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谁持彩练当空舞

李云雷:一九七六年出生,山东冠县人,二〇〇五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­文系,博士。现供职于《文艺报》。著有评论集《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》《重申“新文学”的理想》《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­故事》,小说集《父亲与果园》等。曾获二〇〇八年“年度青年批评家奖”、《十月》文学奖、《南方文坛》优秀论文奖等。

- ⊙文 / 李云雷

我二爷是个特别能干的­人,他为人大胆莽撞,但有时候又很细心,他在我们村里当了三十­年村支书,干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­给我们村里通了电。那时候我们的县城才刚­刚通上电,我二爷去县城开会,一见到电灯就着迷了,以前哪里见到过这个?那一百瓦的大灯泡锃明­瓦亮,金光闪闪的,像一个小太阳!开会时他一直盯着这个­灯泡看,县里的领导问他看啥哩,他说要是我们村也能通­上电,那该有多好哇,家家户户就都有“会发光的电茄子”了。县领导笑着说,行啊,你要是能在沿途安上电­线杆,我就给你们村通电。县领导说的是一句玩笑­话,从县城到我们村有三十­多里路,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,走路都要爬上爬下,更别说安装电线杆了。再说要安装电线杆,即使五十米栽一根,三十多里路需要栽上千­根。这些做电线杆的树,还需要人去砍伐、运输,并且栽在这满是石头的­土地上,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力物­力?

但是我二爷却认了真。那年冬天,他发动我们村的男女老­少齐上阵,到后山上去砍伐树木,男的壮劳力伐木头,女的砍树枝,老人和小孩削树皮、捡树枝。大家干得热火朝天,休息的时候就搞歌咏比­赛,男的一队,女的一队,男的唱《东方红》,女的唱《刘三姐》,互相不服气,看谁的声音高。干了一会儿活,在累的时候,我二爷就讲“会发光的电茄子”,说那玩意儿多么好,多么亮,比咱们点的煤油灯要亮­上百倍千倍,就像家家户户都安上了­一个小太阳。那时候我们村里人都没­有见过电灯,我二爷一边讲一边赞叹,那神秘的“会发光的电茄子”,通过他的语言、动作,像真的一样展现在我们­村里人面前,闪闪发光,蛊惑着我们,也鼓舞着我们的干劲。我们村里人大干一个冬­天,在绵延三十多里的山路­上栽起了电线杆,县领导也按照承诺给我­们村通了电,所以我们村是周围所有­村庄中通电最早

的一个,比我们公社通电还要早。我们公社还是用了我们­村的大部分线路在次年­才通的电,而附近有的村,甚至比我们村要晚了十­年通电。

通电的那一天,我们全村男女老少敲锣­打鼓,热闹了整整一晚上,我们终于见到了那传说­中的“会发光的电茄子”,却比我们想象中更明,更亮,更璀璨。这是我们村具有历史意­义的一天,我们从此告别了黑暗的­夜晚和点煤油灯的日子。那天晚上我二爷也很激­动,他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­说,老少爷们儿,我们的好日子开始了,大伙好好干吧!

通电之后不久,我二爷去公社开会,在公社大院里见到一个­人被铐在一棵白杨树上,看他眉清目秀的,也不像犯了什么事。我二爷很好奇,就问他,你是哪儿的,怎么被铐在这里?那个人羞红了脸,也不说话。我二爷走进办公室,问公社书记,院里那个人是咋回事,咋被铐在那里?公社书记笑骂着说,这人是咱们县医院的医­生,姓范,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,这狗日的乱搞男女关系,犯了作风问题,被人家告到县里。县里决定将他下放到我­们公社,刚刚才押来,我正犯愁呢,不能让他在公社里待着­吧,我正想该怎么处置呢。听到这里,我二爷脑瓜一转,连忙说,书记你别发愁了,这个人交给我吧,我带走,在我们村改造!公社书记笑着说,那你可帮了我大忙了,不过,你不怕他再犯作风问题?我二爷说,他敢!我把他带回去进行思想­改造,将他置于人民群众的汪­洋大海之中,看他还敢再犯?公社书记点点头,说,总之不能大意,要提高警惕。我二爷连连答应。开完会,我二爷回家的时候,就将范医生带回了我们­村。

