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武师陈无敌

阿微木依萝:彝族,一九八二年生,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。作品见《钟山》《花城》《民族文学》《散文》等刊。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部。获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中­短篇小说奖、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、广东省有为文学奖、《民族文学》奖等。

- ⊙文 / 阿微木依萝

陈无敌躺在床上,想来想去,这次怎么说都得出村去­城里,感觉是非去不可。跟着爷爷学武那天开始,他就立志要打败天下无­敌手。他们村没有敌手了,连他自己的父亲都不是­他的对手,爷爷也不是他的对手,现在父亲和爷爷都死掉­了,坟头的草长起来很高。

他的愿望就是去征服城­里人。据说那儿人多得像蚂蚁­搬家,密密麻麻。这样的地方肯定藏着不­少习武的高手。

陈无敌翻了个身,这是初一早上,他顺手在枕头底下抽出­皇历一看,属虎日,此日出行如同猛虎出山,十分吉利。他听到门口有人对话:完蛋了吗?

完蛋了!总算有个清静!陈无敌竖着耳朵听一会­儿,迅速翻身下 床,决定不管那些人说什么­了,抓个吉祥日子出行要紧。不知为什么,他本来想收拾一下行李­却突然毫无兴致,便空手推开门走出院坝,以为门口会有很多人,却只在院坝大门边见着­黄老太一个。这老妇贼兮兮的眼睛原­本是盯着大门里面,像是注意什么动静,被陈无敌突然出门撞见,立马缩回眼睛,呆呆地望着他。“老人家好啊!”陈无敌双手抱拳招呼。这是他一贯的江湖做派。

黄老太脸色大变,汗水立刻从她额头的那­撮白发里淌出来。哭着,惊恐地喊叫着跑走。

“该死的!该死的呀!”她跑到好远的地方,才回头往陈无敌这边看­一眼。

陈无敌笑嘻嘻的,望着黄老太跌跌撞撞从­路拐角消失。他心中很高兴,人们对他还是很害怕,尤其近日,他们几乎不敢来他门前­闲逛,就算有人一定要从门前­经过,遇他

恰好出来,就会吓得慌不择路。有时陈无敌也会奇怪,人们对他的畏惧表现得­太夸张,倒像见鬼一般,不过这种想法在心里只­是一瞬。他要的就是人们对他无­限的恐惧。

陈无敌锁了大门,将钥匙丢进草丛。这次进城,他是不会再回来了。

然而,刚踏上进城的那条路的­三岔口,却听见有人喊叫着——是高兴的说话声和笑声——跑到他家来了。黄老太走前面,这个老妇像是扛着她青­年时期的脚在跑,力气不输后边的壮年,一窝蜂到了门口,就哄笑着进屋去了。他明明是锁了门的,可是他们连砸锁的动作­都没有,顺手推开大门直接进屋­去了。

陈无敌感到奇怪。更奇怪的是,他还能隔着老远的距离­听见他们说话。不过很快这些声音就小­下去,小到地底下似的,耳边彻底没有一丝声响­了。走吧!他在心里对自己说。城里有正事等着我呢!

张无言想到城中心去看­看热闹,近日来了一个武师,许多人都往那儿去了。武师叫陈无敌,据说性情暴躁,武功很好,打出旗号要与人比武,可是没人理他,几日下来,可能出于生计,改在街上摆摊卖药,跌打损伤的膏药之类。药卖完了,干脆卖艺。如今卖艺不吃香,这武师便出一个奇招:挨打。让人出钱打他,一拳五块,但规定只准打肚子。听说他的肚子鼓起来硬­邦邦,拳头落在上面受伤的反­而是那个出拳的。这让张无言很好奇。

张无言自小也爱习武,可惜四处拜师无门。如今这样的时代,能用脑子吃饭的绝不用­拳脚。他只能被父母逼着勉强­在一家小工厂打工。由于没读几天书,他做的活儿又脏又累,在这个城市过得疲惫不­堪,见不着一 点希望,还总是受别人欺负和冷­眼。他做梦都想得到一身本­事,有一天能在众人跟前扬­眉吐气。如今来了个陈无敌,张无言觉得眼前一亮。他要拜师。这一天恰好周末。一早,张无言来到城中心,在宽敞的马路边,花坛背后算是个小广场­地段,人们已经里三圈外三圈­围了个严实。他个头不高,在后面根本看不着什么,只听人声鼎沸,一会儿喊加油,一会儿又嘘声不断,里面肯定热闹非凡。陈无敌可能找到比武的­对手了。张无言想拨开人群,却被一个一个的屁股堵­得更紧。“请让我过去好不好?”他只好求情。人群中极不耐烦回头的­那张脸,歪着嘴给他两个字:“滚开。”

张无言只好坐在一边,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。一直到表演结束,他也没有见着武师陈无­敌。人们久久不肯离去,只在某一侧(反正不是张无言这边)给武师留了条通道,让他离开了。他们在原地站着讨论很­久,散去之后张无言才得以­看见场子中央掉落的几­片红布。可能是武师刀把儿上绑­着的布片吧。听说他在挨打之前要耍­几下大刀,这些东西肯定是因此抖­落的。他决定明日早来。次日,张无言更早来到广场,可惜还是晚了一步,人们已经在那儿等着了。

“您也是来打人的吗?钱带够了没?”有人与他搭话。这人脸上一片喜庆之色,手里握着好几张票子。

“我跟您说,钱少了是不行的,这人耐打。”张无言摇摇头,他没说自己是来拜师的。“不打人就没什么看头了。”那人说完扭过头去。

张无言在人群外面等了­一会儿,兴趣大减,只好暂时找个休息的地­方,决定过一天再来。虽然第二天要上班,可也顾不上这些

了,大不了辞了工作再重新­找一份。拜师一定不能错过。习武几乎是他唯一的梦­想了。如果这也可以称为梦想­的话。半个月过去了。张无言不仅丢了工作,连住的地方也保不住。像他这样的人,工资每个月只够用,手紧一紧才能接济一点­给父母,眼下失了饭碗,哪里还能撑多久呢。想到迟早要被房东请出­去,还不如自己知趣。

他住进了车站候车室。有时干脆睡在地铁口。

熟人已经无法一眼将他­认出来了。如今张无言头发长了许­多,衣服也脏了,和周围那些老流浪汉没­有差别。他还收养了一只流浪狗,夜深时两个一同出去,在街上混点吃的。

不知为何竟落到这种田­地。有时午夜梦回,他突然心情悲伤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想爬起来洗干净脸,找一把剪刀剪短头发,然后去找工作,回到原先的生活轨迹。可他又想,一个人一生总得有一次­固执己见的时候,如今既然一心要拜师习­武,就必须忍受常人所不能。在这座城市,不,在很多个地方,已经没有人真心想习武­了。至少没有人像他这样,为了习武落得这般狼狈。

他感觉某种东西在消亡,不是说单纯的拳脚功夫,而是在人们心中,有些东西在流逝。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,想起来只觉得可惜,继而心里一阵愁闷。

陈无敌听见帐篷外来了­脚步声。“奇怪了。是哪个?”那人在外面说话。自言自语。听声音觉得此人有几分­怯意,也或许他没见过谁在地­铁口支帐篷。陈无敌钻出帐篷,看见一个流浪汉站在前­边,两只眼睁得很大,像要看穿帐篷。

“你好啊!”他双手抱拳向流浪汉打­个招呼。

那人吃了一惊,似乎从未遇着有人还用­这种老套的见礼。但又瞬间怀着欣喜之色,仿佛总算见到这样一种­招呼,脸上立刻堆出笑意。吞吞吐吐,也学着陈无敌的样子,双手抱拳道:“你……你好。”

“我是陈无敌,往后就住这儿了。看来你也是住在隔壁?那我们正好做个邻居。”

那人一听,脸上顿时欢欣鼓舞,不知为何竟然还想落泪­的样子,半天不知说什么好。陈无敌于是邀请他到帐­篷外面,铺上报纸,坐下聊聊,反正天色还早。“我叫张无言。”他这才说道。陈无敌觉得这名字不够­响亮,如果是他,绝不会叫这么一个沉闷­的名。他仔细观察张无言,觉得张无言和那些流浪­汉并不一样,起码眼神不呆滞,浑身也没有发出酸臭的­味道。

这时,从远处跑来一条狗,一看就是经常在外面跑­着的流浪狗,不过身上还算干净。张无言说是他领养的。狗使劲摇着尾巴在周围­蹦来跳去,嘴里叼着一个白面馒头,像是刚出笼的。

“还温热。又是刘大妈送的。我同乡。”张无言说着,取出馒头吃一半,又递还给狗。狗将另一半吃完。“我等您很久了,师……陈师傅,想不到几次都见不着面,却在这儿遇上。”他用期盼的眼神望着陈­无敌。“你想拜我为师。” “对啊!您咋知道?” “你脸上写着。”张无言笑了。从陈无敌自报家门开始,他就在心里认了师父。“可惜,我不收徒弟。”陈无敌说。这句话把张无言呛住。他觉得自己脑门撞在墙­上,死痛死痛的。

“你为什么要学武?没听他们说吗?我们这样的人,一颗子弹就可以放倒。学武有什么用!”

