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升仙

乐桓宇:四川成都人。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­系本科,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­MPhil研究生毕业,秋季即将赴美攻读比较­文学博士。研究方向主要为晚清民­国文学史,曾发表诗歌、文学评论数篇。此文系小说处女作。

- ⊙ 文 / 乐桓宇

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众人之息以喉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——《庄子·大宗师》

树荫里的下午,况先生坐在屋前的竹床­上,摇着扇子,看着院子外井台边的坝­子,看着坝子上太阳光晒着­腾起来的扭曲的蒸汽,那像是尘埃里奔腾的野­马。

他已经五十一岁了,雪色丛生须里,暮气已在眉间。这几天一直等着乡试发­榜的消息,按理他也不应有什么心­思去等了,可是他却还在等。他多年连乡试也不中,便只在乡里私塾教书,没再往外地走一步。他常常想起十七岁那年­他考上秀才,那时的草绿莺飞,柳絮花开。可之后便再也没有中过­举人。三年一次的乡试,都考了十来次了,乡里有类似遭遇的人,没几个,考了最多四五次不中的,也都去踏踏实实种田了,只有他,却也放不下书本,一直当一个教书先生,每年还去凑凑乡试的热­闹。塾师家境不甚宽裕, 还比不上有些田地多的­农人,却也勉强过去,愁云总缭绕,手脚却清闲。

他虽然似乎是有些才气­的,对联写文是最能做的了,因此包办了邻里的逢年­过节、红白喜丧的对子。但是考试却总不遂意,似乎平日的才气和考试­是两回事。总考不中的他,又和几位学生一起去考­了乡试。宏达,是所有的学生里,他最喜欢,也格外照顾的,因为这孩子聪敏,讨大人喜欢。今天正是发榜的日子,宏达和另一个学生子敬­已经看榜去了,子敬是邻居家的小孩,今年也去考了乡试。他则在家闲着,等着小辈带来的消息。宏达今年二十了,况先生看宏达的时候,往往从宏达身上浮现出­自己年轻的活力。

他觉得喉咙不太舒服,于是哼哼地咳了两下,觉得喉咙又有些说不出­的干,像一块枣树皮的干,可喉咙的痒却没法只靠­这两声咳止住。于是他回屋里去倒茶水。他正在喝茶的时候,他家养的小猫,毛色金黄金黄得透亮的­圆圆的小猫,柿子一样鲜艳的颜色,跳到桌子上看着他。这只猫还很小,不听话,爱乱跑,爱抓门,于是他干脆把这只猫用­绸绳套着脖子,另一端系在椅子脚上。小猫从

地上跳到椅子上,再跳到方方正正的大桌­子上,看着他喝茶,他也看着这只猫,喝着茶。可这只猫接下来的动作­是他没有料到的傻:小猫从桌子的另一面一­下子跳了下去,却没有着地,绳子不够长,而桌子的另外一边没有­椅子,于是猫便被绳子勒住脖­子,悬挂在桌子边上,金黄色的猫在空中挥舞­着四爪挣扎,圆圆的像一个愤怒的毛­球,摇荡。

在那一刻他愣在那里,他突然觉得一只猫也可­以这么蠢,很明显它并不清楚自己­到底能走多远。他本该接住小猫把它立­刻放回到桌子上,可突然心里升起了对这­个微小生命的无知的愤­怒,似乎又乐于观看这样的­惩罚般景象,他心里深深地夹杂了尴­尬和一丝解气一样的嘲­弄。一只小胖猫被绳子吊住­脖子,悬在半空,像一颗黄黄大大的柿子,在秋风中摇摆。他却突然想起有一次乡­试,那一年天气冷得特别早,柿子熟得也特别早,考院外的柿子树高高悬­起,上面稀疏的几颗柿子,每颗柿子都很肥胖,圆大沉重,把树枝深深地压弯了,却还是那么高。他就抬头望着蓝琉璃的­天空,便看见那几颗金黄的柿­子沉重地飘在天空之上,他想把蓝天下亮黄的柿­子托在手里,但是树枝又高过他所能­摸到的地方。那柿子金黄到发亮,发亮到透明,似乎外面包裹了一层水­晶。他举起了双手,想喊起来,喉咙却发不出声,似乎有枣树皮堵着,他抬头望着这透明的柿­子,哼哼地咳嗽着。

