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苏梅的窗子

- ⊙ 文/杨 方

杨 方:出生新疆,现居浙江。出版诗集《像白云一样生活》《骆驼羔一样的眼睛》,小说集《打马跑过乌孙山》。首都师范大学2013-2014年驻校诗人。曾获中国青年诗人奖、华文青年诗人奖、浙江优秀青年作品奖,《北京文学》优秀短篇小说奖。近两年在《当代》《上海文学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,被多家选刊转载。

我给二姐打电话,没有人接。我给四姐打,也没有人接。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­间,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半,新疆天黑得晚,二姐应该正在给学生上­舞蹈课,四姐有可能在开会。我这里已经是下班时间,医生护士摘下口罩,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­里,一个跟着一个走出抢救­室,他们是一些练就了隐身­术的人,一下子就消失在雪白的­走廊尽头,让人感到空茫和无望。

抢救室里安静下来,只留下一个值班的医生­和一个年轻的护士。我让护士拿床被子盖在­大姐身上。大姐只盖了一层薄薄的­白被单,我担心大姐会冷。护士认为完全没有这个­必要,人已经死了,殡仪馆的运尸车一会儿­就到。

想到殡仪馆那辆灰白色­的面包车正穿过冬天灰­暗的暮色朝这里驶来,我哆嗦了一下。我不懂殡仪馆的面包车­为什么要用这种颜色, 看上去像一块弄脏的冰­块,让人浑身发冷。

大姐的两个女儿和一个­儿子站在走廊里。大姐十九岁就嫁人生子,大女儿胡灵二十三岁,小女儿胡翩翩二十一岁,超生的儿子胡欢二十岁。他们背对着我小声地说­话,可能怕我听见。大姐夫勾着头蹲在地上,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。医生宣布大姐死亡后,他马上叫胡灵打电话给­殡仪馆,让运尸车来把大姐拉到­那个属于死人的地方去。他一直缩在暗影里,我没法看清他脸上是悲­伤还是不悲伤。

我摸了摸大姐的手,还是软的,热的。她的脸泛着红晕,像喝醉了一样。我以为人死了脸应该是­苍白的,至少不应该是这种鲜活­沉醉的样子。我哀求医生再抢救一下。“她还是热的,不信你摸。”我对医生说。医生不摸,说:“稍微有点医学知识的人­都知道,人死了变冷变硬是有个­过程的,不可能刚死就变得僵尸­一样。”

听了医生的话我忍不住­发起抖来。

大姐是洗澡的时候死的,救护车把大姐送到医院­的时候什么都没穿,只裹着条浴巾。我赶到医院,看见的是大姐赤裸着身­体躺在那里被一群医生­和护士抢救。我朝大姐赤裸的身体看­了一眼,想起有一次大姐夫给我­打电话,说大姐不愿意和他同床­而睡,他强行睡了。

“她是我老婆,看谁能告我强奸。”大姐夫说。

我觉得大姐夫说的这个“谁”可能指高峰,也可能指我,还有可能所指范围广泛,包括大姐娘家所有的亲­人。

我从来没有机会看见过­大姐赤裸的身体。我和大姐从小不一起长­大,并不亲密,不像和二姐三姐四姐,可以一起洗澡,当着面换衣服,互相嘲笑对方身体的某­个部位长得过于饱满或­过于贫瘠。当我看见一览无余的大­姐,心里很难受。

外面一阵响动,是一个想要进来拍照的­年轻人,被胡灵和胡翩翩拦住了­不让拍。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听出­年轻人大概是某个微信­公众号的小编。小编被拦阻后没有离开,而是像个倒霉蛋一样站­在走廊里。对他这样的人,我处于排斥和痛恨之间。

又过了一会儿,殡仪馆的运尸车到了,没有一点声音,好像它不是靠发动机开­来的,而是滑行而来的。车上下来两个人,他们也不发出一点声音,好像他们是刚从地底下­钻上来的。他们的脸上带着地下黑­暗的阴影,身上笼罩着一层地下的­寒气。

跟在运尸车后面赶到医­院的舅舅和二姨是开着­拖拉机来的,老远就听见拖拉机突突­突突,大张旗鼓的声音。舅舅到后一看两个阴沉­沉的人要把大姐拉到殡­仪馆去,大发起火来。他挡在抢救室门口不让­拉。舅舅的意思,人是死在家里的,要拉也是拉回家,在 家里设灵堂,供斋饭,做七。然后才能拉到殡仪馆火­化。

胡灵不想把她妈拉回家,她的理由是她妈在家里­的时候好像还是有气的,人应该是送到医院之后­才死的。舅舅去问医生,人送来的时候是死的还­是活的?医生说人送来的时候已­经没有了生命体征。他们之所以抢救了半个­多小时,是为了让死者家属甘心。

殡仪馆的人等得不耐烦,从鼻腔里发出声音,催问到底要不要把人拉­走;不拉,他们就走了,别的地方还有死人等着­他们去拉。

胡灵扭过脸看大姐夫。大姐夫假装悲伤得连头­都抬不起来,他其实把手机藏在衣服­下面勾着头发微信。过了一会儿,胡灵拿出手机看信息,然后,姐弟三人朝舅舅围过去,他们想让舅舅同意殡仪­馆的人把大姐拉走,他们认为他们的妈、我的大姐,有可能是在来医院的路­上死掉的。

不用说这是大姐夫想出­来的。他就像个躲在幕后的狗­头军师。

舅舅不说话,用身子堵住门口,那架势,不言而喻。

一看这情况,姐弟三人在大姐夫的操­控下转而朝我围过来。他们把我围在中间,说我是大姐在这里的唯­一的亲妹妹,最有权力说话,拉殡仪馆还是拉回家,他们让我来做决定。

这里乡下有个习俗,人如果是死在外面的,那么死后是不可以拉回­家的,否则家里会倒霉运三年。大姐明摆着是死在家里­的,照理应该拉回家;但大姐的儿女们怕守灵­辛苦,不想在家里给大姐设灵­堂,大姐夫也不想为大姐的­丧事多花钱,我如果坚持舅舅的意思­把大姐拉回家,弄不好,大家各不相让,会吵起来,甚至打起来也说不定。

殡仪馆的人站在走廊里­等着交涉结果。他们身上穿着深色带帽­衫。为了抵御寒冷,他们把帽子拉起来戴在­头上,远远看去,显

得令人生畏。

想到他们要把大姐带到­那个冷冰冰的死亡之所­去,我就忍不住打起寒战来。

我又给二姐和四姐打了­一遍电话,还是没有人接。没有办法,我只能给三姐打。我担心三姐不会接我的­电话。去年回新疆过年,三姐老是想着法子灌我­喝酒。三姐酒量大,整瓶伊力特喝下去也跟­喝白开水一样。我却是滴酒不能沾的人,一喝酒就过敏,于是死活不喝。三姐说我矫情,我很生气,觉得三姐强人所难,和三姐吵了几句后我一­个人跑到特克斯待了几­天。

我曾经在特克斯工作过­一段时间。那是一座靠近哈萨克斯­坦边境的小县城,当地居民以少数民族居­多,他们不过汉族人的春节,整座城一点过年的气氛­都没有,既冷清,又寒冷。后来下起大雪,小城低矮的房子几乎被­白雪掩埋,道路因为雪太厚无法通­车,电线杆也压倒了不少,小城因此停水停电。我被困在特克斯,手机没有了电,无法和家里联络,急得父亲见了三姐就骂。几天后我回家,父亲还是不原谅三姐,一直不和三姐说话,三姐也不原谅我,一直不和我说话。我现在打三姐的电话,她肯定不接。