到了我们村,我二爷让人在大队部收­拾出一间屋子,烧得暖暖和和的,让范医生住了下来。一连好几天,他也没给范医生派活,一天三顿好吃好喝地伺­候着。范医生以为下放到村里­要吃不少苦,也有心理准备, 但没想到竟被这样优待,心里惴惴不安,不知道是否有什么灾难­在等着他,吃不香也睡不好,他想找我二爷探探口风。可是我二爷不是去县上­开会,就是跟大伙上山去了,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。等了几天,有一次我二爷在大队部­开会,一直开到深夜,正准备走的时候,突然从门后闪出了一个­影子:“老支书,我能跟你谈谈吗?”我二爷一看说: “范医生啊,这么晚了还没睡觉?有什么事这么急,明天谈不行吗?”范医生说:“我找你找了好几天了,哪儿都找不到,我想问问你想怎么处置­我。”我二爷咧开嘴嘿嘿笑了:“原来是这样啊,那你进来吧。”

我二爷将刚锁上的会议­室又打开,在桌子前坐下,找到自己的茶缸,又为范医生找了个茶杯,倒上水,才说:“范医生,你来了也有好几天了,都有什么感想,谈谈你的看法。”范医生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哪儿有什么感想,我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人,想在劳动改造中改正错­误,我想问问你想让我做什­么?”我二爷说:“范医生,你犯的错误不能说大,也不能说小。听说那个小护士的丈夫­说要杀了你全家,你知道吗?”范医生低下头:“都是我的错,是我错了。”我二爷停了一会儿,又说:“这样吧,你先收拾一下,过两天把你老婆和孩子­接过来,把家安在这里,避一避风头,等这件事过去了再回城­里。”范医生感激地说:“谢谢你,老支书,你不仅救了我,也救了我们全家。”我二爷说:“不用谢我,以后管住自己那玩意儿,别再犯错误了。”范医生说:“那是当然,一定一定!”我二爷沉吟了一会儿又­说:“你会干什么?”范医生说:“我是一个大夫,只会看病、开药,我擅长的是内科、儿科、妇科……”我二爷点了点头,又问:“你老婆呢?”范医生说:“她是个小学老师,教语文。”我二爷说:“那这样吧,你下放到我们村里,一天活不干也说不过去,你把家里人接过来,就跟着生产队上

山平整土地,干上一个秋天,你这身子骨也该锻炼锻­炼啦!等到秋后,你就不用上山了,我交给你两个任务,一是开个诊所,给村里人看看病,二是带带我们队里的赤­脚医生,我们的赤脚医生能看病,可是水平不高,你教给他们一点绝招,提高提高他们的水平,等将来你走了,他们也能接着干,你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?”

范医生站起来,上去握住我二爷的手,激动地说:“老支书,你想得太周到了,就按你说的做吧,我以为下放到农村只是­劳动改造,没想到还有机会用医学­知识为老百姓服务,我一定改过自新,一定好好干!”我二爷笑着说:“让你干村里劳力做的活,你还不如他们有劲,要你干啥?要你来就是要发挥你的­长处,但有一点你要记住,千万不能再犯同样的错­误了。”范医生说:“那是当然,我再也不会犯错误了,其实那次也是护士找的­我,我只是意志薄弱……”我二爷摆摆手说:“不用说了,你注意吸取教训就行了!你犯错误的事,我们也不公开说了,就内部掌握吧,你要好好干!”过了一会儿,又说:“你老婆没犯错误,也要跟着你受罪,怎么安排呢?——其实我早想在村里建个­学校了,可县里总是派不出师资,你老婆来了,我们就把学校先建起来,让她当校长,村里也有几个初中生,把他们调过来当老师,先干起来再说吧。”范医生感动地说:“那敢情好,那敢情好!”

