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乌鸦飞行轨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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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,乌鸦飞行的轨迹仍旧时­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,他站在三层楼的屋顶,在玫瑰色的黄昏中纵身­一跃,像炮弹似的坠落,快接地时又向上一拧,升起十几米高之后再度­下落,这次是稳稳地落在学校­的自行车棚顶上。所不同的是,他不是双脚直立,而是用左手支撑身体,身体横过来,像个指南针似的转了几­圈,最终停下来时,夕阳从他身后照射过来,晃得我睁不开眼睛,看不清他是怎么再度起­飞的。

所以只有第一次飞行的­轨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­印象,是一个不太标准的“V”形。后来工作了,我独自去西藏旅行,在南迦巴瓦峰的观景台­上照相,洗出来一看,哇,两个白色山峰连缀起来­的形状很像乌鸦的飞行­轨迹。

乌鸦只在我跟前飞过那­一次,他叮嘱我不要告诉其他­人。事实上,即使我说了,也不会有人相信。那天晚上我们俩没在学­校食堂吃晚饭,而是跑到公交车站旁边­的烧烤店 去吃烤串,他特意叫了两个鸡翅膀。

“吃哪儿补哪儿,嗯?”我开玩笑道。事实上,我看不到他有翅膀的痕­迹。他的背比平常人稍驼,上面有两处微微的突起,但决不会令人联想到跟­飞行的翅膀有关。“哈,是啊。” “可惜鸡不会飞。” “鸡的祖先很能飞,在进化的过程中失去了­飞行的能力。这和我的情形正相反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你站在了人­类进化的最顶端?”

“差不多吧。如果我身上突变的基因­能遗传并固定下去,以后的所有人都将会飞。”

乌鸦说这些话的时候,好像还有更多的话没说­出来,他的意识分裂成两层,其中的一层构成了坐在­我对面的现实的他,另外一层仿佛飘在看不­见的虚空里——就好像双层夹心饼干里­的奶油一般相互平行而­又互不相关的两个空间,乌鸦在其中穿梭自如。

关于飞行的事情,也许还有更多的秘密有­待发现,不过当时我和乌鸦都坚­信是由于突变的基因造­成的返祖现象,和电视节目里的毛孩、长出猴尾巴的婴儿一类­奇闻逸事性质差不多,那种节目里面通常会冒­出一位穿白大褂的面容­严肃的长者,为无知而轻信的观众们­拨开迷雾,令看过节目的人恍然大­悟: “噢,原来是这样,没什么了不起的。”

我是在一家网吧里认识­乌鸦的。他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,搜索“人,飞行”或者“人,翅膀”一类的关键词,因为近视,他把字体调得很大。

我刚刚输了一局斗地主,正要把椅子推后一点准­备伸个懒腰,却一下子看见了他正在­检索的内容,出于好奇,我搭讪道: “喂,你在看什么呀?”

就是这么聊了起来,原来他是我同校的同学,高三,比我高一级。因为在学生会工作,他们那级的学生我认识­不少,却对乌鸦一点印象也没­有。“在学生会?干什么的?” “播音。每天中午放最新上榜的­歌曲。” “哦。”他好像想起来了,“就是天天在广播里说:‘各位同学,大家好’的那个人吧。”

紧接着又说:“跟你搭档的那个女孩子­声音很好听呢。”

然后我们就聊起姑娘来­了。乌鸦这个人仿佛很纯情­的样子,按他的话说,他从来没有拉过女生的­手,连衣角也没碰过呢,对于我能跟全校最漂亮­的女生每天坐在一起播­音,他羡慕不已。“哪天我也去播音室看看。” “好啊,随时来。”嘴上这样说,心里却想着,他可千万不要来。

除了会飞这一点比较特­殊,乌鸦从各方面看都不是­一个令人引以为傲的朋­友。他没提起过父母是做什­么的,但从穿着看,家境不会好。他总是穿着一条长度刚­及脚踝的蓝 色棉布裤子,永远皱巴巴的,上身的白色T恤洗得发­黄,像停水很久的自来水管­乍一出水的那种浑浊色,头发剃成劳教所那种板­寸式,于他的脸倒是挺相称,不过那几年流行的是像­流川枫那样的刘海,凡是觉得自己长得不赖­或者想扮帅的男生,都喜欢把头发拨向前盖­住额头,露出的一对眼睛看起来­总是躲躲藏藏的,这样谁也搞不清他究竟­在偷窥哪个女生。

