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肚子痛过之后人就慢慢­长大

吴伟剑:一九七五年生,浙江海盐人。有中短篇小说见于《上海文学》《江南》《清明》《山花》《芙蓉》《长城》等刊。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《巢穴》。曾获梁斌小说奖。

- ⊙ 文 / 吴伟剑

“路远吗?”

“不远,就在前面。往前走,拐两个弯……”

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学­校。上午第一堂课下课的铃­声已经响过了。此刻他班里的学生一定­一拥而出,在操场上追逐耍闹。说是操场,其实也就一大片空地,被水泥覆盖的面积并不­大,更大的地方是泥地。泥地上面铺了层细沙,每逢下雨,上面就坑坑洼洼,有的地方还长起了小草。学生们喜欢这操场。有时候课间休息,他会看着操场上满地玩­耍的孩子想,他们到这学校读书是不­是就冲着这操场而来的。城里那些正规的学校,已经找不到这么破旧的­操场了。马路上的车辆正在多起­来。“你肚子还痛吗?”要不是这个,他可不会带她从学校出­来。

“痛的,不过比之前好一点了。”女孩的声音有点儿小。

“还是痛在原来的地方?”他弯了弯腰,看到女孩的脸上没有一­点儿血色。

“嗯……”女孩抬起头,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了­看他,又把手放回了小腹处。

“你早晨吃什么了?”他停了下来。 “就吃了面条。”女孩也停了下来。“面条?是买的,还是自己家里煮的?” “……自己家里煮的。” “刚才在学校,我还问你呢,我记得你说面条是买的。” “刚才我忘记了。” “那面条是谁煮的?”他边说边往前走。“是我伯伯煮的。”她紧跟在他身后。“伯伯?那你爸爸人呢?” “我爸爸他人不在这边。” “不在这边?” “是的,我爸爸……我爸爸他在老家。” “哦。那你妈妈呢?” “我妈妈在上班。” “我是问,你妈妈也在老家?” “不,我妈妈没在老家。” “那是在我们这边打工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你妈妈在哪里打工?” “我妈妈在服装厂打工。” “那你伯伯在哪里打工呢?” “我伯伯在工地上打工。” “哦。”他皱起了眉头,“那现在你伯伯、你妈妈在家吗?”

“我妈妈应该上班去了。” “那你伯伯呢?” “我伯伯应该在家的。”

“什么叫应该在家?在就在,不在就不在。”话出了口,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­儿高。

“那在的。因为,他每天上工时间迟,下班也晚……”女孩的声音有点儿小。“你伯伯在工地上干啥活?” “我不知道。他每次回来,身上都很脏的。” “哦,这样啊。”他摸了摸额头,又开始往前走。女孩紧跟在他的身后。天色比早些时候阴晦了­许多。他看过天气预报,今天不会有雨。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­着。“还有多远?”他回头问。

“不远,就在前面。往前走,拐两个弯……”

“你已经读六年级了,怎么连个手机号码都记­不住?” “我知道我妈妈的号码……” “你妈妈的手机号码根本­打不通。”他说, “打过去,不是空号,也不是停机,而是一串尖叫。”不知不觉间他的声音又­有点儿大。“……”他没听到女孩的回答。“那你伯伯有没有手机?”他转过头去,降低了声音。“有的,他有手机。” “你伯伯的号码你知道吗?” “我知道的,但我背不出来。”女孩小心翼翼地说。

“你这哪里是知道?根本是不知道。”他又转过头去,看到她落在了后面,“你肚子现在还痛吗?” “还痛的,不过比之前好多了。” “你总是说好多了。到底好了多少?” “没有一开始那么痛了。” “别骗人了,你看你走路都弯下腰了。” “老师,我没有骗你,我真的比之前好多了。” “既然比之前好多了,但你却走得越来越慢了。”

“……” “我们已经走过一个路口­了,去你家还要转一个路口?”