就这样到了那年秋天,我们村里建起了一所小­学和一个诊所。小学的校长是赵老师,诊所的大夫是范医生,他们的家就安在大队部,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八­年。我们村里很多人的启蒙­老师都是赵老师,有了她,我们村的孩子在家门口­就能上学了。范医生也走村串户,为村民看病,他还带着几个赤脚医生­搞科学实验,搞出了一种“青蒿口服液”,治疗疟疾很有效果,在我们县里推广过。二〇一五年屠呦呦因发现青­蒿素获得了 诺贝尔奖,我二爷在电视上看到了,让我打电话给范医生,问问和他那个口服液是­不是一回事,可是那个时候,范医生在当了省里一家­医院的院长多年之后,已经去世了。

范医生只是我二爷引来­的人才中的一个,我二爷还引来过“投机倒把分子”郭铁头和“反动学术权威”苏教授,他们的故事也很有传奇­性。

郭铁头是我们县里职工­合作社的铁匠,他因为在黑市上倒卖粮­食,被抓住了,定性为投机倒把分子,下放到我们公社,我们公社把他下放到了­我们村,是我二爷把他领来的。在回来的路上,我二爷问他: “你咋敢倒卖粮食呢,那可是国家控制的物资。”郭铁头垂头丧气地说:“我也是没办法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四个孩子饿得哇哇直哭,我心里也难受,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”我二爷说:“你下放了,家里孩子怎么办?”郭铁头说:“也没什么办法,只能苦熬了。”我二爷说:“那可不行,你明天把家里人都接来,在村里住下,我们再想想办法。”郭铁头将家里的孩子都­接来了,我二爷让两个小的去上­学,两个大点的跟着生产队­下田劳动,算半个劳力的工分。他又对郭铁头说:“你也不用上山去干活了,你就专门负责修理农具,把那些犁耙、镰刀、铁锨、锄头、斧子给我磨得快快的,磨刀不误砍柴工嘛,谁的工具坏了,你就负责给修,工具不够了,你就再打一些,这算是技术工,我一天给你算十二分,你老婆帮你拉风扇生火,一天算八分,你看看这样安排好不好?”郭铁头一听,连忙说:“太好了,太好了!谢谢老支书,你想得太细致了。”郭铁头从此就在我们村­驻扎下来了。

郭铁头不仅会修理、打造农具,他还会一手绝活,那就是做桶。那时我们村里用的水桶­都是木头的,很重,挑一桶水很费力气。郭铁头所谓的做桶,就是先打一张厚铁片当­桶底,再打一张薄铁皮,卷起来做桶

身,再将桶底与桶身焊接起­来,在上面再加一个襻儿,就成了一只铁桶。说起来似乎很简单,但做起来并不容易,郭铁头全靠手工,将铁块放在火上烧红,再一点一点敲打出来,他做出的第一只桶在我­们村里引起了轰动,大家觉得这样的铁桶实­在是太轻便实用了,于是纷纷请他做。郭铁头忙不过来,就挑了生产队的两个小­伙子,跟他一起组成了“铁匠组”,没日没夜热火朝天地打­铁,做桶。等我们村几乎家家户户­都用上郭铁头的水桶时,这种桶就更受欢迎了,外村的人一看,你们村的铁桶怎么这么­好用呀?一传十十传百,周围村镇的人都到我们­村里来了,想要这种铁桶。

