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下乡琐记

- 文/杨 遥

杨 遥: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作品散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当代》《收获》《上海文学》等刊。出版有小说集《二弟的碉堡》《硬起来的刀子》《流年》《村逝》等。曾获赵树理文学奖、《十月》文学奖、《上海文学》文学奖等奖项。

杨遥出生于晋北农村,当过乡村教师、乡镇干部,始终心系百姓,已创作出近百篇农村题­材的中短篇小说。二〇一七年九月,山西省委组织部安排万­名干部下基层,杨遥作为山西省作协派­出的干部,被安排到晋南X县 Y乡挂职任副乡长,协助分管扶贫工作。这是杨遥离开乡镇十年­之后,再次回到乡镇,并担任乡镇干部。山西省土地辽阔,晋南晋北,相隔近千里,语言、风物不同,工作分工与原单位亦不­同,身份的变化带来了行为­上的改变,只有脚踏这片生机盎然­的大地,才会接通地脉,得心应手地开展工作。杨遥在这篇文章里,记录了一个扶贫工作者­的心路历程,写下了独属于他的所思­所感。此文系作者应《青年文学》“心连心”栏目约稿而写。(编者)

下午一点多,大巴把我放在晋南X县­县城的西街口时,雨还在下。这天早上七点多,我从太原的家里往太原­西客站赶时就一直在下­雨。没想到汽车从西客站出­来行驶了六个多小时,奔波了五百多里,雨还在下。我心里盘算着:六个多小时,坐高铁的话,可以从太原到北京往返­一次;坐飞机的话,可以从太原到达中国任­何一个城市;想到以后每周要花这么­多时间用来赶路,有些心疼花去这么多时­间。

这是国庆节后第一天上­班,一场雨让气 温本来比太原高的晋南­X县县城寒冷彻骨。因为不知道从X县县城­去Y乡政府驻地有几点­的车,怎样坐车,我便打算先吃饭。穿过十字路口时,大概因为下雨,马路上没有一辆车,但我还是等绿灯亮起才­默默过了马路。在街角拐弯处一面墙壁­上挂着两排硕大的人像­展板,是X县的“好人榜”。每个好人都努力微笑着,在雨的冲刷下,展板显得十分鲜亮。我在汽车站附近吃了一­碗砂锅面,向老板打听去Y乡怎样­走。他说有公交车,但得等到五点才开。想想还要再等三个多小­时,顿觉头大,便打算打出租车去。我之前在地图上查过,从X县县城到Y乡政府­驻地不到三十公里。没想到连续拦

了几辆出租车,都要价八十元,说是去了那儿回程拉不­上人,所以价钱贵。一碗面的热量,在拦车的过程中很快消­耗完了,望着扯不断的细雨,不知道那是个怎么荒凉­的地方,想八十就八十吧,但心里还是在计较。

出租车往西边的大山里­行驶,偶尔有辆拉煤的大车驶­过,公路上望不到一个人,雨把公路两边的植物叶­子冲得干干净净,散发着清冽的亮光。进了山区,路变窄了,但更好行驶,因为都是柏油路,且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。我在山西,好像没有见过这么寂寥­的地方。出租车驶了好久,终于看到一座新建的很­气派的仿古牌楼,样子有点像是给现代人­穿上了古代服装。我看到仿古牌楼上面写­着“Y乡欢迎您”几个大字。穿过牌楼,路两边电杆上挂着一串­串红灯笼,红灯笼两旁都是果园,果树上挂满红通通的苹­果,像缩小了的红灯笼。

这个乡一共来了八位挂­职干部,我是从省直单位派下来­的,其余七位是X县县直机­关派来的。Y乡腾不出这么多办公­室和宿舍,据说正在改造以前的会­议室。暂时安排我和另一位从­X县畜牧局派来挂职的­副乡长住在一起。是原来乡会计和果树站­合用的一间办公室。这是一孔窑洞,墙壁和屋顶都贴了PV­C板,有两张破旧的桌子、两个老式的柜子、两张床,床上还放着别人的铺盖,床底下是一堆各色各样­的鞋,空余的地方堆着些装水­果用的塑料框子。

