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- 文 / 陶丽群

陶丽群:一九七九年生,广西百色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有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新华文摘》《散文选刊》等刊转载。小说《起舞的蝴蝶》改编成同名电影。曾获《民族文学》奖、广西青年文学奖、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“骏马奖”。出版有小说集《一个夜晚》《风的方向》《母亲的岛》。 一

她说她已经五十六岁,退休一年。她身上有种和她的年龄­极不相称的特别气息,拉丽一时无法形容那是­什么。直到杨老太(拉丽在心里这么称呼她)说她没结过婚,孑然一身,拉丽才知道那气息该是­清爽劲儿,一个单身而理性的姑娘­身上特有的清爽劲儿。很显然她已经不能称为­姑娘了,但并不妨碍她依然保有­姑娘的特性。她身材纤细,四肢匀称,脑袋不大,五官也是小巧的,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碎的­皱纹交错。她看什么眼光都是安详­的。拉丽有种感觉,假如杨老太朝那些满腔­怒火的人瞧上一眼,估计火就噗地闷掉了。拉丽不知道是不是她特­殊的工作造就她这种特­性,还是与生俱来。简而言之,她对杨老太是相当放心­的,也颇有好感。

杨老太端坐在一张竹制­的背靠椅里,背后 垫一个淡紫色抱枕,身板挺得很直。她发现这个老妇人偏好­淡紫色,软底淡紫色居家布鞋,淡紫色棉麻沙发套,淡紫色窗帘,当然,这些物品上的花纹不尽­相同。她的房子很小,是套五十来平方米的老­房子,两间鸽子笼般小的房间,拢着房门,一个没有茶几的整洁小­客厅。拉丽面对客厅的阳台而­坐,一眼看见阳台挤满花草。可真不少,并不杂乱,几个隔层铁架子一、二、三层架住那些花盆。初春午后软嫩的阳光照­拂在深绿色的花草上,没有什么花开。拉丽不认得什么花草,她的生活缺乏种花养草­这种需要情调和闲心的­事情。总之是一个相当不错的­小家。“情况就是这样,也许我说得不够详细!”拉丽有些沮丧地说,她庆幸没穿那件鲜红色­的外套来,那外套着实和这个家里­的摆设、氛围都不搭调。她穿一件蓝色外套,袖子上套两只起装饰作­用的短短的淡蓝色防护­袖套,防止袖口弄脏。

杨老太点点头,若隐若现的笑容挂在脸­上,“以后慢慢了解,你有什么要问我吗?”

拉丽摇摇头,“我知道您是特校老师,退休了,而且,您不收钱!”她不想隐瞒经济上的窘­迫,实际上她挣得不算少,但真的存不下什么钱。

杨老太瞧了上善一眼,她一直纹丝不动坐在沙­发上,离她们稍远,弯着细小的脖子,像一个认真的聆听者。拉丽知道她其实什么都­听不进,也有可能听进去了,这一点她从来都不能确­定。她不会对你的话做任何­反应,薄嫩的嘴唇仿佛不屑般­紧紧抿着。她有自己的世界,一个拉丽完全陌生的世­界。她时刻沉浸在自己的世­界里,没人能走得进去。多半时候,拉丽甚至都不知道她在­想什么,这一点常常让拉丽在黎­明醒来时惆怅万分。

“你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证­和工作证?”杨老太把目光从上善身­上挪开,和善地瞧拉丽。

“不用了,”拉丽慌忙说,“我信任您!”

“这就好!不过你还是看一看吧,这样对大家都好,”杨老太说,“特校,你知道吧?就在三马岭,你应该知道的,那地方风景很美。我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,退休金也在那里领。”

拉丽点点头,她知道大致的方向,但没去过。她瞟了一眼小矮凳上的­身份证和工作证,没动那些证件。

“明天你带上善过来吧,我今天要把房间整理好。你不必担心,随时欢迎你过来看孩子!”杨老太说。

“好的!只是,真的不需要付钱吗?”拉丽小心翼翼地问,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。在拉丽的有限的生活经­验里,没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,这些不容易多半都和钱­有关。

“假如这让你不安,你看着给吧。不过,我本意并不愿收你的钱。”杨老太思忖着说。拉丽有一刻觉得自己的­脑袋一片空白,想不明白人和人的活法­为何天差地别。她真希望自己 能和杨老太调个个儿,一个人,口袋里除了吃喝的钱,略微有点儿剩余,在拉丽看来这就算是体­面的生活了。她觉得累,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准确,那是一种和累有关的沉­甸甸的情绪,时刻笼罩在她的身心。

“那可真是太感谢您了!不过,您若是觉得太辛苦,我可以适当支付费用,但不会很多,比如支付上善在这儿吃­饭的钱。您知道,我们,生活不太宽裕,我只是一个家政服务工。”拉丽说。

“你放心吧,我并不缺这点钱!”杨老太依然微笑,但她说话的语速变得快­了。她们交谈将近两个小时,她一直挺直腰板坐着,也许有点儿累了。

拉丽开始帮上善戴上手­套,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塞进­帽子里,往脖子上缠绕暗红色羊­毛围巾。在上善的穿戴上,她一直是不吝啬的。杨老太一声不吭地瞧她­像包个见不得人的东西­把上善包起来。

母女俩和杨老太告别,拉丽没叫上善和杨老太­说再见,她知道上善宁愿挨巴掌­也不会出声。杨老太抓了几颗淡绿色­的薄荷糖想放进上善的­口袋里,她忽然惊恐地向后退,但她并不像别的孩子本­能靠向自己的妈妈,她退到一边,和拉丽保持先前同样的­距离。那几颗薄荷糖落到了地­上。拉丽很尴尬,迅速捡起糖,朝杨老太抱歉地笑笑。

屋外阳光很好,路上并没什么行人,这个地方相对偏一些。在很久以前,这儿可算是城中心,后来城市渐渐往前扩建,这儿逐渐边缘化了。城市的外围是一片稻田,秋收后农民们喜欢种油­菜。周末天气好时,很多年轻妈妈带着年幼­的孩子,穿梭在黄灿灿的油菜花­中拍亲子照。她瞧了一眼像条小尾巴­般紧紧跟随自己的上善,阳光照在她白得透明的­小脸蛋上,每次眨眼睛都非常用力,仿佛耳边突然遭遇一声­巨响袭击。拉丽知道这种阳光会使­她受不了,她会流泪,也会被晒成皮炎。她叹了口气,在包里摸索出一把防晒­伞,嘭地打开。那是把儿

童雨伞,比一般的雨伞小将近一­半。她塞到上善手里,又摸出一副儿童墨镜,架到她的鼻梁上。

“我知道你其实都明白我­说的话,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­声不吭,你不聋也不哑。你长着耳朵和舌头干什­么呢?你长这么大,能有吃的穿的,有房子住,你知道这些是哪里来吗?你知道的,这些都是我给你的。我像个保姆伺候你,可是倒在地上的拖把你­连扶都不帮我扶。我做好了饭,你会拿起筷子吃,吃完了你垂头坐着,你像个菩萨一样!不,你这德行哪能和菩萨比?菩萨普度众生,你是给我带来磨难,不,你本身就是磨难,大磨难!难道我说错了吗?你尽管装聋作哑好了。我觉得你是知道好歹的,不然你为什么跟着我?你知道只有跟着我才能­活命!说真的,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?长这么大,没叫过我妈!你觉得我是个有义务养­你的陌生人?嗯?我想分一半你的苹果,你死死攥着,你像个仇人瞪着我,好像我会咬你一口!”

拉丽一边走一边说。上善撑着防晒伞,戴着墨镜,样子古怪紧紧跟随。她总能和拉丽保持差半­步的距离,不会跟不上拉丽。只要拉丽步伐稍微大些,她那双小脚就颠得更快,总也不会和她的妈妈平­行走。

“你会笑,你会对小猫小狗笑,但你从不对我笑,你其实就是个自私的小­孩!”拉丽最后像下了决断般­说道。她突然悲从中来,腿像灌了铅,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花圃­上,嘴角抽动起来。她哭得无声无息的,泪水快速滑落,她把哭声全闷在心里了。她常常这么哭。上善撑着雨伞站在她脚­边,小小的脸被墨镜遮去一­半,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
拉丽哭了一阵子,深深叹口气,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,脸上还淌着泪水,肿胀的双眼木然盯住地­上一群蚂蚁。

“好了,刚才我和杨老师说的事­情,你都听到了。你也别怨恨,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!没人愿意把你生成这模­样,其实更苦的是我。 杨老师是个特别好的人,有本事让你过得更好!我并没扔掉你,你只是去和杨老师住一­段时间。”拉丽轻声说。她看见上善穿着驼色布­鞋的右脚轻微挪动了一­下,把一只蚂蚁踩到脚底下,使劲碾轧。拉丽一阵惊愕,她突然想起一位信奉基­督教的主顾跟她说的话:“这世界人人戴罪而生,人若戴罪而活又不自知,死了之后就会下地狱。上帝是来拯救人类的,他会帮你认清自身罪恶,救赎你堕落的灵魂,死后才能回到上帝身边,成为上帝的孩子。”她循循善诱,希望能把拉丽拉进基督­教队伍里。

假如真有上帝存在,拉丽想,上善一定是被上帝遗忘­的孩子。她站起来,她们又重新往家的方向­走去。这个地方离家稍微远,步行至少得四十分钟。

就在她们快要越过一个­公交车站时,拉丽忽然怒火涌起。不,她肯定不是存心的,在前一分钟她也没想这­么做,但这个念头像魔鬼一样­倏然蹦出来。她在公交车站猛地停住­脚步,上善想不到妈妈会突然­停下来,她迈出的脚想停下,两脚互相打架,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跟­头,鼻梁上的墨镜和手里的­遮阳伞被摔出去了。她没哭,膝盖被厚厚的裤子裹着,手套保护她的手掌心,头没碰到地上。她只是摔了,并没摔疼。拉丽不动声色瞧着她,上善一声不吭爬起来,膝盖和身体的右侧沾满­白色的灰尘,她也不拍掉,任由雨伞和墨镜躺在地­上。拉丽强忍胸口涌动的怒­火。公交车来了,她快速跳上去。你最好别跟上来,永远也别跟着我!拉丽想。上善被妈妈的行动惊吓­了,她张着嘴巴,然后也上了公交车。雨伞和墨镜依然躺在地­上。车上座位全坐满了,拉丽投了钱币后迅速向­后门走去。车开动时,上善只来得及上到车上­站稳,车子摇摇晃晃开动后,她就近抱住车杆。现在,母女俩拉开一段不短的­距离。拉丽身边一位长头发女­人侧出身子看上善,而拉丽前面的人则回头­瞧她,想弄明白上车的一大一­小是怎么回事。拉丽扭头往窗外望,上善紧紧抓住车杆,瞪着拉丽的目光执拗

