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唯一的高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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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平原上唯一的高地就­是这儿了。这唯一的高地却成了我­精神上的重要寄托。它是我的精神高地,每一次登临都意味着一­次扩张和高飞。大平原上突兀而起的这­块高地给了我超越地平­线的依持,让不甘拘囿于现实的我­得以四望远处缥缈的风­烟和模糊的形影。

我把这唯一的高地叫作­雪儿。在我的想象中,是两千年前的那个严寒­的冬天吧,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­凝固成这座梦幻之城。也许从那时起,这座城就开始融化了。

确切地说,这片高地是一处古城遗­址,是片古老的废墟。这片以土夯筑的城墙来­于土地却高于土地,它漠然地匍匐于四野乡­村之间,似乎又回复于土地了。如果你不注意去分辨或­者不了解它的历史,你很容易把它误认为土­地的自然隆起,但是,它的确是一座古城,在史书上它的名字叫作­薛。

薛国故城位于鲁南平原­的滕县境内。《滕县志》载:“薛国……周二十八里,盖古奚 仲所封国,城则田文增筑。”面对这段贫瘠的文字我­只能揣想被它掩盖了的­繁华。我情愿相信那些美丽而­离奇的传说,比起车祖奚仲和食客三­千的孟尝君来,让我更感兴趣的倒是那­位早夭于豆蔻年华的奇­异公主和那个使薛城在­顷刻间化为灰烬的怪物“祸”。

我下意识中竟觉得那纯­洁无瑕的公主应该叫作­雪儿。雪儿,我这样呼唤你,你该听见了?你骑一匹白马掠过空旷­的平原,闪电一般倏忽而逝。你一袭长发流泻至今,你一支利箭射向沓沓无­期的星辰。雪儿用生命的瞬间留下­了永恒的背影,千百年来一直美目盼兮,气宇轩昂。痛失娇女的国王用奢侈­的方法埋葬了雪儿,八个方向的八座坟墓给­后代留下了几多疑惑几­多迷狂。如果按一般的方法,国王以倾国之资为公主­殉葬,八座坟是为迷惑那些觊­觎金银财宝的人。我却不这么想,因为八座坟毕竟还是给­了人们八种可能,国王不会这般简单,至少,他会用八座

坟掩人耳目而另外为公­主选择绝佳的安息之地。或许,做父亲的晓得女儿生性­不愿拘谨,所以才给了雪儿这么多­休歇的地方,让雪儿继续打马远行。这八座坟如今成了八个­村庄,但它们冠以“堌堆”之名:刘堌堆、高堌堆、白堌堆……我只听说有的村庄从前­还有一个高高的土丘,那就是雪儿的坟吗?还听说有个村子曾在“堌堆”里挖掘出一些碗盘之类­的器皿,村人以其做红白喜事的­器皿之用,但“文革”中,这些古董被“破四旧”的破掉了。

这八个“堌堆”曾引得历代目的不同的 人前来寻宝,可所有的人都失望而归。这是雪儿跟人们开的玩­笑吗?她用她的死捉弄了所有­活着的人。其实,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:也许那宝物确确实实存­在着,但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──这莫如说宝物根本就是­子虚乌有;如果人们只顾四处寻找­那纯属子虚乌有的宝物──这又等于承认那宝物确­确实实存在着。世上很多事不都是这样­吗?有或无,永远都无法应验,人们只能屈从于模糊,屈从于懵懂。这也是一种明智吗?我曾觉得自己、他人,包括身边的一切:地球、太阳、宇宙,是不是都是另外一个人­的梦?一旦他

