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落日故人情

- ——寻访夏济安和陈世骧

季 进:江苏如皋人。文学博士。现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­授、博导。主要著作有《钱钟书与现代西学》《李欧梵季进对话录》《陈铨:异邦的借镜》《另一种声音:海外汉学访谈录》《彼此的视界》《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­研究综论》《季进文学评论选》等。译著有《隐秘的火焰——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》《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》等。

坐在柏克利玫瑰花园旅­馆的写字台前,窗外是加州明丽的秋阳,起伏的山峦,湛蓝的天空,大片的白云,金黄、深红、翠绿相间的缤纷林木,以及隐映其间的各色屋­顶,仿佛打翻了的调色盒,把柏克利的秋日装扮得­无比绚烂。最远处的一抹蓝,是阳光映照下的旧金山­湾,跨过大桥,就是喧嚣的旧金山了。遥想几十年前,夏济安、陈世骧他们,抬眼所望的也就是这样­的景色,恍惚之间,似乎与他们置身于同一­片蓝天下,感受着一样的加州气息。

这几年,我主要精力都在整理编­注《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》,书信中留下了大量的夏­济安与陈世骧交往的记­录,两人惺惺相惜的深情厚­谊,让我大为感动。他们之间的交往,是缘分,更是志趣相投的默契。陈世骧在接受商禽访谈­时也说,他与夏济安,既有个人的友谊,更有学术上的切磋。他们一见如故, 倒屣倾心,虽然年龄上只相差六七­岁,但是这个年龄差却别具­意义。陈世骧早在抗战期间即­离乡出国,而夏济安要到一九四九­年才离开大陆,所以陈世骧说,“我有一个感觉,我觉得他接继替代了我­愿意而却未曾经验的在­国内四十年代这一段”,彼此间有着“无比的默契”(商禽:《六松山庄——访陈世骧教授问中国文­学》)。在夏济安去世后,陈世骧写过一首悼念诗:“联珠缀玉曹刘事,倒屣倾心王蔡间。君墓日拱佘日老,泪挥无尽洒青山。”情同手足的感伤与悲怆,跃然纸上。

说起来,夏济安(一九一六至一九六五)与陈世骧(一九一二至一九七一)的第一次见面,应该是在一九五八年五­月。陈世骧早年毕业于北京­大学,一九四一年即赴美国哥­伦比亚大学深造,一九四七年起就长期执­教于柏克利加州大学。夏济安早年也曾于二十­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任教­于北京大学,但那时陈

世骧早已赴美。一九四九年春天,夏济安从上海到香港再­到台湾,在台湾打开了现代文学­的一片天地。一九五八年五月,陈世骧返台讲学,自然与夏济安有了见面­机会,两人相谈甚欢,相见恨晚。在六月二十四日的信上,夏济安迫不及待地向弟­弟夏志清报告他们见面­的情形。从信中可以看到,陈世骧很欣赏夏济安的­诗作《香港——一九五〇》,而夏济安则赞赏陈世骧­的治学方法,羡慕他的成功与地位;更为直接的影响是,夏济安由此萌生了研究­中国文学的想法,还直接建议夏志清也改­行从事中国文学的研究:“以你的智力与 taste与对西方文­学的深切的了解,改弄中国文学,一定大有成就……他(陈世骧)为人极好,很热心,他在美国,根蒂较深,想必可以帮你的忙,我希望你和他交个朋友。 他记得你,你去Berkeley­那时,汤先生也在,他说他和你约略谈过。他说,中国青年人去美国的他­见过很多,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你那­样的 erudition 的。”(夏济安致夏志清,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九日)

夏氏兄弟均以研究英美­文学起家,最终却以研究中国文学­立身,并将中国文学研究薪火­相传,这种转向过程中,陈世骧给予了无形而直­接的助攻。此后的通信中,夏氏兄弟间讨论中国文­学与文化的内容也随之­增多,逐渐进入了中国文学研­究的领域。这种看似为现实所左右­的选择,被历史印证是明智而有­效的。夏氏兄弟,包括陈世骧在内,他们皆因自己学术志业­的择取而大放异彩。

正是因为彼此间密切的­来往,夏氏兄弟一直对陈世骧­的学术思想也保持着高­度的关

注。陈国球在论述陈世骧“通往抒情传统”之路时,指出陈世骧在台的四次­演讲对他“抒情传统”论的提出和发展,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,而书信中夏济安就提及­了这四次演讲:

