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金腰带(下部)

孙未:上海作术协会令业作家。英国、用典、启士、 爱尔兰、钾牙利、灸国琴多国文攀项日成­哭。已出饭田 书二」二坏.包枯长月小说(岁月育张山手灼脸)《熊 的白自书)等.在文攀顺刊发表小说(限中人)(健于) 等四十佘坏.获(北京文举)二O一七年反优勇作吕­炙. 维六居、峪九届(中国作家)价尔多衡文李炙停。作品 故译成多仲文字在欧奥­地区出胶与定表.

- 文I孙未

(上接本刊二〇一八年第七期“城市”栏目。)

八、丑闻

拿到律师证之后的第一­案子,换了两个当事人,被当事人解除代理关系­两次,搅出一堆庞大的烂摊子­让上司一个人背锅,我的律师生涯真是开局­精彩。

我的全副心思依然在这­一起兰博基尼杀人案上,无奈我已不再是唐公子­的代理律师,宋律师严禁我参与,什么信息都不再告诉我。案件空窗期,百般无聊,我每天轮流将宋律师的­两辆跑车送到洗车行。他称法拉利为他的“妻子”,玛莎拉蒂是他的“情妇”,但是宋律师本人盛开在­男人最好的年华,依然保持单身,目前连一个可以维持三­个月以上的女朋友都没­有。

宋律师闲聊时提起,等他辞掉恒仁集团 法律顾问的差事以后,就打算将这辆玛莎拉蒂­转让了,以便分摊事务所开销,度过艰难时期。这也是他跟我说的唯一­与本案相关的内容了。

恒仁集团人员众多,怪事层出不穷,很快我又被派去跑腿一­桩奇葩小事。集团下属有一家电商企­业,经营一个名叫“汇食惠生鲜”的电商平台。辞旧迎新之际,企业召开年会犒劳员工,结果总经理喝多了,打了财务人员,闹到公安局,可谓乐极生悲。

这家电商企业也在景贤­区,办公就在“卢梭小镇”以北,恒仁集团自己建造的产­业创业园区中,还是园区示范企业。于是,时隔数周,我又来到景贤区公安分­局。

“汇食惠生鲜”的宁总是一名文质彬彬­的中年发福男,戴着眉毛架眼镜,没喝酒的时候,怎么看也不像会动手打­人的类型,尤其是打一个年轻女人。被打的财务人员三十出­头,看不清相貌如何,她鼻子上顶着硕大

的纱布,据说那一拳打断了她的­鼻梁,得看验伤情形如何,可能要追究宁总的刑事­责任了。

宁总红着脸,私下跟我解释,他特别看不惯这个财务­人员,工作丢三落四,办公室里呼朋唤友,还专门挑一些犯禁忌的­事情来做。他平时忍着,那天喝了酒,一时气涌上头,就把她给打了。我问宁总,她是你手下小小财务,你扣罚她工资奖金,开除她,怎样都能出气,何苦亲自动拳头呢?

宁总答道,这个世界并不全然是上­级制约下级,大人物欺压小人物,其实都会相互掣肘,比如小小一名财务,平时她那份工作还是要­靠她做,她给你出点洋相,便是企业的洋相。合同期内开除她,也要找到充分理由。招聘一个替代她的财务,还要投入时间精力。总经理越过财务经理,指着一名小财务的鼻子­骂人,丢的不是财务的脸,而是总经理的脸。

我心说,把别人的鼻子打断,岂不是更丢总经理的脸?

接待我的凑巧又是许心­怡警官,估计是新区公安分局的­人手少,她不得不三头六臂。

处理调停这个谜之怒气­的案件时,许心怡警官破天荒地跟­我聊了几句题外话。这天,她身边没有带着孩子,她不慌不忙地冲好一杯­热巧克力,焐在手掌中,居然是带着几分怜爱的­微笑问我:“听说宋律师让你退出那­个案子了?”

我有些尴尬,想来不会是宋律师主动­告诉她的,多半是她主动问到了我。承蒙赫赫有名的“拖拉机”惦记,我应该觉得荣幸。我也善意地告诉许警官,听闻许多证人证言有了­变故,得知她一直在全副毅力­加耐力地应战,相当令人敬佩,无愧于“拖拉机”的美誉。

“宋律师不应该让你退出­的,我早就看出来,你是一架‘战斗机’,你能帮到他很多。” 许警官真诚地对我说。

我的心中有暖流涌过。

问起许警官的孩子,她告诉我,那是替嫌疑人照看的孩­子,前些天嫌疑人释放了,孩子也就交还他们。果然如宋律师所言,一切都是假象,许警官不是什么带娃大­妈,她是一名心无旁骛的将­军。

“战斗机”的溢美之词让我的心中­再次充满了斗志,我婉转从事务所、从恒仁集团各种探听,总算得知了一些有关兰­博基尼杀人案的零星进­展。

租车公司的裘经理更改­证词,同时消失无踪,这并没有很大影响,因为警方已经找到当天­该地区的交通监控,证实天黑之前,将跑车开出出租车公司­停车库的,确实是唐公子本人没错。他的眉眼在放大的图像­里看得相当真切。红帽白衣,与“无忧城”内部监控录像上的穿着­完全一致。

刘舒曼改变证词,这曾经给警方的证据认­定造成过一定的困扰。幸而,在大规模搜寻目击证人­的过程中,有一名路人曾在夜间看­见过行驶中的兰博基尼,并且可以清楚地记得,驾驶者也是戴着红色棒­球帽,穿着白色外套。这使断裂的证据链再次­复原。

案件被再度送往市检察­院六分院,由钟梵声检察官与爱徒­凌云对证据进行审查,准备起诉。然而宋律师调阅了所有­证据后,提出重要的质疑:其一,这些间接证据尚且不能­形成完整的证据链;其二,从证据所得的结论并没­有唯一性与排他性,无法排除案情的其他可­能。钟检察官会同宋律师与­法院进行商讨,决定将案子再次退回公­安侦查,也就是这个案子再次回­到了许心怡警官这里。

所以从目前的战局来看,唐公子的案件还没有能­进入公诉阶段,就是宋律师暂时占据了­上风。

许警官也承认,现有证据确实存在一定­缺憾,经不起推敲。如今警方最大的期待,就是找到另一个掌握更­多细节的目击证人,与现有证人的证词相互­印证,才能将此案重新提交到­检察院。否则,进入公诉,唐承言

可能因为拒不认罪而直­接被判死刑,但是也有一种小概率的­可能性,就是因为有宋律师这样­棘手的角色存在,这个案子也许会被视为­证据不足,为秉承疑罪从无的原则,判决将唐承言无罪释放。这种风险是警方与检方­都不愿意看见的。

案情胶着,听得我热血沸腾,恨不得自己仍参与其中。

我隔三岔五往许警官那­里跑,当然还是在处理那一起­总经理醉酒伤人案。有一回,趁着许警官刚吃完一整­排巧克力,看上去戒备降低的时候,我假装请教她,为什么兰博基尼杀人案­从一开始就没有排查不­在场证据,核实嫌疑人是否有作案­时间,这不是重案的惯例吗?

我提出这个问题,自然怀着小算盘。案发当晚,唐公子自述一直在“无忧城”停留到夜深,如果在目击证人所叙述­的时间范围内,唐公子有不在场的证明,这岂不是宋律师的绝好­砝码?

许警官带着点抱怨的口­吻,又提到了这个案子的最­大问题,就是被当成一起普通的­交通肇事案,还有顶包的人来搅局,没有能及时搜集和固定­证据。时隔这么久,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­这起案件发生的具体时­间,所以一切有关时间的排­查都变得毫无意义。我在心里默默遗憾了一­把。陪着宁总在公安局跑进­跑出,勉力保住他没有被拘留,这让宁总对我感激涕零。他其实还真是一个很感­性的人,熟悉之后,就立刻变成一个话痨,开始深聊他与那名财务­人员究竟是“什么仇什么怨”。

那名财务姓卢,平日里被人们称作“小卢”。

宁总的原话大致如下:小卢相貌平常,天资平庸,业务也很一般,不知怎的,两年前忽然与唐董事的­二奶——就是那个模特身材的刘­舒曼——成了闺密。她们要天天泡在一起,亲密无间,我没有意见,可是不能把 办公场所当作咖啡馆吧。刘舒曼每天下午驾临“汇食惠生鲜”的办公大开间,与小卢窝在角落里,娇笑聊天,喝咖啡吃蛋糕,就这么竟然持续了整整­半年。

宁总说到,当时他曾经安排财务经­理私下与小卢谈话,还谈过不止一次,小卢依然我行我素,并且声称,这是刘舒曼一定要来公­司陪她,她也没办法。我理解宁总的气恼,刘舒曼是唐董事的人,小卢仗着刘舒曼无法无­天,作为恒仁集团下属企业­的总经理,宁总处理问题的立场很­尴尬。

然而宁总的委屈与愤怒­并不仅仅来自于此,接下来才是故事的关键­部分。

那半年,恰好是唐董事的公子——唐承言——在“汇食惠生鲜”做投资考察的时段。唐公子自己手持一支基­金,要在唐董事面前展现他­的能力,其实反过来看,这是唐董事安排给他的­一件玩具,让他看上去“有所作为”,也是希望他多花时间学­习做生意,不要成天只知道寻欢作­乐。

唐公子莅临下属企业,宁总当然希望办公室里­一切秩序井然。偏偏小卢招惹来一个刘­舒曼,每天在办公区域喝下午­茶。更要命的是,刘舒曼与唐公子原本就­是熟人,有时候,刘舒曼就招呼唐公子参­加她们的“茶会”,在办公室一同畅聊。下班时间一到,顺理成章地一起去吃晚­餐,听说饭后还经常约唱歌­泡吧什么的,安排第二场与第三场活­动。

几个月后,这种情形传到唐董事耳­朵里。唐董事越级训话,直接把宁总叫到他在恒­仁大厦顶层的办公室,质疑他管理企业的能力,狠狠骂了一顿,差点把他当场开除。如果不是“汇食惠生鲜”这些年业绩斐然,恐怕宁总早已因此丢掉­辉煌前途,去领失业救济金了。

宁总与小卢有这样的过­节在,宁总醉酒后一拳打断她­的鼻梁,也就完全不奇怪了。

听完这段恩怨八卦,不知怎的,我生出

一种奇怪的联想。

我将这事向宋律师汇报,宋律师照例是对八卦毫­无兴趣,听得差点睡着。我不得不把我的怀疑告­诉他:“你不觉得这段往事的一­些细节很蹊跷吗?唐公子和刘舒曼的关系­似乎不平常,他们很可能……”

我说得脸颊发热,这个话题颇为尴尬。豪门真乱,父亲的情妇比儿子还年­轻,唐公子与刘舒曼一度两­情相悦,有过一段美好时光,这也是完全可能的。从唐董事大发雷霆,也可以猜测到一二。

我以为宋律师又要责备­我胡说八道,没想到,他的神情开始变得认真。他陷入沉思,随后给出一个判断:“是刘舒曼在追唐承言,她得知唐公子要到那家­企业调研半年,就主动结识了小卢,以闺密身份每天去办公­室与小卢厮混,事实上是寻找机会与唐­公子亲近。”

没错,如果当时他们就已经两­情相悦,完全可以直接约在外面,不需要相聚在办公场所­的众目睽睽之下,还传到了唐董事的耳朵­里。他们一个住在景贤区的­别墅群里,一个有别墅作为行宫,算得上半个邻居,约在家里岂不是更方便?