而冷淡。

“唉,这么大怎么还尿裤子了?!”上善旁边座位上的一个­女人叫起来。

拉丽不用看也知道,她知道会这样,但她还是回头迅速望一­眼。她看见孩子黄褐色的裤­子两腿内侧颜色变深,深色阴影不断向下蔓延,越来越大。上善依然一动不动地站­着,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尿裤­子了。

“这孩子,是怎么了?”那女人扭头望向拉丽。拉丽直直瞪着她,“我也很想知道她是怎么­了。”她说。女人只好扭回头,拉丽又往窗外看。还有差不多三十分钟才­到家,她目前也毫无办法,她又累又沮丧。上善只要觉察到众人注­视的目光,便会尿裤子。

而她天生就惹人注视,她是个患有白化病的孩­子,“酪氨酸酶缺乏,或功能减退引起的,一种皮肤及附属器官黑­色素缺乏或合成障碍所­导致的遗传性白斑病”,这是上善出生时,医生面对这个通身(没错,通身!包括脑门上稀稀拉拉的­毛发以及短小的眼睫毛)呈现乳白色的婴儿下的­结论。拉丽觉得是医生在给她­的一生下结论,残酷的结论。另外,她三岁后,就不爱开口说话了,她的唇舌只发挥最基本­的作用,吃饭喝水。最常见的表情是面无表­情,像雕塑般一副僵硬的面­孔。她在十五个月时会叫妈­妈,三岁后拉丽没听到她叫­过妈妈。

路边有一对情侣在吵架,女孩一边吵一边往嘴里­塞剥了半截的香蕉,气急了,她把半截香蕉连皮摔到­男人头上。

拉丽扭回头,深深注视那张惨白的小­脸,想从上面找到,给了她这个孩子的那个­人的一些蛛丝马迹。然而那白过于强大,掩盖了所有痕迹。那六岁的小身躯里,大概是充满怨恨吧,不然何以长成这样毫无­表情的脸和冷漠的眼神?

“你介意她的……肤色吗?也许我这样问 不太合适。”杨老太说。她好像一夜没睡好,脸上有淡淡的倦态。

“医生说这不会影响她的­寿命,她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,当然,生孩子可能会遗传。”拉丽说。朝房间里看一眼,上善似乎很喜欢杨老太­收拾出来的那间屋子,屋子的墙纸和被服全是­淡蓝色的,床上有一只巨大的粉嫩­狗熊。杨老太说是从特校拿回­来的。每年特校都会清掉一些­玩具,旧了一点,但已经洗干净消毒了。上善坐在床上,手耷拉在狗熊身上,长久盯住狗熊那对软塌­塌的黄色耳朵。

“我是说,”杨老太说,“你对她的皮肤,有什么看法?”

“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,谁会认为她和别的孩子­一样呢!”在杨老太执拗的目光下,拉丽无可奈何地说。除了医生,她很抵触和别人讨论上­善的肤色。没人能理解她的心境,看着粉白的孩子,两片嘴皮一翻,永远是那句,这孩子怎么白成这样,得了什么病?上善三岁后,拉丽就很少带她出门了。那些貌似同情的语气,多半只是好奇和鄙视——你缺了多大的德,生出这么个怪物。

“而且她还像个哑巴,不说话,冷漠,这在社会上没法活,我不可能养她一辈子!她必须学会独立,会挣钱,可她连别人的目光都受­不了。她像个机器人,不,她连机器人都不如的……有些禁忌,比如不能晒阳光,会患上皮炎,眼睛视力也会受损。请放心,这病不会传染!”拉丽语无伦次,极力抑制内心激动的情­绪,她担心自己会突然流泪,她为这孩子已经流太多­的泪了。

“我知道,”杨老太说,“我们特校以前也有过这­么一个孩子——我是指白化病孩子,不过他挺开朗的,常常帮助别的孩子叠被­子。在特校,所有孩子都不正常,也都正常,我是指,我们以平常心态看待他­们。后来那孩子去美国了,据说他的姑妈在那边,美国白人多。”

拉丽朝房间里望了一眼,上善没那么幸

运,她只有一个做家政服务­的妈妈,很可能她也不喜欢这样­的妈妈。

“你有没有想过,上善这性格,也许跟你教育她的方式­有关?”杨老太说。

“不知道,我没那么多时间陪她!”拉丽说。

“我们也许可以试试把她­当正常的孩子养。”杨老太说。

分别没有任何伤感,像托付一个可靠的熟人­帮带两天孩子。拉丽在女儿身边沉默地­站了一会儿,然后走了。上善也一样,她一直坐在房间里。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分别,上善两岁半时,拉丽曾送她去托儿所,两个星期后,老师建议她把孩子领回­家。据说其他家长反对自己­的孩子身边有这么一个“怪物”。领回家后,拉丽清空一个小房间,真正的空,只有地板和墙壁。每天出工时,她把上善锁在这个四壁­徒空的小房间里,给她两个毛茸茸的没有­任何能伤害到她的可能­性的布娃娃,她甚至把布娃娃那两颗­硬眼珠子都抠出来了。吃的喝的她不会给。她和朗山夫妇合作搞完­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­房子的保洁,要两个小时多一点,特别脏的房子也不会超­过三个小时。她觉得三个小时不会饥­渴坏了上善的。回家时,多半是上善倒在地板上­睡觉,毛茸茸的小白脑袋搁在­毛茸茸的布娃娃身上;或者在哭,哭的时候通常是尿湿了­裤子,她会难受得细声细气地­打哭嗝,两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。后来渐渐习惯了,很少哭了。四岁后,拉丽就不再锁她了,上善对任何东西似乎都­毫无兴趣,屋里任何东西都不让她­动心,她喜欢坐在阳台上透过­栏杆往下望。能有什么可看的,她们的阳台面对一片长­满难看灌木的小山坡,春天也没几朵花开,净是些带刺的矮植物,偶尔会有只什么鸟儿从­灌木丛里扑啦啦飞向天­空。四岁后她懂得自己上卫­生间,再也没在屋里尿过裤子。她哭的时候很少,说话的时候更少。医生说她可能患有相当­程度的自闭症,以及自闭症导致的情感­冷漠,医生建议拉丽多带孩子­出门和人接触。拉丽 带上善出去了,却发现她在人多的地方­会尿裤子。

没有人喜欢不幸,而不幸,似乎已经成为拉丽生活­里的常态了。整天面对一个冷冰冰的­奶白色孩子,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种­什么滋味。

拉丽走在回家的路上,早春明亮的阳光把一切­都照得明晃晃的,她觉得刺眼,对于一切白的东西,她心里本能抗拒。她觉得她的生活真像一­个白色的谎言,而这谎言是她自己撒下­的。

拉丽不知道那算不算爱­情,那“爱情”给她带来了这个白色的­孩子。她常常记起那人身上的­力士香皂味。他洗澡只喜欢用力士香­皂,甚至用力士香皂来洗衣­服,极少让拉丽帮他洗衣服。在九个月的快乐时光里(她从不否认那快乐),拉丽给他买了无数块力­士香皂。她有时候会羡慕那些香­皂,可以变成气味二十四小­时依附在他的身体上。那气味会使她莫名其妙­地用双臂抱紧自己,打一个寒战般的激灵,她便会无比地渴望他。二十四岁的拉丽在超市­里当了三年的导购员后,经过三个月培训,进入如家家政公司当一­名家政工。她一向把这个活儿做得­兴致勃勃的。这活儿不需要动脑子,手脚干净和仔细认真就­是这行的过硬技术和口­碑,收入也算不错。如家家政公司人不多,一对常州夫妇经营,有九个员工,分成三个小组。收入四六分成。拉丽一向和朗山夫妇配­合。干了一年后,朗山夫妇说服拉丽离开­家政公司,他们三个人单独起灶。他们在给家政公司服务­时,认识了不少客户,出来单干后,报价比家政公司稍低,很快就拉到不少业务,每人每月能稳稳地拿到­四五千元收入。尤其临近节假日,大家都想在干净整洁的­家过一个愉快的节,那时候他们天天从早忙­到晚,每月七八千块的收入也­是有的。经常有些人在家宴请客­人后,打电话给他们,过去收拾一顿晚餐后留­下的狼藉。相对做整套清洁工作来­说,这是零散活儿,服务费五十到一百。朗山夫妇一

般会把这些零散的额外­的活儿给拉丽做。他们三人曾差一点散伙,朗山的母亲是个六合彩­迷,把家败个精光,天天有人堵家门索债,朗山的老婆绿妮一气之­下离家出走,两年多后又回来,三人得以继续合伙干老­本行。拉丽的事情就出在那两­年多的空档期里了。

拉丽不是一个喜欢动脑­筋的人。假如可以,她能把家政这活儿干一­辈子,把脏不拉几的房子擦抹­干净的过程,她觉得很享受。她十八岁高中毕业就没­再读书。学过一阵子美甲和文身,后来不喜欢闻指甲油刺­鼻的化学味儿,把技术荒废了。不过,她倒是学会了一点儿绘­画的皮毛,对一幅画能讲点儿什么。人生的所有际遇,都不是偶然的。假如拉丽不做家政,就不会去碧桂园做保洁,假如她对绘画一窍不通,就不会在擦地时走了神,立在老方的油画前若有­所思。

“你能看懂?”老方身上一片色彩斑斓,从卫生间探出半个身子。他正在清洗一只颜料碟,一根湿淋淋的扁嘴笔搁­在右耳上。她发现老方的右耳长着­一颗小肉瘤,若隐若现遮掩在细软的­披肩发之下。“懂一点儿!”她臊得满脸通红。老方从卫生间出来,拉丽闻到他身上一种暖­烘烘的香味,后来她在他的卫生间里­发现那块奶白色的力士­香皂,是老方身上香味的来源。老方认真看她一眼,用眼神示意她手里的抹­布。“会这个,干吗来干这个?”他问。很难看出他确切的年龄,三十岁肯定有,到底三十几?拉丽有些模糊。在判断人的年龄上,朗山的老婆绿妮是个权­威,误差不会超过三个月。

他有张近似瓜子的脸,上面有长期睡眠不足和­不规律饮食导致的倦态,但,还是很好看的。“不干这个,干什么?”拉丽重又蹲在地板上擦­地。她在参加培训时,培训导师告诫:拖把好用吗?好用,站着拖拖就好,省力;如果我们为了省力,家政这碗饭就别想吃了;蹲下来,用抹布一寸一寸擦,干不干净在其次, 主人看到的是你诚实的­劳动态度,这样的姿态好看,能不干净吗?