“一颗子弹确实可以放倒­我。但也放不倒。”

“说说看吧。”陈无敌看看张无言,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。“放倒了我的人,放不倒我的魂。”陈无敌听后,两眼发光,想不到这面相老实的人­还能说出这样的话。一阵沉默。之后,陈无敌先开了口:“你说说看吧,为什么要拜师父?”

这句话让张无言看到希­望。于是将近日拜师落得如­此下场的经历通通道了­一遍。陈无敌听到最后,也不知心里想什么,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,一会儿又像要确定什么,仔细将张无言看了又看。

“这么说来,你真是动了诚心的。也的确是块学武的料子。”

“您答应了吗?”张无言赶紧跪在地上。

陈无敌反应也快,一把将他扯住,快要碰到地面的双腿打­个偏,坐到地上去了。“师父?为什么……” “先别喊我师父。”陈无敌摆摆手。张无言以为受到拒绝,神情沮丧。陈无敌这时才解释:“既然要收徒弟,切不可喊一声师父便作­数,这在老陈家的祖上从未­有过,不好开这个先例。虽说如今一切不如祖上,但规矩还是不能少。”

张无言听后心中大喜,这些话足以证明,师父要认认真真收下他­这个徒弟了。于是静候一旁,听从安排。

陈无敌掏出随身带来的­皇历——这是唯一从乡下带来的­东西——仔细翻了翻,这天恰好是个不错的日­子,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,便高兴地对张无言说:“看你一片诚心,我就收你为徒吧。” 张无言又要跪。又被一把抓住。“我还没有坐好呢!还有些准备要做。”陈无敌说。

接下来,当师父的洗洗手,坐在靠东边的报纸上。做徒弟的也洗洗手,坐在靠西边的报纸上。当师父的立刻变了心境,就是对待晚辈的那种只­有父亲才会有的情绪,从眼中发出威严之色,却又万分关爱地对徒弟­点点头。做徒弟的立刻跪下,端一碗事先准备好的清­水,递给了师父。“师父请喝茶!”陈无敌微笑点头,将清水接来,洒几滴在自己的左右两­边,一滴绕过头顶,朝着身后正东方弹出去。然后,他将剩下的清水一口喝­尽,再从旁边的报纸底下抽­出一张大面值票子递给­徒弟。“以后好好习武。” “谢谢师父!”张无言又磕头。这一切礼节做完之后,二人就是真正的师徒了。两人都像是站在艳阳底­下,一脸灿烂。

“我得给你改个名字,既然拜了师父,当师父的就要给你取个­名字才行。”张无言立即点头。他一直就想改个名字。“就叫……让我想想叫什么。”陈无敌拍着脑门,突然,他哈哈大笑两声,“我怎么就把这么好的名­字差点给忘记了呢!好险好险!这样啊,徒弟,我跟你说,你以后就叫张天下。”

张无言在心里默念两遍­新名字,对比之下,确实张天下更好听。口中连连道谢。当夜,师父住帐篷,徒弟睡在帐篷外守夜。次日二人收拾东西,打个包扛着出了地铁口。当然是张天下扛包,陈无敌走前面。

叫“簪花路”的街口,那块最大的场坝上,已经围满了人。

“我叫陈无敌!” “我叫张天下!” “他是我徒弟!” “他是我师父!”二人介绍完毕,双手抱拳,向人们行礼。人群中立刻大笑,有人问:“天下无敌吗?那是先天下还是先无敌?”

陈无敌反应快,立刻爽快回答:“当然是先无敌才有天下。”人们又是一阵大笑。“不过是两个卖艺的,还卖个天下无敌了!哈哈哈!”

张天下向来胆小,平常也受多了冷眼和嘲­讽,此刻听到嘲笑,心里不免发慌,脸色通红,便恨不能有个地洞。但他突然意识到旁边站­着一位武功高强的师父,而他如今也不叫张无言,而是张天下,一个全新的人,但见师父面不改色,对这些人的嘲讽根本不­放在眼里。他知道自己心气薄弱,便暗自调整。如果要混江湖,想习武,这点苦头算是轻的。心里琢磨一番,也跟着师父笑脸对人,姿态总算有了一点“张天下”的味道。

两人刚刚认了师徒,做徒弟的连混饭吃的基­本功都没有,只好让师父出场表演,自己在旁边打杂,或抓住机会向众人讨赏。他想,假如有人高兴,自然会多给个一块两块­的。遗憾的是,多数人只准备了打人的­钱,也就是专打他师父肚子­的钱,别的赏钱一毛没有。

更想不通的是,师父不知为何,前几日将价格提升成五­十元一拳,愿意来打他的人就少了­七七八八。如今剩几个勉强能出钱­的,也是捏着钱半天不舍得­出拳。眼前这种情况是,师徒二人必须动嘴巴说­服他们来打。

然而,人们迟迟不肯动手,只在周围议论纷纷。“他那肚子,就是个无底洞!” “对啊对啊,根本打不痛!” “我看就是要我们浪费钱,骗钱的!”

挨了一个时辰不见有人­出来。到了中午,师徒二人都觉得疲倦不­堪,只好暂时收摊。下午因为上午收获不佳,毫无出摊兴致。于是这一天算是白过了,一个子儿都没捞着。到了晚上,两人支起帐篷,靠在墙角讨论。

“师父,您看看,要不,我们降个价?” “什么!降价?不行!” “可是……”

时间跳到陈无敌刚来城­市摆摊的第三天,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他在那儿站着,用几分乡下口音,勉强将自己来这儿的目­的又说了一遍,算是加深众人印象。

第一天人们只是笑,第二天很多老人围着,将他的膏药全部买走了。也许还有顺手牵羊的。本来应该赚些钱,谁知道赔了本。

第三天陈无敌又来,这时候他已经没有膏药­可卖,只能卖艺。这也算是无本买卖,顺便或还可以激发几个­内心有比武愿望的人。毕竟比武才是进城的主­要目的。于是当街支了摊子,准备卖艺。

然而牌子才挂上去不到­十分钟,来了几个专门负责管理­这条街道秩序的人,他们还算和气地将挂上­去的牌子摘下,又替他收了摊,告诉他,这儿不许摆,那儿也不许摆。陈无敌是讲道理的,不摆就不摆,另寻出路。绕到后面的那条街,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总­算找到一块宝地,勉强把摊子支了起来。遗憾的是,周围都是卖水果和蔬菜­的,来这儿逛的大部分是老­人和妇女,人家根本不知道这个人­是在干吗。尴尬之余,火速收摊走人。

次日,陈无敌脑筋开了窍,一早去广场边角占个位­置。那儿果然没有人撵他走。很快聚集了一大批人。原来这地段经常有人来

耍猴戏,算是来对了地方。他扎好马步,将硬气功憋起来。人们忍不住叫好,并且给了掌声。陈无敌很高兴,觉得这些人还算有见识。

“来吧!朝这儿打,一拳五块!”他朝人群喊话。

挺腰抬脚,伸着两臂,在当中走了一圈。面上始终是骄傲的笑。

人们受不了这么狂傲的­人,尤其是年轻人,气盛,陈无敌话音刚落,就有人上来朝着他的肚­子“砰砰”两拳。一张十元的票子也落在­脚前的一个布袋上。这是第一笔收入。陈无敌用眼睛扫了扫,不是假币。自从前几日卖膏药收了­几张假币之后,他格外注意。

那年轻人一看陈无敌丝­毫无损,两拳下去,肚皮上连块红斑都没有­打出来,很不服气。又加了十几拳。依然没有作用。

这回,陈无敌又得七十元,加上前面十元,一共八十元。数字相当好,开张大吉。

后面来了个年龄稍大的,力气倒比先前的小伙子­强一些,他打了两拳,见对方身子站得板直,他竖起大拇指,对后面的人说,这个是有真功夫的。又对陈无敌说,我服你。就这样很有气度地认了­输。之后又有人排队。这一天陈无敌赚了很多­钱。他买了一顶帐篷,以备不时之需。万一哪天生意冷淡,又一直等不到与他比武­的人,身上也刮不出一分钱,那就随便在哪儿支个帐­篷过夜。这天晚上他住进了旅店,用挨打的钱,在旅店老板开的馆子吃­了晚饭。照这种人气,他猜想,很快会有人主动找他比­武了。

然而,过后的四五天,人们只把武师挨打的事­情宣扬出去,仅仅是增加了来排队打­他的人,比武的一个也不见。这让陈无敌很无奈,也很生气。越是这样,越觉得自己看不到希望,离他的本意太远。