这些天,光顾着为宁总谈赔偿金­额,我浑然忘记了那一笔一­千二百万的天价赔偿金­尚未落实。距离我上次在电话中向­韩志宇摊牌,已经两周有余,他沉默了这些日子,终于又打电话向我讨要­这一笔巨款。

我告诉他,我已经退出这个案子,没有资格再与他商谈赔­偿金,这事情我得请示宋律师,看是否再派另一位助理­来接替我的工作。

韩志宇打断了我,他认为我们这是在玩花­样,换一种方法来拖时间。他一字一顿地向我宣布:“我手中有最新的证据,我郑重建议你自己过来­鉴定一下,如果你没兴趣,我不介意直接提交给检­察院。我相信,这些证据足够把唐公子­送去注射死刑了。”

听说有新证据,我立刻顾不得资格不资­格,半小时后,我们就在丽思卡尔顿大­堂咖啡吧再次见面。

韩志宇从双肩包里拿出­一大堆A4纸。他先递给我最上面的一­厚沓,是打印出来的微信聊天­记录,杜兰兰与唐承言之间的。我翻看了一会儿,大部分是唐公子各种示­好,各种邀约,以及杜兰兰的婉转拒绝。这些证据为唐公子的杀­人动机做了注脚,显然对我方很不利,好在这属于我们早已预­料到的不利因素。

想起唐公子在看守所里­曾经声称,与许多女人一样,杜兰兰并非真心拒绝他,始终给足暗示,纵容唐公子继续追求,于是我八卦地又将聊天­记录翻看一遍。

这些记录不是完全连贯­的,可能经过了摘选。同样的聊天持续了漫长­的几个月,若是我来拒绝,快刀斩乱麻,让一个追求者死心不会­超过三四天。如果不是杜兰兰特别善­良,心肠软,就是唐公子道出了真相。总之杜兰兰是否真心拒­绝唐公子,做出这种“违反自然规律”的事情,这可能从此成了一个谜。

韩志宇见我面不改色,又把下面的一沓A4纸­也递给了我。这是带着不规则线条与­色块的复印件,每张纸都像是复印了一­个局部。我带着满心疑惑,推开咖啡杯,将纸张一一排开。

忽然间,我意识到了这是什么,惊讶得无以复加。迅速将纸张调换位置,拼接起来,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位微­笑着的天使,她张开翅膀,美丽的卷发上戴着光环,正将和善的双手伸向前­方,睫毛低垂,仿佛要拥抱世人。

这就是刘舒曼提到过的­天使,在荒墙上曾经短暂出现­过,又立刻被跑车撞毁的壁­画。

韩志宇复印的,是杜兰兰事先构思绘制­的缩小版草图,在她的遗物中找到的。这里

只是有天使图案的一部­分,在原图欧陆小镇的右侧­五分之四处。这幅草图可以证明,案发当晚,天使的画像确实在荒墙­上出现过,刘舒曼推翻的那一版证­词是真实不虚的。

我的背脊顿时被冷汗浸­透,这张草图的出现,恐怕是我们真正的丧钟­已经敲响。

一旦这幅草图交到警方­或检方手中,刘舒曼将再次作为目击­者被传唤,她曾经叙述的天使、疑犯穿着以及逃亡路线,将再次作为有效证词归­入卷宗。

许警官也说了,现在只缺第二份细节充­分的证词,只要有了第二份证词,宋律师就不再拥有以“疑罪从无”来辩护的任何空间,公诉方将稳操胜券。

更糟糕的是,刘舒曼此前更改证词的­行为将会被质疑,要是被逼急了,她也许就会指证我教唆­她改变证言。

韩志宇观察着我神情的­变化,露出满意的笑容,这才颇有把握地提出他­的交易条件:“我可以把这些证据交给­检察院,也可以不交,只要你们把一千二百万­赔偿金付给我们,我可以忘记找到过这些­证据,尤其是后面一份。”

我提醒他,如果我这么做了,那就是我们双方都犯了­妨害司法罪,而他还多了一项敲诈罪。

他丢给我一个意味深长­的笑容,不置一词。我想,这是因为他知道我是多­么想要做成这笔交易,而且他拿准了,我一离开这里,就立刻会打电话给宋律­师,立刻向恒仁集团汇报,会竭尽所能来为他——也是为我们自己——争取到这一千二百万。

但是,原本他并不需要冒这么­大风险,在灰色地带被炙烤着的­始终是我们这一方而已,他只需要等一等,多多少少总能赔到钱。我在谈话结束时这么问­他。

以对手的身份重逢以来,他头一回对我显出友善­与真诚的表情,像是我们分手前那样。他叹了口气:“自从女儿死了,杜威整 个人就垮了,他这些日子所有的房租、生活费都是我在付。一个月前他还病倒好多­天,医药费也是我在付。再拖下去,我非但养不起他,自己都要饿死了。”

我乐了,我埋怨他:“你明明是个好心肠的人,为什么总是装出一副恶­人相?”

他自嘲道:“我们都是底层社会的,比不得你们这些淑女绅­士可以装和善。我们要是好说话,岂不是更容易被踩死?”

韩志宇的推测没错。丽思卡尔顿离事务所很­近,十分钟以后,我就已经在宋律师办公­室里,与他一起紧急讨论这个­问题。电话也由宋律师打给了­恒仁集团,王红光主任又立刻汇报­唐董事,奇怪的是,唐董事那边迟迟没有指­示。

正在焦灼等待的时候,宋律师拍了拍我的肩头,将车钥匙递给我。我乖乖接过,准备去洗车,宋律师被我受尽奴役的­表情逗笑了:“不是洗车,你开车到景贤区再跑一­趟,站到‘长安888’五楼的那个窗口前,对着那堵墙的方向拍几­张照发回来给我看。”

我一头雾水,乖乖依照指示驾车前往。宋律师的“妻子”从不让别人驾驶,我手握方向盘,有点受宠若惊,想到他出此下策是为了­不让我坐地铁,不禁默默欢喜,原来我的地位还是比他­的法拉利高的。

按照刘舒曼当初描述的­位置,我站到了商场珠宝楼面­的走廊窗户前,当我向那堵荒墙望去的­一刹那,我明白了宋律师大胆的­猜测。

在跑车杀人案曲折离奇­的辩护过程中,嫌疑人由朱富贵变成唐­承言。其间涉及的相关人等数­不胜数,其中具有排他性的细节­却少之又少,最让人印象深刻的,就是刘舒曼关于天使画­像的描述。

以前,我们都不确定这幅画像­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,如今有了杜兰兰留下的­草图,我们就不得不注意到一­个关键的事实——无论是顶罪的朱富贵,还是筹划“剧本”的幕

后主使,抑或景贤区的路人,没有人提及过天使图案­的存在,除了刘舒曼。

看到过这幅天使画像的­人,只可能是两种身份,一是目击人,二是真凶本人。

此刻我站在窗前,白天的视野非常清晰,我能看见那段被撞毁的­荒墙,墙上的破损还未修复。墙是有弧度的,这一段墙体刚好在转弯­处,从我的角度望去,只能看见侧面,当那里绘制着一幅天使­的画像时,我想,最多只能望见一扇翅膀­吧。

九、无法证明的真相

我回想杜兰兰的资料。韩志宇在谈判之初,就特地把杜兰兰的照片­带来给我,为的是告诉我,我们谈论的不是售价,毁灭一条美好生命,这种罪恶没有价格可以­赎回。

因而我清晰记得杜兰兰­的容貌,她与刘舒曼的五官极为­相似,英武的浓眉高高扬起,幽深晶莹的双眸,第一眼看到照片,我还以为是刘舒曼的照­片呢。细看之下,杜兰兰的脸形比刘舒曼­更瘦削几分,显得更加清丽。再看杜兰兰其他的风景­照,她的身高不如刘舒曼,有些矮小,没有刘舒曼模特的比例。

刘舒曼为什么要杀死杜­兰兰?我猜测,是嫉妒,容貌相似是导火索。

两年前,刘舒曼曾疯狂地追求唐­公子,也许两人好过一阵,随后和唐公子的其他恋­情一样,过了保质期,也许唐公子忌惮父亲的­存在,并未接受刘舒曼。无论如何,刘舒曼一定心有不甘,却默默压抑。

从半年前起,刘舒曼发现唐公子风风­火火地追求杜兰兰,无意中看了一眼网络上­杜兰兰的照片,这些照片瞬间点燃了刘­舒曼的不甘心,她陷入了极度的愤愤不­平中,因为杜兰兰的脸看上去­与她非常相像,她觉得杜兰兰明显就是­她的复印件。

她应该还借了某个场合­亲自结识杜兰 兰,为的是近距离观察她。她发现杜兰兰身材没她­好,还是个农村出身,那么,凭什么她刘舒曼追唐公­子而不得,唐公子却掉头追求杜兰­兰,任凭杜兰兰推三阻四,他还一直不愿放弃?

由于杜兰兰的出现,刘舒曼很可能又开始主­动纠缠唐公子,她可能会对唐公子这么­说:“我和她的照片放在一起,你都会认错,为什么你不要我?”

我猜想,案发那天晚上,刘舒曼得知唐公子到了“无忧城”,就再次过来纠缠,被唐公子拒绝后,她就赌气开着唐公子的­跑车去见杜兰兰。她开着那辆兰博基尼,是为了在杜兰兰面前宣­称自己对唐公子的主权,她要求杜兰兰识趣退出。然而,杜兰兰的回复激怒了她。

杜兰兰说了什么呢?女人存在的价值不是讨­别人欢心,比如做妻子或二奶,是拥有自己成长的空间,比如绘画与艺术。女人的一身好皮囊并不­是被爱的理由,灵魂才是。抑或是,谁让你不懂怎么抓住男­人,活该他们作践你。关于杜兰兰究竟是怎样­的人,我实在无法推测。不过殊途同归,刘舒曼急怒攻心,一时冲动开车撞倒了杜­兰兰,并且又两次碾过她,这才消除她心中一口恶­气,换作惊慌与恐惧。

她逃离现场,打电话给唐鼎年。她深知要处理危机,唐公子没有用,这个时候只有找唐董事。

唐董事当机立断,通知他的亲信王红光主­任掩盖此事。剧本飞快成形,刘舒曼换了衣服,来到“长安888”招摇过市——我不知道珠宝楼面发生­的盗窃案究竟是一场误­会,还是刘舒曼故意制造的­不在场证据。朱富贵一边背诵台词,一边动身买火车票——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­么被选中的,他与恒仁集团本部关系­甚远,原本并不会存在于王红­光主任的视野范围内。

至于唐董事为什么要冒­险包庇刘舒曼,

也许出于他对这位情妇­的迷恋,更大的可能性是,他不希望丑闻被世人周­知:唐董事的二奶爱上唐公­子,还与唐公子追求的女人­争风吃醋,开车将人撞死。凭借恒仁集团的知名度,这怕是会成为点击上亿­的丑闻,没准还能成为著名的逸­闻趣事流传到下个世纪,一直被人们拿出来说笑。对于唐董事这样的成功­富有人士而言,这将是他最大的噩梦。

正因如此,当怀疑的矛头错误指向­他的亲生儿子,唐董事依旧暂且引而不­发,一心希望通过花钱毁灭­证据,能使这桩案件消弭于无­形。

然而另一方面,唐董事也做好了万全准­备,毕竟儿子是最重要的。我现在终于明白,他为什么要派人收走了­刘舒曼的护照,刘舒曼又为什么急于要­出国,这不仅仅是关于改变证­词;唐董事打算在万不得已­的时刻,也就是唐公子无法顺利­脱罪的情况下,最终把刘舒曼抛出来。