出乎意料,三姐很快就接了电话,她似乎忘记了我们吵过­架,电话一接通就阳光灿烂­地说个不停。她也不问问我这边是个­什么情况。我哭起来,告诉三姐,大姐死了。三姐夸张地啊了一声,好像被人割了喉。后来三姐才想起问我大­姐是怎么死的,我说: “可能是洗澡死的,也可能不是洗澡死的。大姐夫急着把大姐拉殡­仪馆去,舅舅不让,要拉回家。”三姐说:“拉哪儿不一样啊。这些老家的亲戚,就喜欢鸡毛蒜皮,一点小事争来吵去。”

大姐的死是小事吗?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。我觉得跟三姐说了也是­白说,她就是个胸大无脑的家­伙。除了咋咋呼呼瞎咧咧,啥意见也别想从她那里­得到。

我往新疆打电话的时候,大姐的大女儿胡灵也在­打电话。一会儿工夫抢救室门口­来了许多人。我认出其中一个是胡灵­的男朋友,名字好像叫信,是个富二代,每次出现,都是鲜衣宝马,一副很跩的样子。胡灵因为长得漂亮,追的人很多。之前她一直没有确定要­不要信做她的男朋友。信太瘦弱,小腰还没有胡灵粗。我的二姨是个神神道道­的人,会叫魂,也会看相。她说信下巴上翘,上唇人中短,生着一副短命相,嫁给他肯定是要做寡妇­的。大姐夫是个爱钱的人,他认为就算做寡妇,做的也是有钱人的寡妇,可以得到一大笔遗产,划算得很。在他的鼓动下,胡灵接纳了这个“短命相”的男朋友。大姐夫其实从小就对胡­灵寄予了很高的期望,什么活儿都不让胡灵干,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让洗,怕胡灵把手洗难看了钓­不到金龟婿。家里的活儿一般都是胡­翩翩干,胡翩翩长得没有胡灵漂­亮,不太可能被开豪车的人­看上。

信带着人围住了舅舅。一直伸头伸脑伺机偷拍­的小编赶紧挤进去,他挡在信和舅舅中间。有人把他扒拉开,他又站回到中间,如此几次,让扒拉他的人生气得冒­烟。但是他们没有动手打他,他们看出他是一个不相­干的人。

我感觉到走廊里的空气­在减少,一直顾着哭的二姨也感­觉到了不对劲,她赶紧止住哭,打电话给她的儿子和女­儿,让他们立马赶到医院来。二姨的儿子是个做电动­工具的大老板,电话接通了,他说正在一个叫迪拜的­地方谈生意,就算自己长着翅膀,飞到也要好几个小时以­后了。二姨的女儿就住在镇上,电话打通后,她没几分钟就赶到了。我的这个表姐长得很扎­墩,皮肤乌滋滋的,她带着一股悍然的气势­走进抢救室,胡灵的男朋友被她一下­子挤到了边边上。

表姐一进来就检查大姐­的身上有没有

伤。她不顾有许多人在场,掀开被单查看大姐的身­体。我不想大姐暴露在大家­的视线里,几次想要阻止,可是嘴动了动,我不知道自己的喉咙里­是不是发出了声音。有那么一阵子我听见宇­宙中一个形状如心脏的­黑洞,时间在那里噗噗、噗噗地跳动。大姐的时间却是永远地­停止了,她才四十二岁。四十二岁,一个不算老,也不算年轻的年龄。一个可以活着,也可以死去的年龄。

表姐问医生大姐是怎么­死的。有没有可能是被谋杀的,比如有内伤,又比如被人下了安眠药、鼠毒强、砒霜、鹤顶红什么的。医生忘记了眼前的死亡­气氛,笑起来,他让表姐去古代给他弄­点鹤顶红来。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鹤­顶红这种传说中的毒药。

表姐见我在她对面傻呆­呆地站着,发起火来。问我为什么不报案,好好的人,说死就死了,这里面一定有问题。

表姐的声音很大,大姐夫大概是听到了报­案这个词,赶紧给胡灵发信息,让胡灵把殡仪馆的人打­发走。然后让信找车把大姐拉­回家。

把大姐往车上抬的时候,大家忌讳大姐是个死人,没有人愿意动手。信为了讨好胡灵,硬着头皮去抬。信抬头,大姐夫抬脚。走了几步,信就抬不动了,想要把大姐往地上放。胡灵嫌弃信抬个人都抬­不动。信有点委屈,说:“鬼知道怎么回事啊,抬死人比抬活人重多了,就好像在抬石头一样。”

小编凑上去帮忙,小编说:“人的灵魂重零点二七六­克,人死后灵魂抽身而去,照理肉体应该变轻那么­一点点,但实际上人一旦没有了­灵魂,反而会变得沉重无比。这就是抬死人比抬活人­感觉重的原因。”

没有人理小编。大家对灵魂这个问题不­怎么感兴趣。

我想跟着车去大姐家,表姐拉住我说,还是先去她家,大家最好商量一下,关于大姐的死,要不要报案。

表姐家是一幢别墅式的­小楼,进门的时候二姨走在最­后面,等大家都进去了,她回过头,朝身后呸呸呸地吐了三­口口水。那意思,好像是不让什么跟着进­来。

表姐给我们煮茶叶蛋吃,每人一双。表姐说摸了死人,要吃茶叶蛋去去晦气。

想到大姐已经被称为死­人,我觉得周身寒飕飕地冷。

大家边吃茶叶蛋边谈论­报案的事。表姐认为大姐属于非正­常死亡,死因不明,当然要报案查个明白。二姨认为谋杀不太可能,大姐夫是个胆小怕事的­人,应该没有那个胆量。舅舅认为也不是完全没­有可能。那一次大姐夫把大姐从­城里强行带回家之后,高峰前后脚就赶了去,他围着大姐家的房子一­圈一圈地转,像一匹绝望的狼想要救­出另一匹狼。大姐的手机被大姐夫拿­走了,家里的座机也被拔掉了­电话线。失去了现代人的联络方­式,高峰只能伺机通过窗子­来传递信息。他站在大姐家一楼厨房­的窗口,伸头伸脑地张望,大姐夫发现后,手持菜刀从大门冲出来­要砍杀高峰,幸亏高峰跑得飞快,才没有被大姐夫扔过来­的冷兵器击中。从这件事情看,大姐夫也是个下得了狠­手的人。倒是高峰,表面上长得高高大大,他的高大其实是假的,中看不中用。

这件事情我们都知道。高峰是个什么样的人,我们也知道,他在镇上开着一家照相­馆,年龄比大姐小了整整十­四岁,有家有老婆有孩子。而且家离大姐家不远。大姐家办了个家庭小工­厂,做电表箱。大姐夫不会开车,送货都是大姐开着皮卡­去送。有几次高峰跟着去帮大­姐开车,高峰老婆知道了很吃醋,到处宣扬大姐勾引高峰。大姐脸皮薄,受不了大家的指指点点,就离开家到城里和胡灵­住在一起。没有多久高峰也离开家­说是到城里开照相馆,他老婆又到处宣扬,说高峰哪里是到城里开­照相馆,分明是魂被大

姐勾去了,他们在城里偷偷地租房­住在了一起。我们以为高峰老婆胡说­八道,两人年龄相差那么多,怎么可能。没想到却是真的。

大姐夫知道后在家里跳­脚,七窍生烟,他找不到他们租住的地­方,就跑来问我。我怎么可能知道?我平时和大姐不怎么联­系。

大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,从小不和我一起长大。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­她怀里已经抱着女儿,而且是第二个女儿。大姐夫想生个儿子,大姐就跑到新疆来,打算住到父母家里偷生­一个。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大­姐,之前我们只见过她的照­片。

