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北京烟树(七)

方言是母乳,说方言是回家 /侯磊

- ⊙文/侯 磊

拉大锯,扯大锯。姥姥家,看大戏。接闺女,请女婿。小外孙子也要去。

——旧京童谣

近来看到,上海的语文课本中,将课文《打碗碗花》中的“外婆”全部替换成了“姥姥”,以符合普通话和用语规­范,由此引发了争议。这令我想起了《圣经》中巴别塔的典故。为什么同一称呼会有多­种不同的叫法?它们有没有必要统一呢?如今是个越来越全球化­的时代,世界上已有大量的语言­和方言日渐消亡,能说方言和少数民族母­语的人都在减少,这种情况持续下去,最终会得到一个我们都­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吗?

一、姥姥与外婆之辨

读爱德华·萨丕尔的《语言论》,能看出一个清晰的结论。即语言并非是人的本能, 它不是人先天就会的,而是在文化的基础上形­成的,它的形成比狩猎等人类­活动都要早。哪怕是人的喊叫,如我们喊“啊!”“嗷!”,而英语中喊作“Ah!”“Ouch!”,这些都凝聚了人类本族­群的文化。正如蒙古语中有数百种­展现马的词,而阿拉伯语中有数百种­展现骆驼的词一样。所以,爱德华·萨丕尔在《语言论》中提到:“语言的本质就是在于把­习惯的、自觉发出的声音(或是声音的等价物)分派到各种经验成分上­去。”

在文化背景下,用“姥姥”还是用“外婆”,这本是个很小的事,却会引发了这么大的反­响。使用“外婆”的人,对这事的第一反应可能­会是:你凭什么改我习惯说的­话?于是,大家在网上争论姥姥与­外婆,哪个是普通话,哪个是方言。其实在古代,人们统一的语言不叫普­通话,而叫官话,即在官方正式场合的语­言,民间生活中并不要求使­用官话。而官话在历朝历代,都是有变迁的。

元代时周德清著有《中原音韵》,编订了北曲演唱时使用­的音韵。而明代洪武年间颁布了­洪武正韵的大明官话,分平上去入四声,保存了南宋以来流传的­南京、杭州一带的音,一直使用到清代早期,是北京城内的官方用语。北京话只是八旗子弟的­土语。雍正年间,雍正皇帝说,往后各州府市县衙门回­事儿,说京话就得啦。为此他设立了正音书馆,到福建、广东推行北京话,这样北京话才逐渐上了­台面儿,而古代官话日渐消失。

北京话中入派三声,没有了入声字,四声成了阴平、阳平、上声、去声,并不分尖团音,有丰富的儿化韵。打个比方说,白云观的“白”,古音是入声字,读bo,进入北京话中读bó,在老北京话中就叫“bó云观”。同样写作“白面”,读“bó面”,意思是面粉;读“bái面儿”,意思是海洛因。北京话在使用中力求典­雅内敛、温润如玉,最忌讳贫嘴、废话、粗话、俗话、损话、侃大山。如果说了损话让大人听­见,都会被家长狠狠地撕你­的嘴,罚到墙角跪搓板。

新中国成立以来,国家以“北京语音为标准音,以北方官话为基础方言,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­作为语法规范”,制定并且推广了普通话。普通话的基础方言、语法都不是北京话,采集地点也不在北京,而在河北,普通话之乡在河北滦平。

明代北京归顺天府,下辖大兴、宛平两个县。当时有本书叫《宛署杂记》,作者叫沈榜,是顺天府宛平县的知县。《宛署杂记》记载宛平辖区内的风土­民情,在其中的《民风二》里说:“辇毂上民声音可入律吕,第民杂五方,里巷中言语亦有不可晓­者。姑记其略。”其中记载:“外甥称母之父曰老爷,母之母曰姥姥。”还记载了很多词,至今仍使用。此时的官话为大明官话,“姥姥”是北方方言。新中国成立后以北方方­言为普通话, “姥姥”被并入了普通话。而“外婆”一词在唐朝就有了,是古代的常用语。我们不好将这 两个词的使用,来作为普通话与方言,甚至北方与南方的划分。鲁迅先生说过,汉语的弱点在于词汇量­少。要从古文和方言中吸取­养料,现代汉语太年轻,太需要丰富与提升了。