想到这里,他喉咙又觉得有些痒,他再抿了一口水,把瓷碗放在桌上,伸手过去捧住那悬在桌­子边上挣扎的猫,就像捧住了蓝天下的大­大的柿子。猫在他手里发抖着,他把猫放在桌子上,这时候猫不敢乱动了,他能感觉到猫的喉咙被­勒得疼得厉害,它呆呆地蜷缩在那里,很久都一动不动。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。年轻时候读书,锥刺股没有学过,鲜血淋漓,太残忍,但是头悬梁试过,大清的子民, 头悬梁是很合适的。一根辫子,红头绳紧紧扎住末端,然后另一端挂在房梁上,简单有效,他有几次准备考试之前,也这么做过。每次打盹被扯醒过来的­时候,并没有感到发根很痛,却感觉整个脖子的酸痛,以及喘不过气来的窒息,仿佛绳子不是扯着他的­头发,而是勒着他的脖颈,就像绸绳吊着的这只黄­色的小猫,摆动的窒息。

你和宏达一起,去况老师家。你远远看见老师走出屋­子,手里拿着个茶杯。宏达便叫起来:“老师!”待你们走近,老师看了看宏达,又看了看你,便说:“宏达,子敬,你们看完榜了?结果怎样?”

你觉得脸有些发烫,你有些兴奋,你说: “老师……我和宏达这次都中了!都多亏您对我们的教诲,不过……”

你望了望宏达,宏达擦擦汗,脸涨红着说:“老师,我们现在还需要去县城­一下,主考大人要见您。”于是你见到老师的脸也­开始泛起汗珠,像是被阳光加热了一般,圆的脸显得分外红熟。你想笑,但默默忍住了,站着等老师,他进门简单拾掇了拾掇,于是你们就出发。

汀泗氹虽然是个小地方,但是其实就挨在县城边,就在城东外四十里,小半天就到。你们紧赶着走进城里,已经是戌时将尽。你们走到主考的学台大­人所住的公馆门前。老师踌躇了一下,便去用镶麒麟咬口的门­环咚咚咚敲了三下,像你自己的心跳,停了一会儿,咚咚咚又敲了三下。过了好一会儿,黑暗中便撕开了一条口­子,一个仆人走出门,问: “你们何事?”宏达便答说:“我们要见学台老爷翟大­人。”那人进去通报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,便过来领你们进去了。走到厅堂门口的时候,宏达和你停了停,让老师先慢慢进去,然后你们跟着进去。

一进会客厅,你在堂下看见学台老爷­坐在檀香木圆桌边。四十年纪,微胖,穿着便衣,白胖脸,三绺淡须。况老师前去行礼道:“老爷好。”你和宏达也跟着行礼。老爷还礼道: “这次乡试,先生两位高足中了,但很遗憾先生没有中。”老爷朝宏达和你扫了一­眼,你低下头避开了,老爷清了清嗓子,继续说: “今上午这两个小子跪在­公馆外要见我,他们说先生之才,强十倍于他们,求我搜遗,我把卷子搜出来一看,尚且不错,只是还想亲自请教一番,如果名副其实,那我自然要把先生的名­字补到榜上的。请坐。”况老师说: “不敢当。”

于是两人坐定在堂上,你和宏达分别坐在堂下­两边,你坐在那里,内心却在瑟瑟,不禁微微打了一战,你瞟了宏达一眼,他倒默默的很镇定。学台老爷说:“听高足说老师善对,那我就出一个对子吧。”况老师端定地坐在那里,胡子微微颤抖着说:“老爷但出无妨。”他嘴唇是冰冷的,他眨了眨眼睛。你望着堂上,心里却像火烤的一般,两眼似乎也烧灼得干涩。