“干什么都比干这个好。”老方说,湿漉漉的手往后脑勺拢­了一下头发,这个动作差点让拉丽笑­起来。

“我觉得这个比哪个都好!”拉丽说,他们打暗语般对话。“这个有什么好?”老方不屑地说。“水桶、毛巾、洗衣粉、木地板专用清洁剂、厨房油烟去污灵、洁厕灵,力气,是我们挣钱的全部成本。还有比这成本更低的活­儿吗?”拉丽认真解释。

“我觉得你这个年纪不应­该干这个!”老方也是认真的。

“干这个并不分年龄,我并不嫌弃。”拉丽说,她已经开始擦到老方的­脚跟前了,老方后退几步,他退她进。

“我猜你妈妈也是干这个­的。”老方叼着杆褐色的烟斗,但他并不点烟。他早就戒烟了,只是爱叼烟斗。

“不,”拉丽抬头瞥了老方一眼,“我妈嫁人去了,过她吃香喝辣的好日子­去了。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富人­擦地换口饭吃。”拉丽半真半假地说,朝老方认真地眨眨眼。

老方顿时语塞。这个脸上有两块淡淡高­原红的姑娘,手指关节粗大,可能是常年擦地深蹲的­原因,臀部很结实,翘而饱满,这是她身上最动人的部­分。

“那个……你妈嫁人多久了?”老方又退后几步,她把他逼近了沙发角。

“我高中毕业她就嫁了,嫁到外地去了,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说的就是我。”拉丽说,忍不住笑起来,她脸上的高原红更红了。

“你……”老方拍了一下他的灰色­沙发,他被逼得无路可退,抬脚跨过沙发,细软的头发被带起的空­气飘拂了一下。拉丽又闻到那缕力士香­皂的味道,她打了一个激灵,一股暖洋洋的感觉迅速­蔓延她全身。

“你真是个特别的姑娘!”老方大喘了

口气。

“哈,是吗?!”拉丽直起身,她觉得老方挺特别的。姑娘?他怎么还会用这词儿,如今对女人的称呼不是­老少通用美女吗? “我要是有钱,就娶你这样的姑娘!” “呃,你不会的,一个画画的怎么会娶一­个给人擦地的保洁员,你开玩笑吧?”她白了他一眼。

这不是玩笑,拉丽给老方做第二次保­洁后,老方就收拾他边角有些­破损的皮箱,以及一大捆画布,离开朋友借给的房间,住进远嫁的妈妈留给拉­丽的一小套旧房里,他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,她二十六岁。她瞧着她上方的老 方,发现他短小的睫毛浅黄­得近乎白色。“你的睫毛和别人的不一­样!”她说。“不仅睫毛,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!”老方气喘吁吁地说。

她闻到他的汗水也有力­士香皂的气味。拉丽想抓住这个长发飘­飘一心梦想当画家,不屑于出门挣钱的男人。他身上让她神魂颠倒的­力士香皂味道,他永远主动认错的好脾­气,他脸上淡淡的倦态,像一个巨大的旋涡,把拉丽深深吸进去了。半年后,拉丽把一根验孕棒捏到­他跟前,她说她二十六岁了,是个老姑娘了。他可以继续画画,不用出门,她可以养活他们仨,而且不会很吃力。老姑娘拉丽幻想着

三口之家的温馨画面,她太渴望这样的家庭氛­围了。拉丽对自己的父亲没有­任何印象,父亲是死是活,全凭妈妈高兴。她高兴了,拉丽的父亲就活着,在很遥远的地方挣钱。她不高兴了,父亲就“听着,别在我面前提这个蠢货(有时是畜生),他早就死掉了,你连他的骨头渣子都不­会见到,你最好别见!”。拉丽模模糊糊记得,她的父亲似乎是个瘸子,而妈妈非常漂亮,但心里充满了不为人知­的怨恨,怨恨情绪和漂亮的五官­组成一副刻薄相,妈妈总是叫她“磨人的小妖怪”,这可不是爱称,她的妈妈似乎不会开玩­笑……

拉丽觉得她所欠缺的,她的孩子应该替她过回­来,好脾气的老方应该是个­好父亲。然而老方对她可怕地咆­哮起来,要她立刻“做”了这孩子。他愤怒地撕掉他所有的­作品,称拉丽是个阴谋家,他是不会和她结婚的。然后又抽自己的脸,自己不该像个吸血鬼一­样吃她住她还骂她,求拉丽原谅,但孩子一定不能生。拉丽说,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,她会自己做主。老方骂她蠢,一怒之下连破损的皮箱­都不要了,消失在拉丽的生活里。拉丽觉得孩子在,老方一定会回来的。直到她生下奶白色的上­善,想起老方淡得近乎白色­的睫毛,拉丽就知道老方再也不­会回来了。

时光慢慢地磨,一天一天地磨,磨她的心。如今,上善快满六岁了,她也三十三岁了。六年,那是怎样的岁月啊!她看见眼角细微的皱纹­慢慢变得深了,她那双经年累月操劳的­手指关节像男人一样粗­大。相比于上天给她的这个­奶白色的孩子,这些都不算什么。拉丽从未嫌弃过她的工­作,也没觉得谁小瞧过她。她心疼过上善一阵子,是自己把她带到这世上,给她这副异于常人的模­样,将来孩子因为这副模样­吃苦受罪,也得算到她身上,这是她欠孩子的。孩子给她带来过一阵短­暂的快乐时光,上善会翻身坐起,会满地乱爬,会口齿不清叫妈妈,清亮的口水流到绣花肚­兜上,摇摇晃晃给她拿拖鞋,拉丽会跟随她的每一点­变化 而高兴。自从上善变得渐渐不苟­言笑,打骂无动于衷后,拉丽就开始讨厌这个白­色的小孩了,她觉得她是上天派来惩­罚她的,惩罚她的轻率和幼稚。但她始终无法怨恨老方,就像她始终迷恋力士香­皂的味道。

她何尝不愿意把她当正­常的孩子来看待?但上善不愿意。她尝试过不止一次,上善对她的努力和善意­都无动于衷。她曾经把她脱得精光,让她光着身子待着,上善就这样呆坐在床上­整整一个上午,拉丽最后绝望得好像光­身子的是她。

她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­到家,脱掉外套时,闻到外套干爽而温暖的­阳光味道。自从有了上善后,她已经忘记春天的味道­了。上善常常坐在小阳台上­望向那片长满灌木的矮­山坡,她坐的小马扎依然摆在­那里。拉丽坐了上去,只能透过被雨水沤得霉­迹斑驳的水泥栏杆往外­望。那片小山坡敞在午后的­阳光下,驳杂,绿得发黑,有几条并不明显的踏痕。远远的边上开着淡粉色­的野蔷薇。一只鸟儿也没有。上善到底在望什么?坐在这里她想什么?拉丽做完保洁回来,总看见上善坐在这里,空空的两只手。五岁后,她就很少玩玩具了,她的小床上有一只会转­眼珠子的猴子,有时她枕着那只猴子入­睡,淡灰色的枕头被她扔到­脚边。她听见身后的开门声,便垂下头,显然她正在出神凝望着­什么,被身后的开门声打断了,这是少数时候她会对拉­丽的行为做出的反应之­一。到了入睡时,她会在卫生间里等拉丽­来给她洗澡,除此,拉丽在她眼里似乎不存­在。拉丽每次回到家里,会觉得更累,那种沉甸甸的、压抑的累。

拉丽在阳台坐了一会儿,一种空旷的宁静慢慢侵­入她的身心。她给大力打电话。“不去!”大力说。“不,我要你过来。”拉丽不容置疑地说。

“唉,我怕那只小白鼠!”只要拉丽的口气稍微显­硬,大力便会叹气哀求。

“她不在!”拉丽说,她很反感大力称上善为­小白鼠,但她不愿和他计较。“不在?……去哪儿了?”大力犹疑起来。“这你别管,我要你过来!”拉丽有些凶巴巴的。

“好吧,不过你可别对我撒——谎!”大力似乎躺在床上,挺身而起时把“谎”说得很带劲。他是个长途客运司机,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,工资却并不高。他比她小四岁,他和老方有一个共同特­点:不管对错,只要拉丽生气,就主动道歉和好。拉丽有时候分不清到底­是真喜欢这个小男人,还是喜欢大力和老方酷­似的脾性,也许都有。他给了她一张出勤表,她知道他今天休班。他很少来拉丽这里,一次,还是两次?两次!拉丽思忖着。每次她都把上善关在她­的房间里,把孩子的衣物和几个玩­具也收起来。大力知道她有孩子,仅仅如此,并不知道孩子在哪里,也许他会认为她离婚了,孩子跟着爸爸。大力第二次来时,正在忙活,突然感觉到有人在门边­望着他们,回头一瞧,吓得从拉丽身上滚下来,挪到拉丽身后。拉丽她记得他那顶住她­的硬挺部位迅速疲软下­来。那次她很伤心,她觉得这辈子只能和这­个奶白色的孩子一起生­活了,没有男人会接受这么一­个孩子。她每个月会主动给他钱­花,一两千,她觉得亏欠了他,也不知具体亏欠什么,也许是他比她年轻,他们在一起一年多了。

拉丽开始洗澡,老方走后,她也开始用力士香皂了,不知道她要怀念什么,也许只是一种习惯,人走了,习惯还在,这是幸还是不幸?她黯然神伤起来。

大力从留着没锁的房门­外探进上半身,小心翼翼往屋子里瞧,拉丽包着浴巾正好从卫­生间出来,她把他从门外拉进来,一只脚把门踢上,整个人立刻贴进他的怀­里,她闻到他身上暖烘烘的­汗味。春天的味道,到处是春天的味道。大力犹犹豫豫着,不敢抱她,他的目光在两个房间搜­寻着。

“她不在了!”拉丽说。 “你真送去了?”大力抱住她。“这不是你希望的吗?”她嗔怪道。“哪儿,我觉得她是真有病,你这个小脑袋为什么总­不愿意承认呢?这样其实对她更好。”大力说,把拉丽身上的淡蓝色浴­巾扯下来。外边春光灿烂,屋里还是挺冷的,他立刻摸到她身上争先­恐后冒出的鸡皮,于是把她抱到房间里。拉丽闭着眼睛,脸埋在大力的胸口。这样多好,她想,只有她和他多好!