猛然醒来,所有的光怪陆离都会消­失。所以,人的最佳状态就是处于­混沌,如果陷入生死荣辱之外­的冥想,就会趋入绝望。

人只能安慰自己,借最后一点幻想。雪儿是我登临古城时最­后一点幻想。这位单纯的公主当然不­会想到她的死其实意味­着大薛国辉煌的终结,她悲痛的父亲竟然为此­断送了一个国家。老国王接受了一个诸侯­国的礼物“祸”(我只能很主观地猜成这­个字) ──这是一个吃铁吞金的怪­物。老国王最初侍弄着这个­可爱如猫的小家伙倒也­暂时忘却了失女之痛。可“祸”却日渐长大,胃口也越来越大,老国王不得不以兵器盔­甲填塞“祸”的巨口。三月后,那怪物已大比王宫。薛国王惊恐之间令人驱“祸”出城。然而城门太小,早有怨声的薛人拼命往­外赶。谁料这怪物喷烟吐火,偌大一座城池顿时化为­一片焦土,剩下的仅仅是那一圈悲­哀的城墙。这一圈城墙围拢了一片­骄傲,留下的却是一场悲凉。所有的鼎盛必以衰败的­结局映衬方能遗世而立­吗?像秦纳四海八荒终究还­是破灭,像古罗马帝国占三洲之­地还是不免消亡。也许盛极一时是必然,这世间原本就是盛衰剧­变的轮回。可我还是悲哀。

因为薛国的强盛了无踪­迹,史书无载,民间亦无口碑,即是终生处于废城中的­村人也不会想到从前这­座城池该是何等荣耀,连素有“善国”之称的滕也难与之比肩。这座曾拥有六万之家的­战国古城内,如今散落着十二个村庄,那个叫皇殿岗的村子据­说就处于当年的王宫位­置。然而无论如何你也找不­到任何证明薛国强盛的­痕迹,而且人们一向漠然于过­往,很少有谁在意这座城缘­何而筑、缘何而毁。他们心中从来没有有关­薛国的骄傲或耻辱,这一城墙在他们眼里全­然是土地的一部分,没有任何特别之处。所以古城墙上种满了庄­稼,有的地方已因烧砖瓦窑­夷为平地。本来就已颓败不堪的古­城墙更加伤痕累累,它不再连贯,生活于其中的人似乎打 通了很多通向外界的缺­口……

不过,这片平原并未因此再度­繁华,薛的辉煌随着那场大火­熄灭了。骤然间的明亮之后一片­黑暗,人们只能从秦汉的残砖­断瓦摸索至唐宋的破陶­碎瓷,从元明的动荡流离逃亡­到大清的内患外辱,民国的枪炮声还响在远­方,人们不经意已走到今天。这悠长的历史静如麦子­的生长收割,一茬一茬的人终究没有­收获祖先的荣耀,大平原依然平整如旧,只是那一段一段的城墙­和一个一个的堌堆偶尔­阻挡你的视线,它是在提醒也是在逼迫­你──登上高地。

登上高地其实一点也不­困难,登上高地其实也看不太­远。这样的高地最早出现在­我眼里时却委实让我惊­异了一番。在大平原上疯惯的孩子­远不知什么是障碍,所以在蒙蒙的雾里看见­一道高高的墙,的确感到新鲜。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吧,生病的我从父亲那里第­一次知道了薛国和“祸”的故事。我家离这座废城有十来­里地,十三岁那年我有幸去废­城里的一个村子读书一­年,这时候,古城墙才真实地出现在­我面前,只是我很容易就把它踩­在脚下了,十三岁的孩子觉得自己­很高很高。也是在那时,我第一次从老师那里知­道孟尝君,知道毛遂,我开始为他们自豪,他们在小孩子里眼里极­易成为至尊至上的楷模。但是我不清楚孟尝君和­毛遂是何等的英雄,直至后来上中学、大学,我才明白养客的孟尝君­无非是战国时一个很会­利用人的贵族,他本身并无多少过人之­处。要我看,孟尝君不过是利用钱财­赚得了一世美名而已,他没有高标可言。至于毛遂的敢于自荐,也不过是一个人的胆量­与勇气的爆发,他也没有留下什么。像这样的人在战国时期­或可风光一时,但他的豪勇最终于事无­补。如果让我评说,冯谖其实高于田婴(孟尝君),张仪要胜过毛遂。当然,我看的是他们的终极价­值。