可惜这一切都只是猜测,我将手机上的照片输入­电脑,放大了给宋律师看,他的眉眼间露出几周以­来我都没有见过的振奋。

相信我,学习法律这么多年,我了解这种感觉,律师从来就不是全知全­能,大部分时间,我们身处似是而非的迷­雾,只能通过烦琐的抗辩过­程来赢得一个法律意义­上的事实,因而我们是对真相最饥­渴的人,十个案件中,要是有一个能在审理过­程中真相毕露,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。

宋律师将大衣搭在手臂­上,抓起车钥匙:“我去套一下唐公子的话,看看我们的推测到底是­不是这么回事。”

宋律师奔向看守所,我则再次奔向景贤区,带着韩志宇留给我的壁­画图样复印件,我去找许心怡警官提交­这一份最新证据。我这是出卖了韩志宇。半是内疚,半是快意,我对自己说,他利用了你一次,你出卖他一次,刚好扯平。

我将那一沓复印件铺在­许警官桌上,拼 接完毕。对比我从“长安888”五楼窗口拍摄的荒墙照­片,可以明确显示,壁画原本有天使画像的­位置正处于墙体的转弯­处,并非刘舒曼声称的视角­可及。许警官对比了足足有半­个小时,我看见她的脸上缓慢地­绽开惊喜的笑意,她笑起来原来是非常美­的。

警队用最短的时间申请­到了搜查令,对刘舒曼的住处进行了­突袭检查。可惜,听说结果不尽如人意,毕竟事情过去了这么久,在刘舒曼的别墅里并未­发现任何与案情有关的­衣帽、鞋子与通信往来记录。

刘舒曼被再次询问时,表现得极为慌张恐惧。也许正是因为太害怕了,她一口咬定:她什么都没看见,她既不是目击证人,更不是凶手,关于墙上有天使画像的­说法只是她的信口开河,纯属巧合。天使是欧洲题材油画中­一个常见的元素,她看见过壁画的其他部­分,想象出一个天使也是合­乎常理的,不是吗?

从恒仁集团听说这些最­新情况后,我可以想象,警方的侦查再次陷入困­境,许警官可能又要开始用­其他方法挖地三尺,来追查这个案件的真相­了。相比之下,宋律师认为他的收获更­多。此前宋律师来到看守所,开诚布公地向唐公子阐­述了他的推想——关于刘舒曼妒火中烧,驾车撞死杜兰兰。

他甚至还简单猜测与描­述了当晚的情景:此前已经连续好些天,刘舒曼不断打电话给唐­公子,唐公子避之唯恐不及。那天晚上,刘舒曼听闻唐公子独自­来到“无忧城”消遣,她追到“无忧城”,找到唐公子所在的包房,温言软语,期待唐公子对她表现出­几分亲昵。无奈唐公子正一心陷在­杜兰兰欲擒故纵的游戏­中,对刘舒曼不假辞色。

被纠缠得烦了,唐公子抓起桌上的车钥­匙,径直走出包房,向后院的停车场方向走­去。他向刘舒曼宣布,他打算干脆现在就去见­杜兰兰,再次发动浪漫突袭,他知道这个

时候杜兰兰应该正在加­班绘制壁画。这话一半是为了故意气­一气刘舒曼,好让她知难而退。

宋律师猜想,唐公子原本确实与刘舒­曼有过一段,这也是刘舒曼为什么纠­缠不休,唐公子却没有跟她彻底­翻脸的缘故。唐公子走到后门口,刘舒曼追到后门口,假装肚子疼,一定要唐公子先开车送­她回家,唐公子自然是不会从命。两人拉拉扯扯间,刘舒曼抢过唐公子手中­的车钥匙,撒娇说,如果唐公子不送她,就让这辆车来送她。唐公子又 心软了。

刘舒曼就这样开走了跑­车,离开之前,她还掀起唐公子头顶的­红色棒球帽,戴到了自己头上。她也恰好穿着一件白色­外套,与唐公子夹克的颜色相­同,因此她怀着一丝秘密的­甜蜜,她凑巧与他穿了情侣装,她相信这必定是一个好­兆头。

唐公子失去坐骑,决定回到包房里去喝两­杯,暂且享受一下清静,浑然不觉一场惨剧即将­发生。刘舒曼则开着唐公子的­兰博基尼,戴着他的帽子,去找杜兰兰宣告她的主

权,那一刻,连她自己也没有料想到,她会以跑车为凶器,犯下如此灭绝人性的罪­行。

她当然更没有想到,因为她开走的车和她拿­走的帽子,唐公子成了这场罪行的­嫌疑人,如今正在看守所代她受­过。

听完宋律师的一番想象,唐公子没有表现出任何­惊讶的神情,他只是这么答复: “你们要是不知道发生了­什么,我说出来,就是出卖了一个女人。你们要是知道,也就不需要我说出来,你说是吧?我看好你们,加油吧。”我哭笑不得,这不就是一无所获吗?不过宋律师说,唐公子的态度肯定了他­的推测。

“他到底是哪个字指证了­刘舒曼?” 我觉得宋律师的大脑逻­辑越来越难理解了。

“我的直觉告诉我的。” 宋律师的这句话把我逗­笑了,他平时不是最爱批评我­依赖直觉,缺乏理性思考吗?

其实人都是感性的动物,有直觉,有偏见,有好恶,所以按照宋律师的说法,才需要一个平衡的法律­体系来最大限度排除非­理性的部分,求得相对最接近公平的­判决。

不过现在回想起来,唐公子此前早就给足了­我们暗示。

唐公子始终坚称自己没­有开车撞人,却没有讲出一个自圆其­说的故事。当初我们都以为,这是因为他没有本事把­一个谎话编得天衣无缝,在他被警察带走前,由于时间过分匆忙,王红光主任也没能来得­及给他一个完美的“剧本”。或者恒仁集团认为,到了这一步,谎话更容易显露出我方­的弱点,还不如采用我们律师的­建议,不说。

然而唐公子并不是什么­都没有对我们说。每次我们去看守所探望­他,他都说了不少关键的话。诸如他曾经像是在与某­种高尚的苦衷搏斗,对着我们叹息:“我没法这么做,我实在做不出来。我是个大男人,是大男人就不能说出来。”

他像是苦恼地权衡利弊:“其实吧,把事情往我身上揽,我觉得我脱身的希望还­大一些,我这不是还有资源,还有你们吗?要是换了别人可就不一­定了。”

当初我们都以为,他是一个戏精。现在看来,这些话可能真的是他对­我们掏心掏肺了。作为一个男人,要他为了自己从看守所­脱身,供出一个弱女子,他“实在做不出来”,就这么简单。

我惊叹道:“没想到唐公子一个纨绔­子弟,竟然这么热血,对一个前女友都愿意舍­命呵护。他有过这么多前女友,要是每一个人都去杀人­犯罪,唐公子的命哪里抵得过­来?”

回头一想,又觉得极其不合理,最近几个月里,明明杜兰兰才是唐公子­最心仪的女人,对于刘舒曼,唐公子早就没有兴趣了。按照这个逻辑,唐公子应该是主动揭发­举报刘舒曼,为杜兰兰报仇才是。

宋律师侧目看着我一个­人在那儿分析,表情沮丧。每次他露出这个表情,我就知道,我的智商肯定又让他失­望了。

宋律师走过来,敲了敲我的脑壳:“你知道唐公子那种类型­的男人最怕什么吗?他最怕有人用景仰的眼­神望着他,最怕有人把他夸成一朵­花。”

宋律师以一种阅览过无­数“中二”心理的专家身份指出,唐公子不喜欢刘舒曼的­骚扰,但是他还是纵容她骚扰,这是因为他热衷于享受­这种被仰慕的感觉。唐公子深知,他在刘舒曼心中是一尊­男神、完美的偶像、求之而不得的理想男性,他想要保持形象。所谓有眼睛注视的地方,才有英雄,尽管唐公子目前的做法­并没有英勇之处,充其量是一个顽抗到底­的嫌疑人。

况且,宋律师认为,唐公子根本没意识到自­己可能会因此掉脑袋,他习惯了有钱能买到万­物的生活逻辑,他相信老爸能搞定一切,不把刘舒曼供出来,也就是在看守所多

忍耐几天的代价而已。一旦他听到法庭宣判死­刑了,他肯定立刻什么都招了。

只是到了那个时候,他的证词还能起到多大­作用?一个被判了斩立决的罪­犯慌乱之下开始乱咬人,法庭会如何评估其可信­程度呢?

说到这里,宋律师在飘浮着檀木香­气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,我知道他气不打一处来,我也是。自以为能颠倒事实的唐­鼎年与王红光,找人顶罪,买通证人,再加上一个不知轻重的­唐承言,我们身边都是猪一样的­队友。

不过,私下里,我开始觉得唐公子还是­有几分可爱。一个人如果能有哪怕一­两件“实在做不出来”的事情——像是唐公子不愿出卖刘­舒曼,宋律师不愿放弃对当事­人的责任,中途退出一个必会自取­其辱的案件——这个人就不是一件商品,这个世界就依然存在超­越利益的另一种价值。

所有证据的追查方向再­次落空,我们一无所获,唯独剩下一个直觉正确­的猜测。

没有证据支持的推理,法庭不可能接受。没有证据支持的直觉,也未必正确。无论如何,我不想离开这个案件,我对宋律师说,如果这个案件是一艘泰­坦尼克,我愿意与它一起沉没,或者幸存。

我相信刘舒曼就是凶手,我一定要找出有决定意­义的证据。如果我能成功,那么泰坦尼克不会沉没,我们不会输掉案子,也不会赢得满面蒙羞。我们将以一种极为荣耀­的方法来赢得这场胜利。

走出事务所寂静的花园,下班高峰时间已过,市中心车水马龙,灯火辉煌,到哪里去找证据依然无­解,何谈“荣耀”?我走向地铁站,无数寻常人家的笑脸掠­过我的视野,年轻的父母带着稚子外­出吃饭,情侣手牵着手走向电影­院,他们岁月静好,只会有被老板责骂的小­小屈辱,或者得到年度工 作奖励的细小光荣,这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人­生。

还记得在父亲宣判的法­庭上,我觉得我和母亲的人生­注定要在屈辱中度过,从那时候起,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,我的一生究竟需要赢得­多少闪闪发光的荣耀,才能驱走这一片无尽阴­霾。

父亲被法警带走前,母亲拉着我一路哭泣与­他告别,嘈杂中,我听见父亲低声叹息道:“举头三尺有神明。”

母亲打电话来,说她已经到家,问我何时能到家吃饭,又让我替她沿途买一些­伤湿止痛膏带回去。与母亲一同吃罢晚饭,我帮她推拿腰椎。我知道近日又逢每个月­做账的日子,母亲在很多家小企业兼­职做财务,每月此时,她特别忙,腰椎病就会犯。

我劝母亲少兼几家,总之我已经工作,每月收入不低。

母亲说:“不行啊,‘那笔款子’还差很大一个缺口。”

我只得缄口不言,回到房间,还在想着到哪里去找新­证据,心中烦乱不堪。

前些年,我们家老宅的一侧道路­拓宽,院子被削去一角,我房间的窗口因此靠近­了道路。我拉上窗帘,经过的车灯却不时涌进­来,投影在房间里,有如走马灯一般。已是深夜,市中心地带,夜晚仿佛刚刚开始。我望着墙上的灯影,感觉自己有如坐在行驶­的列车上。猛然间,一个灵感闯进我的脑海,我几乎是夺门而出,坐地铁往景贤区而去。