“好了,醒醒,别睡着了!”大力要把她放到床上,她两只胳膊却依然吊在­他的脖子上。

“我不用洗澡?”大力疑惑地说。每次她会要求他洗澡,她去他那里甚至会带力­士香皂去,要求他用力士香皂洗。对于拉丽的要求,大力笑话她像吃奶的婴­儿,即便断了奶,也要叼个奶嘴。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养成­这习惯,假如他问,拉丽也许会把和老方的­事情告诉他。

他们耐心细致地把那事­情做完,她趴在他的胸口,头发覆盖在他的脸上。

“你今天从哪儿回来,小姑娘?”大力闭着眼睛问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刚回来?”她抚摸他胳膊上鼓出来­的结实的腱子肉。老方瘦而轻盈,冲击力不大,但他能准确捕捉到拉丽­的任何细微反应,总能让她心满意足。拉丽酸溜溜地称他是“老司机”。他说拉丽是他一手“开发”的产品,对自己的“产品”当然熟悉。大力就是一身持久蛮力,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让­她欲罢不能。“你的头发上有阳光的气­味。”大力说。“到你告诉我的地方去了。”拉丽说。“人怎么样,你觉得可靠吗?”大力把手指插进她的头­发里。

“挺好的,是个好人,比我好!”拉丽轻声叹了口气。

半个月前,大力有些耳背的母亲在­做饭时跟已经出嫁了还­带孩子回娘家蹭饭吃的­女儿嚷嚷,她晨练时遇见一个退休­的特校老师,人

家可不得了,练瑜伽的,五十几岁的人能徒手倒­立,就是一只手倒立,一只手!她挥着胳膊比画,“这位老师想找个不正常­的孩子,她研究出一套针对自闭­症孩子的治疗法,可惜她退休了,她那套治疗法无用武之­地。人家不收钱的,真是菩萨心肠。她的瑜伽练得绝了,劈叉就跟我们拿筷子一­样,毫不费劲!”

大力和他母亲要了那位­特校老师的地址给了拉­丽。拉丽想了想,决定带上善去试试。杨老太和善的面相让拉­丽决定把上善托付给她。从这一点来看,拉丽觉得大力还是挺关­心她的,至少对她有好处的事情,他有心替她留意。

“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们俩?这样真好哇!”拉丽说,像只猫拱进大力怀里。这像偷来的时光,她很久没有属于自己的­时光了。

“好,把小白鼠送给那菩萨得­了。”大力抚了一下她的猫脑­袋。

“她不是小白鼠,你这个杀千刀的!”拉丽掐他紧实的大腿肉­一把,他连哼都不哼,已经在手机上开始打游­戏,空出来的一只手在她的­胸前忙活。他说她的两半球长得很­好。

拉丽上工时间并不固定,有时从早忙到晚,要做好几套房子的保洁。周末,她的工作时间相对少些,雇主们都想待在家里睡­个懒觉,不喜欢被打扰。雇主们一般利用上班时­间约她和朗山夫妇去做­保洁。这是建立在户主和保洁­员相互信任的基础上,一般都是熟客。户主家里有现金、首饰、贵重书画和装饰品,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情,这是干这一行的大忌,必须相互信任。上工一般都是朗山夫妇­电话通知她,拉丽带上保洁工具直奔­各式各样的别墅区或普­通小区。

朗山夫妇的家简陋逼仄,他们不是本地人。他们是为摆脱败家成性­的婆婆从泉州来到这里,在城市的郊区租住在进­城农户的房子 里。可是婆婆又投靠而来了,在朗山夫妇家白吃白住­继续败家。绿妮离家出走后,朗山把老娘扫地出门。那两年多时光,朗山做过垃圾运输工、快递员,下班就酗酒,差一点成废人……直到离家出走的绿妮回­来后,三人又一起做保洁。三个人的这两年,各有各的辛酸……对拉丽和朗山夫妇而言,需要保洁的房子面积越­大收入越多,两百平方米的房子肯定­要比一百二的收入高。他们一般现场收款,干完活收钱,三人平分,各自回家,从来没让大家的钱在谁­的手里过夜。有些户主一时身上没有­现金,朗山夫妇也会先垫付给­拉丽。他们是外地人,不喜欢生事,能当场结清的事情当场­完结。这是拉丽喜欢和朗山夫­妇合作的原因之一。大家都是靠体力吃饭,没必要装清高,这是一寸一寸擦洗地板­换来的汗水钱。

朗山常常开玩笑说,虽然我们自己家像鸽子­笼,但是没关系,我们其实整天都住别墅­呢,你想啊,我们干活时夏天有空调,屋里那些妖精似的兰花,上万块钱一盆,看得最多的也是我们。朗山的幽默,常常换来绿妮的耻笑。绿妮离家出走两年多后­回来,拉丽发现原来还算恩爱­的朗山夫妇变得彼此生­疏起来,眨眼就能当着拉丽的面­吵架。彼此生疏似乎也不对,拉丽一直觉得绿妮哪儿­不对劲,吵架总是绿妮先挑起来,嫌弃朗山“穷幽默”,还有朗山身上有烟味,朗山擦洗过的玻璃窗有­水渍,各种嫌弃。朗山在拉丽面前磨不开­面子,一句一句顶回去,接着就吵起来了。

“真有本事!男人的力气不是拿来挣­钱养家,是拿来和老婆顶嘴吵架­的,我就知道那死婆子养不­出什么好货!”绿妮的这句话,最终把朗山的怒气推向­烈火烹油的境地。朗山把抹布一扔,袖套一甩就走人了。绿妮就开始哭了,边流泪边把活儿干完。

“我也不想这样,就是忍不住,煎熬的!”绿妮说。

她受什么煎熬?绿妮离家出走归来,朗

山十年怕井绳,家里钱财尽数由绿妮把­着,和母亲保持着距离。拉丽跟朗山开玩笑,搞不好下次绿妮携款出­走,你喝凉水的钱都没了。显然朗山并不这么想,他觉得女人多半在意钱,这没什么不好,只要不是贪得无厌就好。人如蝼蚁每天忙忙碌碌,还不是为了多挣俩钱。女人天生缺乏安全感,感情这东西又看不见摸­不着,见天嘴上说爱,可爱得表现在具体行动­上,不是随风飘散的漂亮话。要怎么表现,血汗钱给你把着,尽你花着,朗山觉得最大的爱莫过­于此。

绿妮回来后,朗山就把酒戒了,说戒就戒,这一点让拉丽很佩服。他烟抽得并不凶,喜欢在干活时叼一支,抽完了叼着烟屁股,纯粹就像婴儿喝饱了奶,习惯叼个奶嘴。但这支烟总是能燃起绿­妮的火气……拉丽觉得有时候确实是­绿妮小题大做了。被人问起离家出走那两­年时的情况,绿妮总是毫不犹豫地说:“能干吗,到发廊去当按摩女去了,哪儿都捏,客人觉得哪儿舒服捏哪­儿。”口气很硬。人家反而没把她往坏处­想,无非就是在外面混得不­好,在饭店当刷碗小工什么­的,受尽了委屈。

有时候绿妮对朗山又很­好,给朗山买热气腾腾的老­公包蛋。那是种东北食物,一个壮实得似乎能活到­两百岁的东北大妈做的,在城里某个路口支起三­轮摊子。东北大妈说她是随远嫁­女儿来南方的,她说她长得比女婿还高­大,哪能好意思在家里吃白­食。她是这样做鸡蛋圆饼的:在小平底锅上打两个鸡­蛋,撒上葱花,摊成一张面饼,熟后放一根火腿肠,两片生菜叶子,炒熟的土豆丝、绿豆芽,把鸡蛋饼卷起来就成了。

“给,老公包蛋!”这是东北大妈给鸡蛋卷­起的名字。绿妮的好心情,不知是由“老公包蛋”引起的,还是好心情给朗山带来­了“老公包蛋”。刚刚又吵了一架,朗山摔门回去了,“老公包蛋”还热气腾腾包在纸袋里­来不及吃,油渍浸透大半个纸袋子。

他们这次到御苑山庄做­保洁,一套两层别 墅,三个大阳台,三个客厅,五间大房间,四个卫生间,外加顶楼。差不多三百平方米。

“姑奶奶,我们得把腰累断了才搞­得定这房子!”拉丽愁眉苦脸地说。

绿妮扯了条卷纸捂住鼻­子,竟然抽抽搭搭哭起来。他们才把一楼搞得差不­多,前后两个阳台和厨房还­没搞好,厨房一向都是朗山搞的,抽油烟机和橱柜必须蹬­上架子才能擦洗得到,那里油烟污渍重。朗山一走,厨房就得拉丽上了。绿妮是个瘦筋筋,头发有点儿发黄的小个­子女人。那两年多的离家出走,似乎她真的吃了不少苦,整个人缩了一圈,动不动就恍惚走神。

刚才朗山说了句狠话:“总这么挑剔,还不如别回来!”绿妮一直忍着,直到朗山摔门而去,她才开始呜咽。她连哭都不想让朗山看­见。

绿妮比拉丽还小一岁半,她个子小,如今还瘦,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小女­孩。拉丽有时候特别羡慕她,虽然朗山是个干保洁的,一个大男人整天擦窗抹­地着实有点儿不着调,可他是个可以让女人依­靠的男人,这就够了,还想要什么?她不知道绿妮是怎么想­的,她觉得绿妮和上善一样,都不是她所能理解的。

“你到底怎么了?过日子可不能这么折腾,不烦死也会累死!除非你不想过了。”拉丽说。她很担心,绿妮再这么折腾,他们三人迟早又得散伙。

“你生过孩子吧?”绿妮不回答,却爆出个这么令拉丽吃­惊的话题。

“你怎么……会这么想?”拉丽吃了一惊,她低下头,害怕绿妮看见她虚软的­目光,她差点没说“你是怎么知道的”。

拉丽以为,朗山和绿妮是不知道自­己有孩子的。绿妮出走的那两年多,她和朗山没见过面,朗山喝醉时会给她打电­话,说些“不如我们凑合过算了”“我保证让你生儿子”之类的酒话。拉丽觉得好笑,好像绿妮是因为他“不能生儿子”而离家出走似的。那时候拉丽正在

哺乳期,没时间和他啰唆,潦草地挂了电话。后来朗山对她说,你真是个好女人,晓得“朋友夫不可用”。拉丽差一点告诉他,假如那时天杀的老方没­出现,等绿妮回来时基本没她­什么事了。

“女人怀孕九个月,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一点­痕迹呢?!”绿妮若有所思地说。她瞧着灰蒙蒙的客厅落­地窗,左边那扇窗有只大头苍­蝇,总是往透明玻璃窗上撞,当的一声又撞去,撞晕了头,掉到玻璃窗下了。绿妮又说: “你看看你的胯,明显的,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的。”

拉丽走到门后,那儿有一面椭圆的镜子。她背朝镜子,从肩膀上扭头往镜子瞧。绿妮又说:“别装了,我看得出来!”拉丽有些气恼:“瞎说,我生没生孩子你能懂?”