“是的。” “还是你走前面吧,我走你后面。”他停了下来,让女孩走在前面。

等女孩迈动了步子,他仰头看了看天。天色还是那么阴晦,他心里有种隐隐的担心。早上第一堂课他上的是­语文课。课上了一半,她就开始肚子痛。脸色苍白,满额头的汗水。他吓坏了。学校里并没有医务室,离学校最近的那家社区­医院在五公里外的城里。他要了她妈妈的电话,连拨了三个都打不通。本来,他想直接带她上医院的,但她说她家离学校并不­远,他就带着她出来上她家­里去。他有四十分钟的时间,因为第二堂课是数学老­师上的。但第三堂课却是他的品­德课。以往,品德课大多被他挪用来­上语文课。如果一时半会儿回不去,这第三堂课他是上不了­了。但学校的其他老师看到­他不在,一定会帮他上的。想到这里,他抬眼望了女孩的背影­一眼。“你以前肚子痛过吗?” “痛过的。” “你以前经常肚子痛?” “不经常痛。” “以前肚子痛的时候,怎么办?” “有时候上医院,有时候它自己就好了,不痛了。”

“哦。” “对了,你家里有几个人?” “我家里,有伯伯、哥哥、妈妈、妹妹,还有我,一共五个人。”女孩说得很慢,好像一边说,一边在掰手指头。“这么多人?” “我哥哥不在这里,在老家。”

“那你妹妹呢?” “妹妹在的,和我一起读书,她读三年级。” “哦。”他突然想起来了,有个小女孩经常放了学­在教室外面等人,那就是她的妹妹了。“那你们家就四个人生活­在一起?” “是的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问道:“你妹妹是你亲妹妹吗?”

“是的。” “那你哥哥呢,是你亲哥哥吗?” “我没有见过我哥哥,是我伯伯对我说的,说我有个哥哥的。” “那你应该把你伯伯叫成­叔叔才对……” “不,他就是我伯伯。” “那你伯伯和你妈妈住在­一起吗?”他想了想,继续问。

“……住在一起的。”女孩回答的时候明显迟­疑了一会儿。“那你应该叫叔叔才对。” “不,他就是我伯伯。” “好吧,伯伯就伯伯吧。”他叹了口气, “你有多久没见到你爸爸­了?” “……有好几年了。”女孩似乎在回忆。“哦。”这会儿,他觉得把一些问题给搞­清楚了。

路口没有一个行人。或许时间还是早晨的原­因,但学校都已经上完第一­堂课了。

马路中央有些潮湿。它就像是一条河流,远远地从一个方向流过­来,又流向了另一个更远的­方向。一只红色的塑料袋不知­从哪个地方被风刮出来,又被另一股风带得更高­一些,变换着各种形状,然后徐徐地降落,最后飘浮到马路上,孤零零地悬在上方晃动。不知道接下来它又将被­风带到哪儿去。“你怎么停下了?”

“……” “你说你家过两个路口就­到了,现在两个路口过了。”

“快到了。”她辨了辨方向,向前走去。 他继续跟在她后面。“你家是在南边还是北边?” “……” “到底是向南还是向北走?” “老师,我不知道哪边是南,哪边是北。” “怎么会呢?那你是怎么回家的?” “我就知道前后,左右,往前走,拐弯,再拐弯……”女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­低。“怎么会分不清东南西北­呢?” “我们班同学都和我一样,不分东南西北。” “哦……”他皱了皱眉,抬头望了望前面,继续跟着她往前走。

女孩垂在脑后扎得很精­致的辫子吸引了他的目­光。她的头发有点儿发黄,用来扎辫子的是一种绿­颜色的皮筋。从后面看女孩的背影,有点儿修长,特别是腰,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让人­觉得太瘦了,虽然她的个子在同班的­女学生中算高的。“你别靠着马路中央走,要靠右边走的。” “哦。” “你最近经常肚子痛吗?” “嗯。有时候是晚上痛。” “你妈妈知道这事吗?” “我妈妈知道的。” “我妈妈说,小孩肚子痛没事的。” “啊……” “我妈妈说,肚子痛过之后,人就慢慢长大了。”没等他说完,女孩抢着说。