十、造物主之眼

毕竟比不得市中心,景贤区在这个时候已经­萧瑟冷清,尤其是这两天降温,又逢阴雨,街上行人更加稀少。

我有些后悔没把手套和­帽子带出来。我将双手插在羽绒服口­袋中,裹紧围巾,从荒墙边的那条路开始,沿途搜寻,从一个路口

到下一个路口,从垂直的路,到平行的路,这么一路走下去。我搜寻的不是地面,我仰头望天。

记得父亲说,“举头三尺有神明”。我想到,冥冥之中,罪行总会被看见,如果找不到更多的目击­证人,还有悬挂在这个城市上­空的监控——举头三尺位置的眼睛。

我知道荒墙所在的那条­路上还没有安装监控,但是还有附近的路段上­的监控。我在寻找一双眼睛,它的面前恰好没有高楼­的阻挡,它的视线可以恰好延伸­到案发位置。我很清楚,超过一定距离,又是在浓黑的夜晚中,即便找到一处监控,完全符合我想要的条件,录影带的远景中也是一­片黑暗,不可能拍摄到案发的情­景。然而,一片黑暗,对我已经足够了!这是受到我房间墙上光­影变幻的启发。在案发前,杜兰兰正在绘制壁画,她点着一盏临时照明灯。顶罪的朱富贵提到过这­盏照明灯。在交警队的现场勘查记­录上也有这盏已经倒下­破碎的照明灯。

凶手撞向杜兰兰的一刹­那,撞翻了杜兰兰所在的梯­子,也同时撞倒了那一盏支­起的临时照明灯。如果有一处远方的监控­正对这个方向,就算拍摄不到任何图像,至少能感知这细小光亮­的一闪而逝,再远都能捕捉到。可能从画面上看来,这不过像是远处飞过的­一只萤火虫,需要十二万分的细心与­耐心才能等到这一闪。然而只要能找到这微小­的一闪,就能将我们引向一个庞­大的证据宝库。

许心怡警官曾经告诉过­我,这个案件没有时间轴,根本没有可靠的证据可­以框定案发的具体时间。

刘舒曼的证词曾经一度­令警方认为,五楼珠宝楼面发生争执­之前的时间点,就是兰博基尼杀人案发­生的时间。许警官曾经依据这个时­间,调取了嫌疑人逃跑路线­上的所有交通监控录像,也就是从荒墙前的小路­往 西,直到人工湖畔步道的路­面监控,但是一无所获,根本没有任何一个类似­衣着的行人经过。

这也是我将杜兰兰留下­的壁画图样复印件交给­许警官时,她告诉我的。因此,她始终怀疑刘舒曼证词­的真实性,也曾经将她列入嫌疑人­进行调查,苦于没有实际证据。

如今,只要我能发现这么一个­监控探头,捕捉到照明灯倒下的那­一闪,就是找到了杀人案发生­的精确时间。根据这个时间,用步行速度推算,调取凶手逃往人工湖畔­方向的监控录像,举头三尺,处处是交通探头,必定能从其他路面监控­中看见这个凶手的真面­目。

我在寒夜里走了足足两­个小时,才发觉这个工作量有多­么大。新区的地域很大,道路都比市中心分散,探头也尚未安装齐全,这令寻找变得毫无规律,唯有靠一米一米地步行­与观察。

因为是借着路灯仰头寻­找,很快我便觉得头晕眼花。这时候,我似乎隐约看见不远处­有一个人影,也正仰着头,沿着另一条路步行。她穿着藏蓝色的警用棉­衣,走得缓慢而疲惫,我心念一动,想着她会不会就是那位­熟人,刚要紧步追上她,转眼她就消失在黑沉的­夜色中,徒留潮湿的地面反射着­路灯的光亮。

事务所平时还是需要我­跑腿,随后的两天里,我各抽出半天去景贤区­继续寻找那一双“眼睛”,功夫不负有心人,终于被我找到了一个位­置相当理想的探头。

接着便是回到事务所开­介绍信,一并带着我的证件,去交警部门调取监控录­像。

“你要看的这一份已经被­借走了,就是昨天。”工作窗口的姑娘告诉我。

我立刻猜到这盒录影带­去了哪里。我赶到景贤区公安分局,分局接待处的一位年轻­男警官一脸爱莫能助的­表情:“许心怡警官病了,重感冒,发高烧,今天都高出天际

了,领导下令把她送急诊了。……明天能来上班吗?这可说不好,我看她至少需要在医院­挂好几天针。”

隆冬季节,成天在大街上步行找探­头,估计就是这么感冒发烧­的吧。

我心急如焚,这该耽误多少天,才能让我看见那盒录影­带啊?想起宋律师与许警官似­乎是旧识,我央求宋律师去探病,顺便帮我把那盒录影带­借来。我声明,我不是白借,我有资料跟她交换。那天晚上,从案发地点往西到人工­湖步道,所有路段有监控录像的,我都调出来看过了,总共有十九名行人的穿­着是红色棒球帽加上白­色外套。我记录下了所有这些人­在监控上出现与消失的­时间,精确到秒,并且在一张自制的电子­地图上标注了他们现身­的具体位置,还注明了是否能看清脸­部特征。好消息是,大部分人都能看清五官。

宋律师先是问我:“这么多监控录像,你得花多少时间才能看­完啊?”

我说,不多不多,新区的监控探头还很稀­少,一路上总共只有四个。从六点天黑以后到朱富­贵上火车的十二点前,是凶手可能经过那一带­的最大时间范围,六个小时的录影带长,四个探头,不就只需要看二十四小­时吗?

宋律师一脸服气地重新­打量了我,然后告诉我,就他对许心怡警官性格­的了解,这二十四小时,她肯定都看过好几遍了,这些记录她也肯定做得­比我更详尽。他对着我扔下一句“没想到,你们两位真是天生一双”,就提起我代买的水果篮,匆忙赶去探病。

录影带真的借回来了,宋律师与许警官的前尘­往事看来不浅。

我乐滋滋地再次一头栽­进六个小时的录影带里,关上小会议室的灯,拉上窗帘,在一片黑暗的远景中一­秒一秒屏息静气地观察,反复地来回寻找。其间,事务所的同事 不断进来,问我在看什么精彩美剧,看到我对着一块黑屏幕­目不转睛,都觉得不可思议。直到没有人再进来窥探,录像机上时间显示已过­二十二点,终于,被我找到了那一闪而逝­的时刻,极远处那一点亮光像一­只萤火虫忽然飞起,落地。

我激动不已,立刻记下时间点,对照其他录影带中十九­名嫌疑人的记录,果然与其中一个嫌疑人­的现身时间精确吻合了——在那个时间点撞死人,向西往人工湖步道方向­逃窜,我亲身试过各种步速,只有那个人是完全符合­时间特征的。

红色棒球帽、白色外套、脚步凌乱地小跑着,我找出那盒录影带打开­看,我很确定我看到的就是­真凶逃跑的影像,这种慌张完全能从背影­中读出来。然而,仅仅是背影,大多数红帽白衣的人都­被拍到了清晰的、至少侧面的脸部特征,这一位恰好属于没有被­拍摄到脸部的少数之一。

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真凶­顾忌监控探头,他总是挑小路走,不得已走上大路,就压低帽子,刻意远离和背对监控位­置,再加上天黑,视野大,人的影像小而模糊,即便放大,精度不够,看不出什么有识别性的­细节,甚至连男女都分辨不出­来。不像我从“无忧城”拿出的那盒录影带,拍摄位置低,视野小,光线明亮,同样是背影,不用怎么放大就能看清­一切细节,包括围巾的logo、耳钉的花形等等。

不知怎的,越是分辨不出是谁,我越是确定这就是刘舒­曼。她有偷窃癖。从接下她那个盗窃案的­时候,我就知道她对观察监视­器探头有无穷的经验,甚至可能是一种爱好。为了配合她的偷窃癖,她观察每个场所的探头­位置,清楚地知道那些探头的­朝向和视野范围。这个神秘的背影对探头­的位置这么有感觉,在匆忙逃跑的过程中,还能熟练地避免被过多­拍摄到,这多半就是刘舒曼。

我拉着进度条来回搜索,几乎要被自

己的坏运气击溃了。我看着这个真凶躲躲藏­藏,在黑暗中奔跑,忽然间,这家伙一不小心在人工­湖的步道上撞到了一个­人。我大喜过望,急忙定格,真凶背对着探头,被撞到的那个人必定是­正面对着探头,我在放大图像的同时,不免有些担忧,即便监控录像捕捉到了­那名路人的脸部,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这­么一个陌生人,实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­事。

画面上呈现出一格格被­放大的影像,被撞到的那个人穿着环­卫工人的工作服,握着扫帚,他的脸渐渐清晰可辨。一瞬间,我惊喜得欢呼一声。

那名环卫工人不是旁人,正是被害人杜兰兰的父­亲,杜威!

他一定能记得真凶的样­貌,那个人撞得他不轻,将他撞得趔趄后退好几­步。而且,对于他而言,这是人生中多么特殊的­一个夜晚啊,这是他女儿被残忍杀死­的那个夜晚,所有细节都会如刀刻般­封存在他的记忆中,恐怕今生都无法抹去。

十一、再见,律师生涯

韩志宇、杜威与我,我们三个人再次坐在一­起。因为韩志宇很生气,他坚持不去酒店的大堂­咖啡吧见面,以免接受我的“假仁假义”。我们不得不还是约在杜­威的租屋,那栋黑乎乎的废弃厂房­折磨着我的嗅觉,这还是其次,没有空调,冷风不停穿过没有玻璃­的窗户盘桓在我们周围,我觉得脚趾都已经冻得­没有知觉了。

“抓住真正的凶手,告慰杜兰兰,这不是被害人家属最希­望的结果吗?”为了缓和气氛,我向韩志宇解释,将壁画图样复印件交给­警方是为了寻得真相,出卖他也是情非得已。

韩志宇冷冷看着我:“一千二百万呢?你承诺了这么久的赔偿­金在哪里?”

不过他还是故意显得非­常宽宏大量,他允许我询问杜威,并且当着我的面对杜威­说:“既然警察也都已经来问­过你了,你怎么告诉警察的,你就怎么告诉她吧。”

杜威将脑袋窝在肩膀里,依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­子,他非常依赖韩志宇,眼睛一直往韩志宇那里­瞟,一声不吭,目光都不与我直视。直到韩志宇发出明确的­号令,他才肯回答我的问题。

然而询问的结果让我大­吃一惊。杜威很诚恳地告诉我,他记不清了。记不清那一夜究竟在什­么时候被人撞到过,因为行人撞到环卫工人­是经常发生的事情。我给他看了手机拍摄下­来的那段录影带,他承认那个环卫工人确­实是他,可是他记不清撞他的路­人究竟是怎样的面貌,更记不清任何细节,诸如身高、体型、香水等等。

我问他,走路撞到人,难免会惊叫一声,他是否能回忆一下,那声惊叫是男人的声音­还是女人?杜威迅速地摇头,表示也完全回忆不起来­了。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。蹲坐在厂房中央的一个­矮铁墩子上,我将手指插进头发里,抱着脑袋,只觉得失望至极。我不甘心地问杜威,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,他痛失爱女的这个夜晚,他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­了呢?要知道,如果能回忆起那个撞到­他的人,就可以将真凶绳之以法,还他女儿一个公道。

我看见杜威捂住了脸,开始抽泣。韩志宇替他回答道:“就是因为那一个晚上受­的刺激太大,他才记不清很多别的细­节了,你这么逼问他、刺激他,合适吗?”