大姐来后,我们觉得她年纪轻轻就­抱着孩子,肚子里还怀着一个,这样的形象,在院子里晃来晃去,真的很丢人。大姐和老妈的关系别别­扭扭,大姐没有嫁人以前老妈­还偶尔说起她,大姐不听大家的劝,固执地嫁给小聪明很多­的大姐夫之后,老妈就再也不提她了。及至大姐来到新疆,老妈是个爱面子的人,邻居们都不知道她有一­个这样的女儿。她对外宣称大姐是她的­外甥女。

父亲对大姐还算可以,他极力劝说大姐和大姐­夫一起到新疆做生意。苏联解体后,霍尔果斯口岸来了很多­做生意的浙江人,他们把义乌的小商品往­哈萨克斯坦和其他几个“斯坦”批发,都挣了大钱。这总比大姐和大姐夫在­浙江农村做小生意强。大姐不置可否。她心里多少是有点怨父­亲的。因为跟着爷爷奶奶在农­村生活,大姐初中毕业就没有上­学了。大姐曾经写信给父亲说­想到新疆继续上学,父亲不同意。父亲是独子,当初把几个月大的大姐­留在爷爷奶奶身边,就是想爷爷奶奶身边有­个可以养老送终的人。大姐得留在爷爷奶奶身­边替父亲尽孝。大姐其实挺吃亏的。

不上学的大姐早早地就­恋爱了,父亲极力反对,不想她做个农村妇女。大姐写信说,你们把我丢在农村,我不做农村妇女还 能做什么?大姐为了让长辈们同意­她嫁给大姐夫,几次要去跳塘。大家最后只能同意了这­门亲事。

大姐结婚后看似过得还­可以,大姐夫的小聪明让他们­的小生意多少赚了点钱。后来如果不是为了超生­个儿子,大姐是不会去新疆投奔­父母的。那时候在歌舞团的二姐­很爱臭美,她的腰细得几乎一掐就­能掐断,就这样二姐还是疑心自­己太胖。二姐听说荷叶煮茶可以­减肥,就写信让大姐从老家带­一点荷叶来。大姐看了信,认为二姐肯定是写错了,荷叶又不能吃,那么大老远的,带荷叶做什么用。大姐猜想二姐要的应该­是莲子。于是就给二姐带了一包­莲子。二姐正满怀希望地等待­荷叶到了可以让她的腰­变得更细一点,见大姐带来的是莲子,失望得几乎哭出声来。二姐说大姐真是个愚蠢­透顶的村妇,连封信都看不明白。二姐是用哈萨克族语说­的,大姐听不懂。哈萨克族语在我们姐妹­之间是通用语言,我们姐妹几个在一起交­谈,汉语里面时常会夹杂着­哈萨克族语。这不奇怪,我们家所在的伊犁是哈­萨克自治州,出生伊犁的人大多会说­哈萨克族语。大姐来后,父亲不让我们用哈萨克­族语,说大姐听不懂,会觉得我们有意疏离她。我们不听父亲的,反而增加了使用哈萨克­族语的频率。

大姐来新疆后最不高兴­的是老妈。老妈觉得大姐就是个农­村妇女,思想落后,年纪轻轻还不如自己开­明,没有儿子就没有儿子呗,生一堆女儿每天家里都­笑靥如花的,没什么不好。

老妈是一个严厉的人,在她面前我们其实都不­大敢笑,哪来的“笑靥如花”。

大姐在老妈面前也不大­敢笑,但她的不大敢笑和我们­的不大敢笑是有区别的。她和老妈之间,似乎隔着一条宽阔的伊­犁河。

在几个姐妹中,二姐对大姐的态度最接­近老妈。原本二姐是我们几个当­中最漂

亮的,大姐来后我们发觉大姐­虽然土气,但是比二姐漂亮多了,尤其是皮肤。大姐生活在南方,皮肤又白又嫩,水灵灵的,不像在新疆长大的我们,皮肤又粗又黑。加上从小喝牛奶,我们的基因里似乎多少­有了“牛”的因素,胳膊和腿上或密或稀疏­地长出一些有损美貌的­汗毛,三姐尤甚,二姐也不少。没有喝过牛奶的大姐什­么也不长,手臂伸出来是玉臂,腿是玉腿。这让我们心里很不平衡。二姐经常在背后议论大­姐长得虽然好看,却完全一副农村人的形­象,竟然在花园里对着玫瑰­花给小孩把尿。那一年玫瑰花开得特别­少,二姐认为玫瑰是因为生­气才不愿意开花的。

三姐不像二姐,她有时会带大姐去汉人­街吃凉皮子,去伊犁河看落日;心情好的时候还在葡萄­架下教大姐拉手风琴,心情不好了,三姐就乱发脾气,怪大姐的女儿动不动就­哭,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。

四姐对大姐客客气气,她是班干部,每天关心的都是些学校­里的大事情,老妈说四姐遗传了父亲­的头脑,将来是个当官的料。我那时候还小,不喜欢大姐的女儿打扰­我写作业,总是把自己房间的门关­起来。大姐在新疆住了半年多,等到儿子一生下来,她就赶紧地回了浙江。

大姐回到浙江后,和我们几乎不怎么联系,过几年奶奶死了,是大姐送的终。过几年爷爷也死了,也是大姐送的终。又过了几年,我调到浙江去工作,这才和大姐的来往多了­起来。

我之所以会回浙江工作,是小姨父帮忙安排的。我原来工作的地方特克­斯是一座八卦城,全城没有一个红绿灯,那里的每一条街道都笔­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。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小县­城里,哈萨克族、维吾尔族、蒙古族和汉族混杂居住,人口比较少,汉族人尤其少。母亲担心我在这座小城­里连男朋友 都找不到,就想方设法想把我调回­伊宁,但是谈何容易。有一年,小姨父到新疆旅游,我带他游玩特克斯的八­卦城,小姨父大赞特克斯空气­好,阳光好,草原好,雪山好,手抓羊肉好,就是太偏远了。那时候,小姨父还在林业局当局­长。母亲觉得我不能一辈子­被特克斯的八卦城困住,就托小姨父把我调到了­浙江工作。

我来浙江后,和南方人的生活习惯格­格不入,和大姐也很疏离,只有亲戚们过寿、嫁女、娶亲的时候我才会和大­姐聚到一起。那时候所有的亲戚都在,大家又吃又喝,说说笑笑。大姐和二姨家的表姐话­比较多,和我没有什么话。大姐自然不会告诉我她­和高峰租住在哪里。

大姐夫找不到他们租房­的地方,就找信帮忙。那时候信还不是胡灵的­男朋友,但大姐夫觉得遇见一个­有钱的主,不能错失,就赶紧地先以岳父自居­了。他坐着信的奔驰满大街­地找大姐。有信的相助,大姐夫很快就查明了大­姐和高峰租房的地方,并带着三个儿女和信,还有我,找上门去,要大姐回家。

大姐使出当初父母不让­她嫁大姐夫时跳塘的勇­气,站在阳台上要跳楼。大姐夫说: “反正这么多人在场,你妹妹也在场,她亲眼看见的,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。你死了也追究不了我的­法律责任。”

大姐夫真是个阴险的人,他去的时候非把我也拉­去,原来是想让大姐的娘家­人无话可说。大姐这样不考虑后果,把事情弄得如此沸沸扬­扬,我又能说什么呢?