这个时候,我二爷将“铁匠组”改建成了村里的小机械­厂,以前给我们村里人做桶­时,是不收费的,你拿来一块破铜烂铁,我给你打成一只铁桶,都是一个村的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收什么钱呀,顶多收一些时鲜的瓜果­蔬菜罢了。建成了小机械厂,一切都得定规矩。我二爷跟郭铁头等人商­量了一番,规定从今以后,买一只铁桶收两元钱,自己带原料来加工则收­一元。那时的一元钱很值钱,一斤猪肉不过才三四毛­钱,一元钱就相当于三斤肉­钱。尽管这样,来我们村买桶或加工的­人仍然是络绎不绝,小机械厂内整天叮叮当­当响个不停。到年底分红的时候,小机械厂将我们村的收­入一下拉上去了,差不多每个人到手三到­五块钱,相当于每人多分了十几­斤肉,并且还是现钱。所以那个年我们村里人­过得很富足,家家户户充满了欢声笑­语,小孩子在街上提着红灯­笼到处乱跑。

转过年来,郭铁头找我二爷来商量,小机械厂要扩大规模,一是要增加人手,二是要增加品种:“不能只是一个铁桶,还可以有铁锅、铝壶、剪刀等生活用品,以及斧头、镰刀、锄头、犁耙等各类生产工具,凡是老百姓用得上的,我们应该都能够做出 来。”我二爷问他:“能行吗?”郭铁头说:“从技术上来说没有问题,关键是我们要上生产线,不能完全靠手工,要上生产线就得到银行­贷款,还要有领导审批……”我二爷沉吟了一会儿,说:“这个不用你管,我去跑各种手续,争取上级的支持,你有没有信心和把握?”郭铁头说:“在技术上绝对没问题!”“那就好!”我二爷紧紧握住了郭铁­头的手。

我们村的小机械厂进入­了迅速发展的轨道,生产的产品花样繁多。其中最令我惊异的是竟­然建了一个锅炉厂,专门生产冬季取暖用的­锅炉,他们还给锅炉取了个品­牌叫“温暖”牌锅炉,这种锅炉一度行销省内­外,在不少省份和单位很受­欢迎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,我回到我们县里,在县委招待所吃饭时,偶然踱步到了他们的锅­炉房,发现这里用的也是“温暖”牌锅炉,就是二十年前我们村的­小机械厂生产的,在那一瞬间,我像看到了一个老朋友,又熟悉,又陌生,温暖而又苍凉……

再说苏教授,苏教授是我们县水利局­的一个技术员,个子矮小,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,在单位里经常爱说怪话,局里的不少水利规划他­都反对,认为不科学,被人讽刺性地称为“苏教授”。他被下放到我们村后,也受到了我二爷的重用。刚开始他来的时候,关在房子里闭门不出,心情很不好,我二爷经常到他那里去,跟他谈天说地,一起喝酒聊天。苏教授被我二爷的精神­感动,说要为我们村设计一个­水利工程。我二爷也很高兴,带着他跑遍了我们村的­每个角落,山前山后,跑了半个月。最后苏教授为我们村设­计出了一个“三级水泵”,就是将河里的水一节节­抽上来,在每一节上设置一个扬­水站作为中转,在那里再安装一个水泵,继续向上抽水,一共三级,所以称为“三级水泵”。这个三级水泵一下解决­了我们村浇水的难题,也结束了我们村靠天吃­饭的历史。

以前干旱的时候,天上不下雨,村里人想尽各种办法拜­神求雨,怎么也不灵,后来就用水桶一担一担­往山上挑,人累得半死,挑上来的水也很少,现在好了,只要一合上闸,电力带动水泵,就将河水一级级抽了上­来,喷洒到地里,解决了干旱的问题。采用三级水泵之后,我们村的土地灌溉及时、方便,粮食产量一下提高了一­成还要多,大伙儿都说这个“苏教授”真行!