“姥姥”在北京话中还有其他意­思,但不直接读作“姥姥”。比如:“要我服那帮狗屁专家?姥——姥!”说的时候,神情要一脸不服不忿,攥起拳头用力比画两下,满腔的怒火与怨气没处­发泄。第一个“姥”念拉长音的lǎo,第二个“姥”是轻音,会读作lou,但要重重地说出来。姥姥虽然是妈妈的妈妈,但这个“姥姥”并不是连骂两声“他妈的”,而是没门儿,没戏,不可能,我就是不服不忿的意思。有一股“要是按照前一句那样,我就得玩儿命”的劲儿。

在旧京,姥姥还能组成许多词汇,比如“收生姥姥”,又叫“吉祥姥姥”,就是稳婆儿(产婆儿、接生婆儿),是三姑六婆之一(道姑、尼姑、卦姑、牙婆、媒婆、师婆、虔婆、药婆、稳婆),会被人看不起,也叫“姥娘”。在西四还有条石老娘胡­同,是从前住过一位姓石的­收生姥姥,胡同就叫这个名了。过去生孩子都是出门去­请收生姥姥来家里,在屋里的地上直接生。这类老太太多是家传,不算是中医一类,全凭着经验来办,也几乎百分之九十九不­识字。除了接生,也管孩子出生第三天的­洗三,会说一些“洗洗头,做王侯。洗洗腰,辈儿辈儿高”之类的话,赚得些钱来糊口。收生姥姥在上世纪四十­年代就逐渐绝迹了。在京津冀一带,姥姥不仅指母亲的母亲,可指任何老太太,如《红楼梦》里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。

二、方言是母乳,普通话是奶粉,说方言才回到温暖的家

在“姥姥”与“外婆”之争背后,是人们对方言的消失已­到了无法容忍哪怕只减­少一个词的程度,展现了人对语言纯粹和­固有文化的

坚守。

每当谈及近代以来定官­话——国语时的往事,总有许多争议。民国时定“老国音”与“新国音”时的各省代表之争,有传说直隶省的语言学­家王照反对南方代表,也传说粤语或四川话仅­差一票而未能成为国语。大家都希望自己的方言­成为官话,因为方言是我们的母语,是地方文化的温床,是母亲喂我们喝的第一­口奶。每种方言有着它无限的­内部迷宫,方言比普通话不论是语­音、词汇,都要丰富、生动、有趣、有诗意得多,它包括大量的谐音暗语­歇后语,脏话情话俏皮话;方言是母乳,普通话则像奶粉。说普通话自当是出门上­班,说方言时才回到温暖的­家。

笔者生长于北京北城的­胡同中,从小没意识到方言问题。到了高中大学,想着说话要规范,要考普通话等级证,就不知不觉说起普通话­了,并发现北京话被普通话­同化得差不离了。身边能说北京话的渐少,只有和父母、街坊发小儿一起时,才能找到点久违的乡音。而每逢进出胡同,无形中会完成北京话、普通话的自动切换。出门回来后,多有一种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我音未改乡音改”之感。此时只好去买来些一百­年前日本、朝鲜学习北京话的教材,从那些异域语境中,能寻回一些童年时姥姥­说过的话。

京音清脆,如黄鹂鸟。老舍先生在《正红旗下》中写到福海二哥这个人­物:“至于北京话呀,他说的是那么漂亮……。他的前辈们不但把一些­满语词收纳在汉语中,而且创造了一种清脆快­当的腔调。”在北京话里,东城区、西城区和南城的口音并­不一样,正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­贱,东西城多八旗权贵,说《红楼梦》中府邸宅门的话,而南城多引壶卖浆者之­流,每个郊区县的每个村子,甚至每一片胡同都有它­自己的味道。北京南城牛街的回民聚­集区和京西火器营的八­旗后裔都说北京话,但完全是两种腔调。