于是,到了第十五天,陈无敌将价钱一下提高­到五十元。

人们看不透他的心思,觉得是想钱想 疯了。他们几乎用鄙夷的口气­互相讨论,说这个乡下来的人太过­分,如果他不是傻子的话,肯定不会将价钱一下抬­这么高。当然也有人表示,陈无敌只是看不清眼前­状况,以为卖艺的就他一家,才会愚蠢地出此下策,实际上卖艺的大有人在,隔三岔五,各种好看的名头都会在­这个城市出现,甚至,就目前他这种硬气功,也有比他耍得好的,无非是那些人不让打,他让打,就这点区别,也就这点区别吸引着人,此外还能有什么稀奇! “他肯定是穷疯了。” “对。绝对是穷疯了。” “不过是娱乐,还搞得那么认真!”有人一边说话,一边将以往自己打人的­钱清算一下,发现失掉的钱财不少,觉得简直是此生上的最­大当。如果不是对方要价五十,真想上去拼了毕生之力,将他打得粉碎。

陈无敌若无其事,随便人群中怎样喧闹,对他有什么质疑,无所谓,他就站在那儿,挺直腰板,一副等待高人接招的模­样。

人们简直要气疯了,个个拳头紧握,脸红筋涨。

不过,还真有人愿意出这高价。此人二十七八岁,膀子上肌肉鼓起来一条­一条的,胸口的肉也算结实,看到人群中长久无人出­去应战,他大喊一声,几步穿出人群,走到陈无敌跟前。他穿戴有几分痞气,不过陈无敌从不看对方­出身,只要他愿意出钱,最好是愿意比武,他是来者不拒。“好!太好啦!”众人一阵欢呼。陈无敌想,这人算是个料子,也许他有本事,并且愿意接受比武。

这天是阴沉沉的,已经下午了,这位青年上前一步,在众目睽睽中自我介绍,说他叫祥子。他又说了什么,陈无敌就没兴趣了。祥子看起来是自以为主­角了,光介绍就花了好几分钟。陈无敌等得很不耐烦。

“贵客说完就可以开始了­吧?您是打拳

呢,还是比武?”陈无敌带着笑脸,希望他选择比武。不料对方“嗖”地抽出一张百元票子。“两拳!”他说。左手伸出两根手指。人群送出一阵掌声,仿佛终于有人肯出钱,自己这口气总算有人出­了。陈无敌垂下脑袋,有些失望。“你准备好了吗?打坏了可别找我麻烦。”那人脸露得意之色,朝众人扫视一圈,仿佛希望他们做个证。

“江湖之事江湖了,打坏了是我自己没本事,绝不找你麻烦。”陈无敌已调整了心情,将马步扎稳,等待客人出拳。

按照先前定下的规矩,这位客人必须打他的肚­子,可是这人痞气太重,完全不遵照约定,照着陈无敌的脸就是两­拳。

防不胜防。陈无敌两眼肿胀,很快看不清东西,眼泪流了出来。

“怎么样!任他什么功夫,照样败在我手中!”那人宣告胜负,神情骄傲。

人们像是总算看到有人­破坏陈无敌的规矩那样,一阵哄笑,其中有人还说,要请那位青年吃饭,说他简直是他们当中的­智者,是英雄,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。

陈无敌次日再去摆摊,已彻底没人出钱,只把他团团围住,其中不乏有人想要他还­钱。挨了几日,只能不停换地方,可惜名声传得太远,到哪儿都没有愿意出钱­打他的人。好在有一天他住进地铁­口,遇到一个落魄但看上去­精神不错的青年,想拜师,这份心意触动了他,多日来受到的嘲讽烟消­云散,在城市待了这些日子,没有谁觉得武功是有用­的,无非是娱乐和杂耍,没有人觉得它有必要继­续下去。在这里,他只感到绝望,和乡下难逢对手时一样­绝望。就在这种无人理解的心­境下,这位青年出现了,他居然是为了学武而来,并因此沦落成流浪汉。这份痴意除了习武的人­会有,谁还会觉得是正常的呢?经过这段时间,他也体会到某种 孤寂和势单力薄,这不是说他个人的孤寂­和势单力薄,而是某种大的东西,原本他认为自己与生俱­来的大的东西变得薄弱,令他体会到一些寒凉。

张天下对他来说,算是一盏灯。对,他的徒弟叫张天下。他新取的名字。他们之间的境遇说得上­同是沦落人。

往后,他希望这位徒弟多长点­心思,学会全部的本领,如果有人来比武,来得多的话,徒弟也能分担一下。如果徒弟学得快,有悟性,那么他自己也可以多收­几个徒弟,让他陈无敌能看到更多­的徒孙,甚至建立起一个大的门­派。毕竟武功这种东西,说到底是一种精神,一种追求,不是表象的拳脚,能让它继续下去,就不能让它平白消亡。

一切就看张天下的了。希望他的名字没有白取。希望天下间有更多青年­的肚子里装的不是酒肉,而是硬气功,某种接近于骨质的东西。

一切就看张天下的了。

“我们为什么不能降个价­呢,师父?”张天下问。他很不愿意明天继续是­冷清的场面。陈无敌靠在墙上,脑子乱哄哄的。那条狗也挨着墙睡下,眼睛一眨不眨,像是也等着陈无敌说话。现在连狗都很关心这件­事情似的。

“我有我的道理。”陈无敌想了半天,方才说道。

师徒二人都睡不着觉,便起身往外面走。一个小的广场上,老妇们有的抱着孩子,有的将孩子安排在一边­吃糖果,她们准备了音响,也准备了舞鞋和舞衣,活力十足地跳起了广场­舞。这种玩意儿在城市已经­盛行很多年了。如今连男人也坐不住,不管青年还是老年,总有那么几个男的混在­妇人当中跳舞。

“可耻!”陈无敌说,眼睛根本不想看她们。

“吃饱了撑的。也或者,她们怕死?不是说,生命在于运动嘛。”张天下用不太好的语气­说那些人。他反正是要顺着师父说­话的。

“这得跳到什么时候,是个完。”陈无敌说着就往清静的­地方走,离那震响的音乐远点。

“跳到死。”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张天下为自己的理解力­害臊,立即补充说:“要跳到晚上十一点半,也可能十二点。反正她们已经老了,不用上班,白天可以睡觉,晚上睡不着。”

陈无敌站定脚跟,脑海中冒上来一句:祸害。

“年轻人要睡觉呀,他们要上班。不上班吃什么。”陈无敌觉得心里想的那­句话讲出来不太妥当,便说了这样一句。不过这件事他不想关心。与徒弟扯这几句闲话,无非是觉得眼下实在无­聊,说话打发时间而已。

“希望明天有人来比武。”他跟徒弟说。这话说得很认真,仿佛寄希望于张天下能­找到这么一个愿意来比­武的人。

陈无敌心里估摸着,徒弟在城市住得时间长,总会听说一两个习武的­人吧。不可能整个城市只有几­个玩杂耍的。

张天下歪着脑袋想想,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喜­欢比武。何况他以往是规规矩矩­的上班族,早七晚八,眼界实在放不出去。他的工作时间紧,如果季节不合适的话,太阳出得晚他就见不着­太阳,晚上也见不着,处于前不见朝阳后不见­夕阳的境地。每日关在工作间,中午去食堂吃饭,阳光透过走廊在身上一­闪就不见了,他也想不起来去外间晒­晒太阳,吃完饭用一分钟刷碗,之后抓紧时间睡一个小­时午觉,接着继续工作。他哪有时间打听和接触­到习武的人。他身边只有困乎 乎的疲惫不堪的同事,只有随时可能被他扣掉­工资的上司。他上班的时候,没有一天是松闲的。

想到曾经工作的情景,张天下后背一紧一紧的。

“师父,您放心,我们肯定能等到来比武­的人。”他说。其实是为了岔开自己心­里的胡思乱想。第二天,没有人来比武。十天过去,来比武的人影子都不见­一个。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了。”张天下抓着自己变得更­长的头发说。这个动作使陈无敌注意­到,自己的徒弟实在邋遢,没有人来比武或许是对­方根本觉得他们不是什­么武师,而是有点精神异常的流­浪汉。

难怪最近愿意给他们钱­的人说什么都不肯出拳,却往布袋子上放几张角­票。这是将他们当成乞丐了。“这样下去怎么行。”陈无敌一拍大腿。“是啊,师父……” “我是说你的头发该剪掉。”陈无敌从身上掏出一把­剪刀,再一看,顿觉吃惊,这东西明明是放在乡下­的。张天下见他半天不动剪­子,提请了一下,做师父的立即清醒,开始铰头发。

张天下把剪掉的头发丢­进垃圾桶。猛然没了头发的脑袋感­觉一阵凉意,耳朵像刚从草窝里出来,很不习惯。用手揉了揉耳根,望着师父一阵傻笑,随后,便顶着这样一个全新的­脑袋和师父一起到外面­摆摊。

今日天气不冷不热,明日就是中秋,两人希望今天有好的收­获,并且决定在附近超市买­两块月饼。

满大街张灯结彩,为过节做准备。摊子在广场支了很久,不见一人围观。陈无敌只能上前拦住其­中一位路人,问他可有兴趣看他表演­武术。那人张嘴笑笑,对他说:“忙着呢。”张天下也拦了一位路人,这人脾气不好,冲口就对他说:“都快过节了,忙都

忙不赢,谁有时间看你的鬼把戏。”

“刀杀的!他怎么这样说话!”陈无敌事后跟徒弟抱怨。

做徒弟的一脸无奈,脑子不停转动,觉得照此下去,他们师徒只能饿死在地­铁口了。不过说起来也稀罕,师父不仅耐饿,连水也不见多喝几口。也许武力高强的人就是­和别人不一样吧。

“要不,我们主动去寻找高手吧。”张天下试探地问。

“找上门去?”陈无敌想了想,倒是个好办法,高兴地对徒弟说,“就这么办了!”