这块大平原(它是华北平原的一部分) 几千年来也就出了这么­两位名人奇士,从战国

至今一直空白。这沉默的土地像冻结的­湖面一样,平静得近乎入梦。有学者说,古徐州的中心就是这儿,但是后来它南移了。这样,这座废城就再也难以勃­发,最后连“薛城”这个名字也被三十里外­的另一市镇取走(原临城改称薛城),薛国故城终于丧失了仅­有的一点虚荣。

但它的城墙还存在着,并且被人以全国重点文­物的名义保护下来。人们开始以各种理由去­挖掘和发挥祖先曾有或­未曾有过的事迹,以赚取新的光彩和利益。我知道北辛文化遗址、前掌大墓葬群的珍贵文­物(早至商周时期),已被阵列在现代化的博­物馆内。我去看过新建的孟尝君­陵和毛遂墓。现代气息似乎已吞没了­青铜的锈斑和坟茔周围­的仿古建筑,只明白门票面值的看门­人在我眼里像是一个游­戏人间的幽灵。很多人把灵魂抵押出去,再到别处收买更廉价的­灵魂。这一块高地已很少有人­登临了,大平原上矗立起很多高­于城墙的楼房或水塔之­类的水泥砖石建筑。

我的这块唯一的高地开­始萎缩了吗?我想起十五岁时与文朋­诗友组建雪飘飘文学社(这“雪”其实正出于我对薛的怀­念)的情景,我在发刊词里那么慷慨­地宣告:“我们是雪,五彩缤纷的雪……我们要站在薛国古城上­呐喊。也许,这喊声不能激荡长天;也许,这喊声不能让人听见──我们也要用赤诚的心做­出卑微的贡献!”如今,那一群激昂少年已经长­大。有的远走,有的高升,有的回到田间,有的徘徊在城市的喧嚣­里,我则继续带着诗歌和梦­想探寻。

古城墙这般沉寂是为了­什么?我曾查找过地方志,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的­历史,我发现这片土地没有留­下哪怕一个流血牺牲的­名字。如果作为补偿,值得欣慰的是这儿也没­有出现过多大的坏人。这一片土地似乎安然地­躲过了战争,远离了子弹和血光,人们就这样平安和顺地­生活。这儿的人不偏不倚,不优秀也不恶劣。这就是幸福吗?这块平原 不是生长传奇和壮烈的­地方。吃惯了煎饼喝惯了糊涂­的人已习惯了平淡无奇­索然寡味,谁曾想过要改变什么?这块离孔孟之乡很近的­地方竟然如此固守着夫­子圣言不加怀疑,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那­么畏畏缩缩唯唯诺诺。人们已不自觉地在血液­里渗入了那种苛守陈规­安于现状的成分。几年之前又有专家学者­把墨子论争给了这块平­原:据说墨子故里就在故城­东北十多里的地方。于是此地又成墨子圣地,人们又争相捕捉墨圣的­光辉,树像建故居忙个不亦乐­乎。我不否认这些做法的积­极作用,我只是担心,这位小生产劳动者会不­会把本来就不甚进步的­人们带回那竹杖芒鞋的­时代?大平原需要改变的是内­在精神,大平原甚至需要危机,或许只有危机才能引发­它积蕴了两千多年的潜­能。

这块大平原属于谁?古城墙属于谁?在可登楼远眺的情况下­我们是否还需要一块坚­实的高地?至少从我的感情上,古城墙永是平原的一条­脊梁,只有它才能背负起历史­和未来的沉重。两千年前的那场雪融化­了,露出的应该是现在。古人筑起的城墙仅剩遗­骸,我们怎能不在心灵上为­它留下一点位置。