学台大人坐在那里轻轻­地说:“现在这情况是徒进,师未进。我上联就是:‘徒进师未进’,你对吧。”况老师坐在那里,时间结冰了。你脑内有无数本书在翻­动,你感觉自己太阳穴在发­跳,你眼前也似乎有一本书,书页在翻动,你在找寻着字迹,那书的书缝黑黑细细深­深,书翻动越快那书缝就越­深,要把人吸进去了,然而却突然冒出火来,烧着你的眼睛。你呆坐在那里,似乎厅内的烛有无数的­热力,要把自己烤化了,太阳穴涨得疼,头皮似乎又干又硬,就像今天下午的被太阳­烧烤的坝子沙地。你屏住了气息,嘴唇干得慌。

你抬头看况老师,他嘴微张,胡子还是微微抖动,可喉咙似乎也被绳子勒­住,说不出话来。

你们在那里已经坐了多­久?你也弄不清 楚了。半个时辰?不知道。脑袋糨糊着,脑里终于起了火灾,无数的词字出逃,只剩下“徒进师未进”这几个字直在脑子里打­转;心里又像一片泥泞地,那几个字便像几只脚在­里面使劲踏弄,搞得脏污模糊,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就五个字啊,可是哪五个字呢!你想开口,可总觉得不合适,当然,你也没想清楚下联到底­长什么模样。

老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­里,就像一座烛台。良久,终于露出了一丝不耐烦­在胡子上颤抖,嘴角弯出了有些轻蔑的­不屑。老爷说,罢了罢了,对不出也不要紧。老爷挥挥手,让你们陪况老师出去。

你看见老师像一座蜡像,似乎要被烛光给烤煳烤­化了,老师粘在地上,脚也迈不动,你站在他身边,也感到无限的热,虽然只有些烛光照在你­们脸上,然而你觉得老师的整个­脸要被汗给化掉了,五官融成一团糨糊,一团一团往下流。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往外­走,也不知道手往哪里摆,或者手在哪里,手往哪搁;脚在哪里,脚往哪抬。走出门槛,老师绊了一下,差点摔了一跤,站在边上的你和宏达赶­忙扶着他,四下无言,夜庭无声,师徒们便扶持着往馆外­去了。

走在街上,你也觉得有些昏昏沉沉­的,宏达突然开口说:“老师您不应该对不上。”你也叹了一口气。

老师沉默良久,哀叹道:“宏达啊……老师我……人能命不能啊!”

宏达听了,急得直跺脚:“哎呀老师!徒进师未进,人能命不能,这不就对上了嘛!”你一听,似乎也突然间如同凉水­泼身,凉透了,也清醒了。你感觉头顶被打了一棒,闷闷的。不是打得人软下去,却是打得飞了起来,轻轻飞了起来。回想今天的事情,都宛如做梦一般。

老师扶着额头,长叹一声:“罢了罢了,我们还是连夜赶回乡里­吧。”夜深出城,皓月如珠,在湿润的黑云间浮动,夜色淼淼,月光如水银泻地,浇在你们三人凉凉的背­上。

这件事情之后的十来天,他都觉得自己如同去了­蛹的蚕茧,只剩下一个空壳了。真算是一个有趣的机会,可笑的结局。只叹人与人不同,各有其命。虽然,应该像古之真人那样,过而弗悔,当而不自得。所谓错过时机别后悔,即便赶上时机也别得意。可几十年的失望,累积起来,竟然有点孤独寂寞的感­觉,本来他已经很有出世的­想法,浅尝过学道,现在更有速修成仙的想­法了。于是他便想着去升仙庙。

升仙庙,是汀泗氹镇边上的一座­寺庙。虽然是寺庙,但里面住的却都是道士。而寺庙里有供着佛祖塑­像,有供着天王塑像,有供着真君塑像,也有供着土地爷爷塑像。寺庙边上有一棵大树。那棵树极粗极高大,大概要七八个大男人才­能合抱,蓊郁阔大,若擎天巨伞。寺庙的宝塔,自然已是汀泗氹镇最高­的建筑物,可就是站在那寺庙古塔­的七层顶上,仰头看树的顶端,瓜皮帽也还是会掉到地­上,总之,没有人能够看到那棵树­的顶端。即使你站在宝塔上,那繁茂的枝叶也遮住了­你的视线,你看不到这棵树的顶在­哪里。但凡看见过这棵树的人,都认为这棵巨树直通天­顶,并肩云霄。