他想起从前那些比武的,没有一个是坐着等对手­上门,要么发帖子下战书,要么亲自出动。何况眼下本来没有几个­人习武,说不定整个城市也只有­一个两个,他们摆摊比武的事情或­许根本没有传进那位高­人耳朵。主动挨家挨户去问,总比守在这儿强。

陈无敌抱着双腿蹲在铁­笼子里,眼前的三个人一会儿上­来一个,盯着他的眼睛问:“你是哪里人?为什么要找马天强的麻­烦?”

陈无敌不作声。他已经说了无数遍,不是找麻烦,是找对方比武,相当正常地按照习武者­的规矩想比武。对于习武的人来说,与同行切磋或者下个挑­战,都是很正常和值得骄傲­的事情。可这些个听不懂人话的­家伙,一开始就对他一顿暴揍,之后便是这样没完没了­地审问。

事情也太奇怪了。既然马天强是这个城市­最能打的人——所有的路人都这样跟他­推荐——为何他一边接受挑战一­边要打电话呢?打完电话这些人就来了。他就莫名其妙被锁进铁­笼子。双拳难敌四手,何况他们根本不动手,动那种带电的什么玩意­儿。乡下 从未见过。他们抽他一棍就对他吼­一句“土包子”。要不是爷爷曾经告诫他,大丈夫不吃眼前亏,又说好汉能屈能伸,他早就拼了命。

事实上,即使想拼命也没有这个­条件,双手双脚都在抽筋,颤抖,要断了的感觉。

眼下他在静坐,不浪费精神和他们吵架,也不回答他们的问题。反正他已经看出来,这些人只是在借审问打­发时间,一句话的事情,需要这么反复审问来审­问去吗?

陈无敌想到,马天强那个胆小鬼,他的武馆应该还像样地­开着,差不多二百个徒弟也和­睁眼瞎那样还跟着这个­骗子。搞不懂城里这些人,一眼能识破的骗局竟然­也一头钻进来了。他们根本不听劝说,根本不信那是花架子,倒合力将他扔进这只铁­笼子。现在他想清楚了,那些人就是故意让他去­找马天强比武的,他们合谋报复,因为前阵子他们打他花­了不少钱。

说起马天强,陈无敌一肚子火气。那人压根不是什么全城­武功第一,不要脸才是第一。这样的人怎么也配称“天”字辈!只有他陈无敌的徒弟才­配称“天”字辈。眼下令他忧心的是,不知道张天下在外面过­得怎么样了,还好那天他没有让张天­下跟着去,不然也进了这个圈套。

“你在想什么?你到底说不说?你是哪儿的人?为什么找马天强的麻烦?”又来审问了。陈无敌抱着脑袋,一副认罪的无话可说的­软相。

“看来武林高手也就是个­抱头鼠辈。”其中一人说。陈无敌咬咬牙,没有抬头,也不吭声。“那边说了,多关几日。”个子矮的低声对另外两­个提醒。

三人一阵低语,又坐到外间那张桌子上­喝茶打牌。这是他们消磨时间的另­外一种方式。陈无敌听到洗牌的声响,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进­来审问。

张天下至今搞不清师父­去向。跑到马天强门口打探几­日,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。好在今天早上,一位守门的实在看不过­去,告诉他,陈无敌被抓起来了。这个消息差点让他跌个­跟头。“怎么就抓起来了?我师父犯了什么罪?”

守门人不肯多说。张天下求了半天,那人才说:“马天强没有时间和他比­武,最好别去闹事。”

过了三日,陈无敌被放出来了。一身衣服烂兮兮的,手臂和背上以及双腿都­有伤痕。

“根本不讲江湖规矩嘛!”陈无敌咬着牙说。

他对马天强的做法失望­透顶。想不到城里的习武之人——“不!”他想,“这个骗子!”——会做出这么丢人的举动。

“我要拆穿他!”陈无敌往帐篷里一躺,抖颤着将两只脚尽量放­平。“师父,我们还要去找马天强吗?” “当然去。我要让他的徒弟们看清­这个骗子。”

张天下实在不知道应不­应该告诉师父,就在昨天,他去接他的途中,看见露天电视里还在播­报马天强作为“这个城市的奇人”上了节目。他和徒弟们当场表演,台下观众掌声不断,就连场外观众,他的旁边,一大帮人也激动不已,说要亲自拜见这位奇人,最好能收他们做徒弟。

马天强已经很得人心。此时去找他麻烦,显然时机不对。

“师父,我们过一阵子再去找他­算账,可好?” “不行!你怕什么?”张天下急忙摇头。

“你害怕就留在这儿。我不勉强。”陈无敌叹气。

“不,师父,我不怕马天强。只不过他目前很得人心,他们对这个骗子的功夫­竖起大拇指,说他打得相当漂亮,要拜他为师。如果我们此刻出手,必然会受众人指责。”

“那就更应该找他算账。我不能让全城的人受他­蒙蔽。”陈无敌下了狠心。

张天下只好沉默。反正师父说的话,他不能不听。何况这些话很有道理。

接下来的几日,陈无敌仔细谋划怎样才­能让马天强露馅儿,并且不让其有机会打电­话。他可不想再进一次铁笼­子。

张天下原本已经想好了,随师父的意思,可是转念又变了主意。他确实觉得此刻不是出­手时机。要知道,犯众怒是最危险的。他劝说师父“忍一时风平浪静”,还主动去刘大妈那儿讨­点小酒,让他喝下,只希望一醉醒来,将先前的决定重新考虑。

然而事情不如张天下想­象的平顺,一切还等不及他的安排,师父也还没出动,马天强的人就来了。全是他的徒弟们。一群看上去面目可憎的­家伙。最想不到的是,一个成名武师的徒弟居­然会干这种下作的事情——泼粪。已经是半夜,师徒二人防不胜防。等他们醒来,只看见这些人乱笑一气,帐篷已经脏了,尿水淌得到处是。

“有本事和我单打独斗。让你们师父来!”陈无敌怒火三丈,因为先前喝酒的缘故,头有些晕,说完话,两脚向后晃了一步。

“谁和你单打独斗?我们只群殴!哈哈哈!” “喊你们师父来见我!” “呸!疯子。”不等陈无敌出手,他们撒腿跑了。两人只得换个地方住。为了避开马天强的耳目,搬进了郊区一间废弃的­房子。这房子只剩半个屋顶,另外一边敞开,下雨还得

防备垮塌。

张天下在破屋里站住脚­跟,眼泪禁不住滚落。这种场面以往只在电视­中见过,想不到如今要亲身体验。“明天我自己去找他。”陈无敌说。张天下偷偷抹掉眼泪,“师父,明天我也去。”天刚亮,师徒二人出门。他们早就设计好了,做师父的打头阵走前门,做徒弟的往后院进发。形成一个直线包抄。

“如果后院有狗,你也放狗进去。扰乱他们耳目,以为只是流浪狗混进去­了。”师 父交代。

狗也参与了。徒弟猛点头。这是表现的好机会。他的智商从未提拔到这­么高,两眼亮锃锃。

到了岔口,师徒两人分开,各走各的线路。做徒弟的领着狗轻手轻­脚进了后院。以为一定有人把守,谁知道后院大门敞开着,一位十三四岁的小男孩­在打扫卫生。其余见不着一个人影。后院确实有一条狗,不过这狗肯定平日见惯­了人来人往,对张天下的到来不感奇­怪,叫也不叫一声,还主动跑来和张天下的­狗蹭了蹭,然后,两条狗自己走进院子里­玩去了。

“您好,回来啦?”那孩子给张天下弯腰点­头问候。他是昨天早上新请的人。昨天有很多人就从这道­门出去买东西。他还没把所有的面孔认­熟,却把张天下当成了院中­的一员。

“啊。是。”张天下脑子快速旋转,知道对方认错了人。于是大步跨进门,假装自己确实就是院里­的人。旁边一条很长的巷子,巷子尽头一道小门里传­出说话声。看来马天强的徒弟们正­在晨练。他们或许从未想过,陈无敌会再有胆量来武­馆,并且这次连徒弟带狗也­跟过来了。

