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虚构的《诗经》如何因应现实?

——关于《诗经消息》的对谈

- ⊙ 文 / 李敬泽 黄德海

李敬泽:作家、评论家,现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。黄德海:评论家,现供职于上海市作家协­会。 疑古与信古之间

黄德海:我来介绍一下《诗经消息》这本书的情况和书名的­来历吧。先说书名。我通常开玩笑说,《诗经》大家都知道,而“消息”就是小道消息的意思,是我从古人和今人那里­打听了一些关于《诗经》的小道消息,当八卦那样写出来跟大­家分享。另外呢,消息是新闻的意思,就是看能不能把《诗经》这个古老的经典,变成现在的新闻,让它进入我们当下的世­界。当然了,这是玩笑话,其实这里用的“消息”来自《易经》的十二消息卦,从“乾一爻一爻”变到坤是消,意思是阴一点点多起来;从“坤一爻一爻”变到乾是息,意思是阳一点点长起来(参看下图)。这样变化不断,古今便往来无穷,消息便始终反复,《诗经》也一点点在时空中走到­了今天,并没有陈旧。这是我心目中《诗

写这本书一开始是无意­的。上学的时候,我有段时间很爱读美学­方面的书,就把朱光潜先生的全集­通读了一遍,其中他讲《硕人》篇的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,说“前五句最呆板,它费了许多笔墨,却不能使一个美人活灵­活现地现在眼前。我们无法把一些嫩草、干油、蚕蛹、瓜子之类的东西凑合起­来,产生一个美人的意象。但是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’两句,寥寥八字,便把一个美人的姿态神­韵,很生动地渲染出来。这种分别就全在前五句­只历数物体属性,而后两句则化静为动,所写的不是静止的‘美’

而是流动的‘媚’”。后来因为一件事的触动,我就又想到这个问题,不免起了怀疑——难道古人真的会用完全­干巴巴的比喻来写一个­美人吗?后来就有了第一篇谈《诗经》的文章。写完不久,正好看到人们在强调节­俭,便想起自己好像在《诗经》的注解里见到过“俭德”这个词,就去把历代的注疏翻了­翻,果然有不少地方提到“俭”,因此就有了这系列文章­的第二篇,叫作《〈国风〉的俭德》。

写完这两篇以后,我觉得差不多了,这点心得都写完了。然后有个非常特殊的机­会,正好潘雨廷先生的《诗说》出来,我有幸担任了校对,就把这本通讲《诗经》的书来来回回看了三四­遍,觉得作为整体的《诗经》显露出了它的面貌,应该还有几篇文章可以­写,于是就陆陆续续又写了­十一篇,就有了目前这本书的主­体部分。附录收进了一篇文章、两个对话。文章是谈现代诗的,对话一个是谈古典诗词,一个是谈西方学问。这三个方向,大概可以看成我一直以­来留心的东西,一个就是我很想知道,西方学问的根到底是什­么,另外一个就是中国的古­诗到底应该用什么特殊­的方式读,还有一个是古代的诗跟­现代的诗到底有什么关­系,其间可以搭建起一些桥­梁吗?这就等于把我近些年集­中考虑的问题,都放在这本书里展现出­来。

李敬泽:读德海这本书,对我来说是一次古典学­训练。德海下了很大功夫,学问欺人,让我很是自卑。我不知道学古典的是不­是能被唬住,唬住我是没问题的。这本书给我最深刻的印­象,是它的根本态度。德海在书中贯彻的文化­态度,跟前人相比有一个很重­要的变化。

我们都知道,“五四”以降,大家都来“疑古”。“古史辨”不用说了,现代史学的建构其实在­整体上就是疑古的,是怀疑“经”之为“经”,对“经”进行还原、祛魅。比如就《诗经》而言,从胡适开始就说,你洗净眼睛,直接面对那个文本,以你的心直接做出解释。这个办法是禅宗的办法,实际上 是说,从《毛诗大序》开始,到朱熹,都不可信,都是后人的附会,都可以推开放一边儿,然后我们直接来面对这­个文本。《关雎》,按《毛诗大序》,那就是后妃之德。然而,按照胡适,按照“五四”以来的疑古传统,哪里有什么后妃之德,那不就是单相思吗,不就是一个男子的思慕­向往吗,最后终于得偿所愿,钟鼓乐之。这当然不是一个如何审­美的问题,而是取消《诗经》的伦理和政教意义,去掉“经”字,只剩下一个“诗”。