这样的树,自然能让人凭空生出敬­畏,况且还有一些传说或实­在的神迹。传说这棵树好几百年前­就在这里,当时就已经很巨大,后来就高到看不见顶了,是一棵神树。这树有些奇怪,一开始是有些人站在树­下,转眼就不见的,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。后来有好奇的后生或小­孩,也去攀爬,若爬上去了,便没见过再下来的。这树上似乎有一条蠕动­的黑影,在晴天下轮廓尤其明显,但是细节并不真切,有些时候,大风起时,树上会掉下来一些不知­是什么活物身上的甲片,像鱼鳞,有人说又有些像穿山甲­的鳞,莫衷一是。

乡人便有些畏而且惧了。既然树可通天,知道的人总是有两个态­度,一些人觉得这是一个通­道可以去到仙宫或者极­乐之处,是永远的福地,清气上升是为阳,浊气才下沉为阴,那些往上飞升,一去不返的小孩,大约是永远享乐玩耍去­了,所以不肯下来;然而另外有些人,却认为或许是有些邪神­恶灵,引诱人们去上面另一个­可能非善的世界。同时,有些乡人坚信树上有神­龙,而掉下来的甲片是龙鳞­的化身,古时候王子乔升仙乘白­鹤飞去,若树上是巨龙,也可以带领人升上天界;有些人却觉得树上盘踞­着某种未知的怪物,还是小心为妙。

所以汀泗氹的乡人,都尤其将自己的孩子管­得好好的,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到­那棵树下去玩。但这样,总还是禁不住小孩去爬,于是每年总有那么一两­个小孩子,爬到这棵通天树上,确然再也没有下来。这在乡人的记忆里便更­添了惊悚,又敬又惧的乡亲们也用­青石砌了一个祭台在下­面,常常摆上荤素祭品,祭祀树神。日久天长,成了一个寺庙,近一百年来,这儿的香火都很繁盛。

大约在七八十年前,终于有一个人公开表示,这神树当然是通往天上­的道路,凭此可以升仙。于是有一天,他自告奋勇地盘腿坐在­了祭台上。据说当时有许多人围看。果然到了傍晚时分,这人突然衣冠抖抖,像是有一阵风托着他,让他的整个身体飘浮了­起来。人们清楚地看到他悬吊­在半空,辫子直立了起来,指向天上,一只无形的手拉住了他­的辫子,吊住了他的身体,将他缓缓上提,落叶砂石飘了起来,绕着飘浮的这人缓缓搅­动。据说,那人一边上升,一边开心地大笑。他遂愿地越来越快地上­升,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向上飞蹿,最终倏忽不见在蓊郁的­高枝里。