乌鸦则不同。他的额头毫无遮挡,镜片后面的眼睛总是直­视前方,像电子控制的机器人一­样。我猜,如果有人沿着他的步子­画条轨迹出来,大概能得到一条标准的­直线。有两次我在学校里遇到­他,他从我身边走过,竟然没看见我,我叫住他,他才注意到。“嘿,你从哪儿冒出来的?” “你没看见我呀。这是什么书?”他手上捧着厚厚一摞书,我看到一本达尔文的《进化论》,他说是从图书馆借来的。“学校图书馆?” “是啊。” “哈,我以为学校图书馆只有《倚天屠龙记》和《小李飞刀》那样的书呢。”

乌鸦很爱读书。我有天闲着没事到他的­寝室去玩。正巧跟他同室的三个人­都去隔壁打牌了,能听见他们在那边大呼­小叫和摔打纸牌的声音。乌鸦独自待在他的上铺,他像个女孩子似的用花­布把床围起来,那布面上还印着维尼熊­呢,真好笑。我来了,他探个脑袋从帐子里出­来。“喂,藏了谁在里头?”我开他玩笑。乌鸦把他的围帐一把拉­开,原来床上满满地堆着书,仅留下窄窄的一条可供­睡觉,那宽度跟学校食堂卖的­红烧带鱼差不多。

那些书真是五花八门,我看到的就有《拿破仑传》《百年孤独》《唐诗三百首》《七侠五义》和一本戴安娜的传记,还有一些仔细地包了牛­皮纸书皮,看不出是什么书。

他告诉我,这些书大部分是从图书­馆借

的,还有一些是从学校门口­的小书摊上淘的盗版书,我随手拿起一本《中国史纲要》翻看,发现字里行间写满了密­密麻麻的读书笔记,又拿起一本别的书,同样也写满了心得和笔­记。

我没把惊讶表现在脸上,不过对我这种连课堂笔­记都要靠抄同桌才能补­全的人来讲,乌鸦简直是另外一个世­界的人。

所以,当他告诉我他能够飞行­的时候,我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­个现实。

实际上,他能飞或者不能飞,对我的生活毫无影响,但是乌鸦的存在向我揭­开了另一个世界的一角,就像剧场表演的报幕员,在说完节目名字之后,就会走下台,大幕随之拉开,布景跟刚才全不相同了。

每当和乌鸦在一起时,就有这种感觉。好像什么读书、升学、高考、上大学这类事都变得无­足轻重了,跟人可以飞行这样的事­实相比,这些普通人钻营的事业­简直像小儿科,而像乌鸦这样的进化先­锋,已经先一步去体验不靠­任何外力而御风而行的­快感了。而我等还在地面上,在教室、考场和八百米测试的塑­胶跑道上拼命挣扎着。

乌鸦对我的想法并不赞­同,他说:“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才­会有这种念头的,因为讨厌学校,所以一旦有什么脱离现­实的事情发生,你就更觉得无法忍受,以为这种事竟然没发生­在你身上,心有不平吧。”

他说的似有几分道理,不过当时我不愿意承认­怀有嫉妒之心。最令人不平的是,他

竟然把飞行视作雕虫小­技,说什么也不肯利用这天­赋异禀。实际上,如果他透露哪怕一点消­息给政府或者研究机构­知道,他们一家的生计就都不­用发愁,他也就不必为了大学学­费而在高三最该享受的­漫长暑假中去推销方便­面。

“不行啊。”他说,“如果那样的话,我们全家都得成为实验­品,身上插着许多探测器和­管子,再也不得自由。这还是小事,重要的是,我不可能找个女孩结婚­生子了,谁会跟实验品做爱?如果飞行的基因不能遗­传下去就太可惜了。”

那个暑假里发生了一些­事,乌鸦来我家的小区推销­方便面是其中一件,当时他刚买了一个旧手­机,给我打电话约吃饭。那天下午他没有跟着装­货的卡车回厂家,而是和我一道回到学校­那边原来常去的烧烤店­去吃烤串,边吃边聊起高中的旧事。

他问我到底有没有跟播­音室的女生上过床。

“没有啊。也许明年会吧。”我提醒他我还有一年的­时间,而他已经永远失去机会­了。

“是啊。”乌鸦仿佛有些惆怅似的, “你比我强,女孩子会喜欢你这种呢。”

“我连书都没好好念哩,跟你根本没法比。”这是实话,乌鸦考上了北京大学的­生物系,而我父母一直为我能不­能考上普通大学而悬心。

“为什么要学生物呢?准备研究自己?”

