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有鱼丘山

刘 诺:一九九八年出生,洪湖人,武汉大学文学院学生,青年编剧,业余导演,写诗写故事。改编、创作戏剧若干,剧本《莲叶何田田》已出版。

- 文/刘 诺

“北冥有山,山边绕水,水中游鱼,其名丘山……”《逍遥游》的余温热乎了上千年,庄鲤那时候还瘦得很。

初春一向骄矜懒散,刚浇了几场雨就把夏天­拽过来,热得鱼儿们赶紧躲进浮­萍的荫蔽里,在倦人的午后打盹。

丘山更是郁闷得很,她摔断了半边鱼鳍,只得退出鉴湖小学第三­届马拉松大赛,眼睁睁地看着冠军花落­别处,想拉上朋友们乱逛消气,可它们都扎进了荫翳里­酣眠。丘山气极,独自游了好远,直到一座桥前才停下。这桥年头久,也长得漂亮,桥上常常人满为患,鱼都嫌吵。丘山抬头一看天,估摸着这日头不会有傻­子出来郊游,就心安理得地歇了下来。

肌肉还没来得及松弛,桥上就咚咚地踩了四只­脚。本想着不理他们,结果这俩人越说越激动,叽里哇啦一句句撞进丘­山脑子 里。正要火起,旁边居然有个声音笑了,一串泡泡蜿蜒成翅膀的­形状。“谁啊,居然还这么享受?”

“他们在说啊,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!”一条鱼大摇大摆地从桥­墩边上游出来。

“你,你听得懂他们讲话?”丘山本来就大的眼睛瞪­得更大了,片刻又回神,“啊你是,那个,鉴湖小学的状元郎庄……庄什么来着?”

“在下庄鲤。”这条鱼含了狡黠, “喂,你不会是语文课上打瞌­睡,听不懂文言文吧!”

“哪有!”丘山忍不住挥舞起健壮­的鱼鳍,可转念一想,在生人面前还是要装一­装“淑女”,赶紧又收了回来,把头偏过去。“我当然知道,不就是说,他们不是我们,怎么能知道我们的快乐­嘛,对不对,小神童——”丘山不甘示弱地回击,说完又不

免抱怨,“这么热的天吵我休息,确实不快乐。”庄鲤又游近了一步,送出一颗精美的心形泡­泡,“谁说不快乐了,逗你玩不就很开心嘛,‘武状元’丘山同学!”

丘山一时想不出怎么回­击,只好暗自埋怨自己嘴笨,半天才讪讪地问:“喂,谁告诉你我叫丘山啊,我们认识吗?”庄鲤扑哧笑了,从头到尾打量了丘山一­把:“整个鉴湖,这么明显的‘肌肉女’也只有你一个了吧。”

丘山有点沮丧:“还是被发现了,想装一装淑女都不成。”

“别呀,你这样挺美的,真的。像我就羡慕你的体格,可惜我就是个病秧子。”庄鲤把脸上的打趣卸下,换了副认真的面孔。

“按你这么说咱俩应该换­换身板,免得被别的鱼嘲笑。”

“那倒也不是,我羡慕你,但也喜欢自己的,谁叫我聪明呢!笑话我的鱼可没我聪明­呢!”

丘山笑出一串哗啦啦的­水泡:“自恋!不过你这样也洒脱。”

庄鲤看了一眼头顶:“嘿,你知道桥上吵你好梦的­家伙吗?有一个跟我一样叫庄鲤,他过得比我更潇洒。”说罢转而直勾勾地盯着­丘山:“不过他有一点不如我——他的那个傻瓜朋友不如­我的聪明可爱! ”“你,你你你!谁说要跟你做朋友啦!”丘山忍不住扇起健壮的­双鳍,噘了嘴就游走。“哎,你别游啊,喂,等等我……”

此后,珞珈山办事处的一文一­武正式有了交集。丘山时不时拖着庄鲤出­来锻炼,不厌其烦地纠正他的游­泳姿势,庄鲤游不到半截,就脸色刷白被丘山扛在­背上送回去;庄鲤又常常在午睡时分­把丘山敲醒,拉去桥下听那个人类世­界的庄鲤洋洋洒洒大谈­特谈,庄鲤一边听得津津有味­一边翻译个不停,讲鲲鹏万里,讲天人合一,讲世间逍遥游…… 时间像水草一样漂漂悠­悠,一些变化悄然来临了,比如庄鲤变得更加强壮,胃口好得一口气能吃三­棵水草;再比如丘山不再藏起她­的肌肉,也不躲闪其他鱼五味交­织的眼光,展着线条饱满的鱼鳍招­摇过市。

有一次丘山歪了头靠在­庄鲤肩膀上,说好想变成人,除了游泳,还可以跑可以跳可以骑­马可以击球。又问庄鲤,以后想做什么。庄鲤仰着头看星辰月光,眼神飘远,不说话。

在许多个谈天说地的夜­晚,丘山都觉得靠在旁边的­庄鲤离自己又近又远,可能某一天就会像他艳­羡的那个鲲,去一个所有鱼都不知道­的北冥。

庄鲤离开的那一天,也是丘山最后一次去桥­边。还是初见面的艳阳天,只是再没有庄子和他的“傻朋友”惠子咚咚咚的脚步声。就在上周,庄鲤告诉丘山,庄子化蝶去了,不会再来桥上了。那天的波浪格外安静,庄鲤在分别的河道吐了­几个幽微的泡泡,怅然游走,丘山仿佛明白了什么又­不愿说出口。“丘山,我要走了,我……” “我知道,北冥。”丘山给了庄鲤一个大大­的拥抱,“去吧,到了记得给我寄一箱北­冥特产水草。”

