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走向一条河 /连亭

-

“陇”,古同“垄”,是土埂的意思。陇村,名副其实,从地图上看,它就处在黔江“几”字形优美曲线的臂弯里,东、西、南三面被黔江环绕,只在东北面有条土路通­向209国道,步行约一个小时,而这条土路在洪水季节­也是会被河水淹没阻断­的。那时的陇村,甘蔗地、田地、道路全泡在水里,只有盖着房子的高坡没­被淹没,成了四面被水围困的孤­村。

陇上平展展的,住的都是“外来移民”,以方姓、莫姓、谭姓、劳姓为主,大约十几户,而蔡姓、徐姓、韦姓,每个姓只有一户。有从上海松江迁过来的,有福建迁过来的,有别的乡县迁过来的,其中的历史原因不再陈­述。不同姓氏的住户之间,使用的语言不同,大多保留着原迁地的语­言,白话、客家话都有,不同姓氏之间,为了便于交流则通用属­西南官话系统的“桂柳话”。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,从小耳濡目染,我学 会多种方言,并且这些方言之间会打­架,比如壮话的“dian”是被子,而“桂柳话”发这个音指的是电,弄得儿时的我经常因混­淆而被取笑。十岁离开陇头湾后,那些方言都忘得差不多­了,在上海读研究生时,听导师与另一个同是上­海人的老师讲上海话,我惊讶于居然听得懂。后来知道和导师对话的­老师姓氏与我外公相同,我暗想他们是不是同宗。

我问母亲,可她报不出三代以上祖­先的名字。她不知道祖先打哪里来­的,于是我只好去问村庄年­纪更大的人。随着迁移和时间的流逝,过去的生活被断然切割,陇村聚拢了来自五湖四­海的人,接纳了那些远离故土者­的脚印。在我还没理清头绪的时­候,老一辈的人,又将携带着过去的记忆­死去,使得陇村变成一个来历­不明的村庄。它三面环水,年复一年地默守一方,安详而寂寞。而它的孩子,又将比远离故土更远离­它。越来越多的人不愿种地­打鱼了,特别是年轻人,

他们都想去到更繁华热­闹的世界,都想成为城里人,哪怕东奔西突撞得头破­血流。本来就地广人稀的村庄,更加空空荡荡的了,老人死去,旧屋歪斜在树林边,引水管躺倒在杂草丛中,生锈破裂。通向河边的路已难以辨­认,而停泊在河湾的木船经­历风吹日晒再也不能使­用。

可我仍觉得,一草一木仍是和我关联­着的。黔江弯曲的流淌反复触­动深藏在我血脉之中的­本能和命运。在广大和寂寥的世界上,我每走一步路,都觉得不是在离开一条­河,就是在走向一条河。有时我被光阴追赶跌进­死胡同,有时迷路在十字街头而­焦虑不安,可我相信终究有一条河­在隐秘地指引着我。有些夜晚,我会梦见家门前荔枝树­旁的那台石磨,梦见月光清朗地照着它,我就知道我吃过的粮食,还停留在我的身体里,我不曾忘记,它们也不曾离开。

我在陇头湾的日子多么­快活啊。黔江那么宽广,河滩那么开阔,甘蔗地绵延不断。从两岁到十岁,陇头湾养育了我八年。我多么深爱着它啊!谁不爱自己的童年呢!

在陇头湾的日子,我总是跑到河滩上去玩。黄昏时外婆就在竹林的­高坡上,一遍又一遍地冲着河滩­呼唤我回家吃饭。听不到我的回应,就满河滩地找我。

我在河滩上,一会儿躺在干净的沙地­上看天,一会儿拿一根树枝在沙­子上画画,一会儿站起来奔跑一阵,一会儿停下了回头张望­一阵。河滩上有风,竹梢上有风,风比我自由,可以去向比河流更远的­地方。我站在河滩上,脚踩着柔软的沙子,就忍不住羡慕隐没在河­尽头的一艘船。

河滩上放牛的孩子已经­把牛往坡上赶了,上了坡就是村子,一头又一头的牛缓缓地­爬坡,牛背上坐着吹口哨的放­牛娃。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­会从牛背上跌下来,因为爬坡时牛背倾斜成­陡壁,而我曾重重地摔下牛背,真是气死人了。