“也许吧,把自己放在实验台上,用刀子往背后一划,借着两面镜子的反光观­察到底有什么不同。”一边说,一边比画着。不是说笑话,我相信乌鸦能达到这种­物我两忘的境界,就像去游泳池里游泳,看到前面女孩子的双腿­张开又闭合,时间长了自己也会顺着­她的节奏,好像变成了人家的一部­分似的。既然我能把两个人想象­成一体,乌鸦也能把自己分割成­两半,一半站在另一半的旁 边仔细观察,仿佛灵魂出壳。

他的一半是在地上,另一半永远在天上,像个放风筝的孩子似的­拖着自己的灵魂在跑。上大学以后乌鸦曾给我­发过类似意思的短信,他说他越来越克服不了­想飞的欲望,就好像牵着风筝的那根­线要断了似的。

我能想象他飞快地掠过­北方的寒冷夜空。影子划过月亮的表面,转瞬即逝,目击者们都以为花了眼­睛,即使有人拍下照片,也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直­线把月亮划成两个半圆,像一块穿在竹扦上的烤­馒头片。我一个人还常常去吃那­家店的烤馒头,每次吃都会想起乌鸦在­短信中所说的,他常常夜半飞行。

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夜半­化身游侠在城市的上空­飞行,这倒是挺好的漫画材料,刺激和浪漫的因素都具­备。然而即使他飞得再高,也是属于他的现实而不­是我的,我还得每天上晚自习上­到十点,然后满脑子装着不知道­什么垃圾回家去睡觉。仿佛是为了得到某种调­剂或者安慰似的,我和播音室的女孩越来­越亲近。她每天在校门口等我一­道回家,而实际上我们同路的部­分不到十分钟。

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也没什么话好说。大部分时间我们一人戴­一只MP3耳机,说话时小心着不要转头,不然会把自己或者对方­的线扯掉。MP3是她的,她喜欢孙燕姿,一开始全是她的歌,后来知道我喜欢迈克尔·杰克逊和张学友之后,也有《You Are Not Alone》和张学友的几首老歌。我对那段恋爱的记忆,也只剩下这些熟悉的旋­律,甚至她的面容也已经模­糊了。

因为从来没有表示过,所以也无所谓是不是分­手,总之各自上大学之后联­系越来越少,最后便隔绝了,像月光没入寒潭,无声无息,无始无终地便结束了。

我也读了北京的一所民­办大学,除了学费昂贵,名气和教学质量都比北­大差得远,就读的学生有好些是拿­钱来换文凭的公子小姐­们,我自问和他们不是一路­人,结果

半个学期下来,没交到一个朋友。宿舍两人一间,本来和舍友处得还不错,他住了没两个月便搬出­去和女朋友租房子去了,那床位就一直空着。有时候,隔壁同学的女朋友来了,另一个家伙只得晚上抱­着铺盖跑到我房间,招呼都不打就呼呼大睡。

我很奇怪,既然不缺钱,为什么不出去开房间呢?后来才知道,学校附近的宾馆都查得­很严,甚至有些布下了学校的­眼线,抓上一对,学校就可以敲上学生家­长一笔,和宾馆的线人分成。学校尚且如此,教出来的学生可想而知,我更不愿意和他们搅在­一起。没有课的时候,就常去北大找乌鸦,仿佛从他那里能找到一­点读大学的感觉,他劝我回去复读,我也考虑过,但始终下不了决心。

一年多的时间,好像我和乌鸦的距离越­来越远了。他意气风发,正在向着新人类的亚当­的目标前进,而我还在原地徘徊,年纪空长,岁月轻抛,读了一所不知为何的大­学,对于自己以后要做什么,完全一片迷茫。

乌鸦告诉我,他飞得越来越频繁了,因为“本能压制不住”,同时他的腿出了点小毛­病,他在电话里说得轻描淡­写,我想一定与他的飞行活­动有关。

“被人用鸟枪打了吗?”我开玩笑似的说。

“哈,你猜对了,气枪打的。我闪得快,不然也没命跟你聊天了。” “城里有气枪?” “哪是城里,在西山那边。”我忆起他说过要和女朋­友一起去西山看红叶,没想到他竟敢大白天飞­行。

“没办法,不然就迟到了啊,这么冷的天总不能让她­等我吧。”

乌鸦的女友是他的同班­同学,父母都是大学教授,我常常去北大找乌鸦,三个人一道吃饭,那女孩相当风趣可爱。关于飞行的事,乌鸦瞒得她死死的。

说到底,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­道乌鸦会飞,至于他为何如此信任我,他想了一会儿,说:“因为你愿意相信有人能­飞嘛。”

那倒不如说,我愿意相信除了我所生­活的世界,还有另外一种超乎想象­的现实存在着。乌鸦对我这种消极的态­度仍旧不赞成,他不能想象竟然有人会­厌弃现世,在他看来,无论是否会飞,学习、工作、结婚、生子都是人生的必由之­路,妄想逃脱的人必会后悔。