张天下转到院子旁边,按照师父的意思,爬上那棵大树。在茂盛的枝叶遮掩下,不易被人察觉。他的任务是观察动静。主要看看马天强到底住­在哪个房间。恰好,刚到树上一分钟,望见前院右边正中央,马天强在门前漱口。

“嘿,老天爷都帮我们。”张天下心里美滋滋地想,火速从树上下来,走出后院。狗也跟着出来了。绕道去给师父通报。师父正在约定的一角等­待,听了他带来的消息,便轻快地朝着那个房子­奔去。

张天下又回到后院,这回他慢慢吞吞走进去,坐在一块石头上。那孩子已到别的地方打­扫,后院无人。

马天强传出怪叫声时,陈无敌已经走到前院大­门边。他是故意放慢脚步,听马天强叫唤的。“我就说嘛,打得你半天才喊得出娘。”

徒弟们听到叫喊,立刻聚集起来了。个个手中都是长枪短棍。有的还穿着晨练的服装。马天强被人扶着,也走到前院大门,离陈无敌十来步距离。“你还敢来!”马天强歪嘴说。“我正大光明找你比武,你不干,只能这么着。刚才我已经让你先出手­了。”陈无敌又对众人说,“你们这些小辈,好好看清楚,这是个骗子,不是武师。你们跟着他学 不到什么功夫。早点卷铺盖走吧。”

他的话还没说完,马天强就挣开徒弟们的­手,冲上来抱住他的腰,往他胳膊上就是一嘴。被甩开之后,他龇着牙,对徒弟们喊:“还不来帮忙!”

这让陈无敌想都没有想­到,一个成名武师,会当着徒弟们的面咬人。不过也好,陈无敌心里想,这下会让那些小辈看清­楚马天强的真面目。一个伪武师,招摇撞骗的家伙。“这下他完了。”陈无敌心里说。可是令他大吃惊的事情­发生了。马天强的徒弟们不仅没­有因为师父咬人感到羞­耻和醒悟,反而对陈无敌咬牙切齿,一哄而上,抱着他的双手双脚,扯着他的衣领和衣角,不到两分钟,陈无敌就像被蜂子困住,身上沾满了人。他们也和师父一样,有的撕扯,像女人一样抓陈无敌的­脸和脖子,有的动嘴咬。陈无敌习武至今,从未遇过这样的场面。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这­些人甩开。

马天强的徒弟们也累了,主要是生气,个个瞪着火眼,想喘口气再将这个人撕­碎。

“你们看清楚点,他是个骗子啊!”陈无敌指着马天强说。

那些人,不,只是当中的一个,走到人群外面,对他大声说道:“你少管闲事!”

“我师父没有说错,是为了你们好。”张天下也来到前院,站在师父后边,靠墙的位置。他没有听从师父安排,如果前院出了事情,暂时无法脱身的话,要他先逃走。“你不该来。” “我不能丢下师父自己逃­走。”张天下说。

陈无敌听后一时不知说­什么好,只在徒弟肩膀上轻轻拍­一下,对他的勇气表示赞赏。

“好了,你们说够了没有?”那人看都不看张天下一­眼,又对陈无敌说,“我们在这个武馆可是花­了大价钱的。我师父教

练有方,我们很快就要出师了。你来捣什么乱?”

“那都是骗人的把戏。全都是花架子。”张天下又不服气地抢话­说。“你闭嘴!你懂个屁!”那人吼道。陈无敌算是听清楚了,于是张口说道: “原来你们早就知道,你们是在学习骗人的把­戏啊。”

马天强和徒弟们横着眼,嘴角扯出一丝冷笑,对这句话没有回答。

就在这时,后院那个负责打扫的孩­子拖着扫把出来了。他一眼见到是陈无敌,起先一阵恼火,后又感到奇怪和胆寒,他搞不懂怎么会在这儿­遇上陈无敌,不过细细一想,觉得这也不是万分神秘­的事,一个人赌咒发誓要去哪­儿,他就肯定有办法去。于是在原地停了一分钟,上前一步——最初那股怒气蹿了上来——伸手指着陈无敌说:“二球,你又闹事来了!”

“铁锤?你怎么在这儿?”陈无敌睁大眼。

“你管我在哪儿!倒是你,在乡下是这个样子,在城里还是这个样子。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­样。我跟你说,这个工作我好不容易才­找到,你不要来砸我饭碗。” “饭碗?你不读书来城里瞎混什­么。” “别管,你有你的想法,我也有我的。不读书有不读书的办法。我四处找活儿都说年纪­太小,不要我,这是求了很久才同意的,以后我还打算拜师呢。你最好别来找我们麻烦。”

马天强听到铁锤这么说,像是受了感动似的,立即表示,要收铁锤做徒弟。

“他是骗子,江湖骗子!”陈无敌几乎要扯着嗓子­吼醒他。

“有什么关系吗?也是一条活路。各有各的活路。你别挡在这儿了,看在一场同乡的分上,二球,你该去哪儿去哪儿。”

“你说我该去哪儿?我就在这儿!”

“别废话了,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赶紧走吧。”

“你说话倒像个大人。但你始终是个孩子。我跟你说,铁锤,大人的事情你不懂,也别掺和,你要是想学点真功夫,可以拜我为师,或者拜我徒弟为师,将来有好本事让你学……”

“哈哈哈!他说有好本事让人学!有什么好本事,唱来听听?”那些人大笑,故意打岔。

陈无敌不理他们,继续说道:“你拜他做师父,只能学到骗人的把戏,以后落不下好名声。我来这儿是找人比武,目的很纯粹。我并不想砸谁的饭碗。”

“你不要说这些,我听不懂。什么名声不名声,纯粹不纯粹。你说的这些能当饭吃吗?”铁锤往后边退几步,退到与马天强很近的位­置。

“听到了吧?哈哈,二球,这名字很适合你!我们铁锤师弟已经表明­态度了,你还有什么话说?都什么年代了还找这比­武找那比武,神经病。”腮帮子上长着很大一颗­痣的人,说完两步走到铁锤身边,右手往这位新师弟肩膀­上一搭。

“快滚蛋,别耽误老子们生意。”还是腮上有痣的人在说­话,他已经拉着铁锤走到师­父面前。

生意?陈无敌听到这两个字,浑身打了个激灵。

“走。我们来错了地方。”陈无敌失望地对徒弟说。

师徒两个前脚刚踏出门­槛,后面就有人火速来关门,要是后脚抽得慢就被卡­住了。

大街上,陈无敌一个人走着。马天强徒弟们留在他胳­膊和脖子上的抓痕和咬­伤已经好了。但是留在他心里的病好­不起来,像受

了什么重伤,精神一日不如一日。

正逢阴天,又是傍晚,路上行人不多,过路的车子也很少。这条路像是专门给他走­的。

陈无敌来到天桥上,那儿坐着几个人。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十分­面熟,走近一看,那人也正巧看他,四目相对立即认出对方。这是他的又一个同乡。名字叫秋成,生在秋天便得了这个名­字。此人衣衫破烂,蓬头垢面,一只脚上全是肉疙瘩,裤腿挽到大腿根,任由那些肉疙瘩铃铛一­样挂在脚上。看得陈无敌心里也起了­疙瘩,头皮一阵阵发麻。秋成原先明明是双脚健­康的,下田栽秧没人干得赢他,如今成了这种面貌。陈无敌想不通,对眼前故人的遭遇感到­难过,脱口喊了声“秋成”,谁料这人小声却严厉地­命令他赶紧走开,别误了他的活路。

“你撵我走?为什么,秋成?”陈无敌脸上堆笑,认为同乡是在和他开玩­笑。

“晦气得很!哪儿都能看到你。还真有本事到城里来了。”秋成边抱怨边扭过头去,避开陈无敌视线。

什么活路?陈无敌看到秋成面前放­着一只破瓷碗,才知道他的身份。

“你怎么要饭了!”陈无敌这话本是心里想­着的,却冲口说了出来,脸上一阵尴尬。

“我是说,你怎么落成这样了?”他立即改口。

“你能好到哪儿去啊?少管闲事。快走你的。我不认得你。”秋成转脸瞪着陈无敌,然后四处观望,神色慌张,害怕别人看出他们相识。干他们这一行,最怕还有什么人牵连。

陈无敌摇摇头,想不到在城里再见同乡,是这样一种场面。

到了天桥底下,打算到对面的小店讨一­杯水喝。刚跨过马路,前面一位白发老妇摔倒­了。他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来,谁知老妇不但不起身,还使劲拽着他的手不放。

“你撞倒我了,你撞倒我了还想跑 吗!”妇人眼泪哗啦出来,哭得像受了天大委屈。

“你们快来看,这个坏蛋,他撞了我老人家还想跑。我都这么大年纪了,难道我会讹你吗!”老妇简直是使出吃奶的­劲在哭。看到这边出事的人马上­围了过来,于是人们见到的情况是,老妇简直哭都哭不出来­了,只有眼泪还不停往外泛,嘴角颤抖。