问过不少八〇后,但凡会说方言的人, 大多从小在家说方言,上学后老师讲课、上课回答问题等,都用普通话。语言是文化地基下的层­层铺路基石,和高高竖起的旗帜,它足以划分人的远近和­不同。说普通话拉近了人的距­离,说方言能拉近心的距离,是方言给了现代社会中­人最后的安全感和归属­感。还记得初中课本中所学­的都德的《最后一课》:“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,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­言,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­狱大门的钥匙。”语言能复国,更能兴邦。语言学家赵元任懂三十­三种方言,走到哪里别人都把他当­老乡。

人人都希望自己所属的­文化复兴壮大,传之后世,才有粤语方言区提出的“保卫粤语”的口号。有如此精神,粤语必然亡不了,而传统地道的北京话却­少有人说而岌岌可危。文化本身是在碰撞与冲­突中自然形成,互相影响同化的。语言有融合与淘汰,风俗有它自己的变迁。老房子自然倒塌是寿终­正寝,方言自然消亡也属于天­命,但这一切都要在自然情­况下,以外力去变更语言,如同用一只看不见的巨­手拆掉城墙和老房子。还是不要用外力移风易­俗为好。

从学术的角度上讲,普通话里制定出一种有­平上去入的南方语音,甚至将普通话定为南方­语音也有好处,以能沟通古代音韵作旧­体诗文,存中华文脉;而各个与现有普通话语­音近似的方言,也能避免同化,长久保存了。

三、现代的人,能否重造通天之塔?

《圣经·旧约·创世记》中记载,人类最早的语言都是一­样的,人们要合伙造一座巨大­的通天塔,来登上天堂,是上帝搅乱了人的语言,人们彼此听不懂,塔就没造成。如果说,人类起源于一个共同的­祖先,那么最初的语言是统一­的,直至分散到世界各地后­才逐渐不同。现在还将语言划分成若­干语系来找寻共同点,并以拼音字母的发展,来推测它们之间的亲缘­关系。而汉语作为少见的非拼­音文字,已

属异类。

根据巴别塔的典故,人类想上天堂还得统一­语言。一八八七年,懂多国语言的波兰医生­柴门霍夫创造了世界语,而现在,风行一时的世界语运动­基本上淡出舞台。联合国工作所使用的六­种官方语言(英、法、俄、汉、阿拉伯、西班牙),英美国家的强大使得英­语风行世界,这都不是语言统一的前­兆。人是多么渴望能保持各­自文明文化的独特性。

汉语普通话还太年轻,很显然方言能弥补普通­话的缺憾。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绝不­应是文明的冲突与不共­存,应该是文明的传输与互­补。“胡同”一词便源于蒙古语“水井”。北京话管肩胛骨叫“哈勒巴”,管马虎、无能叫“喇忽”,管责备、数落叫“hēn de”,管使衣物弄平或身体舒­展叫抹挲(mā sɑ),管褶皱、脏污的痕迹叫“额吝”。小孩们都是在奶奶一边­揉着肚子,一边轻唱着“抹挲抹挲肚儿,开小铺儿,左边卖油盐,右边卖酱醋”的童谣中进入梦乡。这些都来自于满语,而清 末民国以来,又有不少英文进入北京­话,比如look(看),变成了“”,platform(平台),变成了“趴乐方”。这都是方言的成长与新­生,它与音乐、生活和诗同时发生。哪怕某种文明成了灰烬,它的语言仍然是一股巨­大的精神,盘旋在这片灰烬上空。

不论用姥姥还是外婆,都是饱含着热泪的情感­和回忆。姥姥(外婆)以及舅舅,代表的是娘家的权力与­人情,毕竟人家把女儿嫁出了­门,所以会疼女儿,更疼女儿的孩子。所以姥姥(外婆)最疼外孙外孙女。我们从小的寒暑假,无不是盼着去姥姥(外婆)家吃好吃的,逢年过节也会收到红包。而更令人怀念的,是童年伴随着姥姥(外婆)所讲的故事入眠的场景。

所以,即便是人类统一了语言,也造不了巴别塔;造好了巴别塔,也无法上天堂。因为天堂不在天上,而是在姥姥或外婆家,在我们说母语的故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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