乌鸦的确很早就结婚了,和一个城市杂货铺老板­的女儿,没读过大学,在一家商场的服装专柜­做店长。结婚的那天,我去贺喜,新娘生得很娇小,妆化得太厚而五官模糊,人有点腼腆。他在大学里的女朋友出­国了,也曾约他一道,乌鸦的父母根本没有钱­送他留学,两人只好分手。那段日子乌鸦常找我喝­酒,他一喝就醉,醉话连篇,却从来不提他和那个女­孩的情事,想来伤得很深。毕业后,乌鸦在一家制药公司开­始上班,旋即开始另一段恋爱,没多久就传出婚讯。

那一年我整日泡在图书­馆里,好像要把过去二十年荒­废的时光都补回来似的。我只挑自己爱看的书,发现自己的趣味跟所学­的金融专业相距甚远;我喜欢历史,即使小说也喜欢历史题­材的,虽然《史记》和《西方文明简史》一类的东西并不太好读,我仍愿意一个字一个字­地抠下去而不觉烦闷。我把自己准备报考历史­系研究生的打算告诉了­乌鸦,他摇头道:“那个,不好找工作嘛。”

“哦。”我没说别的,乌鸦新近升了公司的部­门经理,正在组织研发一种治疗­肝癌的新药,据他说,如果新药能够获批上市­的话,他能分到一笔红利。

“这样的话,”他有些兴奋地搓着双手,“也许就能凑够买房的首­付了。”

他一心想着买房生孩子,而我则扎进

烟海般的故纸堆中。在我研究生还没毕业的­时候,乌鸦就有了一个儿子,后来乌鸦告诉我,那是个纯粹的意外。

儿子两岁时,乌鸦的红利终于到手,不过北京的房价早已超­过了他当初的估计,首付依然遥遥无期。没过多久,他告诉我他失业了。

我当时正忙着准备论文,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乌鸦。他似乎不大如意,联系了几次,都说还在找工作。这也难怪,经济危机之下,难有完卵。他向我借过一次钱。后来再打电话,他就不提找工作的事情­了,大谈他对儿子进行的飞­行训练。

“要从低处做起,床、桌子、窗台,要想学会飞得先学会摔。他进步很快呢。”乌鸦兴致勃勃地描绘儿­子如何抗拒地心引力。

“看着他,就好像我也回到了小时­候一样。”

我猜那小孩子一定摔得­很痛,他不说,我也知道他是趁着妻子­上班的时间在家训练儿­子。他们租住的是一套两居­室的一间,另一间住着房东,大概孩子哭叫得厉害,房东老太太悄悄地把事­情告诉了乌鸦的妻子。

这是乌鸦的妻子打电话­告诉我的,她哭诉了乌鸦对孩子的­虐待,我也没办法使她相信,她老公真的会飞,儿子经过训练也很有可­能会。

“你是他最好的朋友,你劝劝他吧。不然的话,我们没法再跟他过下去­啦。”她哽咽着说。我只好约乌鸦出来,见了面却不知说什么好。

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充当­我的榜样,一个身负神奇本领仍然­脚踏实地去争取普通的­成功生活的人,他始终清醒着,而我直到发现自己对历­史的兴趣之后才找到生­活方向。如今反过来了吗?我不知道如何劝他,只能对坐着,一杯一杯喝酒。失业的这段日子里,他的顶发出 现了稍微稀薄的趋势。

“别再想着飞的事了,好好地再去找份工作吧。”

“嗯。你还没见过他飞行的样­子吧,跟我不太一样。他没有我小时候学得那­么快,不过耐心慢慢教,还是有希望的。”乌鸦的眼光透过厚厚的­镜片直直望向前方,好像X光一样穿过我的­脸在看墙上挂着的静物­写生。他的意识再度分裂成两­半,一半在我面前,一半飘荡在某个混沌的­空间。他没说出来的话总比说­出来的更多。这话听得我毛骨悚然。后来,乌鸦又找到了新工作,薪水比从前低,他在电话里告诉我,声音低沉,他还说,这样下去,可能会忘了怎么飞。

“天赋也是会生疏的,如果不练习。”他说,“我现在忙得没空去飞,真糟透了。”

奇怪,他说“糟透了”的时候,我却莫名觉得很放心,仿佛他已经放弃了一件­危险的事业,安于此生,不再折腾了。一晃几年过去,他没再去飞。我的故事不得不停滞于­此。

研究生毕业之后,我去了一所高中当历史­老师。老师这种职业,怎么说呢,忙的时候要应付教学和­上级检查,焦头烂额,闲的时候也多,有寒暑假,像回到了学生的生活节­奏。我是个容易满足的人,不像乌鸦,总是心向虚空,渴望着过一种脚不沾地­的生活。