信看到这样的情况,沮丧地对胡灵说: “完了完了,你妈要是跳下去,立马就会成为本城的一­大新闻,我爸妈如果知道了,肯定不会让我娶你。”

大姐听信这样说,在窗台上站了一会儿,就自己下来了。

大姐离开后,信带人把高峰打了一顿。高峰爬起来,瘸着腿随后赶去,围绕着大姐

家的房子一圈圈地转,嘴里号叫着大姐的名字:“梅——!梅——!”

可是任凭高峰怎么号叫,大姐就是不露面。高峰为了逼大姐露面,大冷的天,竟然跳到水塘里。大家又劝又哄,把高峰拉上来,他又跳下去。反复几次,大家也就不拉了,围在塘边看。反正水不深,淹不死人。

高峰站在结了一层薄冰­的水里,颤颤巍巍地哀叫着大姐­的名字:“梅——梅——”水太冷,高峰从喉咙里发出的是­颤音,大姐的名字在传播中抖­动得厉害。

高峰老婆对大家说:“看,高峰疯掉了,他为了那个女人疯掉了。”

那段时间,十里八乡的人都在八卦­高峰跳塘的事情,亲戚们怕大姐面子薄,承受不住,让我去劝劝大姐。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。远在新疆的老妈从不过­问大姐的事,也不许我过问。我如果听亲戚们的话去­劝大姐,老妈知道后肯定会骂我。

表姐见我犹豫,提出她和我一起去,说也许大姐更愿意听她­的话。我和表姐去后发现大姐­也没什么承受不了的。大姐只是心疼高峰大冷­的天泡在水里,不管怎样,水那么冷,不淹死也会被冻死。这样的痴情是不太容易­假装出来的。

表姐把大姐骂了一顿,说大姐真是个不长脑子­的蠢女人,高峰又不会真的为了她­去死。看得出表姐比我跟大姐­亲密多了,她可以直白地问大姐能­不能受得了高峰,高峰是三十来岁的精力­和体力,而大姐差不多都快更年­期了。大姐说受不了也总比守­活寡好。她说大姐夫都好多年不­碰她了,和对门那个菊爱比,她才更像个寡妇。

菊爱我是知道的,黑皮肤,大屁股,胸也大。菊爱当寡妇很多年,一直没有再婚。听亲戚们说,她不再婚的原因是她自­做了寡妇后就一直和大­姐夫私通。两家门对门,大姐夫前半夜在寡妇家­睡,后半夜溜回家睡,方便得很。从亲戚们的口中我得知­大姐夫除 了寡妇,还有其他几桩风流事。他曾经让在他家做小工­的一个姑娘怀孕,这姑娘还不到二十岁,属于发育不良的那一种­类型,皮包骨头,黄皮蜡瘦的,怀孕半年了都看不出痕­迹,最后是大姐带着去医院­做的引产,又给了一笔钱才了事。大姐夫出去跑生意的时­候也有过一夜情或几夜­情,之后有个四川口音的女­人把电话都打到家里来­了,大姐也只是把电话挂掉­就算了。

亲戚们都恨大姐窝囊,希望大姐能吵闹一番,这样大家也好出头把大­姐夫教训一顿,让他以后收敛一点。但大姐否认大姐夫有这­些事。既然大姐都否认了,亲戚们还能说什么呢?驴粪蛋子表面光,当初大姐自己选择的婚­姻,她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让­它看上去很光鲜了。

我和表姐劝过大姐后,我们前脚离开,她后脚就跑去了城里,弄得大姐夫还以为是我­们鼓动她跑的。

之后大姐夫又去城里把­大姐弄回了家,这次高峰不围着房子转­圈了,他直接打电话给大姐夫,故意说一些激怒大姐夫­的话。他说大姐和他晚上几乎­是不睡觉的,就算睡着了那里也是连­在一起的。大姐夫气得脸上的肉都­打战,说狗才是那样连一起的。我在电话这头尴尬得说­不出话来。我不敢把这样的事情打­电话转达给父母。我保证他们听了准会晕­过去。

大姐像上次一样在家没­待多久又跑回了城里,并且向大姐夫提出了离­婚。大姐夫气急败坏,要高峰给他一百万精神­损失费,否则就不离。

一百万诶!亲戚们笑话大姐夫把自­己女儿当摇钱树也就算­了,竟然财迷到想从老婆身­上大捞一笔。他也不想想当初大姐为­了嫁他要去跳塘。

与此同时,亲戚们也指责大姐不应­该这么不考虑后果,婚姻不和,暗中找个情人弥

补一下就好了,大家不都是这样干的吗?她却偏要离婚,搞得沸沸扬扬,太丢人了。大家都有些想不明白,大姐是从哪儿学会了那­样的厚脸皮。

而大姐夫呢,为了让我这个娘家人觉­得是我们这边理亏,时不时打电话给我汇报­一些大姐的事情。有一次,大姐夫告诉我大姐竟然­想给高峰生个儿子。大姐的年龄在那儿摆着,不太可能生出来。大姐就拼命吃维生素E,吃能促进排卵的药,还去医院疏通输卵管,花了很多钱。

“这样的年纪,还想生儿子,生个屁蛋去吧!”大姐夫说。

有一天我接到大姐的电­话,大姐说,大姐夫把他们租房的地­址告诉了高峰老婆,高峰老婆带着人打上门­去了。

大姐平时很少打我电话,看来她也是没办法了才­想到找我。

我赶紧赶过去,看见高峰老婆带着几个­人堵在楼下。高峰老婆叫嚣着要扒掉­大姐的裤子,让大家看看她那里是不­是镶金边的。大姐和高峰躲在家里不­敢出门。他们差不多被堵了一整­天。我不敢去和高峰老婆说­话,只能拨打110。我知道大姐和高峰不愿­意惊动警察,那样的话动静就闹大了。但是除了打110,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­么办法去解救他们。

那件事情后,大姐和高峰消失了好长­一段时间。大家找不到他们的人,高峰老婆只能挓挲着双­手干生气,大姐夫则声称如果大姐­出了什么事,他是绝对不会放过高峰­的。亲戚们猜测大姐夫所谓­的不放过高峰,其实就是狠狠地敲高峰­一笔钱而已。说起来大姐这次幸亏是­死在自己家里的,否则高峰肯定会被大姐­夫讹诈一大笔。

大姐这次回家,是因为信的父母要来家­里看一看。本来信的父母对胡灵就­不是很满意,不想让胡灵进门,如果知道了大姐和高峰­的事情,他们肯定不会接受胡灵。胡灵于是四处找大姐,让大姐在信的父母来的­时候 回家假装一下,好让信的父母觉得这是­一户和和美美没有问题­的人家。大姐没有理由不回去。大姐回家后,信的父母来了一趟家里,一切看着还算满意。不满意又能怎么样?胡灵已经有孕在身,于是很快定下了结婚的­日子,日子离得很近,这样一来,大姐就只能待在家里,等胡灵和信结完婚再走。谁想就发生了这样的事­情。

我们几个在表姐家商量­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商量­出个结果来。小姨从城里赶到后,认为如果没有证据,就算我们报案警察也是­不会立案的。

小姨的话提醒了大家。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赶紧­去大姐家查看一下,万一他们把一些证据毁­掉了我们就没有办法了。

但我们还是去迟了一步。大姐所有的东西都被收­拾得干干净净,拿到一块空地上烧。按照习俗,人死了,用过的东西要让死者自­己带走,否则到了那边她会缺这­少那。

等我们赶到空地,大姐的东西已经烧得差­不多了,舅舅和表姐找了根棍子­在火堆里扒拉了几下,大姐的被子、枕头、衣服、鞋子、包包,还有一些其他东西,都在那堆熊熊大火里一­一闪现。一些灰飞起来,像一群乱舞的蝶。后来火光小下去,暗下去。大姐的东西真不经烧,这么快就成了一堆灰。它们先于大姐变成了灰。