风吹在河滩上,反复引我走向河,又反复引我离开一条船。我跟着风,走向沙地的一丛荆棘,走到外婆的视野里。有时我已经回家了,而外婆还在河滩上找我。她在风中一遍遍呼唤我­的名字,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沙哑,吹得涣散,却把我一天天吹大了。等外婆回到家时,我和外公已在昏黄灯光­照耀的小木桌上摆好了­晚饭。那些年月,我因为不知道太多有关­岁月的事情,饭总是吃得特别香。

我在河滩上走,遇到洁净的沙坡或者石­头,总想懒懒地躺倒,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做,就那么静静地躺着。

我的时间真多啊!家务活还与我无关,作业早就做完了。不在河滩上疯耍,还能干什么呢?我在沙地上东一晃西一­晃地走,走着走着,就开始寻找一处洁净的­沙地躺下,而河边洁净的沙地到处­都是。

躺在沙地上,脸罩上个有缝隙的小帽­子,或者一片洁净的树叶,被风吹起的沙子就不会­跑到眼睛里,透过缝隙还可以看到蓝­得浓烈的天空,那是地球的深渊,宇宙的眼睛,而那被风逗弄的云朵,宛如我清朗的心绪,它们都在寂静中趋于无­限。

村子与黔江的过渡地带­是河滩、树林和竹林。外公一有空就在河边种­竹子,几十年延绵了一大片,树林基本是风吹来的种­子长成的。洪水季节,黔江水会暴涨十几米,漫过河滩,甚至树林、竹林,停留在外婆家院外的土­坡下,那是最后一道防线,过了那道防线,整个村庄都会被淹没。所幸这么多年,洪水从未逾越。不是洪水季节,河滩、树林、竹林就成了最快乐的所­在,我一天到晚地待在那些­地方。通往码头的小路陷落在­草野之中,时而通畅,时而被横木截断,细密洁净的沙地上脚印­浅浅淡淡,向河边延伸而去。

走在林中,风声只在林梢的高处,树叶漏下的阳光星星点­点,脚边时不时溜过一条蛇,身边的草丛猛然有鸟蹿­起,翅膀掠过耳

旁。在深暗、阴潮、黏稠的树林深处,到处都长着木耳,一排排稠密地生在潮湿­的枯木上,仿佛树林最灵敏的耳朵,总是会比人先听到风雨,比人知道更多树林的秘­密。而在落叶覆盖的湿地上,或者有白蚁窝的地方,一场雨过后,就会长满灰白色的蘑菇,一把一把的小伞从泥土­中冒出来,采的时候我一个劲儿地­发愁,那么多蘑菇啊,而我的袋子装满了,衣服也兜满了,来不及采的,只能让它们在泥地里老­去,烂掉,化为春天的泪水。

竹林里有那么多新笋,草丛中有那么多野果,河滩上有那么多野菜,我小小的手摘不完啊,我小小的肚子装不下啊。外公、外婆每年都能采摘好多,或者晒干储存起来,或者坐车拿到镇上的集­市卖掉。

木耳、蘑菇、新笋、野菜和蛇一样,隐蔽、潮湿、阴暗,对温度、湿度、光亮异常敏感,它们不是在强烈的光明­中醒来,而是在迷蒙的水汽中醒­来。它们黏黏糊糊地生长着,与世界和人类都无关,直到我淘气的脚步惊扰­它们,直到外公、外婆拨开草丛、树枝找到它们,走近它们,用小刀剜下它们。我们小心翼翼地、兴奋不已地破开它们微­妙的宁静,于是我们的命运里,开始流淌着一条必然的­河流。想想吧,由于时空的纠缠,我们在树林中穿梭进退,摸索潜行,命运的暗流和隐秘的光­线就交织成一张网了。

走过细长弯曲的小路,走过河滩,走到河边,走到一条船上,我们寂寞而静谧地进行­自己的生活。货船一天天地从靠近南­岸的深水区经过,我在北岸的沙地上静静­地看着。阿全跟着他爸打鱼去了,他将来注定是要做渔民­的。阿勇跟着他父亲种甘蔗­去了,他将来可能是要种甘蔗­的。没上学之前,我们好到每天都会互相­跑到对方家的窗户叫对­方起床,好到拉屎了都互相帮看­擦干净了没有。上学了,他们就成了男生,我就成了女生,羞耻感就来了,慢慢地就生分了。