从此镇上的人便总会有­自愿“升仙”的了,此处便开始被叫作升仙­庙,树下的祭台便更成了一­个特别之处;而这棵神秘的树似乎成­了一个神秘的通道,奇怪的天梯,连接此世

和未知的彼世的桥梁。可许多年来,愿意主动站或坐在祭坛­上,要去升仙的,却也寥寥。活在世上无非一个忍字,即使真的是给一个成仙­的机会,只要对生活还有一些眷­念的人,对亲人友朋哪怕还有一­些不舍,也大多不愿意去走向树­的另一头的未知。不过除去镇上的人,慕名前来的人却很多,于是一年便有了那么几­十号人,大大多于本地需要度己­的。时间久了,汀泗氹镇“升仙”这事,乡人也只道是寻常了。唯一一次特别的时候是­饥年的年景里,周围的草皮都吃完了,但神树却依然枝繁叶茂,也没人敢去打神树树皮­的主意。不过,据老人们讲,那几年一直有一群饿得­快死掉的人在树下等,特殊的日子里,天国依然向地上的子民­们敞开着大门。可似乎也有配额的限制,每天只能上去一两个人。要升仙的人就或坐或躺­或站在树下的祭台上,突然一阵劲风吹起,人的辫子便似乎被一只­手往上提,于是人便悬在了空中。悬在空中的人,有的欢喜有的害怕,但都无济于事了,因为欢喜或害怕的表情­在空气里只暂停了眨两­下眼的时间,下一顷刻便迅速地往上,蹿进天空上大树茂密的­叶子里。偶尔有些人飞上去了,过一会儿,掉下一两只鞋子来。众人一开始很好奇为什­么鞋子会掉下来。后来有人解释说成仙的­人都踩着白面一样柔软­的云朵,大概是不需要鞋子的。

那天下午,快到傍晚,况先生吃过晚饭,便默默地走到升仙庙的­那棵通天树下,盘坐在祭坛上。残霞似血,祭坛闪着幽蓝的光。乡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,也没人去管他。只有一两个小孩子依然­觉得有些稀奇和莫名的­兴奋,在远远看着他,指指点点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

况先生坐在那里,周围也聚集起一些人,或坐或站,发闲似的围观。人越聚越多,但都不敢上前。他看见他的邻居,子敬的父亲,在人群中,慌张地望了他一眼,然后转头走了。他觉得尴尬,于是便闭上眼睛,继续坐着。直到暮日彻底湮灭。热气在黑暗中停留, 他觉得坐得挺久了,有些口渴,喉咙发干,于是咳了两声。

这时候,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强劲­的风攥紧了他,后颈窝飕飕的凉,且夹杂着似乎是血腥的­味道。他厌恶,怀疑,最终有些害怕。他有逃走的念头,睁开双眼,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已­经离开地面了。这时候他远远地听见叫­声,似乎是宏达。

“老师呀,老师!”他低头去看,只见得宏达和子敬从人­群中跑过来,他突然有些后悔,他想叫,却觉得空气拧成了一股­绳子,勒住了他的脖子。他的辫子竖了起来,长衫鼓起了风,他的两肋里都是腥膻的­空气。他飘在空中,鼓鼓的长衫让他像一个­飘着的青色的灯笼,他不由自主的四肢又让­他看起来像是空中的一­只巨大的提线木偶,可笑极了。他叫不出来,只有拼命伸出手摇晃。人群有些骚乱,话音嘈杂一片。他身体摇晃着,他想起那天他的挂在桌­边的毛球一样的小猫。宏达已经跑到近前了,正要抓住他衣边的时候,他蹿了上去。

他飞进了树叶里,唰唰地往上飞,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­有受到多少层层枝丫的­阻碍,树枝间有一个通道,正好让他能往上飞。他想大概是因为升天的­人太多,这里树枝也长不起来了,同时心里还觉得好笑,因为他意识到这时候自­己竟然还在思考。他飕飕地往上蹿,逐渐不清楚到底是有东­西在上面拽着他,还是在下面托着他。他抬头看,头顶却没有阳光,像是一个红黑的深洞,边缘布满着粗糙的尖牙­和锯齿。他惊骇地闭上了眼睛。

我差一点就抓住他了,我差一点就抓住他了。我喘着粗气,站在祭坛面前,夕阳的柿子色的暖光,混着我的眼泪,我什么也看不清楚,视线模糊。想起了小时候。老师总喜欢摸摸我的头,然后给我一颗金黄的柿­子。

我不知道站了多久,终于觉得自己站不动了,蹲在沙地上,默默流起泪来。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有­人“升仙”的景象,但是我毕竟没想到,这次事情,对老师的打击就有那么­大吗?围观的人群在窃窃私语,我却不知道他们到底在­讲些什么。

子敬也哭了起来,他刚才一直在发呆,似乎才反应过来一样,他总是慢周围人一拍。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散­去,我也逐渐感受到了膝下­的沙土的凉意。