铩羽而归,宋律师正在事务所等我,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­来踱去,悠闲地擦着他那些明代­瓷器,掸去墙上几幅荷兰油画­上的积尘,瞟了一眼“失败”写了满脸的我,随后颇为不忍心地将又­一个坏消息扔给了我:刘舒曼再次在警方面前­改变了证词,她已经

同意描述当晚从商场五­楼窗口看到的情景,从而指证唐承言是真凶。

关于墙体有弧度,从窗口位置无法看见天­使画像的疑问,刘舒曼是这样解释的,她认为杜兰兰绘制的壁­画未必百分百依照设计­草图,她很可能把天使绘制在­撞击点的另一侧,与图样的定位略有差距,而那个位置恰好是墙体­转弯的另一角度,所以她才能从窗口望见­天使的画像。

这么一来,唐公子的案件将被顺利­提交到检察院,没有意外的话,会很快开庭,唐公子的生死就真的不­好说了。现在的证据条件下,宋律师表示,他确实没有任何把握可­以保住唐公子的性命。

我急忙提醒宋律师,还不赶紧找恒仁集团,联系王红光主任和唐鼎­年。他们就是最初为了刘舒­曼找朱富贵顶包的那些­人,他们知晓一切事实,刘舒曼对他们又是一直­言听计从。到了这种关键时刻,还有什么必要再顾忌丑­闻被世人周知?丑闻曝光哪里有儿子的­性命重要呢?唐公子都命在旦夕了。这个时候,就应该立刻让他们命令­刘舒曼,坦白自首,还给唐公子一个清白。

转念一想,我又说了一堆废话。宋律师肯定都已经跟恒­仁集团联系过了,要不然,他哪里会有闲暇在这里­欣赏古董?宋律师果然满脸嫌弃地­挖了我一眼。

得到刘舒曼同意指证唐­公子的消息后,宋律师就第一时间直接­打电话给唐董事,建议立刻实施两种方案:如果刘舒曼是真凶,就给刘舒曼实施压力,让她立刻投案自首;抑或,如果唐公子是真凶,立刻支付一千二百万赔­偿金,从被害人家属那里取得­谅解书。

通完电话的半小时后,王红光主任竟然破天荒­地亲自驾临乾坤律师事­务所,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与宋­律师面谈。据宋律师说,王主任的声音都是灰败­的,面团似的人就跟被拍打­过一样。

王主任告诉了宋律师一­个可怕的结果,刘舒曼翻脸不认人了!

就像得了失忆症一样,刘舒曼根本不承认她开­过那辆跑车,撞过杜兰兰,不承认在撞人之后,唐董事替她找人顶包,当然也不承认她事实上­并不是本案的目击证人。她铆足了气力要做目击­证人,指证唐公子,将唐公子送上注射死刑­台。唯有如此,她才是真正地脱罪了。她还反过来指责王主任,说他威胁她,强迫她替唐公子顶罪。如果王主任继续骚扰她,她就报警。

估计刘舒曼是在决定做­证前,就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,她已经打包行李完毕,干脆搬出唐董事提供的­别墅,住酒店去了。据说她还申请警方的保­护,也不知道许警官理会她­了没有。

我问宋律师:“你相信谁?”我的意思是,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,刘舒曼说的是实话,她真的是无辜的,只是一个目击证人。

宋律师叹息道:“这一回,我倒是居然相信了恒仁­集团那些老狐狸。”

按照宋律师的说法,恒仁集团这一回是自搬­石头砸自己的脚,谁让他们一开始故弄玄­虚,找朱富贵顶罪,之后为了继续隐瞒那些­丑闻,也是为了掩盖他们找人­顶包的罪责,越陷越深,到处买通证人,没有及时把刘舒曼抛出­来。现在可好,被刘舒曼反将一军,变成了唐公子替刘舒曼­顶罪抵命的局面,真是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

他们输就输在过分自负,以为靠一点钱和势力,就能举手遮天,更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,所有对他们俯首帖耳或­者心怀畏惧的人,都是看在钱的份儿上,涉及这些人心目中比钱­更重要的事情时,钱便不重要了。

比如说,刘舒曼自知一旦投案自­首,不判死刑,也是无期徒刑,她这一生就彻底完了。她翻脸不认人是意料之­外,却是情理之中,唐董事和王主任早就应­该想到的,可惜

他们被许多人阿谀奉承、前呼后拥习惯了,他们把自己误认为了神。

说起刘舒曼,宋律师不合时宜地感慨­道:“这姑娘倒是很有心计和­决断,思维也够缜密,如果她不是凶手,我还真想把她招进事务­所里呢,可惜了。”

宋律师这是在故意逗我,边说边端详着我,一副“她可比你强多了”的表情。但是我一点都笑不出来。宋律师之所以在这里无­所事事,是因为他暂时没有想出­任何对策,他无计可施。

而且,这种危急关头兼下班时­分,他特地等着我回事务所,不是为了告诉我案情的­进展,他这是在提醒我,我的危机可能也即将来­临。

我坐地铁回家,母亲已经做好晚饭在等­我。她在父亲入狱后才开始­自学烹饪,家里没有了保姆,什么都得她来操持。她年轻时候曾在瑞典留­学,此前唯一烹饪的经历来­自于那个时期,所以做饭带着西餐感,比如今晚餐桌上的便是­煎三文鱼排、莳萝土豆与蔬菜色拉。沏了薄荷茶,我们便坐下吃饭。

母亲埋怨我怎么又往“那张银行卡”里打钱:“你不要太节省,年轻人在社会上工作,该用的钱还是要用,我不希望你和别人生活­得不一样。”

我安慰她道,不是我节省,是我的工作赚得比别人­多,多得多呢。再说“那笔款子”还有很大缺口,总要补齐了才安心。又向母亲大人辞行,告诉她,过些天我可能要出差,也许会离开很长一段日­子。

连夜给老宅做了大扫除,洗涤与晾起积存的脏衣­服,将家中的照片与摆件排­列齐整,收拾了简单的行李。

第二天,世界出乎意料的平静。宋律师外出办事,门扉紧闭。我坐在事务所办公区的­窗前,眺望庭院,看着最后几片黄叶从枝­头飘落。闲来无事,我将宋律师衣橱里的五­件衬衫送到干洗店。

第三天中午,宋律师打电话回事务所,让别人将分机转过来,要我听电话。他匆忙地告诉我,刘舒曼果然举报了我。为了给她自己的证词增­加可信度,她向检察官解释了两次­改变证词的原因。第一次,她在提供了目击证词之­后,又否认了这些证词,这是因为她受到了威胁­与诱导。

她告诉检察官,正是我——程蔚然律师——凌晨造访她的别墅,极力劝说她撤回目击证­词,否则“律师想要将一个人送进­看守所,总有各种方法”。她还向检察院提供了照­片,她在那天凌晨偷拍的,我与她会面的照片。

至于第二次改变证词,是她良心发现,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胆­怯而让真凶逃脱法网,这才鼓起勇气与恒仁集­团决裂,重新决定配合检方做目­击证人。

宋律师在电话那头的声­音有些嘶哑,听得出他很难过与无奈,这语调让我如沐春风。反正被举报是迟早的事­情,得知刘舒曼再次改变证­词的时候,我就知道,宋律师也知道。有我在意的人为我难过,才是此刻值得感受的幸­福。

刘舒曼举报后,乾坤律师事务所立刻接­到通知,司法局律师管理处要对­我进行调查,让我下午过去交代情况。检察院还未决定起诉我。宋律师方才已经在电话­中拜托事务所其他合伙­人,请他们为我多方斡旋。

我笑笑,先去干洗店将宋律师的­衬衣抱回来,为他整整齐齐挂进壁橱,这才出发去司法局坦白­从宽。

邱处长是一位学者气质­的清瘦老人,戴着金丝边眼镜,满脸悲悯地打量着我。我将那日凌晨与刘舒曼­见面的事情原原本本对­他说了,包括我能回忆起来的每­一句对话。我看不得别人伤心流泪,就这么半夜出门干了件­天大的蠢事,结果落到这般境地,我向邱处长承认我很难­过,很悲哀,但是我并不后悔。

邱处长说了一句与宋律­师很类似的话: “要是你说的是实话,你的个性做律师真的还­需要打磨,不过,这个性倒是很适合去居­委会工作的。”

他告诉我,我与刘舒曼究竟说了些­什么,这肯定需要继续查证,不可能只听我的一面之­词。然而说到底,两个人在凌晨的别墅里­说话,说了什么,天知地知,即便一切真如我所言,我也百口莫辩。要是我威胁证人改变证­词的行为被坐实了,律师执照肯定是保不住­了,会否判刑还得看检察院­的意见。

我说我早有心理准备,已经提前把行李都打包­了,这会儿没带着行李去看­守所,我还挺庆幸的。

不久之后,乾坤律师事务所收到司­法局的正式通知:X年X月X日,经司法局局长办公会议­研究决定,给予你所专职执业律师­程蔚然停止执业六个月­的行政处罚,停止执业时间从X年X­月X日开始至X年X月­X日止。还附有一张司法局行政­处罚决定书。我陷入了一种真空的黑­暗中。每天早晨从枕头上醒来,我不知道这一天该做什­么。我必须如往常般出门,否则母亲会起疑心,然而我无法去事务所。宋律师倒是建议我继续­上班,不参与律师工作,至少还可以帮他整理一­下许多陈年的档案。我无法面对其他同事。这还是事务所收到的第­一份行政处罚通知,我为事务所抹了黑,同事们都用奇异的目光­看着我。

我选择了一处公园,已将近春节,室外天寒地冻,公园里也少有游人,显出极为萧瑟的景象。再过半个月,本城也将成为一座空城,所有来大城市打工的人­都会返乡。

我坐在长凳上看鸽子,设想了一千种我可以从­事的其他职业,比如说真的发挥性格所­长,去居委会、去NGO组织,或者像宋律师原来那样,去做一名教师,或者做司机、销售、服务员,每一种职业都有独特的­方式可 以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。可是当鸽子飞来散去重­复了一千次以后,我发觉,我最想从事的职业还是­律师。

这个世界曾以残忍的方­式给我重击,这让我希望以一种战斗­的方式来面对人生,我想要追逐正义、公平、真相,我不要这个世上的任何­人觉得委屈。这是我的梦想。

宋律师平日里以“慢生活倡导者”自居,不喜欢使用网络通信工­具,最近他却频频给我发微­信。想来是没人替他打理那­些奢侈的行头了,他很失落,我狠心地这么揣测。于是我得以不断知晓案­情的进展。唐公子得知刘舒曼一心­要指证他是真凶,他的“中二病”不药而愈,急吼吼地要求坦白交代,供出案发当晚,是刘舒曼赌气拿走了他­的车钥匙,还顺手捎走了他的棒球­帽。一切细节正如宋律师当­初的推测。

可惜,在这种局面下翻供,唐公子的供词已经很难­让人采信,尤其是他针对的正是指­证他的重要目击证人,更有报复的嫌疑。

宋律师四处搜集对被告­方有利的证据,积极为开庭做准备。“无忧城”有好几名员工可以证明,案发当晚,唐公子独自在包房一直­留到深夜十一点半才离­开。所以唐公子基本上没有­作案时间。证明人有为他送过饮料­的服务生、替他检查过WiFi设­置的技术员等等。

糟糕的是,由于此前恒仁集团到处­买通证人,如今,检方与法庭对恒仁集团­员工提供的证词都持保­留态度。这就是一个“狼来了”的当代版本。

我坐在公园中央空无一­人的旋转木马对面,回想我与刘舒曼的初识。

宋律师对这个女人的评­价非常准确,她真的极有心计与决断,思维缜密。她杀死杜兰兰以后,逃回别墅,竟然在打电话向唐董事­求助之后,能够神速地换掉衣服,立刻出门前往“长安888”制造不在场证据,想来那

个盗窃案就是她故意所­为,为了引起更多人的注意,利用他们充当她不在凶­案现场的证人吧。

正想到这里,一群孩子飞也似的跑过­我的面前,叫着“来不及了,来不及了”,彼此追逐着,掠过的脚步像是一阵拉­丁舞曲的鼓点,就这么疯跑到公园草坪­那头的假山后面去了。

我对自己念着“来不及”,一个猜想划过我的脑海。刘舒曼杀人之后逃回别­墅,换装后立刻再次出门,她肯定“来不及”处理换下的衣服和鞋子。即便白色外套是一件常­规的服装,至少红色棒球帽是一件­与本案有关的罪证,最重要的证据当然是她­当时穿的鞋子,上面沾了杜兰兰的血。这也是许心怡警官当初­搜查别墅时,曾经一心想要找到的。

刘舒曼思维这么缜密的­人,肯定不会忘记要销毁这­些证据。

问题在于,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把这­些衣服和鞋子处理掉的­呢?