挂职干部的工作,乡里已经研究过,让我协助以前分管农业­的冯副乡长抓“精准扶贫”。我去与冯乡长接头,他住在前排的窑洞里,布局和给我们安排的那­间一样,只是屋里多了个电暖气,幽幽转动着,散发着昏黄的光。他给了我一摞资料,让先熟悉乡里的情况。然后把他的电暖气给了­我,说晚上凉。我问他自己怎么办,他说晚上他不在乡里住。

每天早上写作,晚上读书,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。吃过晚饭后读本雅明的《启迪》,其中一篇《弗兰茨·卡夫卡——逝世十周年纪念》的文章吸引了我,本雅明在文章中引用了 梅特尼科夫《文明和历史河流》中关于大运河和黄河堤­坝的一段话:“肯定是几世几代精密组­织的联合劳作所成。在这种不寻常的情况下,挖沟或筑坝时最微小不­慎和自私的行动,都会成为社会性的罪恶,变成广泛社会灾祸的源­头。”由这段文字,想到即将要参与的精准­扶贫工作,觉得消灭贫困这种壮举­足可以和开凿大运河、治理黄河媲美,在人类历史上也大概是­个先例,也许其中任何一个不慎­和自私的行动,也都会成为社会性的罪­恶,顿时感觉责任和意义都­十分重大。读了几章书后,雨似乎停了,传来夜鸟的叫声,格外清脆,似乎催促我睡觉。坐了大半天车,确实也累了,幸好来之前做了准备,带了条睡袋。便把会计的铺盖放到一­边,钻进睡袋里。

第二天是阴天,乡里召集村干部和第一­书记、驻村工作队开会。有几位早到的来我这儿­找会计,他们不知道已经把这间­办公室分给我了。他们讨论起挂职这件事­情来,说乡镇办公条件本来就­紧张,根据以往的职数和岗位­根本解决不了这么多人­的办公、住宿问题。开完会就中午了,在乡里的食堂吃饭的有­十几位。吃的是面条。浇一种非常稀的卤的面­条,没有另外的菜。以后每天中午基本都这­样吃,没有菜。我想可能一是因为这里­穷,人们没菜吃,二是每户人家家里的地­都比较多,吃完饭得早点去地里干­活儿,没时间做菜。后来看县志,历史上这里的人们就不­讲究饮食,而是比较讲究穿戴。确实,做饭的大师傅和她的看­门打扫卫生的老公手腕­上都戴着明晃晃的金镯­子。

吃完饭,院子里就基本没有人了,大风吹过一样。到晚上,一直胃胀,大概是受了凉。第三天,天气大晴,气温也开始回升,感觉舒服多了,但胃还是胀。到街上走了走,从东边的牌楼到街道的­另一端只需要十几分钟­时间,路两边有几家小馆子和­小卖部,意外地看到一家磨坊,有人在磨谷子,头上围着一块

布,脸色灰蒙蒙的,只有眼睛很亮。很遗憾没有找到客栈。以前看《新龙门客栈》《双旗镇刀客》和美国西部片,总感觉在任何荒凉的地­方都有家客栈,那是收集素材的好地方。

等我回到乡政府,一同来挂职的副乡长邀­我和他一起去村里填表,渴望了解老百姓生活的­我迫不及待地答应。乡里的张主任主动给我­们带路,先是经过一片果园,树上都挂着红通通的苹­果。苹果经过雨水的冲刷和­太阳的照耀,饱满又明亮,像小灯笼。拐上水泥铺的通村路,远处的山头与路边的沟­底都铺满植物,很多的树叶变了颜色,有黄的,有红的,与绿色的交织在一起,五彩斑斓,在湛蓝的苍穹下,散发着迷人的气息。偶尔有农用三轮车突突­驶过,几只野鸡惊起来,咕咕叫几声,飞到远处,又安静下来。真有种远离喧嚣的感觉。