这个疑古,对我们来说,是深入骨髓的,不仅仅看《诗经》是这样,看其他的典籍也是这样。“五四”以后我们的现代文化态­度里,根深蒂固地放下了这样­一个疑古的装置。尽管我们这些年都在讲­传统、讲经典,疑古现在似乎没有那么­强大,但我们实际上是在“五四”以来的现代基础上讲经­典的,讲的是已经被疑过、被消解过的东西。而且考古学的发展,使得我们过去以经典为­依据的那一套知识受到­了更大的挑战。这个挑战有时候是颠覆­性的,比如考古学界有一种说­法,孔子天天在那儿念叨礼­崩乐坏,但按现在的考古成果,把墓葬礼制排起来,根本不存在他说的那个­礼崩乐坏,或者礼崩乐坏只存在于­他的想象之中。

在这个背景下,看这本《诗经消息》,给我印象特别深的,是黄德海的态度,他选择的是“信古”,从信开始往下说,因信称义。他解《诗经》,出发点就是《毛诗大序》。或者说,他力图求证《诗》何以为“经”。这个“信古”我觉得特别有意思。疑古不算本事,一个现代读书人,疑古算什么本事啊。我自己那本《咏而归》,头一篇《鸟叫一两声》,谈《关雎》,其实就是疑古,就是胡适那个路子。这是小机灵而已,不算本事,现在哪个文化人都能来­这么几句。但是,德海说,《诗》之为“经”,而且这个“经”被两千年的中国人所信,不断引申阐释,这不是可以随便放下的,他把《诗》之为“经”作为阐释和

思考的对象,由此理解《诗》,也理解《诗经》的现代意义。所以,德海对《毛诗大序》到朱熹,一直到明清,这一套解诗的传统始终­存着一个同情的理解,存着一个总体上是信的­态度。

作为虚构的《诗经》

黄德海:写这一系列文章的过程­中,到“大雅”的时候,我注意到一个现象,就是过去所谓的“诗始文王”,包括国风,包括小雅、大雅和颂,在“经”的意义上都是以文王开­始的。如果追究历史,其实周真正打下江山的­是周武王,不是周文王,而周武王也没几年就死­了,最后奠定整个周代文教­基础的是周公跟成王,但《诗经》为什么要反复确定文王­的起始地位,然后延续及武王、周公跟历史不完全符合,它的追溯一定有什么原­因,我就反复想这个原因。

后来有一天,我想到虚构这个词,就觉着想通了。就是这个古老相传的经­书系统,是虚构的,并不是说历史就是这样­发生的,而是用这个建造起来的­东西来照应现实的。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,它要说的是现实应该怎­样。把这个想清楚了,再回去看整个《诗经》的形成过程就比较清楚­了。当时的很多诗,肯定一开始是散乱的,一千首也好,一千五百首也好,就是有很多诗,经过托名孔子也好,真的孔子也好,最后选定了三百〇五首。在这个选择过程中,孔子(或参与编订的人)选定的诗用作教材,然后要讲解。在讲解过程中,显然不只是疏通字词,他要来阐释,于是这些诗就跟教化,就是跟人的教育产生了­关系。这个教化的过程越来越­完善,到了“三家诗”的时候,已经是非常典型的教化­系统了, “诗三百”就变成了《诗经》。这个过程完毕, “诗三百”就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­诗歌了,它必须包含教化意义,教化是经书的基本责任。我们现在说的民族性也­好,华夏文化也好,根基是建立在这个经书­系统上的。

现在考古发现经常会挖­出很多古书,过去见不到的,很多人觉得中国的经典­传统要重新调整。其实并没那么容易,这些书作为独立的意义­毫无问题,但我们不能说,这个古书参与了整个民­族的文化构成,不是的,这些挖出来的古书,其实并没有真正参与整­个历史文化的形成过程。现在挖出来了,如果要让它对现在或以­后起作用,就必须把它重新放进那­个序列,而不是挖出来就天然是­教化性的东西。

想通这个以后,我有点意识到,几乎所有的经书系统,都是虚构的,也包括类似柏拉图《理想国》这样的作品。我们过去有些观点认为,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­是很傻的,他居然想在地上建造一­个所谓的理想国,其实不是,他要建立的只是“言辞中的城邦”。这个言辞中的城邦作用­是什么呢?由真实生活在城邦中的­人来观看这个城邦,对比现实城邦的缺陷,以便有机会做出一些有­益的改变。中国经书系统,在这个意义上,跟《理想国》好像并无二致。当然,这个虚构的系统并非瞎­编的意思,而是尽量体贴着原诗的­意思,来构造一个完整的教化­体系。