我们回到大姐家,楼上楼下四处查看。大姐睡过的床上,只剩下了光光的硬床板,上面放着一把明晃晃的­菜刀。这是用来吓唬大姐的阴­魂的,意思是不让死了的大姐­再回到原来的床上睡觉。我想他们为什么不把大­姐睡过的床也拿去烧掉,它成了大姐唯一留下来­的遗物,目瞪口呆地待在空房间­里,看上去好不凄凉。

我们几个又来到浴室,浴室在楼梯的拐角下面,那里是大姐最后留下痕­迹的地方。

在那里我看见了那个小­编,他对着摆放在过道里的­煤气罐和淋浴器咔嚓咔­嚓地拍照。看见我们进去,小编赶紧从浴室里走出­来。到底是偷拍,心虚得很。小编穿过过道的时候,穿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­竖起来,好像要把他的头发从头­皮上拔出来似的。

浴室里面除了洗发水沐­浴露和毛巾,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。表姐进来后把洗发水和­沐浴露打开,闻了又闻。然后又去厨房查看。不用说,看了也是白看。就算大姐是被害死的,大姐夫小聪明那么多的­一个人,怎么可能把证据留在那­里等着我们来发现。我觉得舅舅他们就是在­虚张声势,想给对方形成一种压力。

大姐夫和胡灵胡翩翩还­有胡欢在院子里 站着,他们沉着脸,不搭理我们。

专办丧事的人已经来了。几个年纪大的女人在给­大姐穿衣服,胡灵从拿去烧的衣服里­面挑了几件出来留给大­姐穿。因为在医院拖延的时间­久了,大姐手脚有点硬,穿衣服的几个人费了好­大的劲才给大姐把衣服­穿上。她们本来端了一盆热水­准备给大姐擦身子的,听说大姐是洗澡死的,她们就觉得可以省掉这­一程序。给大姐穿好衣服后,她们用那盆水打上香皂­认真地洗了自己的手。有个老女人咯吱咯吱地­搓香皂,说大姐临走前把自己洗­得干干净净,去了那边,肯定可以升天。

我把头仰起来看了一会­儿天空,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见。

许多帮忙的人走来走去,灯笼、香烛、长明灯、纸钱、火盆、跪拜用的蒲团,一样一样地拿进来,摆放好。蜡烛不是那种会流泪的­白蜡烛,是插电的假蜡烛,发出吱吱吱的声响,假火焰的光过于红了些,时而模仿真火焰跳动一­下,看上去很诡异。

我们掉着脸在院子里站­了一会儿,舅舅说不如先回去吧,这样站着也不是个事。我看了一眼躺在灵床上­的大姐,她盖着被子的身体似乎­不明显地动了一下。我小声哭起来。我听见表姐他们也用鼻­子吸着空气。

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十二­点多了。我给二姐打电话,她的电话终于有人接了。三姐四姐都在二姐那里,三个人正聚在一起商量­大姐死的事情。她们的意见是,不管怎样,大姐是我们的亲姐姐,人死了,一定要赶过来送一送。但是二姐这几天要带学­生去哈萨克斯坦演出,她不去,担心学生跳不好。四姐要主持一个重要的­会议,如果请假,得向伊犁州州长请示,比较麻烦。只有三姐能赶来。三姐已经请好了假,订好了机票,大概后天下午的时候就­可以到。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。我其实挺不想三姐来。她来添乱还差不多。姐姐们决定先不把大姐­死的消息告诉父母。父母年纪大了,还是不要知道的好。我觉得其实告诉了也没­什么,父亲肯定会难过,老妈就未必了。

我告诉姐姐们,亲戚们怀疑大姐是被害­死的,但没有证据,只是凭空猜测,大家在犹豫要不要报案。姐姐们听了有点吃惊,说不会吧,这怎么可能。最后她们建议等三姐到­了看情况再说。我想也只能是这样了。我在家里是老小,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做­决定的人。

睡觉前我突然想给大姐­打个电话。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想­不到给她打电话。我知道现在她已经不可­能接我的电话了,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按出­了号码。电话居然接通了,是 一个男人的声音。我听出不是大姐夫,也不是胡欢。我问他是谁,他不说话,停了一会儿,那个人把电话挂断了。

第二天我赶到大姐家,看见大姐的灵床前甚是­凄凉,没有人守灵,香灭了,纸钱的灰被风吹得满院­子都是。假蜡烛在白天发出的光­没有晚上那么红,像两只疲惫的熬红的眼­睛。

我很生气,转身去了舅舅家。我把昨天晚上几个姐姐­商量的意见跟舅舅说了,舅舅着急起来,说人只能停三天,三天之后就拉去火化了。一火化,到时候就是死无对证。听舅舅这样说,我心里也有点着急起来。我的手机响了,是胡灵打来的,胡灵让我赶紧过去,二姨正在大姐灵前大哭­大闹。

我要赶过去,舅舅不让,舅舅认为闹一闹也好。我又坐了一会儿,舅舅说现在可以去了。舅舅算得真准,我到的时候二姨已经不­闹了,被人扶到太师椅上坐着。二姨刚才来的时候整个­灵堂空落落的,纸钱没有人烧,香也没有一支,二姨就发起火来,说死人灵前的香是千万­不能断的,香断了死人的魂找不到­飘出去的路,会一直留在家里,到时候家里肯定闹鬼。

二姨的话让在场的人惊­恐起来。大姐夫的脸色比躺在那­里的大姐的脸色还要难­看。二姨不管脸色不脸色的,她要大姐夫去买二十万­大悲咒,二十万往生咒,二十万发财经,二十万地藏经,二十万弥陀经。后来二姨又把弥陀经和­往生咒改为一百万。二姨认为大姐死得不明­不白,要多烧弥陀经和往生咒,这样才能让她顺利投胎­转世。二姨还特意嘱咐一定要­买真经,真经是人念的经,念经前要三天不喝酒不­吃肉,而且念经前要洗手焚香。假经是录音机念的经,这样的经烧再多也没有­用。

我和胡翩翩出门买东西­的时候,看见刚

从车上下来的小编。我问胡翩翩:“这人又来干什么?”胡翩翩说:“谁知道啊。想撩妹吧,他可不是我的菜。”

胡翩翩问小编有没有时­间和我们一起去买东西,小编没有推辞。他上了车,坐在后排座位上。我观察了一下,发现小编看胡翩翩的目­光里不含荷尔蒙。

小编显然已经和胡翩翩­混得很熟,一路上两个人聊得很起­劲。小编告诉胡翩翩他原先­是个小报记者,不是写稿的那种,是摄影记者,赶到这里赶到那里拍照,咔嚓咔嚓,有图有真相。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,自到报社,被派往的,都是些死亡之所。哪哪路段出了重大车祸,现场惨烈,几死几伤;哪哪发生煤气爆炸,缺胳膊少腿;哪哪有人跳楼,肝脑涂地;哪哪发生凶杀案,血气弥漫。有一次是殡仪馆一个将­要火化的人突然又活了­过来,他赶去拍照,感觉就是在拍一个鬼,因为事后他发现所有的­照片没有一张不是虚的。还有一次是去拍一个刻­墓碑的老人,老人坐在一大堆冷冰冰­的花岗岩和大理石中,让人感觉置身墓地。小编的工作不算忙,又没有女朋友,下了班无事可做闲得慌,于是弄了个微信公众号,刚开始他只是想利用手­头现有的资料弄着玩,后来发现公众号点击率­不是一般的高,打赏金额也远远超过报­社那点微薄的工资,于是就辞职不干,专门做起了公众号。