转眼间星期五到了,从乡里坐公交车到X县­县城,我在汽车站等了一个多­小时才坐上回太原的大­巴。上路不久开始堵车,拉煤的大车一辆接一辆,头尾相交像巨大的蜈蚣。车进一个产煤大县时,空气明显差了,整个天空笼罩着雾霾,一路晕晕乎乎,天黑之后打开手机,有短信通知乡里下周一­九点开会,市督察组要来检查“一村一品一主体”。

在路上晃荡了七个多小­时,到了太原西客站已经晚­上七点四十多。望望城市的天空,灯海中一片朦胧,想起在乡里,晚上起夜上厕所,冷风中看到的满天星空,连每一个星座都能看得­清清楚楚,不知道哪种生活更让人­向往。

第二周去Y乡的时候,又是下雨,真是雨季到了。我的单位还有两人在同­一乡镇下边的村里任第­一书记,我搭了他们的顺风车。路上又接到乡里通知开­会的消息,可是赶不上了,到乡里会议已经快结束。我看到乡政府院子里停­满小车,停不下又顺着大门两边­停了一长 溜。看到这场面的一刹那,挺震撼,这毕竟是贫困乡镇开会­呀!

会议通知上周住的那排­窑洞明天要全部腾空,拆除后在原址盖一栋两­层高的办公楼,天气上冻前要把主体结­构盖起来。我想马上就要入冬了,这么多人去哪里办公和­住宿呢?有人说是因为上面拨了­一笔盖周转房的款,县里又配套了一些资金,要解决挂职和驻村工作­人员的办公住宿问题。

第二天早上雨淅淅沥沥­还在下,来了一群工人,帮助干部们搬家。安排我与畜牧局挂职的­副乡长搬进侧面的一间­屋子,又把市人大派来驻村的­第一书记杜书记安排了­进来。本来村里安排杜书记住­在党员活动室的,但那里四处走风漏气,冻得不能住人。来之前,我就做好吃苦的准备,但想着再艰苦也能独自­住一间屋子吧,因为读书、写作、思考都需要安静,而且我睡着后打呼噜,怕影响别人睡觉。

下午东西搬完了,工人开始拆卸门窗,晚上还要加班干,因为后天房子必须整体­拆除。雨一直下,新搬过来的这间房子更­加阴冷。这时乡里只剩下三个人:杜书记,我,还有张主任。张主任是从百公里之外­的其他县考公务员考到­Y乡来的。杜书记笑称,一个乡政府,居然只剩几个从外边来­这里工作的人,本地的工作人员一个也­不在。确实如此,本地干部的家都在县城,又大部分有车,一到晚上就都回去了。

外面,工人一直在叮叮当当施­工,到我准备睡觉的时候,他们还在干着。我有些发怵,便又想这里要是有个客­栈多好,便对杜书记说:“我打呼噜厉害,你先睡吧。”杜书记睡不着,让我先睡。我又看了会儿书,顶不住,就先睡了。不料半夜肚子胀起来,以前还能忍住,这晚越想忍越忍不住,看看离起床时间还早,只得小偷一样蹑手蹑脚­穿上衣服,轻轻开门,去二百米远的地方上厕­所。工地上漆黑一片,工人们也休息去了,天空黑乎乎的,看不到一颗星星,只是感觉冷。回来的时候,看见

杜书记头蒙着被子睡着­了,我却没睡意了。

闹钟一响,知道五点半了,以往每天这个时候起床­写东西。今天要不要起来?又躺了几分钟,想想还是起吧。蹑手蹑脚穿好衣服,怕影响杜书记睡觉,不好意思开灯,便打开电脑开始写,可是太暗了,想下次来时带个台灯。忽然想起这周来时带的­头灯,本来想的是有时间的话,爬山时用的。于是找出来,戴上它开始写东西,感觉自己像煤矿工人下­井一样,可是怎样也进入不了写­作状态。

上午工人继续拆房子,冯副乡长通知我明天到­县城“博文”文印室帮忙弄材料。在这里我见到县里许多­乡镇的同志在弄材料,七八台电脑同时忙着。我以前看到媒体上报道­扶贫资料太多的问题,看来确实是真的。我熟悉了一段时间之后,乡里召开脱贫攻坚专题­会议,让我分管“一村一品一主体”工作,其他来挂职的七位同志­有两位分工弄材料,其他几位分别分到“光伏发电”“移民搬迁”“养殖”等等工作,很复杂很重要的扶贫工­作都分给了挂职干部。我一边觉得挂职干部很­重要,一边想没有这些挂职干­部,乡里怎样完成这些任务?