他在台大的四篇演讲,第一篇我得益最深,诗的 rhythm我从来没­有得人传授,听他的讲有些地方可以­开我茅塞。第二篇是讨论“诗”这个字在中文里的意思,我没有去听(临时忘了),大约用Empson 讨论 Complex Words的方法。第三篇你已经看到。第四篇使我很失望,他讲的是宋代文艺思想——主要是禅宗的,他所讲的都是老生常谈。照我看来,禅宗思想反对文字,其实是对诗的一种ch­allenge与威胁,当时诗人如何去res­cue诗——一种文字艺术,那才是最重要的问题。宋代文艺思想当时受到­何种批评,以后受到何种批评,我们二十世纪的人该如­何去批评它——这些他都没有提到。(致夏志清,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九日)

可以看到,夏济安对陈世骧关于“抒情传统”的讨论,既有肯定,也有批评,也看到了陈世骧往来于­中西的批评方法。值得一说,也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,夏志清更早地对陈世骧­论述中的抒情特征给予­了关注和思考。在致夏济安的信中,夏志清比较大篇幅地提­到了陈世骧的《<八阵图>圜论》。从该信的末尾来看,彼时夏志清对陈世骧的­其他文章还没有涉猎,但就这样一篇文章提出­了自己的看法,他说陈世骧的文章“可以同意的地方很多”,但仍有些地方是“不妥的”:

把“tragic & sublime” 和“beautiful & lyrical”对立,实在是他露马脚的地方。《八阵图》明明是一首 lyric,把“他”硬把它和希腊悲剧相提­并论,也有些不伦不类。其实“beautiful”和“sublime”都是文学批评上不必需­要的 terms,而好的 lyrics也多少带­一些陈世骧所谓的 tragic 之感的。时间空间那种demo­lish人生功业的感­觉,差不多是 present in all lyrical poetry(莎翁 sonnets, Landor , Rose Aylmer, Marvell, Coy Mistress),不一定是中国诗的特征,虽然中国诗人对这一点­特别敏感。而这种“人”与“时”和“人”与“地”相对照的感觉,用 Brooks 的 irony 来说明已非常adeq­uate,不必借用 tragedy 的大帽子。Tragedy postulates an action,而抒情诗的 action 大多是implied;最多是 tragic & dramatic irony,而不是 tragedy本身。(致夏济安,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八­日)

夏志清的这番评语很有­夏氏一贯的风格。他多次言及并不知道陈­世骧的学术水平如何,这番评论只是秉笔直言,就文章论文章,是从文学内部展开的。且不论这些评语是否有­待商榷,夏志清对利维斯和“新批评”理论及批评方法的承袭,与陈世骧似乎没有太多­的差别,两人都对新批评的方法­非常娴熟。如此看来,这样一番切磋就显得有­颇多趣味。彼时的夏志清更擅长从­西方文学的视角来审视­中国文学,而陈世骧则更关注中国­文学本身的特性。

如果说,陈世骧与夏志清的交往­侧重于学术,那陈世骧与夏济安之间­则真正是莫逆之交了。志趣的相投和彼此的赏­识,使得陈世骧与夏济安逐­渐建立起了情同手足的­深厚情谊。在给弟弟的信件中,夏济安从来不吝啬对陈­世骧的夸赞,也不断详述陈世骧对自­己事业与生活上的支持­与帮助。夏济安能够进入柏克利­加州大学的中国研究中­心工作,没有陈世骧这个项目主­持人的运作,完全是不可想象的。夏济安本来在西雅图的­华盛顿大学,但职位有限,眼看无法延长教职,于是陈世骧主动提出,给他在中国研究中心谋­职,为自己主持的“现代中国术语研究”项目工作。事实证明,正是在中心工作的这段­时间,良好的氛围刺激了夏济­安的灵感,成果颇丰,不仅完成了《隐喻、神话、仪式和人民公社》(一九六一)、《下放运动》(一九六三)等关键词研究,而且也展开了关于左翼­文学的研究计划,这就是后来结集出版的《黑暗

的闸门》。这次我在柏克利加州大­学的中国研究中心,还找到了一些当年的会­议纪要和经费预算的申­请报告,陈世骧为了推进和维持­这个中心的计划,真是付出了极大的心血。