李敬泽:德海讲“虚构”,我不是特别喜欢这个词,因为它可能会误导我们,乃至扭曲了德海自己的­原意。哈,你看,话一出口,已经有了一个解经问题。虚构这个词可能看上去­更醒目,更尖锐,但我理解,德海指的是在阅读和阐­释过程中,文本意义的流溢和蔓延,这不是文学意义上的虚­构,更不是伦理意义上的“谎言”,它是一种“建构”、一种生长,它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­候,已经是内在于文本的,这是一个文本的生长过­程,生长为一个意义的、言辞的、政教的城邦,你不能说树根是树,树干不是树。我们现在谈《诗经》,通常是还原式的,胡适式的还原的读法。关关雎鸠回到两只鸟,歌颂了美好的爱情。这等于从《毛诗》以后全部砍掉了。再往前说,如果我们相信是孔子删《诗》,

确定立《诗》的“经”的地位,那么,我们也把孔子的意思砍­掉了。这相当于你解《旧约》,先认定《雅歌》什么的全是民间小曲儿,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你说的就已经不是“圣经”。所以,看这本书,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,《诗经》具有原典意义,它被理解为“圣言”,有大道存焉,这里确实经历了一个复­杂的建构过程,这个建构不是硬贴上去­的,是前人由此出发去建立­我们的伦理、意义和审美世界,所以不是可以随便还原­的,如果把《关雎》直接还原成一首爱情诗,那《诗经》就没多大意义了。

说老实话,仅仅在所谓诗的审美意­义上, “诗三百”,很多真好,有的也就那么回事,它毕竟是很原始很质朴­的。但它的意义确实不仅仅­是审美。所以德海给我的启发是,思考它何以是“经”。“经”是什么意思?经天纬地啊。“经”是维系我们的生活和世­界的那个东西。这个事情我们现代以来­想得不多,或者说,对“五四”那一代人来说,他就是想清楚了才偏要­这么做。

黄德海:“虚构”这个词可能有点突兀,我的本意应该是建立在­对现实偶然性的否定的­这个意义上的,回头可能需要好好再说­一说,现在暂且用着。这个从老祖宗而来的虚­构系统,对人精神的作用特别明­显。我看到一个说法特别好,我们过去强调诗是一种­技艺,就是用人工制造的东西­来与天工媲美,而在德语里,作诗就是“dichten”,“这个动词除了具有古希­腊的‘制作’‘技艺’的意义之外,在日耳曼语系里还保留­了更古朴的形象意义,即‘笼罩’‘覆盖’。这意味着:诗人的使命是用言辞编­织一张网,来呵护世人不受自然风­雨的吹打”。人是很难在真的没有精­神保护的情况下生活的,精神方面的保护,很多时候竟如同我们需­要物质的食粮类似。有了那些由诗和其他作­品构成的笼罩系统,人可能会增加些力量去­面对黑暗、虚无和灾难,免得不经意间受到精神­方面无 法挽回的伤害。《诗经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­的精神庇护所之一,那个虚构的教化系统起­到了切切实实的保护作­用。

所以说,我写这本《诗经消息》,一个很自觉的思路是,致力证明《诗经》是“经”,它不只是“诗”,如果以现代诗歌的意义­来讨论《诗经》,我们就会把它作为“经”的很大一部分或者它作­为经典的很大一部分功­能直接遮掉,从而“诗”作为庇护的意义也大部­分丧失。

信古不会变得保守吗?

李敬泽:要信古,并且要阐释“经”的建构,这里边另有一个因果。书我没看完,看了几篇我看出来了,黄德海已经变成了一个“保守分子”。年纪不大,非常的保守。当然他的保守不是伪国­学的那种卑陋的“保守”,而是包容现代经验、有着当下的问题意识的­复杂的文化立场。这种“保守”意味着什么呢?当你理解《诗经》何以是“经”的时候,你几乎必须设身处地站­在古人的立场上去,站在两千五百年前、三千年前人们的立场上­去。那些古人,要建立和维护一个城邦,维护一个共同体的健康­的共同生活,就像你刚才说的,提供一个把所有人在情­感上、道德上维系在一起的精­神上的“庇护所”,或者说,建立起一个精神上的地­平线,那么他们会怎么做?其中是否有“大道”、有根本之道?

这意味着我们不是从“变”的维度,而是从恒常的、原初的人类生活的根基­上去解经,而且这个根基即使在现­代可能也并没有失效,它可能不被记起,但依然是我们生活的底­部。你站在这里,你的立场很容易保守起­来。这本书给我的感觉就是,德海啊,原来是个年轻的“保守分子”。

黄德海:说到保守,其实跟写作的态度有关­系。我如果对这本书有一点­稍觉满意的地方,就是这个书的调子,也就是一直学习

的调子。我没有觉着我有一个结­论要告诉大家,写每一篇的时候都是新­的,我面对一个文本,然后去看各种注释,包括现在的、古人的,反复地揣摩,他站在什么立场上来说­这个话,另外一个人又站在哪个­立场上说那个话。真要说保守,这个学习的态度,导致我可能比朱熹还保­守,比如在对小序的理解上,我可能要站在《毛诗》或“三家诗”一边。而在写作中我更关心的­一个问题是,我大概比最老的人还要­更关注这个东西能不能­落到现实上。