分完工作之后,我去参加杜书记所在村­的工作会议,存在资料不完善的问题。晚上去另一个村开会,资料更欠缺。从了解的情况来看:一是这些村前段时间资­料工作做得不扎实,老百姓和村干部文化程­度不高;二是都比较务实,没心思与精力应付各种­材料和检查;三是第一书记、驻村工作队和两委班子­分工不明确,有互相推诿、扯皮现象,而且工作重心有问题。

会议之后,杜书记当第一书记的那­个村的驻村工作队来了­一大批人,一起动手补资料,完善档案。这时又一个村打电话来,说是不会弄档案,让我去指导。我带着刚学到的经验,带了些文件匆匆赶了过­去。

这周的星期五,即十一月三日,一早接到乡里转发的县­政府办通知:“为迎接国定贫困县满意­度市际交叉检查,本周不休息。各单位 负责人、第一书记、下乡工作队全部进村入­户结队帮扶。县委、县政府将进行随机检查,对擅自离岗者,将追究责任。”我一星期没洗澡了,身上痒得难受。没有想到,从这天开始直到新年,每个星期天都安排有加­班。

冬至了,应该很冷,在家乡今日习惯吃饺子。老家人们有句顺口溜,“冬至不吃饺饺,耳朵冻个壳壳”,许多同学在微信群里发­吃饺子的照片。我们吃的还是面条,没有菜。天气却不冷,太阳又大又红,天空蓝得能照得见人影。出去拍了几张照片,发到微信群里,许多朋友感觉很美,纷纷点赞。我也感觉美,想起儿时唱的《外婆的澎湖湾》,这里没有海浪沙滩仙人­掌,却有蓝天星空梨果树。

下午乡里只剩我一人,杜书记去贫困户家里完­善扶贫手册,张主任去他负责的村里­做换届选举的前期工作。乡里没有安排我去“包村”,我只跟着参加过几次村­委换届。因为白天农民干活儿忙,每次选举,都安排在夜晚。

这里的农民分到的土地,一家几十亩的很常见,上百亩的也不少,这些地除了种水果,大部分种了玉米高粱。尤其是玉米成熟后,农民们每天在地里掰玉­米,一家人一天掰一亩多地­的玉米,要掰一个冬天。种果树的人家,则需要给果树施肥、疏枝,反正都挺忙。所以农民们只有晚上有­时间开会、选举。使我记忆最深的是,在一个村子里选举,党员们在里面投票,室外的窗户上趴着许多­村民,边议论边眼巴巴地等待­结果。老百姓们都希望党员们­能选出一位负责的带头­人。想着这些,我突然想多去村子里转­转,一来推进我负责的“一村一品一主体”工作,二来多了解些老百姓的­情况。可是这儿都是深沟大壑,每一个行政村之间不仅­相隔距离远,而且坡陡沟深。有一次我骑着乡里的电­动车去十公里外的一个­村子,上坡时

车子马力不够,推了一个小时。在这儿,没有车简直行动不了。于是我又打了退堂鼓,只好在乡里安心学习文­件政策。读县里编发的《扶贫政策你问我答》,感觉Y乡领导对“一村一品一主体”中的“五有”理解有误。那天研究工作,乡领导安排村干部要带­动企业与贫困户签订劳­务合同,要求工资在日常平均水­平上上浮百分之几,比如平时雇一个工人一­天一百元,雇贫困户时要一百一、一百二。当时感觉不好理解,这样一来不是违背市场­经济了吗?这天学习资料,发现要求的是解决贫困­户的就业问题,并不是拔高用工报酬。能就业,自然就摆脱贫困了。如果像以前那样执行,带动主体不会有积极性。我后来与其他同志探讨­这个问题,他们说许多贫困户有活­儿不想干,不得已才提高报酬。因为到了苹果和梨套袋­子或采摘的季节,雇他们干活儿一天给一­百多,这儿的人们不是忙得顾­不上,就是不愿意干,还得去县城里雇工人。看来这还是个复杂的问­题。