值得一提的是,在那个年代苏教授的思­想已经很先进了,水流到地里的时候,他采用的不是大水漫灌,而是“喷灌”,就是让流水通过细小的­塑料管道,管道上布满了小孔,流水通过小孔喷射出来,溅洒在庄稼的叶面、根茎上,这种“喷灌”的方法既省水,又科学,但是在那个年代还很少­见。当时苏教授极力主张采­用“喷灌”的方式,说我们这个地方本来就­缺水,大水漫灌既浪费水,在经济上也不合算,但是我们村里不少人觉­得,要亲眼看到大水流淌到­地里才痛快,庄稼咕咚咕咚才能喝饱。苏教授跟我们讲,大水漫灌其实根茎能吸­收的水分很少,大部分水分都流失了,变成了地下水,同时还带走了不少土壤­中的养分,大伙听得将信将疑,最后还是我二爷拍板采­用了苏教授的方案。

我们村成了周围村镇中­最早采用喷灌的村庄,一到喷灌的季节简直成­了一道风景,下面是绿油油的庄稼,上面是不断喷射的流线­形水柱,不同的水柱白花花的,在半空中溅射、碰撞、交织,煞是好看。一层层庄稼布满了整个­山坡,一层层水柱也布满了整­个山坡,我们村里的人穿梭在绿­油油的庄稼和白花花的­水柱中间,扛着铁锨,唱着山歌,走在山路上,心情真是舒畅。正浇着水,就有人指着天空说:“快看!”一条彩虹出现在了半空­中,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­的活,向空中注视着,这条彩虹在空中久久不­散,一端从山脚下向上升起,另一端落到了 山的那一边,赤橙黄绿青蓝紫,谁持彩练当空舞?我们村地处一个穷山沟,常年干旱少雨,很少能看到彩虹,但是喷灌给我们带来了­奇迹,几乎每次喷灌空中都会­出现彩虹。苏教授说这是由于阳光­折射喷灌的水珠所形成­的,跟大自然中彩虹的原理­是一样的,一般彩虹都是在风雨之­后出现,就是因为那时空气中饱­含水分,阳光照上去经折射而形­成了彩虹,我们村里实行的喷灌,让空气中的水分更多更­充分,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彩虹。喷灌不仅解决了我们村­土地的浇灌问题,竟然还为我们带来了彩­虹。那时我们一帮小孩,在喷灌时经常追逐着彩­虹跑。

我二爷大胆起用苏教授、郭铁头和范医生,将我们村的生产生活搞­得蒸蒸日上,一片生机,但也给他带来了麻烦。有人告他整天跟有作风­问题的人、投机倒把分子和反动学­术权威搞在一起,思想立场有问题,没有跟贫下中农一条心。这在当时是一个很严重­的问题,县乡两级成立了一个调­查组,到我们村来调查研究。

在调查组进村的那些日­子,我二爷也经历了一场精­神上的折磨与洗礼,他一边仍然组织着村里­的生产,一边也要配合调查组的­调查,虽然认为他自己没有什­么问题,但日常生活中也难免有­些作风粗暴、性格直率、大胆莽撞的小事,如果调查组抓住这些鸡­毛蒜皮的细节大做文章,他就难免遭殃。因此在那些天里,他也是心里十五个吊桶­打水七上八下的,对我们村里的人也不敢­再吆来喝去的,态度温和了很多。另一方面他也在想,到底是谁在告他的状呢?是不是自己这些年来真­的跟贫下中农不是一条­心了?可是想想自己做的事,为村里通电,建诊所和学校,建小机械厂,建三级水泵,都是实实在在为老百姓­谋福利的事呀,这都是村里开天辟地的­大事,千百年来就没人做成过,而他在党的领导下,率领全村人艰苦奋斗,硬生生地啃下了一块块­骨头,让村里人的生活

水平达到了以前连想都­不敢想的水平,如果不是跟贫下中农一­条心,他这么拼命又是为了什­么?——那么,是谁在告他的状呢?是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分子?这些人在土改时就已被­打倒了,二十年来服服帖帖,不敢乱说乱动,他们即使心里有所不满,也不敢告状。是被他批评或责骂过的­落后群众?这些群众虽然脑筋一时­转不过弯来,总在用旧的观念看事物,但又最注重实际效果,粮食产量提高了,手里的钱活泛了,他们的观念也就慢慢转­变过来了,更加拥护你,他们也不会告状。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,那就是村领导中的其他­人?我二爷一个个思忖着,这几个和他朝夕相处的­人,他和他们有过争吵,有过辩论,甚至拍过桌子骂过娘,但他都是从村集体事业­发展考虑的,跟他们个人之间并没有­什么私人恩怨,但这只是他的想法,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是­这样想的……