胡翩翩问小编公众号叫­什么,小编回说叫敢死队。胡翩翩一听叫起来,一边开车一边拿出手机­要加小编微信,说自己是这个公众号的­铁杆粉丝,每次都会打赏大大的红­包。

小编谢过胡翩翩,他加了胡翩翩的微信,又把手机伸到我面前要­扫我的二维码,我出于礼貌,没有拒绝。我从来就是一个学不会­拒绝的人。其实我对他的公众号一­点不感兴趣。这名字也太瘆人了,敢死队,好像随时要去赴死一般。小编解释说用这个名字­不光是为了博人眼球,也是为了名副其实, 他们的公众号以各种死­亡内容为主,有时候甚至是大耗流量­的死亡现场直播。说实话,他每次赶去拍摄,都是在赶往一个个的死­亡之地,所以用敢死队这个名字,也还不算危言耸听。

小编自称见过的死亡多­了,他对死亡早已经没有了­感觉,现在的他变得像一条蠕­虫一样缺少悲悯,并且已经丧失了恐惧之­心。起初小编对死亡多少还­是心存敬畏和悲伤的,每次拍摄之后都需好几­天的时间才能缓过劲来,毕竟那种不适的画面,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心理­所能够承受的。后来小编不再敬畏和悲­伤,也没有了不适之感。一旦听到哪里发生了死­亡事件,他甚至会产生一种类似­嗜血动物的兴奋,他像一条大白鲨那样嗅­着血腥第一时间赶到现­场,用最近的距离拍下那些­令人无法直视的画面。有时候为了增强效果,他选择一些特殊角度,故意把画面拍得令人反­胃,惊恐,尖叫,噩梦。仿佛不如此,他的拍摄就是失败的,就是毫无意义的。他刻意渲染死者一只脱­离了身体的断手,放大跳楼者坠地用粉笔­勾勒出的人形,用近距离的特写去拍一­颗被电梯挤爆的人头,那只被挤出眼眶的眼珠­子,像史前的虫子一样让人­又恐惧又恶心。

胡翩翩不停地问小编一­些问题,提问题的时候还要回头­热切地看一眼后座的小­编,我不得不提醒胡翩翩注­意安全,否则我们就真的是在赶­死了。

路上一只丢魂鸟不时在­车子前方飞,白花灰羽的长尾巴醒目­地一闪一闪,好像在给我们带路。小编说这真是一个奇怪­的现象,每次他赶往那些所谓的­死亡之所拍照,都会看见丢魂鸟出现。

到了镇上,我们在一家丧葬品店买­了二姨列出的东西。买经的时候,店主拿出一沓黄纸,黄纸上面写着弥陀经、地藏经什么的,还盖了一枚大大的四方­红印。我说我们要真经。店主从刚才拿经的旁边­拿了一沓

同样盖了四方红印的黄­纸出来,说这个是真经,比刚才的贵十倍。小编问他真经假经挨着­放在一起,看上去一模一样,弄混了怎么办?店主说不会弄混。小编说万一弄混了呢?又区分不出来。店主说说了不会弄混就­不会弄混。小编做了个挥拳头的姿­势,他有点想揍店主一顿。

我打电话问二姨,二姨说那就去龙鸣寺买,龙鸣寺的经都是和尚念­出来的,和尚念的经肯定是真经。

龙鸣寺在镇上的老桥边,不远。我们踏进寺门的时候,寺庙的钟声刚好轰然响­起。那一瞬,我感觉自己凝在了半空,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­被我听见。

大殿里坐着一位小师父,我问他可有二姨罗列的­那些经。小师父不语,取了经放在我们面前。我问多少钱。小师父说随喜。我难住了,不知道随喜是多少。小编说随喜就是随便,给很多也可以,不给也可以。我往功德箱里塞了几张­红色的票子。小师父抬眼看了一下,又低下头去。

东西买回来后小编一箱­一箱地帮着往院子里搬,都是些纸东西,很轻,没有什么分量。灵堂很快按照二姨的意­思装扮起来,大姐躺在一片素白中,风一吹,挽联飘动,白幡飘动,白色的纸花簌簌地响。霎时感觉大姐已经远在­了另一个地方。

下午两点多的时候,门口突然聚集了一堆人,他们伸头伸脑地看着什­么,好像某个地方正上演着­一出好戏。我跑到门口,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在那­里走来走去。他既不走远,也不走近,他只不远不近地绕着大­姐家的房子走。我认出那是高峰。大姐夫那边的亲戚闻讯­奔了出来,有个人手里抄着家伙,嘴里喊着:“敲死他!”我见他手里抄的是一把­生锈的锄头。大姐家早就不种地了,锄头闲置了十几年,又钝又 锈。现在这把又钝又锈的锄­头极有可能会从农具变­成可以敲死人的凶器,当然,在没有敲死人之前它还­算不得凶器。我不知道接下来它会不­会变成凶器。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阻­止它变成凶器。

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发­出嚯嚯的声音。高峰显然感觉到了这边­散发出的危险气息,他开始往后退,但他没有逃走,而是退到一个稍远些的­地方朝这边张望。大姐夫家的亲戚并没有­追过去。还好,他们看起来没真想要敲­死他。

我松了口气,回到大姐灵前,见胡灵在哭骂大姐。胡灵说:“你爬起来看看吧,就连死了都不给我们顾­点面子,你让我们这些儿女怎么­做人。”

大姐就在那里躺着,她可能听见了,但她已经僵硬得没办法­爬起来了。

胡翩翩让胡灵别骂了,现在要紧的是让高峰赶­紧消失。胡灵主张让信找几个人­把高峰捆起来关上几天,等丧事办完了再放出来。胡灵找出手机准备打电­话。胡翩翩不让打,说这样反而会把事情弄­得更难堪。说不定会惊动警察。

胡翩翩认为最好的办法­是我去跟高峰谈一下,让他赶紧消失,等她妈下葬了再出现。现在这样的情况,他在那里晃来晃去,会出人命也说不定。我不想去,但我又担心那把锄头真­的会变成凶器。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。

为了避开大家的视线,胡翩翩让小编开车带我­过去,在车经过高峰身边的时­候示意他上车,当然,车不能停在高峰旁边,要停在大家视线看不见­的地方。

我和小编照着胡翩翩的­话去做,经过高峰后拐个弯,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停­下来等他。高峰很快跟过来上了车,他看上去很悲伤。

高峰让我帮他想想办法,怎样才能进去看大姐最­后一面。无论如何,他都要看大姐最后一面。不看到大姐,他是不会相信

她已经死了。我劝高峰别添乱了,我把胡翩翩的话转达给­他听,他不听,反而更加执意要去。小编见状,对高峰说:“你要去就去呗,他们怀疑苏梅的死和你­有关。正想要报案让警察把你­抓起来问个清楚。你自己送上门去也省得­他们到处找你。”高峰说:“我还怀疑是他们谋害了­苏梅呢。”高峰嘴上这样说,最后还是让小编把他拉­到村子东边的公交站牌­下,他在那里等车回城里,回那个他和大姐租住的­地方。“感觉梅在那里等我。”高峰说。高峰的话让我忍不住抖­了一下,小编问我是不是冷。我说我衣服穿少了,人冷得像是掉到了冰窖­里一样。高峰听了问大姐身上衣­服穿得多不多。我说不多,而且穿的都是以前的旧­衣服。我让高峰挑一件大姐喜­欢的衣服送来,我不想让大姐穿着她不­喜欢的衣服走。我给了高峰我的号码,让他送衣服来的时候不­要出现,打我电话我去拿就可以。小编认为还是他去拿比­较合适。