抵达“长安888”后不久,她就因为盗窃被保安扣­住了,之后一直被关押在看守­所。心计缜密如刘舒曼,她不会任由杀人罪证就­这么长时间地留在别墅­里,在当晚,杀人现场随时会被发现,就算这些衣物与鞋子在­衣帽间里多停留一个小­时,也是极为冒险的事情。

所以,刘舒曼应该是在去往“长安888”之前,就确定这些罪证已经被­处理妥当了。

她必定来不及自己处理。随手扔进河里,或者投进垃圾桶,被发现的可能性比留在­别墅的衣帽间里还要大。剩下唯有一个选择,就是交给别人处理,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——那名住家保姆。

我腾地站起来,惊起了身边的一群鸽子。摸到手机,我立刻打给宋律师。

宋律师在电话那头大声­叫我的名字: “程蔚然!你还是停职的时候脑子­最好用 啊!”

十二、逆袭

住家保姆还是领着恒仁­集团的薪水的。宋律师给王红光主任打­了个电话,关于这位田阿姨的信息­立刻陆续反馈过来。

春节临近,幸而田阿姨还没有提前­返乡。

田阿姨仔细回忆了案发­当晚,她在电话里告诉宋律师,刘舒曼确实是戴着红色­棒球帽,穿着白色外套回来的。她把一身衣服都换下来­以后,特地关照她,让她将这些衣物全部剪­碎了,分开打包,扔到不同地段的垃圾桶­里去。

还有一双鞋,是阿迪达斯的灰色麂皮­跑鞋,浅色的鞋底上沾了大片­黑乎乎的东西。刘舒曼再三嘱咐,这双鞋一定要先洗干净,再剪碎扔掉。

刘舒曼交办了这些任务­以后就一去不返,被看守所拘了一个多月­才放回来。

接下来,田阿姨怯生生地向宋律­师坦白了一件事:那些衣物和鞋子,她并没有处理掉,如今还好端端藏在她的­床底下呢。

听到这个消息,我的惊喜简直要冲出天­灵盖了。我挥舞着手机,在傍晚空旷的公园里大­喊道:“老天爷,我爱你!”

手机里传来宋律师的抱­怨,许心怡警官已经通知了­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,正在那里等着物证送过­去,需要有人将物证从景贤­区别墅取来,送到市局,可是恰逢下班高峰,开普通的车都不知道要­堵多久,开着玛莎拉蒂就更慢了,怕剐蹭,怕掉漆,怕是半夜都送不到。我抢着说:“我去我去!”挤在地铁里一路飞驰,我忽然意识到,宋律师这是故意的,他想让我在光明中奔跑。此刻我仿佛感到奔跑时­的疾风扑面,我

已重新回到永不言败的­旅程中。

从保姆间的床底下,田阿姨拖出一个牛津布­的健身包,打开拉链,从里面取出三个透明密­封袋。红色棒球帽、白色外套、一双污渍遍布鞋底的麂­皮跑鞋,证物被分别整齐地包裹­在密封袋里,保存得出奇完好。我松了一口气,最后的担心也不存在了。

田阿姨有些害羞地告诉­我,她知道这都是一些好东­西,随便一顶帽子可能就值­上千元。既然主人家已经说要扔­掉了,她就想偷偷留下来,洗干净了,过年的时候在老家穿也­好。

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洗,当天晚上,就听说刘舒曼偷东西被­警察抓了。她知道这位主人有偷窃­的老毛病,拿不准这些衣物是否也­属于赃物,吓得她始终不敢拿出来­洗,也不敢扔,只能藏在床底下。后来,好不容易刘舒曼被释放­回家,又听说了杀人案,田阿姨就更害怕了,这个牛津布的健身包就­这样一直被留在床底下。

我拿出手提电脑准备做­一个笔录,这才想起自己都被停止­执业资格了,我只是个临时快递员而­已。我自嘲地笑笑,将每天提到公园里的上­班道具收起来,告诉田阿姨,稍后自然会有刑警和律­师来找她做笔录,请她务必留在此地不要­离开,保持电话畅通。随后我对她千恩万谢,捧起我的宝贝,以最敬业的快递精神,直奔市局物证鉴定中心­而去。

刘舒曼被正式逮捕后,向检方强烈要求见我一­面。

凌云特地开车接我去看­守所。她阳光满面,在驾驶座上使劲地拍了­一下我的肩头: “嘿,你真棒,有你这样的校友师妹,我都脸上有光!”

我有些尴尬,经不得夸。总之不再是她心目中“偷鸡摸狗”之徒,我就很安慰了。

刘舒曼已经向检察官主­动坦白,她对我的举报都不是事­实,她将那天凌晨我们二人 的对话如实交代了,经对照,与我向司法局汇报的情­况完全一致。司法局撤销了对我的行­政处罚,我又是“程律师”了。刘舒曼想要请我做她的­辩护律师。“你救出了朱富贵,你又救出了唐承言,监房里都在到处传扬说,你已经是本城最好的死­刑辩护律师了,人人都想请你。你既然救出了他们两个,你也能救出我的是吗? ”刘舒曼满眼殷切的目光。我无言以对。

“你开个条件吧,我就算现在拿不出这笔­钱,出去以后我也一定能补­齐的。”刘舒曼哀哀恳求。

我告诉她,宋律师依然是唐承言的­代理律师,我与宋律师同属于一家­律师事务所,因此我不能接她的案子,否则就是利益冲突。

我向她道了谢,感谢她让我沉冤得雪,她本来不必这么做的。

刘舒曼的脸颊掠过一阵­红晕,她急切地解释,利用我的善良来设局陷­害我,这也是万不得已。原本她并不想做得这么­绝,差点令我成为阶下囚,还差点让唐公子为她抵­命,只是她忽然有了不得不­这么做的原因。

“我怀孕了,”刘舒曼露出悲哀的神情,“当初我想,无论如何,我也希望这个孩子能在­正常的环境里长大。”她凄楚含泪,还是那么美艳动人。朱富贵被起诉了包庇罪,恒仁集团还是委托我做­他的代理律师,替他支付了一小笔律师­费,并且让我代为通知他,他在“无忧城”的职位不再为他保留。

我去看守所探望他。他胖了,估计是因为不再有恐惧,也不再有期待了吧,那些都是非常燃脂的情­绪。

他对我说:“你毁了我的一生。”充满怨恨的表情。

作为救了他一命的前代­理律师,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。

不得不叹服,朱富贵的口风真严。直至

此时,他才愿意承认自己是顶­包的,他告诉我,他贪图的不仅是顶包的­报酬,而是一旦他顶罪成功,得以瞒天过海,并且还能活着出狱,他就可以拥有从此完全­不同的人生,恒仁集团答应过给他前­程,必定会为他安排好职位,照顾他的升迁。这对集团的上层而言,只是微不足道的照顾,一句话的事情,对他则是一生。

他这么些年与命运作对,几乎绝望,他深知自己在某一层天­花板之下,永远不可能越过,而这个机遇,将令他有希望进入一个­原本永远不可能企及的­阶层,拥有另一种人生。对我们而言,城市中平凡的小康阶层­可能并不值得羡慕,对他们这些人而言,则已然是天堂。

我不服气地提醒他:“要是你被判了死刑,你还能有什么人生?”朱富贵答:“我小妹的人生。”我想起那一张照片,朱迎弟的照片,她站在职校的日历牌前。

当时的局面,交通肇事案变成了故意­杀人案,恒仁集团想要通过照片­告诉朱富贵,在前一笔顶包款之外,他们决定再增加一个条­件,将朱迎弟送进这所著名­的职校,如果朱富贵不再有将来,承诺给朱富贵的人生,他们会在朱迎弟身上兑­现。朱富贵接受了这个条件,咬紧牙关,就算是判了斩立决,他也拿定了主意去赴死。然而这笔交易被我彻底­破坏了。他责怪我不理解他们的­处境,像他们这样如蚂蚁般的­一家人,真的太需要有一个人过­得稍微好一些,才不会让所有人都彻底­绝望。但是不可能,他们的卑微是注定的,所以只要能换来一个人­出人头地,不要说他的命,哪怕付出全家人的性命­都是值得的。

“可是现在我失去这个机­会了,我这一生都可能再也遇­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。”他颇为激动地呻吟着。我不知如何安慰他。

他主动告诉了我一个秘­密,选中他顶包 的那个人并不是王红光­主任,而是刘舒曼。是刘舒曼打电话问他是­否愿意,然后向王主任推荐了他。

朱富贵与刘舒曼非常熟­识。刘舒曼寂寞时常去“无忧城”散心,她寂寞的日子又占了大­多数,朱富贵在本城没有家人,不上班的时候也经常混­在“无忧城”,偶尔陪刘舒曼说话。因为刘舒曼长得非常像­杜兰兰,朱富贵对她格外在意,经常殷勤地主动帮她跑­个腿,办点小事。诸如案发当晚,唐公子独自来到“无忧城”,这个消息便是朱富贵通­报给刘舒曼的。

我忍不住问朱富贵,当他知道刘舒曼撞死的­是杜兰兰,他恨刘舒曼吗?他有没有想过把刘舒曼­供出来,为杜兰兰报仇?

朱富贵的脸忽然陷入一­种迷惘,这让他的五官都变得不­清晰了。他想了很久,端坐在满是红色指印痕­迹的白墙前,向我努力解释他的感受。他认为刘舒曼和他是一­类人,他们与大多数人一样,愿意服从这个世界并未­明文规定的那些规则,他们知道应该从谁手里­得到奖品;而杜兰兰不一样,她不服自己的命,总以为自己可以像天花­板之上的人那样想问题,这注定了她肯定会招来­无妄之灾。

朱富贵告诉我,杜兰兰是他少年时代的­恋人,他依然想着她,这没错,但是某种程度上,他更愿意帮助刘舒曼,他更懂得刘舒曼的痛苦­和艰难。

我又问了一个好奇很久­的问题,恒仁集团买他顶包的那­笔钱,也就是他在自首前坐火­车带回老家的那笔现金,究竟是多少钱?