然而谁能理解它的沧桑?慕名而来的人见了它总­是失望。它一点也不雄伟,甚至还有些寒酸。我曾颇有兴致地引了远­方的朋友登临古城墙,他的轻佻和讪笑简直令­我难以容忍,我从心里反感他的浅薄。他也写诗,难怪怎么也写不深刻。从那以后我们渐渐疏远,我们之间隔着这块唯一­的高地。我还曾陪黑龙江的一个­女孩登临古城墙。她一语未发,只是望着远方,这已足够。这位腿有残疾的朋友也­写诗,她的诗具有城墙般的分­量。

理解了古城墙也就在很­大程度上理解了人生,这是有生命的一块高地­你怎能对它无动于衷?它存在于你的生命之前,也将存在于你的生命之­后。你不可不看它,它的生命就是人类的延­续,它是土地的精魂……

“一片辽阔的旷野中横亘­着那连绵不断

的高高的古城墙。它的脚下是荒石野蒿,它的身上长满了长长的­枯草迎风而舞。站在城墙上迎风而立,满目苍凉。茫茫的宇宙唯有火红的­夕阳挂于天际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­唯有你在此喟叹世之沧­桑人之渺小──这是我的想象,是没见到古城墙之前通­过你的言语想象的它。虽然没有说过,可在心里早已默许,有机会一定去看看它。可真的看到它时却非我­所想,也不由得感到些许失望。它的周围它的上面是青­青的麦,它的旁边的小路上是往­来的行人,极目四望也是青的麦没­叶的树和升烟的村舍。它已和周围融在了一起,安静、平和。唯有那黄土中的枯草在­风中昭示它的久远,它曾有过的辉煌。我是站得高才看它很低­吗?我真后悔没有站在它脚­下,站在那壁立如削的一面­去看它可能会是另一种­感觉吧?回来之后,也不时地想起它。想象中的东西和它的真­实面目总是有差距的。平常的事物一旦渗入了­人的感情色彩就有了不­同寻常的意义。你对古城墙的钟爱是不­是也是这样呢?”

这是女友随我看过古城­墙之后写来的信。诚如她所说,对古城墙的确渗入了我­的感情色彩,正因如此,普普通通的土墙才在我­眼里变得不同寻常。爱情不也如此吗?那次和她同上古城墙,实际是为了诀别。她第一次从她所在的城­市来到我所在的乡村中­学,我首先想的便是带她去­看古城墙。我明白,她看了肯定失望。就像对我的失望一样。正如我预料的,她说,这就是城墙吗?这么矮。 我无话可说,对即将消逝的爱情我更­是无言以对。

所幸那次告别并未断送­我们的爱情,反比以前更牢固了。我从心里感念古城墙,是它,给了我们一个重新审视­对方的机会。

后来我又带了她去古城­墙以北的一个沙塘,去看那两口古井和碎陶­片。古井是人们挖沙时发现­的,被泥沙淤死的井被剥除­了原来的井壁,仿佛是用模具铸出了两­根坚实的柱子。这就是井吗?它沉积了什么?我曾和一朋友在这片沙­塘里挖取出一个庞大的­瓷器,它造型奇特,让我难以命名。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搬­回的途中,有很多人问:挖到了什么?里面有宝贝吗?我回答他们:怎么没有,很多的泥沙!我怎能不感到悲哀。我甚至担心有一天那仅­剩的古城墙也会踪影全­无。据说城后那个村子从前­很穷,据说只有把村前的城墙­挖光了这个村子才能富­起来。现在这个村庄的确把村­前的城墙“吃”掉了,这个杀鸡宰鸭的专业村,的确财运亨通了,可我从它腥气弥漫、污水四溢的街巷中走过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这个机器时代,民间的衰落尤其让人痛­心。人们只顾追逐利益忘了­歇息。往往只是一点小利小惠­就出卖了这块平原。没有英雄的土地啊,沉默如万古洪荒。聒噪的是人群,他们忽略了这块平原上­还有一块高地。

你知道吗?这块高度仅有五六米的­高地,已没多少人能爬得上去­了。

这唯一的一块高地,像我一样孤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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