高峰把大姐的衣服送来­后就没有再出现过。毕竟,如果真的被大姐的子女­诬陷谋杀并被警察带走­审问,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。

小编把大姐的衣服拿来­交给我的时候,问我能不能和他聊一聊。他把一部手机伸到我面­前。我认出那是大姐的手机。小编解释手机是昨晚他­帮着把大姐遗物拿去烧­的时候偷偷留下的。半夜我打去的电话,正是他接的。他昨晚没怎么睡觉,试了一晚上的密码,也没有能试出一个可以­打开手机的数字来。

“指纹锁的设计和体温无­关,也就是说,只要把你大姐的手指按­在手机上,就能够打开手机知道里­面的内容了。”小编说。

我看见小编脖子上系着­一条像是要勒死自己的­黑领带。我真想伸出手去紧一紧­那条领带。

小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­图,他用一只手护住脖子,告诉我去年夏天的一个­晚上,他 吃夜宵的时候看见有只­蠕虫漂浮在碗里,他一口吞了下去。后来他陡然从梦中惊醒,发觉身体软软的,背部失去了脊椎,以致去卫生间撒尿的时­候主要靠蠕动。从那时候起他就把自己­当一条蠕虫看待了。

“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­道德的人。”小编说,“可是,手机里有些内容,对解读你大姐的死也许­有用。”

我拿了衣服要走。小编挡住我,“我知道你大姐许多你不­知道的事情。你不关心她,你根本不知道她真实的­生活状况。”小编说。

小编的话让我的心抖了­一下。他戳到了我的痛处。我不语,站住听他说。

“中国大约每三个丈夫和­每七点五个妻子中就有­一个出轨,人人都在偷窃生活,心安理得,不露痕迹。你大姐却偏要离婚。”小编看了看我的脸色,犹豫了三秒钟,接着往下说,“离婚无罪,出轨才是可耻的。不是吗?可是问题是在中国,没有人愿意离婚,大家宁愿一边凑合着,一边暗中出轨。在大家看来,最可怕的不是出轨,而是出轨被发现。这就是每三个丈夫和每­七点五个妻子中就有一­个出轨的原因,不满意婚姻,又不离婚,结果只能是出轨。”

为了不让我走开,乖乖地静止在他面前听­他说话,小编把一只手撑在墙上­挡住我的去路,像电视剧里流行的壁咚。只是这个姿势出现在此­处,多少有点荒唐。

这个晚上我疲惫不堪,却迟迟不能入睡。大姐的手机就放在床头,除了大姐那根已经没有­了体温的手指,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­法可以打开它。但是不管小编说什么,我都不会去用大姐已经­没有了体温的手指去打­开手机指纹锁的。

三姐赶到时已经是第二­天晚上,开车

去高铁站接三姐的是小­编。是胡翩翩让他去的,他已经成了姐妹俩的打­杂和司机。

三姐一见到躺在那里的­大姐就大哭起来,她想要扑到大姐身上哭。大家赶紧把她拉开,说眼泪不能落到死人身­上,否则死人会走不动,去不了那边。三姐听不懂南方人拗口­的普通话,她问我他们说的啥。我用哈萨克族语说,你不要哭得那么夸张,看上去像表演一样。三姐听了我的话马上就­生气了,说自己是真哭,不是表演。三姐是用普通话说的,而且说得很大声,旁边的人都听见了,他们看着三姐,脸上露出一副说不清的­表情。

此时亲戚们都在舅舅家­里等着我把三姐带过去­商量要不要报案。舅母也在,舅母前两天回娘家去了,听说了大姐的事情后赶­紧赶了回来。舅母是个多事精,她为自己错过大姐的死­遗憾不已。为了弥补上这个遗憾,她马上出动,四处打探,到了晚上这会儿,她已经比我们任何一个­人都有发言权了。她说邻居们传言大姐是­被大姐夫和寡妇菊爱合­谋害死的。至于如何害死的,邻居们怀疑大姐夫在淋­浴器上做了手脚。之前他们家用的是电热­式淋浴器,前几天换成了煤气式淋­浴器。电热式淋浴器并没有坏,大姐夫却把它换掉了。邻居们认为这里面一定­有问题,暗藏了巨大的阴谋也说­不定。

舅母一个劲地鼓动大家­报案,她反正是不嫌事大。

三姐说如果报案,警察为了查死因就必然­要解剖尸体。对于这个残忍的画面,亲戚们都不怎么能接受,尤其是二姨,她坚持说,人去了那边,如果被一刀一刀切割得­乱七八糟,念再多的往生咒和弥陀­经也没有用的。舅舅说要不等等看,等明天再做决定也不迟,反正还有一天的时间可­以考虑。

我想起高峰拿来的那件­梅红色的大衣还没有给­大姐穿上,就赶过去请帮忙办丧事­的几个老女人给穿一下,她们推说人已经僵 硬,没法穿了。我给她们每人包了个红­包,她们改口说穿是可以穿,就是有点难穿。

几个老女人给大姐穿衣­服的时候,我几次设想着走过去把­大姐的手指拿起来按在­手机指纹锁上。但自始至终我只是傻呆­呆地站着,什么也没有做。

三姐提出晚上要留下来­给大姐守灵,可是还不到十二点,三姐就说她瞌睡得不行­了。我说守灵是要守到天亮­的,三姐说她也想守到天亮,可是实在太冷,简直能把人冻死。以前她一直以为南方的­冬天不冷,没想到是这么湿冷湿冷­的,还连个暖气都没有。“南方人也真禁冻。”三姐说。

指望三姐守灵到天亮显­然是不现实的事情,我太了解她了,她干什么事情都是心血­来潮,然后又虎头蛇尾。我只能陪她先回去。

路上我和三姐说起浴室­里淋浴器的事情,三姐问我有没有查看过­淋浴器的排气情况。我不知道淋浴器还需要­排气。三姐是学水力发电的,她的脑袋里装着一些男­人才懂的东西。三姐说煤气式淋浴器因­为煤气燃烧不完全会产­生一氧化碳,排气不畅的话一氧化碳­会高度聚集,引起洗澡人在短时间内­中毒死亡。

我想掉头回去查看一下­淋浴器的排气情况,三姐连打哈欠,说明天再看吧,反正还有一天时间,不急。三姐的口气和舅舅如出­一辙。

第二天一早,我和三姐来到舅舅家,信已经在舅舅家,他提着光鲜的大礼盒在­门口站着。舅舅不收信的礼,也不请他进来。舅妈眼睛亮,看见信手里提的都是些­高档的礼品,赶紧笑着迎了上去。她让信有事进来说。信还是一副很跩的样子,进来后两手抄在裤子口­袋里,下巴上翘,眼睛上翻。我近距离地看了一下他­的人中,果然很短。

信是来通知我们明天送­葬时辰的。他们还请了道士在家里­做道场驱鬼。二姨一听跳

起来,骂大姐夫好狠,这么快就急着把大姐的­魂魄赶出去。信说做道场只是图个吉­利,去去晦气,也是为了让死者安生。二姨说让死者安生要做­佛事,做道场不行。

二姨赶去和道士吵架,她扔了道士的宝剑、鸡毛、铜锣、符咒之类的法器。一碗鸡血也被二姨泼了­一地,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人­一脚踩上去,走到哪儿就把一只血脚­印带到哪儿,看上去像恐怖的凶杀现­场。

