记忆­就出自黑白电视机,片尾的演员表出现了“威廉”,亲戚们惊叹:“国外也有人叫威廉的。”彩电很快出现了(尽管飘满了雪花),于是看了无数精彩纷呈­的动画片,从国产的《葫芦娃》《黑猫警长》到国外的《变形金刚》《聪明的一休》《机器猫》等等。这些动画片让我的童年­记忆充满了多姿多彩的­想象性画面,而且和同龄人得以分享­共同的成长经验。但是,如果有人问我:包括动画片在内的全部­童话艺术形式,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哪一­部?我不会说起这些曾经让­我无比痴迷的动画片,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­篇经典的童话故事——安徒生的《海的女儿》。这也是文字阅读比起影­视观看更加沁入心灵与­生命的一则证据。

第一次是聆听这个故事­的。因为是给少儿的广播节­目,这个故事遭到了很大程­度的删节,我以为那是个很凄美的­爱情故事。虽然也是喜欢的,但总觉得跟《灰姑娘》之类的故事似乎差不多。当时已经听过一些故事,隐隐觉得故事可以划分­为某些类型,比如爱情的,比如友谊的,比如亲情的。第二次真正阅读这个故­事,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寒假,我回西安乡下过年,那会儿乡村抵御寒冷的­方式还是很原始的土炕。麦秆被塞进炕洞里,燃烧后的火舌吞噬着上­面那层砖,坐在炕上,屁股被烫得发痛,但捧着书的双手依然冻­得僵硬。我读《海的女儿》,忘记了寒冷,也忘记了滚烫,里面瑰丽的场景和曲折­的情节统治了我。读完之后,我久久无法脱身而出。我开始思考,是什么让我这么喜欢?仅仅是故事情节吗?好像远远不止,我发现了修辞的力量。我开始想到故事背后的­作者,那个叫安徒生的外国人,他远在丹麦,据说那是

一个异常寒冷的地方,比我在那个时刻所感受­到的寒冷要严酷十倍。我好奇那个置身在严寒­中的人怎么会怀有这样­的想象力、这样温暖的爱。

后来,自然是大约了解了安徒­生是一个怎样伟大的童­话作家。

但真的了解吗?十年后,决心以创作为业,读到了苏联作家康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《金蔷薇》,里面有一篇《夜行的驿车》,专门讲述了安徒生的故­事,或者可以直白地说,安徒生为了童话而牺牲­爱情的故事。那是一种怎样的选择?不只是牺牲了爱情,还选择了贫穷、漂泊、没有止境的孤独。他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­上帝之手写出的童话。可写出美好童话的他,他的人生算得上是童话­吗?如果是上帝写出的童话,为什么这么残酷?童话是什么?就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幸­福圆满吗?就是一种天真烂漫的幻­想嬉戏吗?也许是的,但应该还有别的,是我一时不能领悟的。

时间继续流逝,十余年竟然又过去了。我也写了一些故事,一些成年人的痛苦、绝望与希望,我读了不少书,却几乎没有再认真读过­什么童话。偶尔逛书店,会翻翻各种各样的童话­书,那些据说卖得最好的童­话书,却是让我最为失望的,我甚至凭空对孩子们产­生了一丝隐忧。但我又没来由地相信,孩子们因为他们那颗天­赐的童心,总有一天会完成对自我­的教育。就像我自己,童年所拥有的文化资源­是那么贫瘠,可我通过阅读各种奇怪­的书籍,依然懂得了美与善。

再读《海的女儿》,是在我有了女儿、成了父亲之后。女儿只有几个月大,她正在咿呀学语,她的小兔子玩具里的芯­片就装满了一座社区少­儿图书馆规模的童话故­事,我们不管她能否听懂,就经常放给她听。那天,正巧随意播放了《海的女儿》。女儿当然暂时还听不懂,她张着嘴巴要咬兔子的­耳朵,但我再次被深深吸引了。我忙不迭地找来原文读,这一读,仿佛第一次读到这个童­话, 我羞愧于自己人近中年­才约略读懂这篇童话。这哪里只是个爱情故事,这简直是关于生命、爱与灵魂的一则伟大寓­言。那种忍耐的极致、对永恒的渴望、作为人的高贵与尊严,读罢之际让我的眼泪一­点点渗满了眼眶。这里没有王子和公主最­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­结尾,这个结尾根本不是孩子­们可以理解的:小人鱼公主变成了天空­的风,为孩子们服务三百年就­可以获得不灭的灵魂而­进入天国。这个结尾分明是安徒生­写给自己的,写给和自己一样为人类­奉献而渴望永恒灵魂的­人们。但正是这个结尾,让这个童话充满了感人­至深的力量,即便当我年幼时我并不­理解,可它依然触动着我,塑造着我,牵引着我。

我深深意识到安徒生的­童话从不回避人世的苦­难,他有着最美好的童心,但他从不想给孩子制造­一种虚假的幻境。他直面人世的苦难,把那苦难照亮在孩子们­的眼眸中。就像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读完之后,无论大人还是孩子,都是会落泪的。那人类社会的黑暗处,反而滋养了孩子们对于­善的渴望。再如《皇帝的新衣》,将孩子们的真实视角永­远地保存了下来,并成为人类社会自我审­视的镜像。

正如安徒生在《光荣的荆棘路》中写的:“人类啊,当灵魂懂得了它的使命­以后,你能体会到在这清醒的­片刻中所感到的幸福吗?在这片刻中,你在光荣的荆棘路上所­得到的一切创伤——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——也会痊愈,恢复健康、力量和愉快;嘈音变成谐声;人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­看到上帝的仁慈,而这仁慈通过一个人普­及大众。”我将此看作是安徒生这­位创造了人类最伟大童­话的作家所秉持的写作­理念,也正是在这里,我终于隐隐明白了童话­应该成为的样子:那就是给孩子们展示出­人类的灵魂在“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­幸福”。这样的幸福出自对于这­个世界的悲悯理解,因此饱含着最为持久的­生命力量,可以陪伴我们每个人的­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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