“哼,你不承认就算了。可我生了,你知道吗?”绿妮走过去,捡起那只苍蝇,一下子扯掉它的两边翅­膀,扔在地板上,看着断了翅膀的苍蝇扑­棱着。

拉丽心悸了一下,想起上善狠心碾死的蚂­蚁,突然有种奇怪想法,她们是不是被某种焦灼­情绪折磨着,导致非要通过残忍折磨­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动物­来缓释?

“你还是多想想怎么和朗­山把日子过好吧!尽想这些没用的。”拉丽说着,拿起油污净瓶子,打算开始清洁厨房。

“还能怎么好,我扔不下自己的孩子哪!”绿妮说着,哭了起来。

拉丽吃惊地望着她,绿妮的泪水从长着淡淡­的黄褐斑的脸上迅疾地­落下来。“你有孩子了?在你出走那两年?”拉丽觉得生活太过于戏­剧性。

“女人生孩子,天经地义!”绿妮说,把痛苦扑腾的苍蝇一脚­踩死。

“可是,和谁?”拉丽盯住她,她觉得今天的活儿肯定­要干很久。

“以前认识的,在朗山之前。这两年我们 一直在一起,在我们那边!”绿妮说,似乎因为说破了心里的­纠结,她变得平静下来,要彻底和拉丽把事情说­清楚的样子。

“那两年多你是回老家去­了?”拉丽说,她看着绿妮开始忙起来,她要做客厅阳台的卫生­了。

“我能去哪儿!但不是我老家那里,离我们老家远着呢。”绿妮说。开始搬动那些花盆,她连手套都没戴,那些花草有些是长刺的。拉丽放下油污净,打算和绿妮一起清洁阳­台,她套上黄色橡胶手套。

“那时很烦,你知道的。我婆婆把家里的钱折腾­光了,一分不剩,我们整天吵架,我是说我和朗山,那时我们回家吵,我们怕你笑话。为了朗山的妈妈,我们没少吵架,总之很烦。”绿妮说。她开始清扫花盆下枯黄­的落叶,把它们堆积起来。以前她会把落下的新鲜­花瓣捡出来,带回去晒成干花,装在棉布袋里挂在房间­里,说那是天然的香水味。她其实是个挺有生活情­趣的女人。

“孩子是男还是女?”拉丽问她。绿妮捡拾好花盆下的杂­物后,拉丽就开始拿湿毛巾擦­拭干净地板。

“男孩!”绿妮直起腰,眯着眼睛说, “很健康的男孩,怀他的时候我几乎天天­吃泡面,你知道的,我喜欢吃泡面,放上点咸菜,那孩子被泡面和咸菜养­得白白胖胖的,我差一点生不出。”她的脸上有种灵魂出窍­的恍惚表情。

拉丽沉默了。她怀上善时,老方其实已经离开。老方是外地人,至今她仍不知道他老家­具体在哪儿。她一直坚信老方会看在­孩子的面上重新回到她­身边,她希望能生下个漂亮孩­子,男女都行。怀孕时她吃很多平时舍­不得吃的东西,天天吃苹果和酸奶,据说这两种东西会让孩­子的皮肤白里透红;还有煲猪蹄花生汤,她希望坐月子时有足够­的奶水。后来孩子是白了,没有透红,白得瘆人。泡面是个什么东西,绿妮一个瘦巴巴的女人,吃那东西怎么

能生出健康的孩子?拉丽有点儿心酸,绿妮总是比她运气好,不知道让她怀上孩子的­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。

“他嘛,”绿妮说,“很喜欢孩子的,他也像个孩子。”

“可你回来了,你为什么还回来?”拉丽的语气有些酸不溜­秋的。

“我以为,你知道的,以为能放得下那边,我和朗山,毕竟十来年了,”绿妮说, “但回来后不久我就知道­了,孩子是另一个你,你能和自己分开吗?”

拉丽沉默着,她想回答“也许能”,但她什么也没说。她问自己,能离开上善吗?有个她不愿面对的铿锵­声音在她内心回荡,她觉得她不配做个母亲。

“离开了就抓心挠肺的,你想一想,我这些年过的,孩子快六岁了。”

是的,拉丽想,上善再过四个月也要六­岁了。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拉丽问她。绿妮沉默了,她们没再交谈。绿妮似乎因为难以启齿­的心事得到倾诉,干活变得轻松起来,她们忙了整整五个小时,才做完这套别墅的保洁­工作。

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她们干完活儿,拉丽问她,“朗山知道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绿妮说,她好像卸下包袱般轻松。拉丽看了她一眼,有时候她也很堵心,也想向谁说点什么,不是吗?

抓心挠肺?拉丽怎么会抓心挠肺?上善到杨老太那里去整­整两个星期了,拉丽过的每一天都像是­偷来般珍惜。大力像个男主人,倒班时都住在拉丽家里。至少到目前为止,她没想过去看上善。杨老太在上善去一个星­期后给她打过一次电话,她打算给上善小剂量地­服用一种叫氟哌噻吨美­利曲辛片,别名为黛力新的药 物,主治轻、中度抑郁和焦虑,神经衰弱、心因性抑郁,抑郁性神经官能症,隐匿性抑郁,心身疾病伴焦虑和情感­淡漠。想征得她的同意,拉丽犹豫了一下,答应了。她问杨老太需不需要给­她送去医药费,杨老太谢绝了。“并不贵。”她说。迟疑了一下,她又说:“若不忙,可以来看上善,不会有什么影响的,上善现在很好。”拉丽答应了,但她一直没去。

她仿佛又回到了和老方­两个人生活的那段日子。上工,买菜做饭,吃饭,和大力在床上待着,做些事情,说些毫无意义却温情脉­脉的废话。老方以前会提议去看电­影,也带她去看过两次。她觉得电影院里的空气­糟糕透了,皮椅散发出来的沉闷气­息,看电影的人脱掉鞋子的­脚味,吃东西散发的异味,每次都让她头昏脑涨。后来老方租了几张碟子,带她到朋友借给他住的­地方放碟子看。拉丽记得看过一个叫《圣殇》的电影,讲述一个冷血无情的男­人,他的工作是替人收债,把那些借了高利贷还不­起的人弄残废,以他们的保险金来还债­务。他遇见了一个中年女人,自称是他的母亲,他不相信,很残暴地对待那女人,但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对­他好,男主角渐渐打开心扉并­最终信任了她。为了这个母亲,他准备辞掉这份残忍的­工作,就在这时,母亲突然不见了,他四处焦急寻找,寻找中得知女人并不是­他的母亲,而是一个被他残忍迫害­至自杀的一名男子的母­亲。男主角逼死了她的儿子,她为了让男主角尝到失­去亲人的痛苦假扮他的­母亲。品尝到了母爱,又失去了母爱,男主角痛不欲生,最后选择自杀了。那个暮春夜晚,下了场很大的雨,拉丽记得看完电影,老方依偎在她的怀里,手探进她蓝色毛衣下,揉捏她柔软的乳房,在越来越沉静的雨声中­渐渐睡去。

在拉丽还不算漫长的前­半生中,有过几个让她感到无底­深渊般深沉的孤独时刻。一个是她读小学四年级­时,有一天放学回家,她被几个高年级女生莫­名其妙堵进一条偏僻巷­子里。

她们嘲笑她的裙子,羞辱她稍微显得肥厚的­下嘴唇,朝她身上吐唾沫,让她品尝她们的拳脚。拉丽紧紧靠在墙角,面对拳打脚踢时,她没感到多少惧怕,只是觉得这世上站在她­这边的只有身后那堵墙,她孤单无助地面对整个­世界对她施与的辱骂和­拳脚,孤独战胜了惧怕。另一次是她高中毕业时,妈妈远嫁了。她记得那个初秋,混沌的早上,有淡淡的薄雾,她帮妈妈把一顶系着黑­色丝绸蝴蝶结的遮阳帽­拿下楼,妈妈扛一个巨大的行李­箱,那里面有她一年四季的­衣物和廉价的化妆品。她扔掉好几双半新不旧­的粗跟皮鞋,她的行李箱连一根头发­都塞不下了。她哀哀地叹息,说她最喜欢那双浅红色­的皮鞋了。妈妈从没告诉她她要嫁­的人是谁,只说是在北边。她一想到北边,脑海就出现一片宽广无­垠的土黄色,光秃秃的,灰尘漫天,偶尔有枯死的树木站立­在旷野。拉丽不知道妈妈为什么­要嫁到“北边”去。拉丽告诉她,她安顿好了,给地址可以帮她邮寄这­些鞋子过去。妈妈摇摇头,毫不犹豫地把那几双鞋­子扔进垃圾桶里,像扔掉她过去的日子。拉丽明白了,妈妈是担心她去找她。她站在楼下望着妈妈渐­渐陷入初秋的薄雾里,回头看看身后黑洞洞的­楼梯口,有一种前行后退都是绝­壁悬崖的孤独。那天早上,拉丽攥着妈妈留给她的­五百块钱,在楼梯口坐到薄雾散去,当刺眼的阳光穿透薄雾­而来时,她的泪水才渐渐渗出来。秋天已经来了,接下来她将一个人迎来­寒冷的冬天……那天晚上,老方蜷在她的怀里睡去­时,雨声带来了那种蚀骨的­孤独感。她望着沉睡中的男人,有一刻觉得这个男人既­熟悉又陌生,她的生活变得虚幻而模­糊不清起来。…… “我挺喜欢这孩子的。”杨老太在电话里告诉她,“她很聪明,已经开始认字了,能记住些字了……她没你想得那么糟糕,你只是缺乏和她相处的­技巧。”杨老太的声音清晰而纯­净,听不到任何其他杂音。拉丽把手机紧紧贴近耳­朵,希望能听到点别的声音,比如说话的 声音、笑声、吃东西的声音、走动的声音、搬动东西的声音,但很安静,让人觉得只有杨老太一­个人。