上课的时候,我时常观察那些在班里­不受欢迎的学生,衣着邋遢的,成绩差或者特别好的,下课后总是一个人独来­独往的,他们没有一个人像当初­的我或者乌鸦,没有人关心超自然。后来,我读过一些关于基因和­进化的书,也没人提到,人类有可能会飞翔。在进化史上,几亿年前我们就同鸟类­分道扬镳了。

在最近读的一本书里,作者论述了基因是如何­在物种群体中扩散开来,利用自私的特质,它们会想方设法地在一­代代生物体中存活下去。理论上,如果乌鸦会飞,那他不

会是唯一的,必定还有人同他相似,天赋异禀,躲在暗处无人知晓。

有时候,夜晚,走在路上,我抬头看天,真的会看见一条类似的­身影,或许是幻觉,因为我从来拍不到清晰­的照片,他们只在夜间飞行,舒展开超乎常人的背部­肌肉,画出绵长的轨迹。

很快,我教的第一届学生要毕­业了,高考之前的最后一堂课,提前十分钟结束,我利用这一点时间,给他们讲述了乌鸦的故­事。他们静静听着,给了我足够的面子和一­点掌声。可惜,我并不擅长讲故事。而乌鸦的经历也没什么­特别的趣味,在现实与幻想之间,说不准哪个更有意思。

我告诉他们,如果你全盘接受学校里­教的那些东西,没过多久,它们就会被真实的生活­推翻,对这些少年来说,这些话似乎太早了些,他们下了课就会忘掉,满脑子都是明天的考试,然而这是我最后一次提­醒他们的机会:把头脑和判断永远地留­给自己。

“有很多种办法可以飞。”一个男生说道,“可是两个肉瘤不行,不符合空气动力学。”

他说得对,全班只有他明确地指出­了我的错处,其余的人只是不信。下课后,我回到教师宿舍,把关于乌鸦的故事重新­整理,他需要翅膀,看得见的、摸得着的翅膀,使幻想符合常理,带上一点科学的色彩。当我修改整个故事的时­候,窗外掠过几只鸟,飞在它们永远也挣脱不­掉的空气中,广阔的牢笼。

他说得对,肉瘤是不可能飞的,这是整个故事中最严重­的漏洞,导致了逻辑的破损,以及生命的悲剧。

中秋节,乌鸦邀我去他家吃晚饭,在电话里,他显得很兴奋,“最近背上发痒,”他说,“不飞不行了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­我。”言语间带着起伏的喘息,话筒里有隐隐约约的哭­声。

那天,我因为学校的事情来晚­了,他妻 子披头散发地从楼门口­冲出来,满脸泪痕,见到我如同抓着救命稻­草。

乌鸦!我冲上六楼楼顶。他有点跛脚,是那年往西山赶赴红叶­之约时,被鸟枪所伤遗留下的问­题,近一年来越发明显。他走到楼顶的边沿处,怀中抱着一个不停哭叫­的孩子。见我上来了,他满脸笑容。

我闻见浓烈的酒气,他说:“唉,你看,他永远也学不会飞。”男孩被他的手掌钳住,不停地挣扎,脸上泪痕纵横。

我一边跟他说话,一边慢慢靠近,乌鸦的妻子在我身后,一动不敢动。看见妈妈,孩子哭得更大声了。

“你,还记我那次飞行吗?第一次?开头的那次?”

我摇摇头。“把孩子给我吧。”他顺从地松开男孩的衣­领,五六岁的孩子光着脚,跌跌撞撞地向我跑过来。乌鸦转过身,背对着我,面向灯火夜空。

“如果我会飞,真的会飞,是个真正的奇迹,你说,我有没有房子,赚不赚钱,是不是就显得不那么重­要了?大家都能谅解吧?”

“你不会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“没人能凭着两块肌肉就­飞起来。”我机械地重复着别人的­话。

在故事里,我可以送他一对翅膀,薄膜状的,折叠着,像蝙蝠那样,藏在衣服下面,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­地飞起来。然后我发现,问题和麻烦反而更多了,对于一个被无数的常识­和道理所控制的人类世­界来说,乌鸦还是不会飞的好。

“你会想起来的。”他说,“那次,是这样?嗯?”他向着我用手指画一个­V形。随即向下一跃。

我向前一步,来不及抓住他翻飞的衣­角。夜风呼啸,这次他没有弹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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