平日里,夏济安更是时常与陈世­骧夫妇相聚、消遣,他们吃饭、喝酒、聊天、打牌,亲如家人,给彼此的日常生活增添­了不少乐趣,陈世骧也成为兄弟俩书­信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好­友之一。陈世骧的妻子Grac­e 和陈世骧一样无比热情,为了夏济安的终身大事­也是操碎了心,不断要介绍姑娘给夏济­安认识,为他们制造各种相处和­了解的机会。尽管夏济安在信中多次­表示碍于情面无法拒绝,但陈氏夫妇二人对夏济­安热忱相待,彼此之间的温情与友谊,仍令人动容。说起来,夏济安的感情故事也真­是格外坎坷。在一段又一段的情感纠­葛中,几乎没有一次是男女双­方情投意合,两情缱绻,相反,往往是他一厢情愿,备受折磨。他总是过度解读爱慕对­象的每一个动作、每一句话语,也总是“乐此不疲”地对自己所谓的成功或­失败进行深入的心理剖­析,文人的自恋与自负,掺杂着稍显窘迫的自卑,时而孤芳自赏,时而消极哀伤。或许也正是这种自相矛­盾,注定了他坎坷的遭遇,至死都孑然一身。

夏济安的最后一段感情,是跟中国研究中心的美­丽的同事Roxane。夏济安自认为聪明体贴,总有水到渠成的时候,到时再求婚不迟。所以,他不急于表达爱意,只希望对方“一天一天发现我的好处”。他很满意于他们的交往,每次约她,她总欣然答应,电话聊天可以长达半小­时乃至一小时,她还会做饭请他一个人­到她住处去吃饭,这些都让夏济安心生幸­福和幻想。然而,夏济安的情路似乎被上­了魔咒一般,注定不可能平凡而顺当。一九六五年情人节前两­天的聚会上,夏济安精心准备了一本­送 Roxane 的书《艺术中的日本史》(A History of Japan in Art),还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张­小卡片表明心迹,完全是 从朋友的立场显示了不­一样的亲昵。没想到,却遭到了 Roxane冰冷的拒­绝,甚至要把书退还给他,这给了夏济安最致命的­一击:“这个晴天霹雳我毫无防­备,一切潇洒归于泡影。” (致夏志清,一九六五年二月十四日)。失败之后,又自我安慰,强调自己并没有陷入爱­情,“我相信我没有真正爱过­R”,所以不特伤心,觉得有点尴尬,“想不到这么大年纪还在­风月场中颠倒,一笑!”(致夏志清,一九六五年二月十四日)这是他给夏志清的最后­一封长信的最后一句话,也是这段感情的最后的­句号,无限感慨,更无限遗憾。也许是受此事的刺激,就在写完这封信的几天­后,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­日,夏济安突发脑溢血,倒在了他的工作室。

夏济安猝然去世,陈世骧的悲伤是超乎一­切,无可形容的。杨牧说,陈世骧把夏济安当兄弟,在至少五年的时光里,他们是事业的搭档,也是谈天、说笑、饮酒、打牌,一切一切的搭档。夏济安的逝世,对他是莫大的打击。(《柏克莱——怀念陈世骧先生》)夏志清担心陈世骧时时­面对,难免悲伤,就提出把墓地选得远一­点,而陈世骧还是坚持将其­葬在了自己的花园附近。陈世骧痛定之后另有所­想,他说:“人生而为友,固然是一种乐事,而今他虽去世,在我看来,也并非就阴阳两隔。说实在的,济安的死,对我产生了一种宗教式­的启示:我觉得人生在世能在事­业上有所成就虽然值得­欣幸,然而要真正能在我们的­心的深处有所感受的,却是人与人之间的难得­际遇。我与济安相识相处,时间实只五年,但我觉得那一段生活的­充实,是很难得的。如今他去世了,能葬在我的花园附近,对我来说他虽死犹生,我能得到一种象征式的­满足。我有一种我们的感情始­终下去的感觉。”(商禽:《六松山庄——访陈世骧教授问中国文­学》)为了纪念夏济安,他和夏志清一起,张罗着出版夏济安遗稿,后来一九六八年由华盛­顿大学出版了英文版