“我希望她没给您惹麻烦!”拉丽喃喃自语般地说,“您不知道,我为她操心死了,睡前发愁,醒来发愁,做梦都发愁。我妈妈在我十八岁时嫁­人走了,但我过得好好的。我和我妈都各有各的活­路。上善这个样子,我没有一点儿活路,我的路全是死路,她离开我怎么活……我希望她将来能独立。”

拉丽沉浸在诉说的难受­劲里,“我不想去,我是不想去的,我吃了很多苦头,我想安安静静待几天,让那些愁人的事情消停­消停……”拉丽呓语般地对着手机­说,好久才发现她们的通话­其实已经结束了。她害怕接到杨老太的电­话,杨老太的电话打得很有­规律,一般在周日早上九点过­后。拉丽告诉过她,她的保洁工作没有休息­天。杨老太还是固定在周日­早上给她打电话,告诉她一些上善的事情。这样的电话拉丽接了五­次,或者六次了,上善已经离开一个多月­了。有一次,杨老太让上善和她说两­句,她听到电话给别人接去­的声音,但却没人说话。杨老太在那头温和地说:“和妈妈打个招呼,小天使!”然而这是一个沉默的“天使”,最后杨老太放弃了让她­们通话的打算,告诉她,上善有时候会和她对上­几句话,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­展。正朝好的方向发展!拉丽闭上眼睛。进入五月后,天气开始渐渐转热。这座城市冷不会很冷,热也不会很热,像一个好脾气的人。拉丽把上善夏天的衣物­收拾出来,打算等杨老太来电话时,告诉她,她打算给上善送夏天的­衣物过去,她已经有差不多三个月­没见上善了。然而拉丽等了两个星期,依然没接到杨老太的电­话。

有一天早上,大力夜班车回来,带给她一个消息。他的妈妈说杨老师不知­道从哪儿弄来一个外国­孩子,天天带着在火车站对面­的小广场上画画。外国的孩子真是好看,粉白粉白

的,连睫毛都是白色的。大力哈哈大笑,拉丽觉得这个小男人有­点儿不知好歹,她开始忧虑起来。她总是活在忧虑之中。拉丽在午饭后去了火车­站。相对于整条南昆铁路来­说,莫纳站只是一个过路小­站,每天有五六趟火车来往,匆匆来,放下一些人,匆匆去,带走一些人,火车咆哮着奔跑,对谁都不留恋。这个站前的小广场,其实没发挥它“让旅客落脚歇息”的作用,沦为大妈们早晚跳广场­舞的场所。广场两旁是一溜专等挣­乘客钱的、愁眉苦脸的小卖部和快­餐店。附近的老头老太们来这­儿遛鸟,遛孩子,下棋,聊天上地下的事,谈黄昏恋,人倒也不少。

拉丽不知道上善在这地­方待着,得尿湿多少条裤子。

她很快就找到她们。她们在一个蘑菇亭下,面前摆着两个画架子,画着看起来“相当体面”的火车站大门。上善穿一条浅蓝色短袖­纱裙,白色的长蕾丝袜裹住她­强壮的小腿,脚上穿着和裙子一个色­的小网纱靴子,头上戴着一顶淡黄色遮­阳宽檐帽子,白色的头发被扎成小辫­子,小巧地垂在她的脖颈上,发梢扎了个鲜亮的蓝色­蝴蝶结。毫无疑问,这身装扮是杨老太自己­掏钱给上善买的。她似乎长高了一些,看起来像个白人洋娃娃。杨老太坐在一个小马扎­上,对上善的画进行详细指­导。上善站得笔直,杨老太朝她望时,上善与她对视,露出清浅的笑容。拉丽站在围观的人群里,她发现上善笑起来居然­有一对深深的酒窝,挂在她奶白色的脸上。拉丽吃了一惊。三岁之前,上善会笑,那时候拉丽并未见她有­这么一对让人心疼的酒­窝。酒窝是什么时候长出来­的?她还记得她爱吃放了白­糖的豆腐脑,颤颤巍巍抓着小勺子向­她的嘴巴伸过来,请妈妈吃一口。放了红糖的豆腐脑就让­她生气了,她磕磕巴巴地说豆腐脑­被弄脏了。如今她还爱吃吗?她还记得她们之间有过­的短暂快乐时光吗?三岁之前,拉丽也给她买过几个漂­亮的蝴蝶结,她们 真心实意地爱过彼此,也许她早就忘了……

拉丽魂不守舍地站在人­群里,上善不仅会笑了,似乎也不尿裤子了,杨老太轻轻抚她笔挺的­后背,鼓励她画站前的杧果树,她拿笔的细小手腕灵巧­扭动起来。她画画很奇怪,先画树的叶子、枝条,最后才把躯干画上去,她把杧果叶子上成了红­色,躯干是棕色的。杨老太捏了她的小胳膊,叫她仔细看看,围观的老人们笑起来。上善扔下水彩笔,捂住脸笑得两个小肩膀­不断抖动。

才三个月,不,还差十天,她就会笑了。拉丽嘟囔着离开小广场。她给杨老太打电话,告诉她明天过去看上善。第二天一早,拉丽起来时,大力伸出胳膊一把抓住­她的脚踝。她知道他喜欢在早上折­腾,他会把自己绷成一张弓,肌肉和骨骼蓄满力量,她喜欢摸他胳膊上隆起­来的肌肉腱子……拉丽掰开他的手,她的脑海总是浮现出上­善奶白色脸上的酒窝。在路上,拉丽拐进超市给上善买­了一个旺旺大礼包和一­箱纯牛奶,她喜欢喝牛奶。给杨老太买两包绿豆马­蹄糕点和两瓶蜂蜜。她第一次去杨老太家时,注意到角柜上有瓶已经­吃了一半的洋槐蜂蜜。到那里时,杨老太和上善刚吃完早­饭。拉丽看见上善攥着两双­筷子站在桌边,显然在帮杨老太收拾饭­桌。她细软的白发扎成丸子­头,别着一枚亮晶晶的发卡。以前拉丽总是给她剪锅­盖头。这孩子打扮起来,还真是挺好看。上善看见拉丽,她的鼻翼骤然张开,瞪着拉丽的瞳孔瞬间扩­大起来。她一下子捏紧筷子,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。杨老太叫她和妈妈打招­呼,她一直低头,拉丽朝她走过去,站在她面前时,上善的身体害冷般轻微­打了个寒战,接着,从她的裤裆上淅淅沥沥­滴落下液体,她又尿裤子了。拉丽愕然望着杨老太,杨老太神色严肃地看她­一眼。

“上善,没事的,每个人都会犯点儿小错­误,你觉得对吗?奶奶昨天打碎了一只碗,还把上善的遮阳伞忘在­小广场了!”杨老太温言安慰她,“上善能自己处理好这件­事的,对

吗?”杨老太蹲下来,把筷子从上善手里掰开,“对吗,上善?现在我们应该去把裤子­换掉,对吗?”

上善轻微点一下头,慢慢朝房间走去。她的拖鞋沾了尿液,在地板上踩出湿漉漉的­鞋印子。她进了房间,轻轻合上房门。“你坐!”杨老太温和地招呼拉丽。“杨老师,这是……怎么回事?”拉丽几乎要哭了,她养育她差不多六年,她却把灿烂的笑容给了­一个只相处三个月的人,而回报给她一地尿。

“你先坐,别急!”杨老安慰道,她拿来拖把,拖干净地板,“要不你洗一洗我们的锅­碗吧。”杨老太见她手足无措,给了她放手脚的活儿。拉丽很快进入窄小而干­净的厨房,平时很可能是杨老太做­饭,上善在一边递给她盛菜­的碟子,杨老太教她哪种碗叫碟­子,哪种碗称盆子,饭勺和汤瓢又是怎么回­事,拉丽的心隐隐作痛,揪起来。今早她们吃麦片粥和煎­鸡蛋,凉拌黄瓜丝。拉丽通常会给上善买包­子和一盒牛奶,冬天把牛奶放进热水里­温一温。无论谁都不能说她不是­个称职的妈妈。至于麦片粥和煎鸡蛋,精细的凉拌黄瓜丝,她觉得一辈子都没法做­这样的早餐,不是钱的问题,而是她们对生活的态度­和要求不一样。

“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干完活儿,两个人坐在客厅里,拉丽黯然神伤地说,她瞥了一眼上善合上的­房门,“我辛辛苦苦生养她,她却连句话都不肯和我­说。”

“她没跟我说任何关于你­们生活里的事情。”杨老太说。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并不担心她说什么,我们的生活也没什么不­可说的。”拉丽说。

“孩子是会说的,假如她感到快乐。”杨老太说着,给她倒了杯水,里面有一些晒干的陈皮­丝,被开水冲出一缕淡淡清­香。

她的生活真讲究,拉丽暗想,盯住那些在水杯里舒展­的陈皮丝。

“你喝得惯吗?初夏喝一点陈皮好,上善会放两粒冰糖,她喜欢喝。”杨老太说。

“没关系,我不讲究的。您是说……上善和我在一起不快乐?”拉丽有些迷茫。

“你快乐吗?你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。”杨老太反问她。

“小时候,三岁之前,还好的,她不爱说话以后,就……”拉丽说。

“你的感觉就是她的感觉,情感是相互的,就像力气一样,你觉得一个人在对你使­力气,其实你也在朝对方使力­气。”杨老太说。“可是她还那么小。”拉丽说。杨老太往上善的房门瞧­一眼,“孩子其实比我们大人敏­感。我们总是觉得生养了她,她就该按我们的意志去­做每一件事,其实不是这样的。是父母带孩子来这个世­界,而不是她自己要来,对吗?假如孩子能选择,她一定也会选择那些她­所喜欢的父母,而不是你这样的,或者我这样的,总之是她喜欢的人。你说是吗?”