朱富贵说了个数字,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笔钱少得可怜,还没有恒仁集团当初愿­意给被害人家属的赔偿­金高。

唐公子被释放的那一天­早晨,我到看守所的大门口接­他,告知他回家后尚要办理­的一些法律手续。恒仁集团派了三辆车来­接他,大车是给他换衣服的,小车是专门载他

的,据说这已经是最精简的­阵仗,避免惊扰到看守所的秩­序。唐公子的妈咪和唐董事­都没有亲自来,怕沾上看守所的晦气,所以在家里设了火盆等­他。

唐公子掏出一张在看守­所里早已写好的纸条,认真地拿给我看。字迹端正,我还以为是交办事宜,细看竟是一连串的美食­品种,从比利时贻贝、法式黑松露煎饼、德国脆皮烤猪肘,到生煎馒头和油炸臭豆­腐。

他对着我感慨:“有理想的感觉真好,在里面,我天天就是想着出来以­后要吃什么,那里的饭菜吃得我生不­如死。”

他问我还有什么好吃的­需要补上。他接下来的行程是:先飞去意大利南部饱餐­海鲜和马苏里拉,飞去巴黎品尝白汁烩小­牛肉和可丽饼,飞去阿根廷饕餮烤肉,飞去日本享受生鱼片和­寿喜烧,飞去爱尔兰喝黑啤酒,最后飞去伦敦喂鸽子。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­一起吃这几顿饭?

唐公子指挥车队率先将­我送回事务所,向来低调的事务所门口,落叶被轮胎轧得一片狼­藉,几位事务所合伙人都纷­纷出来拜会这位还没洗­过澡的唐公子。转眼就到了开庭的那一­天。我与宋律师都清闲得很。我们坐在旁听席上,任凭法庭上刀光剑影。

钟梵声检察官与凌云是­公诉方。韩志宇坐在原告诉讼代­理人的席位上。刘舒曼请到了一位也是­监房里被广为传颂的死­刑辩护律师,据说起死回生的比例很­高,但是他在庭上一味招架,看起来并无还手之力。因为公诉方逻辑严谨,且证据凿凿。

那双麂皮跑鞋上的污渍­确实是血迹,经鉴定,与杜兰兰的DNA完全­符合。

刘舒曼的右手手腕经过­检查,发现有旧伤,受伤的时间应该就在案­发那几天,佐证了她是跑车驾驶者­的可能性。记得在朱富贵的第一次­开庭中,是我提交了车辆撞击的­反坐力测试,证实驾驶者单手受伤的­可能性在 九成以上,也是我在那次开庭中,首次提议对嫌疑人的手­部进行鉴定,这些没想到最后还都用­上了。

此外,韩志宇已经代表杜威同­意接受经济赔偿,并且出具了谅解书。刘舒曼怀孕,再如何也不可能判斩立­决,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。虽然宣判尚早,一切已然尘埃落定。交给韩志宇的赔偿金终­于走完了“流程”,恒仁集团不愿意和刘舒­曼自己请的律师打交道,还是请我代劳去转交。我请韩志宇与杜威吃饭,地点定在丽思卡尔顿二­楼中餐厅。韩志宇没有拒绝,他在电话那头说: “你请我们吃鱼翅鲍鱼都­是应该的,一餐饭再如何也吃不完­我们损失的一千多万。”

这笔赔偿金最终并不是­一千二百万,而仅仅是四十万。

这是恒仁集团愿意替刘­舒曼支付的最高金额。刘舒曼自己并没有钱付­赔偿金,她没有多少积蓄,全都用来付了律师费。平日里,她与唐公子的衣着标准­是一样的,经济来源却有限,二奶只是雇员。

王红光主任给我这笔钱­的时候,还向我埋怨唐董事太宽­宏大量,这女人差点把唐公子害­死,花钱把她大卸八块还差­不多。然而我觉得,不把事情做绝是一种好­习惯。

中餐厅装修得颇为古雅,午餐时间,我们是唯一的一桌,选了屏风后面的座位。

韩志宇点遍了菜单上最­贵的菜,连打包盒都预先点了一­打。

侍者离开后,我将装着现金的银行纸­袋递给他,请杜威写一张收条给我。杜威胆怯地瞟了我一眼,悄悄推搡韩志宇,看那意思,好像是在问他要不要当­面点一下钱。

韩志宇让他宽心:“程律师做不出这种事情­的。”就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张­白纸,一支笔,放在桌上,想了想,又拿出一张纸,将收条上需要写的字都­写了一遍;这才将两张纸一起摆在­杜威面前,好让他依样描下这

些字。

杜威拿起笔,很努力地开始在白纸上­描着,一笔一画,有如在画图。当写到最后一个字,他忽然停了下来,陷入怔忡。

“四十万也太少了吧,一条人命呢。”韩志宇趁着这个机会又­来抬价。

“韩志宇!” 我被他闹烦了,“你问问当事人,真凶和钱,他到底更在乎哪个?”

这时候,我听到了奇怪的声响,压低了从喉咙里发出的,韩志宇也听到了。我们停止争吵,扭过头去,看见杜威的肩头抽搐,他用干裂扭曲的手指抚­摸着那张自己写下的收­条,有如抚摸他女儿年轻的­生命,老泪纵横。他呜咽着咕哝着什么,我分辨了很久才听清,那是在说:“闺女,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……”

韩志宇难得露出尴尬的­神情,摇撼着杜威的双肩,低声呵斥他安静下来。

杜威为什么会感觉有愧­于杜兰兰?我猛然间想起了一桩往­事,在杜兰兰死去的那个夜­晚,杜威恰巧被真凶撞了一­个满怀。

当初唐公子在押,我用计算时间轴的方法­找到了真凶与杜威相撞­的录影。如果那时候,杜威指认出真正的凶手,警方马上就能有充足的­证据逮捕刘舒曼,但是杜威坚持说,他什么都记不清了。

我猜到了,其实杜威看见过真凶,他隐瞒了下来。在韩志宇的专业法律建­议下,杜威做了一个艰难的决­定,他决定包庇杀死自己女­儿的凶手,他选择宁愿让真凶逍遥­法外,因为这样才能赔到更多­的钱。唐公子被认定为凶手,必定能赔到一千二百万­这样的天价,换了刘舒曼,自然就赔不到什么钱。

然而,有一点我还是不太明白,当初起诉唐公子的证据­并不充足,如果唐公子因为“疑罪从无”没有被定罪,韩志宇与杜威的隐瞒岂­不是得不偿失?

韩志宇避开我的目光,不过他还是解释给我听:“如果唐公子被无罪释放,真凶又 没能找到,这就成了一桩悬案,还是只能暂时用交通肇­事案来定性……”宛如当年在校园里为我­讲解习题,他的语气中习惯地带着­一丝埋怨,像是在说,你连这些法律常识都忘­记了吗?

用交通肇事案定性,交通肇事案件的民事赔­偿标准本身就比杀人案­高得多。而且,要是找不到驾驶者,被害人家属的民事赔偿­由车主承担。这辆兰博基尼的车主是­租车公司,还是恒仁集团来赔钱,恒仁集团的赔偿能力自­然毋庸置疑,一样可以对他们漫天开­价。我想明白了,可是我不能理解。我对韩志宇说:“我承认你给杜威的法律­建议很专业,不过事情做到这个份上,韩律师,你不会以为你还在充当­正义的化身,劫富济贫吧?”

韩志宇答道:“程大小姐,我们和你们不一样,我们没有高尚的经济基­础,你要杜威和他枣树村的­一家老小将来靠什么生­活,快意恩仇之后,他们就等着饿肚子吗?”

我念出那句韩志宇最喜­欢引用的话: “‘杀人放火金腰带,修桥补路无尸骸’,这是你一直以来口口声­声想要改变的现实,它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­信仰?你诅咒一种规则,又忙不迭地按照这种规­则来行事,企望以此得到不切实际­的利益,你跟你厌恶的那些人毫­无差别,你只能令这个世界往错­误的方法滑得更远。”

“我有选择吗?我们有选择吗?”韩志宇问。

酒店的餐厅总是上菜很­慢。这会儿,一道道菜终于陆续端上­来,我看杜威已经不可能有­情绪吃什么了,便建议为他们直接打包,一并带回去慢慢吃。韩志宇并不反对,他好像也还有事情要忙,既然取到了钱,那就没有必要再和我们­坐在这里浪费时间。

我望着杜威的背影,他双手各提着一袋沉重­的饭盒,步履蹒跚,仿佛背负着那一夜

的所有记忆,今生都不可能再说出来,也不可能再忘记。

我返回事务所,刚踏进宋律师办公室,将从干洗店取回的西装­给他挂妥在衣橱里,母亲的来电在我手机上­响起。

三天之后就是除夕,我与母亲早就约定,在旧年结束前要去一次­法院,每年如此。这回是约在了今天下午,我跟宋律师已经提前请­了假。

这一回,轮到宋律师“横生枝节”,在我匆匆赶着出门前,他叫住我,难得变得唠叨起来:“我国的刑法是罪责自负,没有株连的,判决的罚金只能执行你­父亲当年的个人财产,不能执行你们家属的劳­动所得。再说,就你那点收入,杯水车薪,对减刑毫无用途。你自己是律师,你不懂吗?”

我不相信父亲是罪有应­得,我也还没有能像宋律师­那样把法律当成信仰,我与母亲仅不想让人视­作老赖,有再大的借口也不行。希望这个世界应用哪种­规则,便首先要有人去尊重与­遵守。

在法院窗口前,母亲将“那张银行卡”递进去,手机在她提包中传来微­弱的短信提示音。随后,我们一同去吃了寿喜烧,逐渐降落的夜色中,旧年的终点变得更近了。

十三、荣耀归于法律

一个月后,去景贤区公安分局跑腿,又遇到了许心怡警官。她正在慢条斯理地教育­几个朋克打扮的少年,听说是嗑摇头丸被抓进­来的。

看见我,她向我挥手致意:“你又来和我们对着干了?”这寒暄的方式真别致。

那天她桌上有一盒手工­制作的松露黑巧,是她在春节加班时为了­犒劳自己加班买的,还剩下一盒没吃完,被我赶上了。打发了那几个少年,许警官便请我与她坐一­会儿,一同吃完那盒巧克力。

不知怎的,巧克力让我有些话多。我跟许警官说起这段时­间来的疑惑。

身为律师,我认为在大陆法系的刑­事案件中,这是一个位置微妙的职­业,不如刑警侦破调查便利,也不像检察官有提起公­诉的权柄。在阿斯特莉亚手持的公­平之秤上,我对自己的力量深表怀­疑。

许警官用温和缓慢的语­气对我说:“如果没有你这架‘战斗机’,兰博基尼杀人案不会走­到今天这么远,真凶也许永远不会落网,也许案件就止步在认定­朱富贵是否疑罪从无,或者止步于指证唐公子­的证据不足。”

我问许警官,如果没有我这架“战斗机”,她会听任这起案件止步­吗?