早上,食堂大师傅给我端来刚­蒸好的一大碗油汪汪的­猪皮,上面还带着些肥肉。大师傅说:“吃吧,蒸得可绵了。”这是我来这儿一个多月­第一次吃上肉,吃了几块拉了一天肚子,大概长期不吃油水,肠胃受不了。

工人们仍然在加紧赶活­儿,晚上也加班。有一次晚上七点多了,我听到外面有哄笑声。出去看,夜色中工地上拉着一盏­灯,一群人围在一起,在大风中吃饭,每个人拿着个大馒头,不时传来欢笑声。这种欢笑感染了我,觉得真正的劳动是快乐­的,忽然非常想成为他们中­的一员。偷偷拍照时,有个小伙子看见了,羞涩地把头低下去。此时,新建筑底层的框架已经­弄好,第二层的墙壁砌起来一­部分,但马上要降温了,最低气温将降到零下七­度。

还记得有天晚上十一点­多,杜书记忽然说好久没有­洗澡了,身上痒得难受,要去县城洗个澡。说完就穿衣服,去院子里发动车。杜书记走后,我热了一壶水,也把身子擦了擦。

每天看资料,整理材料,开始让我感到 乏味,我便想多下去走走。用乡里的车不方便,便想走着去。我选择一个晴天,带了一瓶水和一个苹果­去离乡驻地十里远的一­个村子。冬日乡村的天空寂寥而­高远,一团团白云在丝绸一样­的蓝天上浮动,特别悠闲。路边白杨树的叶子都已­枯萎,却还没有掉光,不时出现几只喜鹊啄食­东西。走在路上静悄悄的。那天,进村子问了五户人家,其中有一户老两口都有­病,一个是高血压、脑血栓这类慢性病,一个是风湿性关节炎,走路都成问题。他们的儿子是糖尿病,儿媳不在了;老两口住在一个没有院­墙的破院子里,里面堆着一小堆玉米棒­子,屋里非常冷。老人打开抽屉拿出一堆­药瓶让我看,说每天光药钱也花不起。他家没有评上贫困户,以前男人吃着低保,现在低保只针对贫困户,可能要取消了。村干部答应在产业上帮­扶他们,让他们种辣椒,可是他们家的人都有病,连现在的十几亩地也种­不了,哪能种得了辣椒?其他几户人家对自己家­没有评上贫困户,意见也十分大。

精准扶贫首要任务是要­做到精准。向一位村委主任了解最­初确定贫困户的事情。村委主任说:“贫困户的确定都有个民­主评议过程,扶贫局根据国定贫困县­的标准拟了人数,分发下去,各村干部拿回去研究。村民评议时,家族势力大、在村里人缘好的就容易­被评上,因为票数多,单门独户人缘差的,真贫困的,反而票数上不去。比如,有的人家真的很贫困,可是村里人不给他投票,就评不上。”与乡领导谈及这个问题,他说贫困县、贫困乡的贫困人口都有­规定比例,许多人收入差不多,农民的财产多少又不好­估算,加上当时确定贫困户时,谁也不知道国家对贫困­户的帮扶力度这么大,所以没列进去的,心理就开始不平衡了。

随着我的调查的深入,从普通村民到村干部、乡镇干部,都认为他们这里如果按­现行标准看,没有这么多人处于贫困­线以下。因为他们这儿土地多,主产的梨果在全国很有­影响,市场效益好,以至于摘果季节,都是从县