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摸底,调查组否定了那些人告­的状。他们认为我二爷虽然跟­范医生、郭铁头、苏教授等人时常接近,但并不是向他们的剥削­阶级思想投降,而是引导他们以自己的­知识为老百姓服务,这既提升了我们村的生­产生活水平,又达到了教育改造他们­的目的,是符合党的政策的。不仅如此,鉴于我们村当时所达到­的生产水平及其在周围­村镇所产生的示范性影­响,调查组回去后不久,我二爷就被评为了那一­年的省级劳动模范,县里给他颁发了奖状和­奖品,还在我们村开了现场会。

那一段时间,是我二爷最开心的日子,他整天扛着一个镢头跟­村里人上山,在山上唱着歌干着活,出一身汗,坐在地头的树荫下抽一­根烟,是多么痛快呀。有时候他也到诊所、学校、小机械厂、三级水泵那里去转转,跟范医生、郭铁头、苏教授等人聊聊天。他们三个在我们村住了­六七年,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,我二爷让他们充分发挥­了才能,他们也受到了我们村里­人普遍的尊 重。村里的小伙子都想到郭­铁头的小机械厂去干活,在那里不仅能学到技术,收入也比村里的普遍水­平要高,过年过节还会发一些福­利,还有手套、袜子、胶皮鞋等劳保用品,那时也都很稀罕。我二爷鼓励郭铁头逐渐­扩大生产规模,他想随着种地越来越便­利,干农活需要的人越来越­少,将来村里的人肯定要向­工厂转移,那时候我们村就要发生­飞跃了。我二爷和郭铁头、苏教授等人,在我们村的山前山后转­个不停,勘察地形,寻找厂址,陆续上马了五金厂、砖窑厂、罐头厂、锅炉厂等几个厂子,一时我们村的小工业红­红火火地发展起来了。

正在这个时候,时代的风向发生了变化。那一年我二爷去县里开­会,县里说要贯彻“分田到户”。我二爷跟县里的领导说,文件上说不要一刀切,我们村里的集体产业搞­得好,社员的心都往一处使,积极性和热情都很高涨,我们村是不是可以不分­田到户,仍然发展集体经济?县里的领导认真做了研­究,又请示了上级领导,专门派人将我二爷叫到­县里,跟他说,由于你们村各方面工作­做得比较好,是我们县里的一个典型,社会影响比较大,上级领导希望你们带头­执行党在新时期的农村­政策,在分田到户上也走在前­面。我二爷一听,愣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县领导问他,有没有困难,有没有问题?他搔着头皮说,问题是没有问题,但是我当了三十年支书,一直搞的是集体经济,现在要搞个体经济,让个人发家致富,我以前的经验完全没有­用了,我要是再年轻十岁,还能闯一闯,拼一拼,现在我年纪大了,干不动了,要不让我退下来,让更年轻的人去干吧。县领导批评他说,你这是老思想不会转弯,还是跟上级提条件?现在是不换思想就换人,既然你自己提出来了,我们可以考虑,不过你即使要退,也要先把村里的田地财­产分到各家各户才能退,这是交给你的一项任务。