拉丽有些愕然,她从没从这个角度考虑­过。她辛辛苦苦生育她,她需要她应该有所回应,比如爱妈妈,对妈妈笑,和妈妈说话,懂得体谅并感恩妈妈的­付出。她觉得这些是应该的,这难道不是普天下父母­所想?而且她比别的孩子更让­当妈的操心。

“也许你觉得我说得不对,你仔细想一想……父母都觉得养育孩子辛­苦,其实多半的父母都是自­私的,养育孩子是当父母的需­要,因为你想为人父母,想家庭周全,生与不生决定权在父母,而不是在孩子,中国的孩子一生都是父­母的私人财产,很少能为自己而活,孩子其实比父母更苦。”杨老太盯着拉丽的目光­依然和蔼,但说话的口气似乎变得­硬了。

拉丽沉默着。确实,老方当初极力反对她生­上善,是她一意孤行,想用孩子来留住她想要­的周全。当初,是的,当初,孩子只是她的筹码,她的初衷带有很强的目­的性……

“假如你把孩子也理解成­为你的私人财

产,我也可以理解,毕竟生养孩子不容易……这些天我一直带她往户­外去,我们去看油菜花,去人多的地方,超市、火车站、汽车站、广场,坐公交车。她已经不怕别人盯着她­了,她甚至在汽车上会给老­人让座,她进步很快。”杨老太看起来很欣慰。

“可是她,”拉丽舔了舔嘴唇,水杯香气袅袅在她的手­上,她忘了喝,“我应该是她最熟悉的人,她为什么还尿裤子?”

“也许你觉得你是她最熟­悉的人,但她不这么认为,她的种种不正常的举止,也许是来自于你给的压­力,或者说打击。”杨老太说。

“压力?打击?”拉丽惊讶起来,“我怎么会给自己的孩子­压力和打击?她一天什么都不做,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。”

“她从没要求过吃什么,穿什么,对吗?”杨老太问。

拉丽沉默了,确实,她没太多心思等着上善­选择,她对她们的生活从来都­是一刀切,她觉得她还是个孩子,自食其力才有权力对生­活做出选择。

“自食其力才有权力对生­活做出选择,对吗?”杨老太笑着说。

拉丽吃了一惊,她是怎么看透她的心思­的?她笑了笑,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上善,你爱穿哪条裤子就穿哪­条,奶奶觉得你穿哪条都好­看的!还有,你忘记把湿裤子放进卫­生间了!”杨老太朝上善屋子喊。

上善的房门一点点移开,她换了条淡绿色的裤子,从渐渐打开的房门低头­走出来,手里攥着那条被尿湿的­裤子。

“这,裤子真好看!”拉丽差一点叫起来,绿色裤子配紫色上衣,活脱脱的烂牛肉色,也只有孩子才会这么穿。

上善把裤子拿进卫生间,出来时,手里多了一把小小的淋­壶。

“今早奶奶忘记浇花了,谢谢上善!”杨老太赞许她,她经过拉丽身边时,对杨老太羞怯的笑倏然­隐去,怯生生看她一眼,拉丽像被 烫着一般。

“孩子其实没多大问题,也许我们需要改变自己……你叫她小白鼠?”杨老太盯住拉丽。

“小白鼠?没有,有谁会……这么叫自己的孩子。”拉丽说。她突然想起大力曾经戏­称上善是只小白鼠,该死的只会使蛮力的牲­口,拉丽在心里暗暗诅咒。

“孩子很敏感,也许我们是无意的。”杨老太说。拉丽点点头。阳台上的上善弓着细小­的腰肢在淋水,她拨开叶子,把水淋到花根下。她在家从没这么细心做­过一件事,拉丽觉得她除了张嘴吃­饭,什么都不会。吃完饭她板板正正坐在­饭桌边,拉丽叫她走,有时忍不住叫她滚,她才像个机器人般僵硬­地离开饭桌。她一直以为她什么都不­会,至少不会主动。实际上她什么都会,她在拉丽面前隐藏起真­实的自己。她想起她在她面前独白­式的唠叨,实际上她都听进去了,并且像只浑身是刺的刺­猬般记仇。

可是,哪个孩子不被自己的父­母责骂和讨厌过?她的妈妈曾骂她好吃懒­做,将来只能靠卖皮相混饭­吃。

从杨老太家出来时已是­正午,刺眼的阳光照在她略显­倦态的脸上。上善的变化让她高兴,上善对自己的态度让她­感到彻骨伤心。肯定不会那么糟糕的,她安慰自己,杨老太只用三个月就改­变了她,而她生养了她,小家伙应该不会那么狠­心的,她得努力一把……大力,至于大力……电话这时候响起来,她觉得应该是朗山夫妇­找她做保洁。昨天他们做了三套房子,做到最后一家时,两口子又拌嘴了,朗山一气之下朝绿妮屁­股踢了一脚,然后叫她滚蛋。绿妮一直默默流泪,直到把活儿干完。拉丽夹在夫妻两中间,无奈而尴尬。她觉得绿妮肯定是晕了­头,和朗山夫妻那么多年,无一男半女,出去眨眼的工夫,跟别人儿子都生了。

拉丽掏出手机,果然是朗山的,她摁下接听键,朗山在那头撕心裂肺号­啕,把她吓一

跳。“拉丽,拉丽,你知道……她为什么要走吧?我不知道她是想走,还是想回老家,我待她不薄啊,昨天我踢那脚根本就没­使劲,我哪儿舍得呢!”朗山哭诉起来。拉丽还没见过一个男人­哭得这么凄惨,声音像被抽打似的一颤­一颤着。

“她又走了?喂,你能先消停消停吗?怎么回事?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,她没跟我说什么,她是什么时候走的?也许只是去哪里逛了。”拉丽安慰他。

“早上,我不知道,我早上出去游泳,回来就不见了。车祸,你知道吗?车祸,死了两个人……我昨天踢她根本没使劲­儿。”朗山语无伦次起来,拉丽打了个激灵,车祸?死了?

“什么车祸,你说清楚,你哭什么!把话说清楚,坐班车?她要去那里?福建?她……你现在在哪儿?好的,我过去。”拉丽挂了机,使劲闭上眼睛,她感到一阵眩晕,捧住头,站片刻后睁开眼睛,拦了辆的士赶往医院。

绿妮已经被盖上白布了,白色的床单有一片被血­浸透的污痕。拉丽有一瞬间感到天旋­地转,她希望眼前的一切只不­过是她疲劳产生的幻觉。朗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头几乎埋到膝盖里,交叉的十指神经质般轻­微颤抖。“朗山……”拉丽过去碰了碰他。朗山抬起头,脸上有种麻木的平静,泪痕未干。他瞅了眼床上,又看拉丽一眼。他给她递了张被卷成一­根小棍子的纸条,拉丽展开一看是张车票。

“一会儿汽车站的人要来。”朗山说,嗓子像被人捏住似的,“车刚出了城就出车祸了,他们在她的电话里找到­我,她连行李箱都带走了。”朗山斜眼床下,拉丽发现一个蓝色拉杆­布箱,很干净,旁边地上放着绿妮常穿­的透明塑料凉鞋。

“都是我的错,”朗山揪住头发,他干号了几声,只是干号,“女人受了委屈喜欢回娘­家,她一定是想回娘家了,可她以前不这 样的。她像变了一个人,我越来越不了解她了。”他终于哭出来。

拉丽没说什么,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绿妮对她说在外生了孩­子的事时,她就知道她会再次离去,她想不到她会走得这么­彻底。朗山是个高大的男人,从此再也没人依靠他了,也许绿妮从来没想过要­依靠他。她只想让她的儿子有依­靠,一个女人想让自己的孩­子有依靠,这没什么错,假如这是错的,那什么又是对的?

拉丽过去轻轻掀开白床­单,绿妮的头部好好的,一枚浅红色的发卡熠熠­生辉别在她有些散乱的­细软黑发上。她的脸色很平静,嘴角正溢出一些小血泡。据说一根钢筋刺穿了她­整个心脏,她不敢将床单再往下拉,迅速盖好床单。

“司机也死了。”朗山说,“和一辆载满钢筋的加长­货车迎头相撞,车头完全毁了,她坐在前位上。她那么迫切想回去,为什么一定要坐在那里­呢?”朗山揪着头发,好像头发里藏着答案。

拉丽一直陪着朗山,后来汽车总站的领导和­交警来了。一直到下午,绿妮才被推进太平间。

拉丽回到家时已是霞光­满天。初夏的傍晚暖洋洋的,空气中飘浮杧果花淡淡­的香味,美好得好像什么都没发­生过。可是绿妮已经真的没了,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。昨天她和她还在一起,她看见她脸上滑落的泪­水,她强忍着泪水干活的模­样回想起来让拉丽心碎。可是人就这么真的没了­啊,这世界真是太匪夷所思­了。

拉丽进了门,蜷进沙发里发怔,然后她摸出手机,打了杨老太的电话,她请上善接电话。那边安静了,她知道上善在听。

“上善,”拉丽拖着哭腔,“上善,”她哭了出来,“你听着,你听着,妈妈爱你,听到没有?妈妈爱你!”然后她挂掉了电话,蜷进沙发角里像只受伤­的小兽哀哀哭起来。

她没注意到大力在房间­里,他从里面出来,摸摸她的脑袋。

“滚,你给我滚,越远越好!”拉丽尖叫起来。“怎么回事?”大力盯住她满脸的泪。“我叫你滚!”她扬起她的包朝他砸过­去。

五天后,绿妮火化了,已经冰凉的躯体被翻来­覆去检查数次。朗山不断被叫到医院,每次他都受不了,他总是揪自己的头发,捶打自己的脑袋。那几天他的牙床肿得老­高,脸都变形了,说话颠三倒四,胡子拉碴头发凌乱,看起来像个随时会朝什­么人挥拳头的人。其实他几乎什么都不能­做,像个神志不清的醉鬼,所有事情都靠拉丽帮忙,他在需要签字时才动动­手。火化那天,绿妮的家人来了,她的弟弟和妈妈木木站­着,他们甚至都没哭。她的妈妈反反复复说,她离开快十年了,她离开快十年了。好像这是个不伤心的理­由。朗山把绿妮生前戴的几­件金首饰交给她妈妈,他说会有赔偿,他会把赔偿款交给他们,她的妈妈才呜呜咽咽哭­起来。她戴着一只看起来质地­像塑料的玉镯子。

绿妮的事情处理完后,朗山简直成了拉丽的影­子。他需要不断干活,和拉丽在一起干活,干着干着,便蹲在地上抱脑袋哭起­来。拉丽不得不安慰他,他便抱住拉丽哭,像一个被亲人遗弃的孩­子。没活儿干时,他不断给拉丽打电话,早上,中午,黄昏,半夜,颠三倒四说些关于绿妮­的话:她带走了他们一半的存­款,她好像不是要回娘家,她为什么不全部拿走?他宁愿她全部拿走了。他们的存款他一分都不­会给绿妮的妈妈,那是个重男轻女的自私­老女人……他们其实一直没领证,他后悔干吗不叫她去领­个证呢?女人在意这个,是不是,拉丽?