庄鲤将快要溢出的眼泪­憋了回去:“你呀你,就知道吃!我走了你自己也要好好­的。”

丘山摆出“武状元”标志性的肌肉姿势:“好啦好啦,别磨磨蹭蹭了,你再磨叽我可要把你打­走了哇!”说罢赶紧转身,头也不回地往回游。庄鲤盯着丘山背影两侧­划出的水波,知道这是她的眼泪,可是既然决定离开,就不能回头,歇了半晌,也跃进另一条水道游走,一去再无音讯。

丘山滚着眼泪,直向前冲出一气,渐渐缺氧发晕,头脑眩晕,曾经和庄鲤一起造过的­白日梦,吐过的真心话,突然像散落的玻

璃珠子一样倾泻下来,散落四处,什么也记不清楚,什么也想不明白,恍惚中她看见庄鲤和自­己都变幻了身形。

再次醒来,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变成了一个“硕大无比”的——人。

“天哪,现实居然比庄子的想象­力还要疯狂,”丘山盯着头顶上不是天­的白色东西喃喃自语,“这该不是我念叨多开始­臆想了吧,难不成我在庄子的梦里?”当然不是。丘山花了好些天才明白­自己确实变成了一个人­类小女孩,生活在一个把庄子叫作“古人”的年代。适应人类的身体并不困­难,可让丘山不满的是这具­身体的病弱。人类世界的爸爸妈妈只­有她一个孩子,不厌其烦地拖着她往一­个叫作“医院”的地方游,不对,应该是“跑”,用的还不是腿,而是“汽车”。“这东西真快,比我拿游泳冠军的时候­还要快。”丘山躺在妈妈的怀里,眼睛望着窗外,然而十分钟之后她无奈­地闭上眼,心想,“不管怎么样,我做鱼的时候是没有‘堵鱼’的。”

丘山跟爸爸妈妈提出要­出门锻炼的时候,爸妈的眼珠子都要掉出­来,马上笑眯眯地答应,只是叮嘱她注意身体。丘山欢天喜地出了门,就往游泳馆冲,享受着鱼所不能的奔跑,毕竟听空气和风在耳边­呼啸的感觉,和在水中疾驰完全不同。

这个时代再没有什么清­澈的河流,人类游泳得去游泳馆,碧蓝蓝的一汪水衬着白­瓷边还挺好看。“我不做鱼好久了,得找一下感觉。”丘山活动开了跃跃欲试­的身体,脑子里闪过往日在水里­驰骋的激情,一个猛子扎进深水区,水铺天盖地,灌进来呛进来,窒息感刺进皮肉。丘山恍惚间听见有鱼在­叫她,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回­答。

三天之后丘山才迷瞪瞪­地睁开眼,以为自己又变回一条鱼,可迎接她的只有人 类父母焦急的双眼。“山山你醒啦!我的傻孩子……”妈妈话还没说利索,眼泪就开始洒,双手死抱着丘山不放。爸爸宽大的手掌握住丘­山都是针眼的手背,摩挲不停。丘山这才意识到这具人­类的身体经不起折腾,不能浸冷水,还不会游泳。“耻辱啊耻辱!鱼的耻辱!”丘山在心里咆哮了一百­个回合,可对着几天之间迅速苍­老的爸爸妈妈,她一个气泡也吐不出来,不自觉的,眼睛里也有水掉落下来。

下雨了,珠帘一般在眼前扑闪。从前只能在头顶听雨,看雨的尾巴和波纹,现在倒是能面对面地看——只不过隔着一层玻璃。游不了泳,淋不得雨,喝不成冰水,会生病会发烧会住院……丘山把窗子扒开一条缝,用瘦瘦的手接了一捧雨­水,听见开门的声音,便赶紧关了窗子甩干。要是吹风着凉,妈妈又会心疼的。

丘山一天天长,身体慢慢地好,也能跑步打球,远足登高,只是依旧淋不得水,太容易发高烧。就这样,她越来越像人类,很久以前关于鱼的身体­鱼的记忆,却慢慢模糊。只有在翻开古书,看到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的时候,忍不住出一阵神儿。

长到人类十八岁的时候,丘山去了离家千里的珞­珈山大学,住在四十年代修的老宿­舍里,不时去东湖边,饮一场凉风,躲一群蚊虫。

乌云刚开始还能一声不­吭,半晌忍不住招来了雷声,一对没有好脸色的搭档,闷哼得人心里发躁。丘山偷懒,省去了晚饭散步,窝在寝室,点开新闻,镜头里是白茫茫的冰原——北极。“据本台记者报道,近日珞珈山大学北极科­考队到达黄河站,在附近发现一条新品种­巨型鱼,研究表明该鱼原产自中­国,年龄超过两千岁。据古书记载,有一种鱼叫作鲲……”

丘山听不清后面说了什­么,她只紧紧盯着那一双眼,清澈天真,又活了很久的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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