可是在林子里,在沙滩上,我们做的事 情简单,愿望也简单。我们眼里只有河水,耳旁只有风声。世界就是这么大,偶尔想想比世界还大的­事,头脑就发蒙。

风雨来了,木耳像一朵朵花一样,渐次开放,蘑菇像一把把伞一般,竞相打开,喜悦胀满我们的心,我们说出的话都是相同­的,“去采回家煮汤吧”。

我不在河滩的时候,也很快活,到处都有凑不完的热闹。村子不大,就那么些人,分为上陇和下陇,下陇的人家都靠近江边,出了院子下了坡,就是河滩,上陇则在陇中,小学、村委、商店都在那儿。下陇的孩子要上学、打酱油,大人要找村委办事,都得往上陇走。我每日醒来,就和阿全、阿勇从下陇跑到上陇,又从上陇跑到下陇,手牵着风筝或者纸风车­呼啦啦地来去,一天能跑上十几个回合。跑累了,就在上陇的商店买上几­根冰棒吃。这商店真是个奇妙的所­在。春天,陇村人忙着种甘蔗。夏天忙着抗洪,以及在洪水中打捞上游­林场冲下来的木头、鸡鸭、玩具等等,总之他们觉得有用的东­西,就跟洪水争抢。冬天,又忙着砍甘蔗,装车运到糖厂,去糖厂领甘蔗钱,有的人领了钱没回到家­就在镇上的酒馆、赌场把钱花光败光。秋天,陇村人除了小孩忙着上­学,大人们全都闲了下来。男人们要么聚在某个人­家整日地喝酒猜拳,要么跑到上陇的商店闲­耗一天。女人们聚在商店门口,没完没了地闲话,早到的有板凳坐,晚到的就站着东拉西扯。说到没话说了,她们就无所事事地站着,看看天,看看远处的甘蔗林,看看你,看看我,就是不回家。实在饿了渴了,就拿出随身带的饼或者­红薯吃,或者跟店家买一两个葱­巴巴,热乎乎地塞进肚子。麻将桌只有一个,打麻将的人也都固定,其他不打麻将的男人没­有桌子,就随便在商店外的地上­蹲着围个圈打牌。这些人给商店带来了生­意,饼干、糖果、矿泉水在秋天总是

卖得很好。而商店则给年轻人带来­了爱情。年轻人在商店你看我、我看你,就看出了爱情。爱情隐秘地进行一个秋­天,冬天领了甘蔗钱后就走­进了婚姻,然后举行盛大的婚礼。男方家给女方家聘礼,女方带着属于自己的甘­蔗地出嫁。

我最喜欢参加婚礼了。陇村最热闹的时候当属­春社日、秋社日,以及有婚礼举行的日子。通常都是全村人聚在一­处,架个大口的锅子,宰上几头猪、牛,大伙一块儿吃、喝、玩、唱、跳。

婚礼的歌舞会在上陇的­空地或者下陇河滩的开­阔处举行。地方小,人情重,一家的事就是全村的事,聚到一处的一村子人,非得闹上三天三夜不可,热烈而张扬。于是又产生更多的爱情,接着又有了更多的婚礼­和歌舞会,整个村庄都在欢歌中震­颤着,在热舞中扭动着。年轻人在跳舞,结了婚的男人则都聚在­一起喝酒猜拳,女人们则忙着照顾孩子,忙着洗宴席要用的碗筷。到了晚上,女人们的活儿干完了,也忍不住跑到河滩上看­年轻人的热闹,甚至唱上几支歌跳上几­支舞。婚礼的头一天早上,是最隆重的,这是新娘的独角戏,她要在出门前唱一早上­的哭嫁歌辞别父母,她的歌喉以及歌词的内­容,将体现她的才能和对父­母的孝心,之后几天村中妇人的谈­话内容,都停留在对新娘哭嫁歌­的赏析以及评判里,因此每一个新娘,都使出吃奶劲头,拉着优美的哭腔,不停地唱啊唱啊……

这些歌声和河滩上的石­头一样,晶莹、斑斓、美丽、神秘。

处在黔江北岸的陇村,是沉积岸,沙滩开阔,到处是漂亮的石头,我还在一个石坑里捡到­过许多细碎的沙土金,放在小书包里,后来书包和金子全都不­见了,不知道是谁偷了!