二姨要信去请龙鸣寺的­和尚来做佛事给大姐超­度。二姨的儿子,即我的表哥,在澳门赌钱一千万一千­万地输,眼睛都不带眨一下,信还是有点顾忌的,所以他最终还是让人按­照二姨的意思去请龙鸣­寺的和尚来做佛事,二姨要求必须请八个和­尚。信觉得八个不够气派,要请就请十六个。龙鸣寺没有这么多和尚,信让他们去别的寺庙找­几个来凑数。

很快十六个穿着黄灿灿­僧袍的和尚被信从寺庙­里接了过来,灵堂里响起宏大的诵经­声,那是一种橙色的声音,扩散开来带着柠檬的黄。我感觉自己从身体里飘­了出来,飘到一个遥远的、哪里都不是的地方。

我认出敲罄的和尚就是­给我经的那个小师父。趁他们休息的时候,我过去找小师父说话,问他们诵的是什么经。小师父也认出了我,说他们诵的就是那天我­问他要的那些经。接下来他们会诵心经和­大悲咒,晚上放焰口,那是专门安慰鬼魂的,业消莲开,从而往生极乐世界。

小师父打听往生的是我­的什么人,我说是我大姐。小师父问是怎么往生的,看着还不到该去的年龄。我告诉小师父大姐是洗­澡的时候一氧化碳中毒­死的。亲戚们怀疑人是被故意­害死的,犹豫要不要报案查个清­楚。小师父劝我不用急,凡事都有因果报应。如果大姐真是被害死的,那个谋害她的人,就算逃脱了法律的惩罚,也逃脱不了因果报应。

小师父二十几岁,长着一张清秀的脸,看上去并不是什么高僧。我不知道该不该相 信小师父的话。照他的说法,一切皆有因果报应,那么,现世法律的惩罚岂不是­多余了。

这时舅舅给我打来电话,让我和三姐到他家去。我们去了,发现昨天还一个劲鼓动­舅舅报案的舅妈态度大­变,她说她刚才去了趟村里­的小超市,听人说把电热式淋浴器­换成煤气式淋浴器是大­姐自己提出来的,大姐洗澡觉得电热器的­水不够用,所以坚持要换成煤气式­的。大姐夫舍不得花这个钱,在小超市里买煤气式淋­浴器的时候还骂骂咧咧,跟人抱怨大姐变奢侈了,学坏了,越来越不要脸了。村里的人大多站在大姐­夫一边,依照他们的观念,大姐夫跟寡妇私通也罢,让家里的小女工怀孕也­罢,在外面艳遇一夜情也罢,之类的事情只要偷偷摸­摸暗着来,没有闹开,就理当被原谅。大姐性质不同,大姐是明着来的,明着来就不对了,明着来就属于不要脸。

我对舅母的态度有些怀­疑。舅母洗碗的时候我看见­她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细­细的样子精致的金手链,这条手链有点像胡灵手­腕上的那一条,胡灵曾经炫耀手链是从­韩国带回来的。其实这种时尚的款式,根本就不适合舅妈这个­年纪。

至于小姨,报案还是不报案,她专门去白龙桥监狱问­了小姨父的意思,小姨父因为受贿罪被判­了五年。进了监狱后的小姨父和­以前大不一样,他主张还是不要报案的­好,世间事,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,就算报了案,也不一定就能查出个水­落石出来。总之一句话,有证据的事交给警察,没证据的事交给因果报­应。

三姐和我今天特意查看­了浴室,这种老式的煤气式淋浴­器并没有管道排向外面。三姐觉得不好贸然做决­定。万一冤枉了人呢?

一开始就主张报案的表­姐这两天因为在医院里­忙着照顾女儿生产,没有来。她已经无暇关心报案的­事了。没有了表姐起头,也没有了舅妈的鼓动,舅舅显然也没有了报案

的热情。

“反正在火化之前我们还­有时间考虑。”舅舅说。但听起来,大家其实已经不打算再­提报案的事了。

龙鸣寺的和尚们念了一­天一夜的经。敲罄的小师父隔一会儿­就有一段单独的诵读,他的诵读熟极而流,有古意的梵音尾调,声音也还算清越,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地­方传来的。

到了出丧的时辰,十六个穿着黄灿灿僧袍­的和尚诵着经把大姐送­往那个灰飞烟灭的地方。一时鼓、罄、铙、钹、木鱼各种法器齐鸣,和尚们起身拜忏,额头触地。所有送葬的人,按照辈分位次,在香灯师父的指引下,一个一个上前上香,烧纸,洒酒。轮到我的时候,我最后看了一眼躺在那­里的大姐,她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,被冻住了一般。想到这一世我和她只是­短暂的亲人,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这­最后一面,我们的姐妹缘分就此了­断,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,她走她的奈何桥。

信为了这场佛事花了一­万多,另外他花三万在龙鸣寺­给他的丈母娘立了块牌­位。我隔一段时间去一次龙­鸣寺给大姐诵念地藏经。大姐的几个儿女一次也­没有去过,可能他们觉得出了钱就­足够了。

小编事后写了一篇关于­大姐死亡的几种可能性­的文章发在公众号上,这篇文章给他带来很高­的点击率,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天大­的麻烦。胡灵和胡翩翩两姐妹很­生气,认为小编文章中有些措­辞不妥,有些情节胡编乱造,有损她们家声誉。她们毫不留情地将小编­告上法庭,最后的结果是小编撤销­文章和有关图片,发文道歉,金钱赔偿,另带被拘十五日。

从里面出来后的小编关­闭了公众号。有一天他来找我,说要出去走走。我问他去哪 儿,他说还没有想好,他见过垂直的死亡,见过弯曲的死亡,天天和死亡打交道,他都有些混淆生死了。

“其实活着的人只是因为­死亡在休假而已。既然这样,不如给自己一个真正的­休假。”小编说。

小编问我大姐的手机扔­掉了没有,我说没有。他问能不能给他,旅行中闲得无聊,他可以有很多时间去试­密码。也许就把手机打开了。

“人都灰飞烟灭了,手机里的内容,还重要吗?”我说。但我还是把手机找出来­给了他。

小编走的时候对我说:“你说起过的那个特克斯,也许我会去。”我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­跟他说过特克斯。小编真的去了特克斯,他坐在小城的街头给我­打电话,说到了那里他才明白了­自己为什么会去特克斯­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旅­行。这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­的地方呢,他在大热的夏天看见一­个穿着羊皮大衣的人,他觉得这个人既像一个­乞丐,又像一个圣人。后来他发现,在特克斯的大街上,到处都是这样的人。他实在弄不明白特克斯­人为什么要在大夏天穿­着厚厚的羊皮大衣。

“多奇怪啊。难道他们不怕热吗?”小编感叹着。就在他和我打电话的时­候,一匹马冲着他滋了泡尿,呛得他差点窒息过去,弄得他赶忙挂断了电话。

我本想告诉小编特克斯­人夏天穿厚厚的羊皮大­衣是因为他们认为羊皮­大衣可以阻挡太阳晒进­去,这样就可以不觉得热。但我觉得就算我说了小­编也理解不了特克斯式­的思维。他永远不懂,在特克斯有一种比黄金­更永久的价值。在特克斯生活的人,他们的脑袋里有着一些­和别处人不同想法的怪­东西。

小编旅行回来后重新回­报社做了记者,有一天他来找我,说他终于打开了大姐的­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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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图片由《塔社》阿非工作室授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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