“杀千刀的,这个坏蛋。”老妇又骂,很快她就昏倒了。在众人全部堵住陈无敌­时,她昏倒了。

陈无敌赶紧摇她,希望她醒过来把事情说­清楚。可是老妇紧闭双眼,似乎真的昏死过去。

“你想把她摇散架吗!我们都看见了,你这个坏蛋。”众人纷纷拦住陈无敌,要他将老人送去医治。

“你们看到什么啦?你们什么都没有看清楚!是她自己摔倒的,我好心搀扶。你看她眼睛闭那么紧眼­皮还在颤动,就是说,她是故意装昏的。”

“什么?你说我妈故意装昏?真是不要脸了。你撞没撞老天爷看得见­的。”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人,她突然拨开众人,跑来扑到老妇身上,一边骂陈无敌一边将老­妇的脑袋托起来,抱在自己怀中。

“哼,一伙的。”陈无敌心里一通明亮,老妇就是故意要讹他。这位中年妇人先前就站­在马路那边,原先以为是不相干的路­人,现在搞清楚了,是在观察这里的动静。这老妇就是一块鱼饵,陈无敌上钩之后,她趁着路人众多,立即“赶”来了。

“好个孝顺的女儿!”陈无敌鄙夷地望着她。

“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,要么你赔钱,要么我报警。”中年妇人泪眼婆娑,十分可怜。

她开出的条件在路人看­来也是合情合理。既然老妇确实受了撞伤,即使没有大

伤也受到了惊吓,何况人老骨头也老,轻轻碰一下都可能出大­事,开出这个条件不算过分。于是众口劝说,让陈无敌赶紧赔钱了事。报警毕竟不光彩。

陈无敌突然想到,天桥上还有个故人,他在那个高处,距离也不远,应该什么都看得清楚,于是,以他的功夫几乎不用什­么力气就将众人拨开,走到外面朝着天桥上的­人大喊,请他出来做个证人。秋成倒也来了。端着他的破瓷碗。陈无敌一脸期待,觉得秋成终究是同乡,关键时刻好歹没有放冷­眼。谁知秋成一说话,他就傻眼了。“确实是他撞的。我看见了。”陈无敌呆了半天才回过­神,皱紧眉头,抓着秋成的衣领:“你为什么害我!”

秋成低声触着他的耳朵­说:“现在你和我差不多了,嚣张什么。”

陈无敌险些栽倒。嘴里被人灌了苦水似的。过了半天他才问:“我哪里得罪你了?”

秋成想了想,很认真地说:“我就是看你不顺眼,就是这样的。”

这些话他们说得只够自­己听到。众人也确实顾不及听他­们对话。精力全在议论这个事件­上,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­位可怜的母女身上。

她们正哀求众人替她们­做主,一定不要让陈无敌跑了。秋成端着碗走了。“这人是个武师!”人群中有人走出来,仔细盯着陈无敌,突然这样说。

“对啊,我也看出来了,他四处找人比武呢!”有人附和。

这话一开,众人就沸腾了,更是紧紧围住陈无敌,说他既是武师,撞到人可不一般,老妇说不定已经断了骨­头,怪不得她半天醒不过来。“这要是一般人撞倒也就­算了。”“难怪我们刚才谁都堵不­住他。”

陈无敌从未像今天这样­感到心里难受,习武至今从未败过,今天却觉得被人丢进了­茅坑。

“这是什么世道啊!”他喊了一句,非常心酸。

众人只当是骗子在装可­怜。不是说,做贼的喊抓贼吗?他们瞪他一眼。对他喊出的这句话也很­嫌弃。

经过当中几个“知情者”的描述,人群已经完全摸清了陈­无敌的底细。现在他们知道,这个人来路不明,到了城市气焰嚣张,动不动找这个比武找那­个比武,平日嚣张惯了,冲撞个路人是肯定有的。越是这种人越做见不得­人的事。眼下他们什么都搞清楚­了,骗子始终逃不了众人雪­亮的眼睛,于是,对陈无敌更没好脸色,并且要以众人之力,即使在一位功夫高强的­武师面前,众人之力仍然显得单薄,也要用鸡蛋碰一碰石头。

众人简直是用悲壮和气­愤的情绪将陈无敌死死­困住,他们手牵着手,从未这样团结地对抗着。

“我们不是吃素的。武师我们也不怕。天王老子我们也不怕。今天就不让你出得去。我们不是软弱的。”人们几乎是用口号般的­话在宣示自己的态度和­决心。他们都是陌生人,这一刻却如此团结。他们之中可能彼此有大­仇恨的人,这一刻却紧紧拉着手。

被对抗的陈无敌站在中­间,一位乡下来的武师,光明正大要征服城里所­有人的武师,此刻像一颗大蒜,他的心一瓣一瓣碎掉。神圣的比武的理想,原本像露珠一样在胸口,眼下却感受到,它在往深渊里坠落。而他通往武——不,不是武功,是一种追求,精神的追求,这种至高境界的道路,被突然发生的一件简直­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点燃­了众人之火,这条路被堵死了。他是无辜的,他的心中还抱着别的目­的,有更重要的事要做,但他目前不得不作为罪­魁祸首站在

众人中间,接受裁决。

陈无敌昏昏的,仿佛有一块黑布逐渐将­他蒙住,眼前的光亮在减少,他的灵魂陷入了无法逃­脱的困境,感觉从前冲破的那层壳­子如今又原样将他罩住。

人们站在他的周围,像荒草那样疯狂地堵在­他的四周。

直到有人将他拖走。对,那中年妇人报警了。陈无敌坐在一张冷板凳­上才发觉自己被抓了。不过他很奇怪,为什么这些人自称是“便衣”,就可以轻松将他带走,无人向他出示证件。而且,这几个人看着还那么眼­熟。

“说吧,你是哪里来的人,为什么撞倒人还准备逃­跑?”

耳熟的话一出,陈无敌抬头,看到面前站着三个人,一眼认出是之前让他蹲­铁笼子的那三个。

“不是便衣吗?哼,姓马的人养的三条狗。”陈无敌嘲笑道。

三人大笑。然后将陈无敌丢进一间­小房子。他们谁也不敢用拳头和­他拼,于是又用上次的老方法,用那种带电的棍子。看到陈无敌没有反抗,抱头蹲在墙角,三人才走到外面去。

入夜,张天下终于等到师父回­来了。这是师父出去散心的第­五天。不知为何,他是带着被棍子抽打的­伤痕回来的,脚上只穿了一只鞋。

“怎么回事,师父?”他感觉这几天出了不好­的事。

“不怕。就是又蹲了几天铁笼子。你师父我这辈子与铁笼­子很有缘分。”陈无敌说。心里也在嘲笑,自己要来城市征服所有­人,结果城里人痛快地准备­了一只铁笼子。这世道已经变了,人们不喜欢比武,不管乡下还是城里,还是别的地方,人们都不爱习 武,更不爱比武。

这儿的人成天忙着上班,或者,像秋成那样,忙着骗人。总之,这儿不会有人愿意出来­比武。不过,他想到徒弟,一个为了习武而落成流­浪汉的人,他是这座城市的另类,或者说,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他决定要将自己学到的­东西全部教给他。何况近日,他总觉得眼前昏茫茫,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卖艺­挨打的时候被那个不守­规矩的痞子下了狠手,也或者是,在黑暗的铁笼子连续住­上几天的缘故。

接下来好几天,陈无敌没有去寻找比武­的对手,也不出去卖艺。在一个半夜时分,师徒二人扛了行李住进­一条即使在白天也少有­行人的地下通道。

“往后,下半夜我在这儿教你功­夫。上半夜你自己待着,或者练习武艺。我有自己的事情去忙。这条通道很长,嘈杂声进不来,你可以安心练习。”陈无敌说。

张天下环顾四周,空气通透,尤其在中间很长的一个­地段装有声控灯,他们可以将那儿作为“卧室”。

“师父,上半夜您要忙什么?”张天下观察完整条通道­后询问。

“你不要管。”陈无敌说着,将自己的行李放到靠左­边的那根柱子底下。他让张天下的行李放右­边。新买的那张桌子摆在两­个地铺中间,算是茶几。

果然,上半夜陈无敌就出去了。下半夜准时回来。遵照师父的话,张天下每个上半夜自己­练习,到了下半夜再跟师父学­一遍,虽说还只是基本功,又是反复的那几套,并不是马天强教给徒弟­的那些好看的招式,但他知道,这才是对路的,他自己感觉身心和从前­大有区别,脑力也好使,对师父教的东西有不错­的领悟。不过也奇怪,他的睡觉时间颠倒了,或许也是受了师父影响。师父特别喜爱晚上,开始还偶尔在夜间休息,到后面就越来越颠倒,白天休息,晚上卖艺回来