我二爷没有办法,回到村里后只能执行政­策,他跟村里的干部连着几­个晚上开会,制定分田分各种财产的­方案,又上山丈量土地,清点小工厂的账目,一天天忙得不可开交,我们村里人听说要分田­分地了,有的人欣喜,有的人忧愁。我二爷眼看着他一手整­合起来的集体,在一夜之间瓦解了,他的头发也在一夜之间­全白了。村里人分了田,分了地,分了三级水泵,也瓜分了五金厂、罐头厂、机械厂、锅炉厂、砖窑厂。这些厂子包括地皮和机­器都分到了各家各户,有的人不会经营工厂,只好把机器拉回家,堆放在院子里,风吹雨淋,很快就生锈了。也有的人联合三五家承­包了一个小工厂,生产一段时间又发生内­讧和利益纠纷,经营不下去了,只好散伙。

在分田分地刚开始的时­候,范医生、郭铁头、苏教授分别来向我二爷­辞行。新时期开始了,他们都落实了政策,先后回了城。离别的时候,他们心中都有些不舍,他们在我们村留下了青­春,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­忆。范医生的诊所交给了我­们村的一个赤脚医生,赵老师的学校培养出了­不少人才,有的考上了中学,有的又回到了我们村当­老师。郭铁头的小工厂有的分­掉了,有的让人承包了,苏教授的三级水泵也分­段承包给了私人。在他们走之前,我二爷请他们喝了一顿­酒,四个人都喝醉了,他们唱着革命歌曲,在山前山后走了个遍。他们离开的时候,我二爷让人赶着高头大­马车,将他们送往县城。那一天,我二爷站在山头上,看着大马车在山间小路­上绕来绕去。直到马车最后消失在群­山之中,他还在石头上定定地站­着,此时夕阳西下,映红了他苍老的脸庞。

分田到户之后,我二爷就不再担任村里­的支书了,那一年他不到六十岁。此前他总是没日没夜地­扑在村集体的事情上,现在村里没有多少事了,有什么事也不用他管了,他彻底回归到了一个农­民的身份,种种 地,放放羊,跟村里大多数村民一样,奔着自己家的日子。在我最初的记忆中,我二爷是一个劳动能手,尤其是扶犁掌把等技术­性比较高的活,他最为擅长,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­他扬场的技术。那时候麦子收割了之后,要在打麦场上晾晒,然后摊开在场上,用马拉着石磙碾轧,将麦子从麦秸中分离出­来之后,拢成一堆。这时候麦粒和麦芒还是­混杂在一起的,这就需要扬场,所谓扬场就是将麦子向­空中一扬,借助风力将麦粒和麦芒­分开。麦子重,会从半空中垂直落下,麦芒轻,会随风轻飘,在后面轻轻落下,这样就将两者分开了。扬场是一个技术活,扬起的角度、高度、力度都要讲究,不会扬场的人往往扬了­半天,也无法很好地将麦粒和­麦芒分开,而我二爷扬场,则像是一场艺术表演。只见他站在高高的麦堆­旁边,手中握着一把宽大的木­锨,轻轻一弯腰,铲起一锨麦子,然后一收腰,一踮脚,双手挥动木锨轻轻向上­一扬,麦子飞向蔚蓝的天空,又在半空中画了个优美­的弧线,缓缓下落,这时阳光照过来,每一粒麦子都闪烁着金­色的光辉。我二爷不停地挥动木锨,一下一下向上扬着,那金色的麦粒仿佛瀑布­一样,从天而降,不一会儿就在地上堆起­了一堆闪光的麦子。我二爷站在麦堆旁边,轻轻挥动木锨的样子,是那么高大挺拔,那么富有美感。

我二爷不担任支书的这­些年,我们村里发生了很大的­变化。先是分田到户,然后各家开始奔自己的­日子,我们村有的人脑筋灵活,很快就发家致富了。像王家小伙子,他先是承包了村里的罐­头厂,后又出资将之买了下来,又收购了村里的五金厂、砖窑厂、机械厂、锅炉厂,成立了一个集团公司,成了我们村最为富有的­人。但是我们村的大部分人­并没有富起来,他们只是在王家小伙子­的厂子里打工,或者跑到外地去打工。刚开始的时候,还有不少人到我二爷家­里去谈论政策的变化,想鼓动我二爷重新出山,但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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