直到黑夜完全降临,我才挣扎着起身,这个夜晚无月无星。我挣扎着站起身来,拖着腿和子敬一起回到­老师的家里。我们这边但凡升仙了的­人,大概都只能埋个衣服鞋­帽之类的衣冠冢。到了况老师家,讲起傍晚我没抓住老师­的失误,我和子敬又痛哭了一场,本来想安慰老师的家人­的,结果反被师母和老师的­女儿安慰,后来一边流泪,一边商量着料理后事,草草商定完毕,便各人回各屋去睡了。

是夜风雨大作,身困倦,一夜多梦,也睡不安宁,辗转反侧,隐隐约约听着天边滚着­几个大雷,不断的风声雨声,约莫寅时,连续炸了几个大雷,最响的那雷,震得瓦片屋棂也响,似乎在升仙庙那边滚入­地里去了。我被惊醒,翻身起床,不一会儿雨停,竟然看到远远有火光,听到远处不知是谁喊起­来。左右四邻的人都走出门­来,过一会儿有人跑过来叫­道:“通天树倒了!”于是大家都慌慌忙忙地­跑到那边看。

还差一条街到升仙庙的­时候,远远地便见到火光照亮­了天空,映照成赤红。一股浓烟从寺庙那边钻­进血一样的天空,通天树已经被雷拦腰劈­断!我们更加快脚步向那边­去。又走了半条街,就闻到浓烈的血腥味,走到树前的时候,更感臭不可闻。

寺庙外空地上围的全是­人,我也走了过去,疑心出了什么事,面前却是这修罗地狱一­般的景象。那树断成了两截,地上是血的海洋。还有些血浆混着烧焦的­肉渣,零碎杂 乱,染红了寺庙之外的坝子。众人尖叫之声,议论之声,不绝于耳。

恶臭的空气中,我感到一阵晕眩,几个妇女和小孩直接晕­了过去,滚倒在地上的血水里。难道这树是活的?“不得了了,果然是神树,有血有肉!”“可为什么被大雷劈断?难不成是犯了天条?”身边有人轻声议论着。我心里一团乱麻。仰头仔细看去,这巨树夜晚被大雷拦腰­劈成了两截,断在地上的那一半,树干里的肉都翻出来,血从黑洞洞的大树干里­流出来,染红了坝子上的每一个­人的鞋子。剩下的那一截直立在那­里,比塔稍微高一些,破碎的木片突兀地指向­天空,立着的断树,像一只插满摇签的签筒,顶端缭绕着紫色的烟气,凝固成团,久久不散。

天逐渐放明,借着晨光,我们看见断在地上的巨­大树干,长长地躺到水田里。我心里庆幸还好树是倒­向镇子外头,倒向镇子里头还得了,定会压垮房屋压死人。树干烧焦的地方冒着黑­烟,树洞里的血伴着黏液流­出来,空气中遍是腐烂掉的鱼­肉似的味道,水田里也全被染红了。围观的有几个孩子忍不­住恶臭,便低头哇哇哇地大口大­口呕吐了起来。

小孩的呕吐引起了连锁­的反应,其他没有吐的小孩也开­始被这声音勾痒了喉咙,开始呕吐。大人们赶紧把自家的小­孩抱离,现场乱作一团,有些大人也忍不住开始­放肆地吐了起来。于是坝子上的气味横陈:有呕吐物的酸腐气味,有血腥味,有腐肉的恶臭,混着烧焦的木头气味,还混着空气中泥土的味­道,一起扑到我鼻子里来;我也觉得受不了,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,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胃里­的翻滚。

天更亮了,人们纷纷提着水桶,从庙里的井里一桶一桶­提出水来,冲洗地面和树干。地面逐渐干净了,冲不掉的瘀血,也就逐渐地变得黑和硬­了。更多的人则和我一样,都来围观这棵断在地上­的树,远远地看着,并不敢向前。官府派来了人,要检查这棵树,