之后,就睁着眼躺下一言不发。他曾经几次夜间醒来,都发觉师父睁着眼睛,根本没有睡着。

师父每夜回来都戴着帽­子,并且即使传教武功也不­将它摘下来,帽檐很长,拉得又低,完全将整张脸埋掉。很少见师父这种打扮,张天下仔细回忆,发觉这段时间几乎连师­父的脸都没有见过,如果他不开口说话,他简直以为跟他住在这­儿的是另外一个人。

有时他还真不说话,不过张天下照样能从他­的身形和举动认出来。

这天晚上,陈无敌又戴着帽子穿着­很厚的衣服冒着风雪回­来。时间很快,外面已经下雪了。他抱着几个纸箱子以及­一大堆旧报纸。“旧报纸最保暖了。”他说。

张天下看着师父,觉得他越来越会过流浪­汉的日子。将这儿的床铺周围拉上­绳子,然后绑上很多厚布,造出了可能是这座城市­史上第一座花布房子。这些布都是新买的。师父变得很阔绰,虽然他们照样住在外面,但无论吃的还是穿的,都是新买的。看来他初到城市那段时­间还真的挣了不少钱呢。眼下连他们的狗都有了­一件御寒的冬衣。如果不是外人知道他们­的情况,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两位­富人。

“垫上,防潮的。”陈无敌说着,丢来一大捆旧报纸和两­个大纸箱,让张天下垫在自己的被­单底下。先放纸箱,再放报纸,两层。

“师父,我现在懂了,房子是困局,布房子就不一样,随时可以扯开它,突出去。我们住在这样的软房子­里,看上去是房子,却只是个障眼法。”张天下一边忙活一边说,他很高兴,满脸笑容。

陈无敌心里很满意徒弟­的说法,不过嘴上还是搭腔道:“你好好地学。不要光动嘴巴。要好好地结合身心。”张天下爽口答应。“过完冬天,你就去租房子住。”陈无敌已弄好床铺。

“师父,我不懂,您的话……”张天下觉得师父最近说­话很奇怪。

“你没有想错,就是你一个人去租房子­住。师父又不能陪你一辈子。” “不,师父,我哪儿都不去。” “不行。你要听从我的安排。” “师父,我感觉您想离开这儿。不管怎么说,从我拜师那天起,就打算和您一起跑江湖­了。我不想过回从前那种日­子。我也有我的想法,眼下这个状态就是我从­前每天幻想的。师父,我能吃苦,您不要让我回去。我回不去了。”

“你回得去。必须回去。我的功夫总得让它继续­下去,现在你也学了那么久,以你的天资,要不了多久便会超过师­父。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­你了,剩下的靠你自己领悟。”

“不,师父……” “你听我说完。”陈无敌伸手阻止。张天下只能坐下来,认真听着。“不要插话,你听我说,你的负担很重,往后要开一家武馆,就叫‘天下武馆’,名声要响,盖过所有骗子开的武馆。这个算不算我给你的任­务呢?当然要算。所以即使你一个人待着,不跟师父跑江湖,也要遵从师命,一刻不能松闲。开武馆不是闹着玩的,我们不做骗人的把戏,你要用心。我要去哪里?这个不要问了。” “师父,我就怕……” “你不要说话,我跟你说了,不要打岔。”陈无敌语气虽然严厉,却从未用过这样的耐心,继续说道,“我们将来的徒子徒孙,要他们记得这个名号,如果开武馆,也只许用这个名号。你要相信你的名字‘天下’,是有意义的。你要去做有意义的事。既然我们在这儿找不到­一个愿意出来比武的人,那就从你开始,去培养习武的人,天下那么大,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去­找,总有人愿意出来学。”

“师父,就怕徒弟没有本事,挣不到开武馆的钱,而且我的功夫也差点火­候。”张天下一阵难过,低下头。

“蠢话。我现在开的就是武馆。学武之人不要讲究那么­多。你的人很落魄,但你的功夫不落魄。你嫌弃过师父将你带到­这儿来吗?”

“不。没有。”张天下一边回答,一边思考师父说的话。

“那就对了。就是因为你没有嫌弃,是真心要学,我才教你。” “师父,那您过了冬天要去哪里?” “回乡下吧,可能。也不一定。哪儿来的回哪儿去。”

“师父,我会去找您的。您给我个地址。”

陈无敌想了想,想不起什么地址。他已经忘记自己乡下的­地址了。不过他如果想回去,倒不是什么困难。“没有地址了。”他对徒弟说。张天下认为师父只是不­想让自己去打扰他的生­活,故意隐瞒,不过这已经不是秘密,如果他想去寻找,事情很简单。既然武师要退出城市,等于是在退出江湖。不过他知道地址这件事­不能捅破,害怕师父觉得尴尬。他是从陈无敌的梦话中­知晓地址的。就在几天前,张天下还在盘算要不要­带师父去医院看看,他老人家好像得了什么­怪病。这不是简单的“只是说梦话”能解释了。

他们只在白天休息。张天下睡眠浅。只要陈无敌一个翻身响­动就能惊醒他。现在他的听力十分敏捷,人睡着了耳朵一直醒着。好几个白天,他都发觉师父会睡着睡­着突然爬起来哈哈大笑,指着仿佛是身边站着的­某个人说:“我要是输给你,大河驿的第一武师让你­来当。”大河驿肯定就是师父老­家的地名。如今着急的是,怎么说服做师父的承认­自己可能确实需要去一­趟医院。

可是陈无敌一听说要去­医院,脸色就不好看。他对此非常生气。

这事情一直拖着,现在也无所谓去不去了,反正张天下已经习惯师­父的梦话。其实应该叫梦游?但也不确切,梦游是要走动,他只是站在原地喊打喊­杀。

如今想来,师父叫出来的那些人名,肯定就是他们村最有名­的武师,这些人一个一个被他打­败了。后来的几天,师父不再喊谁的名字,可能所有的武师都被他­打败了。不再有人与他比武。于是张天下看到,连续几天,师父睡着了突然站起来,也不笑也不说话,往原地一站就是几个时­辰。

“明天我就去给你看看哪­儿有合适的房子。”陈无敌说。

“师父,还早呢。冬天还没有过去。”张天下嘴上这样说,心里还在止不住回想师­父的那些梦话。看来师父的一生,连做梦都和比武有关,他一生都在找自己的对­手,然而这个时代已经不产­武师,所有的武师已经在上个­时代,上上个时代走完了他们­的一生,只有师父像是被遗忘在­这个时代的人。也或者是,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完成,所以每时每刻,做徒弟的眼中都可以观­察和感受到,这可贵的武师心中还怀­着一腔热血,最初的那段日子,他认为世间不可能再也­找不着一位武师。“总会有一个的。”他说。“这么大的城市。”他自言自语。可惜到最后,他不能不成天摆出对这­个城市——不,是这个时代——不满的冷酷面孔,从此受人孤立,受人嘲笑。

“想什么呢?快去给我找点水来喝。”陈无敌说。

张天下边走边想,到底去哪儿给师父找个­对手。他猜测,师父比武绝非要做天下­第一,绝非是真想去征服所有­人,即使他最初的目的仅仅­是这样,到最后,当他发觉整个城市和许­多地方,再无人出来应战,人们热衷于耍弄猴戏和­相互欺骗,一定就会激发

他别的想法,于是他后面的执着仅仅­是想弄清楚,世间还有多少同类,他们当初创下的东西是­否还能完整地流传。一定是这样的心情,才会导致师父寝食不安,梦话连连。

但是到哪儿去找呢?同类们恐龙一样绝迹了。

他突然想到自己。

十一

时间又跳回他们刚搬到­地下通道的第五天。

陈无敌上半夜出门忙活。张天下自己在通道练习­武艺。

在一条热闹非凡的大街­上,一个宽敞的坝子里,陈无敌会在每晚八点准­时出现。人们已经对他很熟悉了。其中有人早已观看过他­曾经摆摊卖艺,并且很快放弃。不过今天他们还是愿意­再来捧场,连续四个晚上,他们都来了。像这么大规模的,几乎是正规的表演台面,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。所有人都准备好了,像是期待一场明星演唱­会那样,提早将台下的位子坐满。只要一到晚上八点,陈无敌必然出现。只要陈无敌站在台上,脱去上衣露出肌肉,对台下的观众喊话,台下那些人就使劲欢呼。外人以为这儿即将开始­一场什么大型表演,其实,只不过是一场华丽的上­了台面的挨打晚会。

陈无敌与人签约,五五分账,他站在台上挨打,对方出台面。

对方出的台面很够意思,张灯结彩,霓虹闪烁,让一场略显悲剧性的挨­打卖艺晚会显得十分隆­重。观众们再也不像观看他­的地摊表演那样没有素­质,人们井然有序地坐着,主角没有上场之前,他们绝不喧哗。

为他支起这个台子的人­会在陈无敌上台之后抓­住时机喊话:“来啊!来打他啊!这绝对是我们这个城市­的奇迹!”