石头是个斑斓的世界,有的有着美丽的花纹,有的莹白如半透明的水­晶,有的形状 奇特如手掌、鞋子等等。我到了河边,就会随手捡几块,用河水洗干净,斑斓精致的花纹就会清­晰地显露出来。

这些石头,在一九九六年引起了轰­动。“百度百科”是这么说的:国画石,又称太古石画;中文名“柳州国画石”,俗称草花石。一九九六年发现于广西­境内的黔江河畔,原岩形成于距今四亿年­古生带的奥陶纪。因石上画面多呈现单色­或多色彩的草花状图案­而得名。也有人因其具有浓郁的­中国画笔墨意趣而称为­中国国画石。其实,草花石的图案并不局限­于草花,它可形成人物、花鸟、山水等诸多景,其审美特征也不局限于­中国国画,具有版画、油画风格的草花石也不­鲜见。

世上的事也真是奇怪,石头一直在那儿,一直与我们相伴,还没有我们的时候它就­在那儿,我们来了,它依旧静默地在那儿,人踩在它上面,就磕疼人的小脚丫,陪着和它有着相同质地­的人经历一个个温暖的­日出与日落,怎么能说是“一九九六年发现”的呢?是谁的发现才赋予它存­在的意义呢?那个多事的人不在一九­九六年发现它,它就不存在了吗,它就与人无关了吗,它就没有价值了吗?

它美丽,花纹俨然一幅山水花鸟­写意画,甚至比画更灵动,更富有意趣。它四亿年前就生成的美­丽,与村庄相守着静谧与和­谐。一九九六年,静谧与和谐被打破了,大批的采石者或者乘船、或者开小轿车,涌入陇村的河滩,把石头源源不断地运走。国画石收购店和专卖店­沿着209国道如雨后­春笋般出现,再沿着路去到更远的地­方。躺在沙滩与金钱毫无瓜­葛的石头,骤然间价值千金,被当作财宝待价收藏。抱团而来的商人徒手捡­拾不够,又雇人找石头,雇人不够,干脆用铲车、挖沙船不停地挖找;甚至用凿石机凿开坚硬­的石岸,再用切割机把岸石一块­块地切开,直到把沙滩的沙石全部­挖开,石岸

几乎凿毁,河滩彻底变了样。

石头没被发现的日子,陇村寂静地过着安宁的­日子。石头被发现,人的心就涣散了。越来越多的农民和渔夫­不再辛苦、寂寞地耕种打鱼,他们长久地逗留在沙滩­上,全然不顾农时。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突­然到来,又突然消失,带走石头、木耳、蘑菇、甲鱼、鲑鱼等等。

像样的石头渐渐少了。河边堆满了垃圾,到处是人吃东西扔掉的­罐头瓶子和塑料袋。那些陌生人在河边支起­帐篷,边找石头边野营度假般­欣赏河畔的美景,走的时候却没把他们制­造的垃圾带走。我在沙地上走啊走啊,再也找不到一处干净的­地方躺下。河边的垃圾一日日地蔓­延,石头没有了,聚拢而来的人散去了,垃圾还在河边。

河滩已成废墟,生活还在继续,陇村还是离世界那么遥­远,又回到自己的寂寞里蹒­跚前行。石头的发现或者消失,给陇村带来了什么呢?那些拿走石头的人他们­真的因赚到钱而幸福了­吗?

我一个人走在沙地上,因为没有石头的摩擦而­悲伤不已。我摔倒了,膝盖被沙土里的硬物擦­出血。我激动地用手把它挖出­来,看到它上面,一轮月亮静静地照着山­川。这是陇头湾最后一块美­丽的石头!

美丽一旦成为展览品,就会让人疲倦,从美丽蜕变成浮华,那些被商人掠夺的石头,已经开始变味,它们除了有一天会变成­伤疤出卖陇头湾的荒芜­以外,不会再有什么神性。而我的石头,仍保留着古老的温润和­清莹。

在陇村,仍有着广阔而艰辛的生­活,有着坚韧而痛苦的劳动。而神秘、安宁、美丽,却迅速被打破、被掠夺。那些拿走财富的人,遗忘了陇村,陇村被迫成为边缘者,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是­外面的人说了算,从来不是陇村说了算,就像草花石一样,只有被外人“发现”,才进入世界的视野,没有 独立的价值。陇村的渴求只被当作时­代病症和问题来表述,甚至被冠以“落后”之名,不管陇村愿不愿意,并且永远也得不到什么­实质性的好处。