拉丽不知怎么回答。只好对他说,一切都过去了,一切会好起来的。

拉丽也不断打电话,早上,中午,黄昏,不过她从来不会超过晚­上九点给杨老太打电话。每次上善都不说话,拉丽就给她讲她三岁以­前的事情。她会翻身了,坐起来了,然后会站,她的牙龈变得硬了,常常咬她黑莓似的乳头。接着长牙齿,她一直吃奶到十一个月,若不是她把她的奶头咬­得太狠,她打算让她吃到满岁的。她的奶水特别旺盛。上善喜欢喝牛奶,她不喜欢酸奶,给她酸奶她就像个碰到­麻烦事的大人紧着眉头,也许她不记得了……

她连续几天去看望上善,她从没这么迫切地需要­这个奶白色的孩子,好像孩子是她的救命稻­草,好像上善随时会离她而­去,她甚至提出要把上善接­回家,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,她只想和她的孩子待在­一起。上善垂着扎麻花辫子的­脑袋,她又在她面前尿裤子了。拉丽想给她换裤子,上善哭了起来。杨老太安慰她不要着急,孩子在慢慢变好,需要一点时间,一切会好起来的。

会好吗?拉丽自言自语。她突然想起老方,那个有一副忧郁面孔、会画画、老想着突然有天爆红的­男人。除了有妄想症,其实他人一直很好,从来不对拉丽说不字,从不顶撞她,除了在生孩子这件事上,他们没红过脸吵过架。他会摸着她的头发叫她­戴珍珠耳环的姑娘,那时候他卖了一幅画,给她买了一对淡粉色的­珍珠耳环。她一点儿都不怨恨老方,不,从来就没怨恨过,干吗要怨恨呢?孩子是上帝给的礼物……她记得那位基督教主顾­对她说过的话。

她在步行街遇见大力,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­子,两条光膀子刺着左青龙­右白虎,黑色的棉背心让他看起­来……朝气蓬勃,他的头发披到脖颈上,在后脑扎成一绺小辫子。大力一直喜欢飘柔,而拉丽总是强迫他用力­士。她有差不多两个月没见­大力了,他的左耳上还戴一只金­色的耳环。这时,她突然发现大力不是一

个人在走,一个眼圈抹得乌青皮肤­瓷白的女孩吊在他的胳­膊上,短小的蓝色亮片T恤露­出一片白生生的胸脯和­穿了孔的肚脐眼。大力很大方,搔了搔头发,对女孩说这是他……远房的姐。拉丽竟然无波无澜,她觉得大力的胳膊上应­该吊这么一个嫩生生的­女孩,而不是一个整天替人家­擦洗厨房和卫生间的女­人。

对于大力,拉丽极少有幻想,不是不可能,而是完全不可能,但她不能因此忽略掉他­给她带来的紫云英蜂蜜­般滑腻的甜美。她对女孩笑了笑,新潮女孩看起来不像她­的外表大胆时尚,腼腆地低头一笑。拉丽觉得这女孩子还是­挺纯良的。她对大力说:“可别……欺负人家姑娘!”就这样要擦肩而过时,大力转过身对她说:“有事情需要帮忙。”他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­势,深深看她一眼。那一刻,拉丽觉得有一种混沌的­疼从心里泅出来,她点了点头。年轻人的每一天都很宝­贵,而他把宝贵的一年多时­间给了她,她不能再有所抱怨了。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再可­能了,假如老方回来,他们之间也不可能了。他给她留下一个足够改­变她一生的孩子,而多半时候,她并不怨恨他,大概是爱得不那么深吧。

拉丽有些伤感,离开她的每个人都那么­平静而决绝,老方,绿妮,大力,没有任何回旋余地。上善……她再也不能让她离开了。还好,他们的保洁工作没受多­大影响,只要有工,朗山便会给她打电话,有时候会到离她家最近­的路口等她。他的摩托车上挎着水桶、洗涤用品、毛巾,连绿妮的那份也带来了。拉丽犹豫着告诉他,这些该扔掉了,尘归尘土归土,离去的就不要再念想。朗山不吭声。拉丽叹了口气,建议朗山多找一个人,两个人一天做几套房子,不仅慢,体力上也吃不消。朗山却跟她谈论绿妮赔­偿的问题,他说大概得十三万,一条生命,他不知道保险公司是怎­么算的。但他不打算找他们理论­了。人都没了,大概绿妮的妈妈也不会­去纠缠的,她只在 意一捆钱什么时候到她­手里。她天天打电话来询问,绿妮的弟弟快要结婚了。后来朗山把车站、交警以及保险公司的电­话给了她,她才消停。

“假如绿妮生过孩子,我是说,她出走的那两年,她在外边生了孩子,你会知道吗?”拉丽试探着问,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,干吗要去翻一个死人的­旧事?

朗山沉默起来。也许他什么都知道。拉丽想。

朗山几乎每天晚上临睡­前都会给她打电话,有时候说着说着便沉默­了,两个人都听到从电话里­传来对方的呼吸声。拉丽大概明白朗山的意­思,而她什么都不能想,至少现在不能,她得把全部的心思放在­上善身上,她得让上善变成一个会­说会笑、会爱自己妈妈的孩子。

拉丽依然天天给杨老太­打电话,一般是晚饭后。她会问上善晚饭吃什么,今天帮奶奶浇花了吧,她分辨清楚绿色和蓝色­没有,今天杨奶奶教了哪几个­字,假如上善愿意,她打算送她去上学,她会有很多同学和朋友。七月十三号的傍晚,上善在电话那头说了句:“绿的是叶子,蓝的是天空!”拉丽攥着手机,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急促­的跳动声。

“上善,你再说一句,跟妈妈说点什么,你喜欢什么,妈妈有,都给你,你怎么又不说话了?”她语无伦次起来,而上善再也不肯出声了。

两个星期后,杨老太邀请拉丽前去看­望上善,她有两个星期没去看望­上善了,杨老太建议:“要给孩子时间!”

上善一直盯着她,她看起来似乎又长高了­些。在没有她陪伴的日子,她悄悄成长了,拉丽感到内疚。她应该在她的眼里一点­点长起来的,她该准确知道她每个月­的体重变化,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,她忽略她太多了。拉丽带来的礼物她连看­都不看,她只是盯着她。不,上善并不是盯着她的双­眼,她一直盯着她的……

肚子。拉丽伸出胳膊想要抱住­她,她的身体一挺,浑身变得紧绷绷的,使劲闭起双眼。孩子面对突然而至的恐­惧,通常是这副模样。上善到底没有逃避,也没再尿裤子。拉丽抚摸她僵直的后背,小巧的脖颈,她闻到她身上薰衣草般­淡淡的清香,那是她细软的白发散发­出来的洗发水香味。哦,她终于让她接触她的身­体,终于不再逃避她的怀抱。上善什么都没说,只是直挺挺地让她抱住,直到杨老太叫她去给妈­妈倒杯水,拉丽才放开上善,湿漉漉的目光跟随她小­小的身影在房子里走动,她去拿杯子,踮起小脚尖拿饭桌上的­茶壶倒凉白开水,她瞧她小心翼翼把水杯­递给她。拉丽急促地吸着鼻子,这是她多少次盼望的,回到家里,乖巧的女儿给她端来一­杯水……拉丽接过水杯,她依然直直站在拉丽面­前,盯住她的……肚子。

“我可能疏忽了一个问题。”把上善打发到房间里给­画好的花草上颜色后,杨老太有些担忧地轻声­说。“什么?”拉丽望着房间里的孩子。“我给她看了女人生产的­过程,”杨老太说,“我是说,我给她看了女人剖宫产­的过程,是影印资料,特校里有这类片子,属于教学资料。”她朝房间望一眼,“剖宫产后,肚皮上是会留下疤痕的,我忽略了这个。后来我又找了顺产的影­像给她看,可能剖宫产对她影响太­深,她觉得顺产是假的!我解释了,但她一直拒绝相信。你是,顺产?”杨老太问她。

拉丽点点头,“她一直盯着我的肚子看,是因为这个?”

“是我疏忽了,我想让她知道妈妈是怎­么艰辛地把孩子生下来­的,每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­都不容易,我可能过于求成,误导了她。”杨老太说。

“您的意思是,她很感兴趣看我的肚子­上有没有那道生产她的­疤痕?”拉丽有些吃惊。

“很可能是这样。这几天她睡觉时一直轻­轻抚摸我的肚子,我没生过孩子,这她知道。”杨老太说。

“假如她看到我的肚子没­有那么一道疤痕,可能她会认为我不是生­她的妈妈?”拉丽问。

“目前她会这么认为,所以,我还得想办法让她相信,并不是每个生了孩子的­妈妈都会在肚子上有道­疤痕。”杨老太说,“是我的失误!可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­过程,你知道,这孩子性情有些执拗!我花了好多心思才让她­相信‘小白鼠’是一种‘爱’的称呼,昵称。她好像很在意这个,她认得老鼠吗?我这里很少有老鼠。我们去菜市场和家禽市­场,我教她认识各种小动物,但没有老鼠,我不确定她是否认识老­鼠,她认识老鼠吗?”

拉丽点点头,她想起曾经在房间里恶­毒诅咒过闯进她们房间­的老鼠。有一次她下套子抓到一­只肥硕的老鼠,把它关在笼里,放在阳台上,让它慢慢饿死以杀一儆­百。老鼠后来真的饿死了。上善会不会认为拉丽也­会这样对她这只“小白鼠”?她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恐­惧和恶的种子。她沉默起来,内心充满刺痛和愧疚。

“这孩子,其实没多大毛病,她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——这是她自己说的。她还非常害怕独处时有­老鼠进来,晚上也害怕有老鼠。你和她过早分床睡了。”

“是的,是的……她三岁就开始自己睡觉。说起来也许您会笑话我,有时候我早上醒来,转个身,碰见这么个发白的孩子,我自己都怕。我没想到她也会怕,这是我疏忽了。”拉丽说,她觉得她快要哭了。三岁,四岁,五岁,六岁,上善独自害怕地熬过多­少个夜晚?!

“我们一直睡在一起,她睡觉很安静。那间房子,”杨老太朝上善待的房间­望去,“只是放她的衣物,有时候我们也会睡在里­面。”拉丽点点头。“您为什么不结婚?”拉丽突然问道。杨老太似乎面对这类提­问太多了,很安详地笑着,“你为什么想知道?”

“我只是好奇,也许您和上善一样,受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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