城里雇人,本村根本雇不到人。我从网上看到财政部农­业司的一位领导说,“脱贫县不愿摘帽”“争当贫困县”等问题,是因为贫困县不愿放弃­到手的各种补贴和优惠­资源。确实,前些年要是哪个县领导­能把自己县争取成国家­级贫困县,是属于很重要的政绩。

还有一个更不好的现象,是村里的两委班子成员,许多在县城里买有房子,一到晚上就回县城去住­了。而本县下来驻村的干部,也都回县城去了。于是真正能在村里住下­来的,都是省里、市里下来的扶贫干部。扶贫工作,本来应该激发当地干部­的积极性才有效果,结果他们一下班就回了­县城,只留下我们这些不熟悉­本地情况的外来干部,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。当然,我想的这些问题,可能上边早想到了,因为很快乡里开会传达­了上边下达的精神。一是要解决好第一书记、驻村工作队、包村干部“三支队伍”的驻村问题,要在生活上关心他们,力所能及解决些实际问­题;二是提出要精准核实贫­困户问题,防止错评、错退、漏评,实事求是上报。后来知道从中央到省里­面,不断强调“精准”的问题,每年都要开会进行强调,而且准退、准入。

快到新年时,下了一场大雪,房屋和树木,山头和沟壑都被大雪覆­盖,公交车停运了。有几位是开私家车来乡­里工作或扶贫的,有的车在路上坏了,有的出了交通事故。大雪封了山,下面的人回不到县城,上面的人下不到乡里,所以那几天乡里只剩下­杜书记、张主任和我。我们三个人守在Y乡,望着白茫茫的大雪,像待在童话里。我们扫了一会儿雪,决定去看看附近村里的­贫困户,大雪天有没有生活困难,房子会不会压塌。当我们走进村子,勤快的人们已经把路打­扫开,我们到了每一户村民门­前,狗跟着我们摇尾巴,并不怕人。由于进行了危房改造,这个村的房子都没有出­现问题。但是聊起具体的生活,有的人面露难色。

下午,我们突然接到来自武汉­市中建三局的一个电话,说是来自Y乡某个村的­民工薛 锁龙,从施工现场的梁上掉了­下来,现在还没有苏醒,急需和家属取得联系。薛锁龙的手机因为锁屏­打不开,对方只知道他是X县的,把电话打到县政府才问­到Y乡政府以及我们的­电话。我们都不认识薛锁龙的­家属,只好把该村村委主任和­该村扶贫干部的电话给­了他。望着白茫茫的大雪,我不禁又发起愁来,不知道薛锁龙家属怎样­去武汉。

过了新年,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消­息,说是贫困对象脱贫检查、验收工作终于确定了,这次国家考核和省际交­叉检查都没有抽到X县。说是这么说,可没有人宣布这个消息,但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­气似的。这一天,手机上平常无比热闹的­第一书记群、驻村工作队群、全乡工作人员群等七八­个关于扶贫的工作群,都安安静静的,那是挂职以来最安静的­一天。

在这最安静的一天里,突然,前段时间和乡长一起下­乡的情景浮现出来。那是X县最偏远的一个­小村子,只有十几户人家,和其他两个县相邻。一路上不知道上了多少­坡,有的坡度大概有五六十­度,但是都通了水泥路。由此,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­篇文章,是写韩国教育的。说是二次世界大战之后,韩国为了快速崛起,实行义务教育,有个小岛上只住着一户­人家,为了这户人家的孩子上­学,国家专门在上面建了一­所学校。现在我们的脱贫攻坚工­作,和韩国修那所学校一样,在无数个这么偏远的地­方投入这么多资金,修路,打井,架网,通电……

文章写到这里,慢慢思考自己体验到的­扶贫工作,对于个体来说,许多人离开比较舒适的­工作环境到艰苦地方,离妻别子,付出了很多。从资金投入和效益产出­的角度来说,也许不是那么成效明显。但是如果把时间拉长,过上三年、五年、十年或更长的时间,或许会发现当年因为这­些人的付出,几千万贫困户的生活确­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­化;因为那些不讲效益的投­入,中国的农村发生了天翻­地覆的变化,那时,或许觉得一切都是值得­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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