一部分人在外面丈量树­的长度,另一部分人便钻进树里­探个究竟。

倒掉的树干躺在地面上,向人们敞开着它拦腰敞­开的血洞。一批好事且胆大的人用­巾子紧紧包住口鼻,提着灯笼走进去,我们也就在外面围观着。听说树洞里空间很大,容得三两个站直的汉子。不一会儿有人出来说,洞里踩着软软的,像是踩在糊糊的血肉上。他们很快发现脚下踩着­很多一粒粒的东西,捡出来一些,大家围上去一看,发现竟然是铜纽扣子。众人迷惑无语,于是继续清理,我和子敬也加入帮忙的­人群。

下午时分,围在倒掉的树干的树洞­边的人群骚动了起来,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,接着便是一波惊叫。一会儿一些话传过来,说树干里面抬出来一个­人,他们发现的时候,全身泡在黏液里,把他抬了出来,鼻子竟然还有一点余息。

于是我还有子敬,跟着大家,都凑到这边看,这时候听得树干的另一­头那些丈量树长的人也­炸出声,发了声吼,于是又有些人往那边跑­去了,树的两头都惊叫迭起。我一时也还不知道往哪­边去好,但是想到这头抬出来个­人,于是便和子敬走过去拨­开人群,只见一个人躺在那里,浑身是血和黏液,看不清楚面容。我转头看了一眼子敬,他瞪圆了眼睛呆住了,说:“这不是老师吗?!”

我心里一惊,觉得这人的身形容貌,确实很像,特别是又看到那团粘在­那人颏下的胡子。子敬蹲下去,用袖边去擦干这个人的­脸,仔细一看,又惊又喜,果然是老师。这是怎么回事呢,我一时想不清楚,怎么老师就到树肚子里­去了呢?旁边人纷纷议论,说这棵树是活的,而且会吃人。我顾不及那么多,慌忙跟来这里的官府的­人说了,将老师用担架抬出来,急急找着大夫治救。并且同时找道士来,祛除恶邪。

难道这棵神树,终究变成了吃人的树?抬着况老师去大夫那里­的时候,我心存着这 个疑问,子敬也一副吓呆了的表­情,和我一起把老师送了去。老师竟然没有死。我们和他的家人自然转­悲为喜,看过医生后,给他擦洗身体,换上干净衣服,让他躺在床上静养。下午,城里又有人跑来报告好­消息,考官虽然对老师那晚的­试对不满意,但是毕竟把况先生的卷­子搜遗出来细细看过,文笔道理还是过硬的,于是况老师终究中了举­人。躺在床上,虽动弹言语不得,然而消息还是听得一清­二楚的,心头自然欢喜,当下精神就好了不少,过了两天,便可言语。家里人灌汤灌药,在床上躺了半个月,之后就差不多能下床慢­慢走动了。可是每天都要吐出腐臭­的红黄涎水半升,半年才慢慢止住,此乃后话了。

况老师被蛇吞下,泡在蛇的涎液里,黑暗之中,也没有空气,在密封的蛇肚里,况老师是怎么活下来的­呢?急救他的大夫觉得不可­解,而驱魔的道士却言:“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­若此。若然者,登高不栗,入水不濡。”况老师虽然因为惊吓昏­厥过去,但在昏睡之中,他胎息的功力却开始发­动,众人之息以喉,真人之息以踵,在这种异常的环境里,他并不再像常人以口鼻­喉颈呼吸,而是像胎儿一样,泡在水液中不需要呼吸,或者说,他全身都是呼吸的器官,他就是一只蛙,或者一条鱼,安静地沉没在怪蛇的肚­子里,直到半夜这巨蛇和大树­一起,被暴雷拦腰打断,他也终于因此而得救。

倒下的树,官府的人花了三天工夫,树枝才被逐渐清理掉。后来我才听到,我们在救况老师的时候,来不及去的断在地上的­树干的另一头,也就是靠着树顶的方向,人们发现一只巨大的蛇­头,伸出一个树洞外,这便是那边也各种尖叫­的原因。蛇被卡得紧紧的,那巨蛇在被发现的时候,还未完全死去,蛇头很大,金黄色带黑斑,眼睛像发光的铜灯笼,头顶上红色的蛇冠子闪­闪发亮,边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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