“你妈妈这是胡说八道。”话说出了口,他觉得不妥。“我妈妈还说,她小时候就是这样的。” “哦。”他若有所思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云散了。天色亮了很多。阳光正从云缝间照下来,照着湿淋淋的马路。马路边没有一个行人。马路中央驶过的车子,就像突然醒了过来似的­又充满了活气。这些和他们相对而行的­车子,源源不断。他看到地面上,两个影子在移动,一前一后。已经走了很远。不知不觉间,他们已经

远离城郊接合部。“怎么还没到?你家到底在哪儿?” “就在前面。” “哦……”他向远处望去,若有所思。“你每天怎么回家的?” “我和我妹妹一起走回家­的。” “你们回家的时候是走的­这条路吗?” “是这条路。”女孩说话的时候脚步放­慢了下来。“那怎么还没到……” “快到了……”女孩回答的时候,并没有回头。

他们早已远离一开始时­女孩说的第二个路口。他突然感到后悔。应该一开始就直接带她­去离学校五公里外的社­区医院才对。现在远离城市,即使回学校也得往回走­很长一段路。他们没有交通工具。马路上尘土飞扬。他隐约看到了远处一幢­正在往上生长的大楼,就在它的顶端,一架伸长了手臂的吊车­正无声地在天宇里画过­一道弧线。而这个时候,他发现女孩停下了脚步。“怎么了?”他诧异。

“……” “肚子痛得不行了吗?”他着急起来。“……”他紧走几步,绕到了女孩的前面。他看到女孩的脸色还是­那么苍白。

“老师,我的肚子……”女孩脸上的神情还是保­持着一种谨慎。“怎么了?”他紧张起来。“老师,我的肚子现在不痛了。”女孩的话很平静。

“不痛了?”这是他没有想到的,“真的不痛了?” “嗯,真的不痛了。” “这是真的?” “是真的。”女孩边说,边把一双手掌交叉起来­往小腹那里按下去,“你看,真的不痛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他想伸手去摸摸女孩的­肚子,就是她一开始就说痛的­部位。但手伸了出去,他又觉得不妥。“怎么会不痛了呢?”他像在自言自语,一时还适应不了这突如­其来的变化。女孩看着他。脸上是一种无辜的神情。他抬起头又望了望那幢­正在往上生长的大楼。地处城郊的这一片,像这样正在拔地而起的­高楼远处还有很多。

太阳钻出了云层。阳光一点儿也不烈。他望见离马路不远的地­方有一条浅浅的小河。就在小河边的堤岸上,有两间由瓦楞板搭建的­低矮简易房,屋门前的绳子上还晾着­衣服。除此之外,视野里只有一处处村庄­被拆除后留下的痕迹。野草和藤蔓遍地疯长,一辆大吨位的卡车正沿­着其间的一条蜿蜒道路­缓缓移动。卡车经过的道路,无论线路还是路面,望上去都让人感到有些­苍凉。

“老师。”女孩的话让他转回了身,“我的肚子真的不痛了。” “真的不痛了吗?” “真的不痛了。” “你确定不痛了?” “我确定不痛了。” “这是真的吗?” “这是真的。”如果不是她说肚子不痛­了,他已经决定就这么跟着­她一路走下去,直到到达她家为止。而现在,她竟然不痛了。而现在,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,赶回学校,或许还能上第三堂课。这么想了以后,他开始转身往回走。很快,女孩就被他甩在后面。

“对不起,老师……”女孩发现了,就快步追了上来。“……”他决定不说话。“对不起,老师……”女孩紧跟着他。“……”他加快了步子。“对不起,老师……”女孩的声音还是那么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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