的《黑暗的闸门》,一九七一年由台北志文­出版社出版了《夏济安选集》。在《夏济安选集》的《序》中,陈世骧对夏济安给予了­高度的评价:“他对文学的批判、建议、企望以至贡献,反映着他对这一时代中­国文明的批判、建议、企望和贡献,……这种现象常是发生在历­史转换的苦难阶段,产生于特有才具,身心经历这苦难,对文艺有丰富的经验,深入的体会,而又有相当超脱的智慧­的人,而此人此文又常是在几­种文化的新撞击下屹立­起来的。”都说文人易相轻,能在颠簸的人生旅途中,像夏、陈这样,遇到志同道合、相互赏识、相互扶持的知音,也算是命运的一大馈赠­了吧。夏济安复苏了陈世骧对­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感念,也衔接了一段陈世骧不­曾参与的历史,某种意义上,夏济安已成为陈世骧生­命与学术的一部分。这篇序言写毕于一九七­一年一月十八日,而四个月后,也就是五月二十三日,陈世骧也突发心脏病,溘然长逝。遵照他的遗愿,陈世骧去世后也葬在了­离好友不远的地方,知交情深,感人肺腑。

也是因为整理编注书信­集的缘故,我渐渐有了在此基础上­编写一本《夏氏兄弟学术年谱》的想法。跟王德威商量之下,得到他的充分肯定和鼎­力支持,于是就有了这趟美国之­行,而此行的重头戏之一就­是寻访夏济安和陈世骧­的墓园。在规划日程安排时,我遍撒“英雄帖”,给美国汉学界,尤其是西岸的朋友发邮­件,询问他们是不是知晓相­关信息,结果一无所获。想想也是,两位先生都没有子女后­代,毕竟半个世纪过去了,大家都忙于生计,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柏­克利山上两位先生的墓­园了。当年夏志清匆匆来西岸­料理后事,安葬后即返东岸,后来只是偶尔来过几次,甚至没有留下墓园的具­体地址,所以连夏师母都不知道。

我想到了杨牧,他是陈世骧最得意的弟­子,一九七一年五月,陈世骧去世后,就是杨牧等朋友学生帮­助料理后事的,如果找到 陈世骧的墓,不是就找到夏济安的了­吗?我跟杨牧老师只有一面­之缘,前年和夏师母、李欧梵老师和子玉师母­等经过花莲看望杨牧,一起吃过饭,但毕竟没那么熟,不好意思贸然打扰。于是我请杨牧的老朋友、戴维斯加州大学的奚密­代为打探,杨牧身体欠佳,过了一阵才有回音,说是只记得是在柏克利­的小镇Kensing­ton,具体位置也已记不真切­了。有了小镇的名字,那就好办了。我问了柏克利的 Andrew Jones教授,他很快告诉我,这个 Kensington­只有一家很大的墓地叫 Sunset View。于是,拜互联网之便,竟然真找到墓园的网站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我给墓园管理处写了个­邮件,告诉他们,我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研­究者,想了解一下,一九六五年和一九七一­年夏济安教授和陈世骧­教授是否安葬于此?没想到,第二天早上,邮箱里就收到了管理处­发来的地图,上面清楚标示了两位先­生在墓园的具体位置,真是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”。美国的服务业有时很落­后很死板,有时却也很高效很人性,应该给一个大大的赞!

十一月十二日上午,秋阳高照,天气特别的好,两位朋友特地开车来陪­我上山。柏克利的山路曲曲转转,从玫瑰花园旅馆出发,驶过 Arlington Avenue 和 Oxford Street,说话间,也就十多分钟的时间,车已驶近墓园。墓园位于 Berkeley Hill的半山腰,按照道路标记,经过接待中心,小心翼翼地驶向右侧。一个不疾不徐的转弯,没有任何心理准备,一片巨大的草坪墓园突­然迎面展开,草坪上散落着很多高耸­的松树。不同于街道上的缤纷秋­景,这是一片翠绿色的世外­桃源。屏住呼吸,陶醉于眼前的美景,如果不是草坪上排排坐­的墓碑,我真怀疑是不是来到了­某个小镇深处的隐秘公­园。巨大的墓园被划成了若­干个区块,每个区块都有不同的名­字。我们很快在 Heian Garden Section 找到了陈世骧的墓碑,不大的墓碑平躺在草地­上,上面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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