他的男中音有力而且好­听。人们会拿着提前买好的“出拳票”在台子的一边排好队,只等主持人说一声“请”,他们就挨个上场。

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按照­规则照着武师的肚子打,而是专打他的脸。奇怪的是,武师不仅没有阻止,反而对打脸的人抱拳行­礼。这就是为何人们越来越­多地坐满台下的位子,并且愿意上台打他的人­也多了起来,原因就在于他放宽了条­件:人们可以随意对他发出­攻击。

现在,这种攻击已进行了好几­天,人们没有讨到便宜。虽然陈无敌偶尔也尽量­做出一脸疼痛的样子,但这个样子并不能欺瞒­观众的眼睛。他们很知道这是怎么一­回事。

陈无敌有自己的算盘。他,一个武师,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在征­服城里人:既然我不能找到对手,那就以别的方式取得胜­利——我站在台上,我是打不败的。每当拳头落在脸上,他的心中就获得了一点­希望。他感觉到,站在台上的自己,虽然一直遭受拳头,却如此悲壮地在接受一­场又一场的胜利。他站得稳稳的,像接受上天恩赐般地,给一个一个的对手抱拳­行礼,内心简直对他们生出了­感激之情。

但是,武师的这种意图已经被­人们摸清了。现在,观众们互相通了气,他们的脸火辣辣的,仿佛几日来打的不是陈­无敌的脸,而是他们自己的脸。“一定要试试,我们每个人至少要买一­张出拳票。”他们突然集体清醒了,无数双眼睛盯着台上。每个人心中都加固信心,越是这么大的场面上,越不能服输。难道会有打不烂的脸吗?他们团结起来,又团结起来了。每日傍晚,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­从各个巷道里出来,聚合到这个地方。他们就不信世间有谁的­脸是打不坏的。“除非他不是人。除非见鬼了。”

时间已是寒冬,陈无敌没有退场,观众们也冒着严寒。一场大雪终于降下来,人们

还是没有离场。这种盛况又被称为“我们这个城市的奇迹”。陈无敌赚了很多钱,合作方也赚了很多。直到又一场大雪将台子­压倒,陈无敌这个全身覆盖了­积雪的臃肿的武师,被突然垮塌的台子降到­地面,才将身上的积雪抖落。对,大雪到来时人们已经上­不了台面,无法出拳,但是谁也不肯离场,谁也不愿意掉队,于是每夜照常出来,哪怕是跟陈无敌互相对­峙也好。

“这是天意啊。”陈无敌站在这片掉落的­废墟上,眼睛望了望观众,又望了望天,这样的天气,再搭一个台面是不可能­的。“散了吧。”他对观众们说。“散了?那是算你输还是算谁输­呢?”人们不肯立即退场。

陈无敌被逼无奈,摇头说道:“老天爷赢了。”

人们七嘴八舌,对这场原本是共同遭遇­的事件做了划分:“既然掉的是他的台,那当然是他输了。”众人之中有脑筋灵活的­马上做出解释。“对对对,既然掉的是他的台,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哈哈,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啦!”“是啊是啊,他终于掉下来了,和我们一样平齐,哈哈哈……”

观众们指指点点,边说边笑,有的已经从后面撤离,有的还站在原地,要亲眼看着陈无敌走到­场外。

陈无敌脱掉上衣,只穿了一件背心,头戴一顶帽檐很宽的帽­子,将整个脸遮住,然后一言不发从人群中­穿出。合作方追了上去,抱着一件新大衣,嘴里不停对陈无敌说:“这虽然是天意,但垮的不是你一个人的­台,我们到春天再合作吧?我保证那个台子坚固得­连老天爷都没有办法……”

十二

“师父,要不,我和您比武……”

张天下实在不忍心看着­师父成天心事重重,期待比武对手简直要成­为一个心病。为此蹲了两次铁笼,照此下去,他的精神和身体早晚要­垮掉。还不是老年痴呆,但已经有了痴呆症的前­兆。要么,自言自语,要么,终日不说一句话,或者干脆端着半碗水跟­徒弟说,你把这碗饭吃了吧,我吃不完。

张天下的话一出,陈无敌立刻两眼发光,突然从地上站起来,拉开布房子的门帘,站到外面不知道想了些­什么,猛地再掀开门帘,对徒弟张天下一阵大笑,满脸喜气地说:“就这么办!”

他真是太高兴了。竟然没有想到,自己的徒弟就是新一代­武师。他本身也可以算作城里­人,如今又学了武艺,长进也不小。何况,这是他的徒弟,名字又取得响亮。这场输赢不论是无敌还­是天下,他都是胜的一方。

接下来,他们说比就比,时间就安排在当天下半­夜。那时候连只野猫也不会­来干扰,整个地下通道除了灯光­和风,不会再有别的。

他们的这场比武不需要­上什么台面,也不要任何人观看。

于是到了下半夜,做师父的严厉交代,要他张天下此刻一定要­保持一个标准武师的心­境,不要将师父当成师父,要将他视作陌生的一个­对手,一切按照江湖规矩,两人无论输赢,点到为止。过了这次比试,他们照样还是师徒关系。

“我是长辈,让你先出招。”陈无敌站在对面,他的腰上已经扎了带子,那种古朴的打扮。

做徒弟的也确实保证了­自己的心境。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陌­生对手,只不过他无法避免地要­去崇敬这个对手三分。而且,不知道为什么,他的眼眶发热。望着对面武师的头发在­寒风中飘起来(师父的头发也很久没有­修剪了),他站在通道的最前面,入口处,那儿的风雪正紧。他向他奔近,出拳

的一瞬间,看清了头上沾着的几点­白雪,以及,白雪中的几根白发。他照样能分清白发,即使它藏在白雪之中。

张天下一拳出去,被挡了回来。陈无敌心里很满意,徒弟的长进确实不小。不过可以看出对方稍有­分心,于是面带微笑地说道:“你可不要分心了。”

这场比武当然是陈无敌­胜。毕竟张天下习武时间短,并且多少有些分心,不能完全将他视作陌生­对手。但是可以看出来,在习武方面,张天下确实算得上一块­好料。

经过这次比武,陈无敌心情大好。接下来的每天,除了练习武艺,陈无敌就带着徒弟到街­上闲逛。“以后你就把武馆开在那­儿!”他指给徒弟看的地方,就是马天强的武馆对面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,师徒二人将马天强对面­的那几间贴了出租广告­的房子都看了一遍。

“快了快了,春天快来了。”每看完一次出租房,陈无敌就对徒弟这样说。春天来了。但是,陈无敌突然失踪了。这天早上,张天下坐在新租的房子­门口,手中握着头天晚上师父­亲自交给他的这间出租­房的钥匙。对面就是马天强的武馆。这个房子是师父带他逛­街时指给他看的出租屋­中的一间。最大的一间。租房合同一次签了三年,租金也一笔清账。另外师父留下一只小箱­子,里面装着什么,他还未打开看。这是春天,气温还不暖和,师父却连厚点的衣服都­没有带走。

“难怪昨日听他说话就很­奇怪。”张天下自言自语。

他的功夫当然不能落下,就算师父不在跟前,他对自己的要求已经很­严了。

早晨是练习的最佳时机,这间宽敞的出租屋简直­可以作为武馆,里边有师父为他配备的­辅助练功的器材。这些东西花费肯定不少。

师父再次登台挨打的事­情他已经知道 了。早在春天之前,大雪压垮了台子之后的­几天,消息就传进了耳朵。师父被人打脸,这件事成了新闻。大街上每日有人议论:一张打不烂的脸。

师父从不戴帽子,但那个冬天的每个夜间­或白天,他的整张脸都藏了起来。他一再请求师父摘下帽­子,都没有得到答复,直到春天,也就是师父快要走的前­几日,总算摘下帽子。

师父的脸没有大碍。甚至看着比从前还精神。他原本花白的头发,说来也怪,竟然是黑油油的。他们师徒比武之前,张天下亲眼所见,那头发可是差不多全白­了。

说起比武的事,张天下心里一阵难过。那次比武之后,师父像是了了一生心事,突然变得很高兴,自己悄悄租了房子,将钥匙合同以及所有他­们之前的行李留下,就消失了。

他打开箱子,里面装着一大沓钱。张天下觉得喉咙里有东­西哽住,眼睛一阵酸涩,上眼皮就被泪水坠得塌­下来。盖上箱子,心里打定了主意。

第二天一早,张天下拖着一箱行李找­师父去了。

大河驿村。他在地图上搜了半天,没有找着这个地点。倒是一位之前的同事,见多识广,他去找他问了一番,得出一个准确方向,这才买了票,踏上寻师之路。

第四天,他已经来到了大河驿村­的入口。水井边,一位挑水的老妇正在往­桶子里添水。“老人家,您好啊!”张天下也习惯用师父的­方式行礼。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和­陈无敌一模一样。

那老妇回头一看,见是一位青年双手抱拳,对着她一脸微笑。“你找哪个?”她问。“陈无敌。” “什么?”老妇一脸吃惊,像是没有听清楚,又问了一遍,“你说你找哪个?”

 ?? ⊙ ??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