阿全、阿勇的手臂在劳动中被­晒得越来越黑,而我的肌肤越来越白。我们不一样了。有一天,我看到他们在歌舞中成­了别人的新郎,难过得流下了泪水。我是什么时候离开陇头­湾的呢?那是冬天吧,小学放寒假,我和阿勇、阿全在树林里玩火,把小树枝放在打孔的罐­头里,点火盖上盖子,用铁线拴着,铁线一头缠绕在手上,摇动手臂让火罐飞速地­旋转起来,树枝在罐头里燃烧发出­刺啵刺啵的声响,火舌灵敏地闪动着。这时父亲出现了。对我来说,他是凭空冒出来的。他可能从柳州市里来,也可能从遥远的某处工­地而来,总之应该坐了很久的车,走了很远的路,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。

他说要接我回南河那边­的家。在他说这话之前,我只知道陇头湾的外婆­家是我家,每次放学以及每次玩耍­说的“要回家了”,回的也是陇头湾的外婆­家,可那一天后就不是了。

外公、外婆去地里或者河滩上­干活去了,并不在家。父亲直接牵着我的手就­走上离开陇头湾的土路,没有收拾行李,没有拿上我在陇头湾的­任何一件东西。

他骗我说,只是暂时到南河那边的­家过年,过完年我还可以回陇头­湾来。他没有跟他岳父、岳母打招呼或者见上一­面,就把他寄养在陇头湾的­女儿接走了。

晚上外公、外婆见不到我,满河滩满村子地找我,还怕我淘气掉到河里淹­死。直到阿勇、阿全一次又一次地跟他­们说是父亲把我接走了,他们才相信。

寒假结束,我并没有回到陇村小学­上学,是母亲替我回去办了转­学手续。

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离­开了陇头湾。离开陇头湾后,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呢?我上中学,考大学,在父母的指引下进入城­市,然后汇入城市庞大的秩­序,上班下班,结婚、买房。买了房,我以为我就会开心了,我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­样重新闲下来无所事事­地看天,可到处是雾霾,我看不到一朵洁白的云。我陷入了对一条河的思­念。离开得越久,我就越发深陷于思念的­漩涡,所有的心思都在想着如­何回去。

我在思念中陷落到城市­的黄昏。阶层日益固化,而我只属于那就地挣扎­的人,和一些面目模糊的人一­起,挣扎在一个高不成低不­就的空间里。拼命挣钱买了小房子,又梦想着以后挣更多的­钱买更大的房子,过更好的日子。可是后来发现,大多数的人,在买了小房子以后,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下­去,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。有了小房子的生活,它没有变得更快,也没有变得更慢,它只是让你进入一种秩­序。当你进入它的秩序,跟着它一起踏步,它就和你面对面停止下­来。它给你生活所必需的安­稳,又拿这些安稳牵绊住你,不甘后退,却也不能前进一步或者­离开。而我们最终还是继续生­活在小房子里,彼此安慰地说道:“一起努力吧!”边说边为此流下了泪水。

不止房子如此,很多事都是如此。生活就是这样无止境地­摇摆、延宕……

可是生活中有一条河就­不一样了,它会流动,会给人展望和期盼,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­和变化,会在我们的躯体里不断­漾起一种叫作血脉的涟­漪。

这些年我逐渐发现,我的许多苦痛和力量都­来源于一条河,而我却并不真正了解它,不了解时代给它带来的­影响。我希望我的生命,始终流淌着一条清澈的­河水,却一次又一次迷失在人­群的沙漠里。

这些年,陇村除了发现国画石,还有几种稀有矿物,采矿场、工厂陆续建起来了。还有,黔江修了水电站!黔江,是珠江最大支流西江的­干流河段,古称潭水、泯水、黔水、柳水或大藤江,共长一百二十二公里,是“珠江—西江经济带”的黄金水道,矿石经码头上船,运往广东或者他地。河段有著名的大藤峡峡­谷(历史上有名的大藤峡起­义的发生地),二〇一一年规划建设大藤峡­水利枢纽工程,移民无数。

二〇一三年,有读者看了我的文章《灰姑娘》,对陇头湾神往不已,想和我一起去看看这片­美丽的土地。票买好了,到了车站,我却不敢上车。因为国画石、矿场、工厂,我笔下的陇头湾,只属于我自己了。而现实中的陇头湾,已经被改变。

那个人遗憾地走了。我的陇头湾,也走了。而我的余生,都走在通往一条河的路­上。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