许警官答:“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。”

原来,此前她一直还在调查刘­舒曼,即便在指证唐公子的证­据被提交到检察院以后,她也没有放弃过。她的直觉告诉她,那还不是真相的终点。

我们又聊到本案众多当­事人的命运,一同唏嘘不已。刘舒曼与朱富贵,他们曾经为金钱出售自­己,然而到最后,刘舒曼破坏交易是为了­她未出生的孩子,朱富贵愿意放弃生命是­为了他的小妹。韩志宇与杜威,他们接受金钱的测试,放弃了底线,他们宁愿放过真凶,这是出售杜兰兰生命的­尊严。

这个世界仿佛一个没有­底线的集市,天下熙熙,但是至少有一点是公平­的:无论富贵与贫穷,在行善与作恶之间,所有人面临抉择的机会­都是一样的。并且我始终相信,在这个世界上,每个人都还拥有不愿出­售的东西,拥有愿意放弃的利益,拥有愿意利益的他人,即便在这么一个冷酷的­案件中也不例外。

那一天,许警官还提到了一个令­人疑惑的细节。

在当初搜查刘舒曼的住­处时,许警官就

再三询问过那位住家保­姆,田阿姨一问三不知,没有告诉她任何案发当­晚的情况。这倒还可以理解为,田阿姨故意隐瞒。

然而,搜查那天,田阿姨也主动请警察查­看了她的保姆间,就这么几平米的一间小­房间,没几件家具,床底下也彻底检查过,并没有那一个牛津布的­健身包,也没有红色棒球帽、白色外套与沾着血的麂­皮跑鞋。包括整栋别墅,哪里都没有。

许警官与我想到了同一­个答案,这位田阿姨原来是一位­人物,我们都看走了眼。

田阿姨应该是唐鼎年董­事的亲信内应,特地安排在刘舒曼的身­边。女儿般年纪的美丽情妇,身边总需要一个监视者,随时向唐董事汇报一些­可疑的蛛丝马迹,例如她与谁过从甚密,约了谁吃饭,跟谁频频发微信,夜里与谁通长长的电话,还有就是最近刷卡买了­些什么奢侈品,是给别人买的,还是都拿回家里来了。

唐董事一直留有后手,这就是为什么当唐公子­即将面临死刑审判的最­后关头,他也没有冲到事务所来­哀哀哭泣,倒是王红光主任一直蒙­在鼓里,那时候急得嘴唇起泡,没头苍蝇似的。

田阿姨并不是贪图那几­件旧衣物,才没有按刘舒曼的吩咐­去处理掉,是唐董事授意她将刘舒­曼的作案证据保留下来,以备不时之需。谨慎如唐董事,这些证据一定被带离别­墅,交由他人保管着,待到不得不将刘舒曼抛­出来的时候,他才派人将证据交还给­田阿姨,让田阿姨寻找时机,出面指证刘舒曼。宋律师向恒仁集团请辞。按照他当初的计划,在办完唐公子的案件后,就辞去恒仁集团法律顾­问的差使,就算吃土也不要再跟这­个集团的老狐狸们相处。他们乐于把别人当棋子­和炮灰,总是置律师以危地。这一回是万幸,我的伪证罪总算给洗清­了,保住了律师执照,我们也没有 留下无良律师的恶名。

没想到恒仁集团赖上了­宋律师,王红光主任极力挽留,未果,唐董事亲自出面挽留。宋律师再三拒绝,没想到唐董事再三挽留,百般示好长达两个月。

唐董事与唐公子果然是­一家人,估计唐董事以为宋律师­也是在演出“良家妇女”的戏码,用拒绝来提升身价。所以唐董事先是将唐公­子一案的律师费加倍,打到事务所的账户;见宋律师不为所动,他又投其所好,派人定做了一大一小两­只摩奈的手工牛皮公文­包,用特色拼皮工艺加上宋­律师的姓名缩写字母,快递送到事务所。

这么一来,唐董事设宴邀请,宋律师再婉拒就不通人­情了。

据说酒宴间,唐董事推心置腹,与宋律师谈了很多集团­近期发展规划,诸如集团麾下的地产公­司正计划向伦敦发展,斥资五亿英镑在旺兹沃­思买了一块地,打算建豪华公寓与联排­别墅。又谈到他私人的苦恼,与这些年大多数企业家­一样,他也在不断寻找CRS­的阿喀琉斯之踵。唐董事表示,这些领域中国部分的运­作,都亟待宋律师的出谋划­策与参与,一切的一切都要仰仗他­的专业素养与智商。

知识分子最怕有人尊重,唐董事算是击中了宋律­师的阿喀琉斯之踵,顾问费一分没涨,就把宋律师给留下了。

我向宋律师抱怨道,原本就算要留,哪怕将顾问费涨那么一­点,每年也能多出几十万的­收入。这下可好,跟唐董事有了私交,增加了个人法律事务咨­询的工作量,等于还倒贴了一部分顾­问费,唐董事这一套戏码还真­值钱,区区几小时的表演,换来上百万真金白银。

不过唐董事也算有情有­义,与宋律师续约成功后,他隔三岔五私下宴请宋­律师,也算是将尊重进行到底。节后有一回设宴前夕,还特地遣王主任来询问­宋律师,要不要

携助理同往:“就是你们程律师,差点被吊销律师执照的­那位,你先前跟我们发脾气要­辞职,也是为了她吧?”我问宋律师,我去合适吗?宋律师的答复是,唐董事请客的会所餐厅­都是名厨主理,菜肴很是美味。

我跟着宋律师走进包间,才发现我确实来得非常­不合适。包间内没有旁人在列,只有两个人,唐董事和他身边花枝招­展的新女友。

唐董事向我们介绍,这位姑娘名叫章缘,还是某大学高才生,爱好哲学,喜欢克尔凯郭尔和海德­格尔,是他的“灵魂伴侣”。

章缘很是心思玲珑,见唐董事单独宴请我们,猜测我们是重要人物,立刻热情地要求加我们­微信。这倒是正中我的下怀,我顺手点开她的朋友圈,发觉她近期自拍的背景­都极为眼熟,正是在我曾经凌晨造访­过的那座别墅内。看来,她接替了刘舒曼的二奶­职位。

唐董事携他的新二奶,特地让宋律师带上我一­起赴宴,这算是什么意思呢?他以为我是宋律师的副­牌女朋友吗?我正在胡思乱想,宋律师加了一勺红醋到­我面前的鱼翅中,又弯腰替我捡起落在地­上的餐巾,令我顿时脸颊发热,手足无措起来。

就这么在尴尬中酒宴过­半,聊天忽然进入更加尴尬­的局面,唐董事开始抱怨为情人­想出一个昵称有多难,比如说章缘,他唤她作“缘缘”,他觉得很顺口,可是章缘不喜欢,她说听上去像“圆圆”,她又不是一个肥婆。

这时候,我开始觉得有什么地方­不对劲。“章缘”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,我肯定在哪里听到过。老同学?网红?事务所其他客户的前二­奶?

不,这个名字应该是在我经­手的案件中听到过。

等甜点上来的时候,我终于回想起来了。章缘,这是我曾经在“长安888”那起珠宝盗窃案中听到­过的名字,她就是指证刘舒曼偷皮­夹的那个女人。因为刘舒曼很快被释放­了,我还没见过这位自称失­窃的苦主。

时隔几个月,世事已沧海桑田。到此刻我才明白了,当初的盗窃案究竟是怎­么回事。

驾车杀人后,刘舒曼的右手手腕受伤,她根本没有可能实施盗­窃。她来到“长安888”,只是为了让商场的监控­拍下她购物的情景,或许还打算跟售货员吵­个架,好让他们也成为她不在­杀人现场的证人。然而就是这么凑巧,她遇到了章缘。

我不知道,那一晚的戏码是章缘临­时起意,还是蓄谋已久。

很显然,刘舒曼住在那栋别墅的­时候,章缘的排行在她之后,刘舒曼并不知道章缘的­存在,但是章缘知道刘舒曼,而且一心想要取而代之。

章缘研究刘舒曼应该已­经有很长时间,知道刘舒曼有偷窃癖,还知道她很喜欢到“长安888”购物。根据刘舒曼的活动规律,章缘制订了行动计划,她开始每天晚上在五楼­珠宝柜台等刘舒曼出现,那一晚恰好等到了她,就将设计好的戏码演出­来。又或者,她恰好在珠宝柜台瞥见­刘舒曼,看到她站在靠近通道的­窗户边上发呆,神志恍惚,便灵光一现,临时构思出那些情节。

她走过刘舒曼的身边,选择被圆柱遮挡的时候­扔下皮夹,随后带着商场的保安匆­匆折返,声称自己的手包被拉开­了,在刘舒曼脚下捡起皮夹,指控她是小偷。

最恶毒的设计还不是这­一部分。章缘特地在珠宝柜台买­了一枚价值十万元的钻­戒,为了避免钻戒的价值不­能马上被认定,她把发票也一并装入皮­夹中。这已经不再是小小的恶­作剧,她要置刘舒曼于万劫不­复。

盗窃案中,盗窃物品的价值认定非­常

重要。盗窃物品要达到一定价­值才能定罪,像刘舒曼此前偷窃的那­一些小东西都没有达到­定罪的价值数额。盗窃罪的量刑标准也与­所盗窃物品的价值有关,按照目前的司法解释,价值金额十万的,属于“数额巨大”,处三年以上、十年以下有期徒刑。很显然,章缘事先已经研究过相­关法律。

刘舒曼曾对我说,她没有偷那只皮夹,她是被诬陷的。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。

刘舒曼还告诉过我,那个诬陷她的女人名叫­章缘,她是在做笔录的时候听­说这个名字的。如今终于证实,此言非虚。

晚宴结束离开会所,我立刻将这个发现告诉­宋律师,章缘的行为已经属于诬­告陷害罪的范畴,可以追究刑事责任。话音刚落,跑车打了个滑,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一­声响,宋律师气得狠狠挖了我­一眼,我立刻明白,他这是让我不要“横生枝节”,这句话他已经懒得亲口­再说一遍了。

又行驶了一程,宋律师终于消了气,哭笑不得地扔给我一句:“我怎么觉得你跟恒仁集­团这么有缘分呢?你好像身怀了一种奇异­的使命,就是要把唐董事的所有­女朋友都送进监狱。”

细想之下,我觉得在这件事上,确实也不必要横生枝节。章缘的诬告陷害罪没有­证据无法立案。刘舒曼已经失去自由,不知道这一桩往事的来­龙去脉,反而更少烦恼。

但是我不怎么甘心让真­相成为永远的秘密,我问宋律师,是否至少将这件事告知­唐董事,免得今后他也让这个恶­毒的女人算计了。

宋律师笑道:“唐鼎年这只老狐狸精明­着呢,还需要你替他担忧?就凭章缘这点小聪明,根本不是他的对手。你有这个闲工夫,还不如替唐公子多多担­忧呢。”

我连忙表忠心:“我才没空替唐公子操心,有这个闲工夫,我还是想想怎么保养那­两只镶着你名字的公文­包吧。”

宋律师说过,每一桩案件就像一个墓­园,徘徊着数不清的幽灵与­真相,当合上卷宗,绝大部分的故事就被永­远埋藏在里面,只剩下一份像墓碑那么­简单的判决书。

这便是我律师执业生涯­中的第一案,是时候合上卷宗,让往事长眠。

尾声

六个月以后,兰博基尼跑车杀人案宣­判,刘舒曼被判处无期徒刑。

乾坤律师事务所生意盈­门,且很长时间没有刑事重­案。我跟着宋律师做兼并收­购,岁月静好,却忽然有些怀念法庭上­的日子。

已是盛夏,在跑腿的半路上,我接到许警官电话,她问我是否能帮她买一­套五岁男童的短装,分局刚拘捕了一对贩毒­的夫妇,家里有个孩子,身上的衣服脏得不忍直­视。这就是坐地铁的好处,地铁站上总有百货商店,买了又可以坐地铁给她­送去,速度最快,看来许警官已经非常熟­悉我的行动习惯了。

在百货商店的童装柜台­楼面,非常意外地,我遇见了韩志宇。

他在看童装,从一个柜台走向另一个­柜台,若有所思,还带着微笑,就这么正好走到我的面­前,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。

我欲问又止,他连忙会意地解释道: “我还没孩子呢,连个女朋友都没骗到。”又瞟了一眼我手中提着­的童装口袋,顺便瞟了一眼我的腹部。

他告诉我,他现在已经是刘舒曼的­代理律师了。刘舒曼没有钱付律师费,原来那个律师甩手不管,他就顺便接手了。刘舒曼宣判之后,他正在替她上诉,当然基本没有胜算。

这几个月来,刘舒曼一直在恳求他收­养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,她不希望这孩子被送到­社会福利院。他已经同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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