李敬泽:你这个保守,当然不是呆头呆脑地信­古,而是,当你认为你找到了人类­生活或者说华夏文明的­那个根基,你会觉得,这个根基、这个出发点其实如今还­在。这个“保守”就一定会落到现实上。

黄德海:或许所有精神意义的保­守,最后都会变成现实意义­上的。拿《诗经》来说,知道了它作为“经”的意义,我就不能像现在一样,把它仅仅看成爱情歌谣,失恋诗,因为这样就把《诗经》拆碎成了片段,变成了历史材料。这种拆碎或变成材料,会让我们迅速陷入相对­主义,就是这种事跟那种事没­有区别,这个意思跟那个意思也­没有区别,只是每个人的理解不同,因为每个人都是相对的,再往下再一推,就是虚无的深渊。在这个虚无的深渊里,前人们累积的给人们提­供的精神庇护消失了,每个人都要独立面对精­神的疾风骤雨,弄不好会出现各种各样­的精神疾病。

把所有完整精神系统拆­散的过程,也就让社会失去了整体­性,最后我们每个人也就置­身于一堆碎片之中,如果不说是精神的垃圾­场的话。把所有高明和细密的精­神都敲得粉碎,然后人们就进入了垃圾­场,然后就是每个人选取不­同的垃圾来喂养自己。而最有意思的是,这个精神的垃圾场,原来可是一座精神的大­厦呢,给人们的精神提供各种­各样的保护。面对这样的精神现实,有时候人 会变得有些……激进。

李敬泽:我没有期待一个保守的­人会是温和的,很可能一个保守的人是­非常严厉、非常激进的,保守有时是革命性力量,孔子也是既保守又激进­的。所谓“经”,这个字本来就是一个整­体性隐喻,是由世界贯彻到个人的­整体性。这是一个稳固的、可辨认可归依的秩序。这个秩序必定是伦理的、道德的、政治的,包括世界应该怎样、个人应该怎样。在这个意义上,所谓的保守和激进,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的。

我倒是希望你能够更直­接地面对这里边的社会­政治问题,比如《南有樛木》,你说在一个整体中,或者任何一个共同体,任何一个社会,必然存在上下高低,那么然后呢,你又是个现代人,你很忐忑,你不得不面对“平等”的价值。实际上现代以来的注者,基本上都是认为,《樛木》体现的是不平等,作者攀附一个贵族,得到好处,作这个诗为贵族祈福,这是多么的不靠谱!我们现代人,持守平等这个价值,不愿意理解《樛木》,三千年前,在确立这个共同体的时­候,那时的人们对人类生活­有更直接的理解。

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,你接着又补充了一下,说只要不把此处的差距­仅仅看成身份之别,而是比如看成性情差异,或许就用不着如此急迫­地争论平等。我感觉你是犹豫了一下,妥协了一下,说起码身份应该平等,是吧?实际上,对《樛木》来说,当然不存在身份平等。

黄德海:限于现代叙述的“政治正确”,我在这里故意漏掉了一­个逻辑环,就是性情的差序非常可­能本身就是身份的差序,比如古代的圣人、贤人、小人之分等等,庄子《天下篇》七种人的划分,柏拉图《理想国》三类人的区别,大概都是性情与身份合­一的。

李敬泽:那你比我想象的更“保守”,是吧,你是把贤愚不肖从人的­性情禀赋,归为社会身份,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孔­子的本

意。当然,我们——包括我和你——无论在理论上还是经验­上都不能接受这种混同,至少我不能接受。但恰恰在《樛木》这种地方,我们能够看到,先人在他们原初立法的­时候,对于人性和人类生活基­本情境的认识有一种天­真的,乃至粗野的直率。你受不了,你不喜欢,但他们有一种令人不安­的事实的力量。这样一个原初立法,与我们当代如此复杂的­经验,包括如此复杂的各种价­值之间的冲突,如何进行对话,我觉得是个很有意思的­问题。

古今中西之间

黄德海:贤愚不肖从性情禀赋到­社会身份,大概也只能在完全理想­的情形下讨论,以此作为某种现实的对­照,要像伏尔泰的椰子那样­遍地种植,恐怕引来的只会是生态­灾难。说到这里,就要提到这本书跟西方­思想某种有意的对照,这让各种价值之间的冲­突变得更为明显了,应该算是我有意选取的­一个方向。

李敬泽:是啊,这本书有一个明显的中­西对比的思路,是说中国的《诗经》形成期和古希腊,都在立法,都在寻求一个共同体得­以维系的东西,这形成了对比。

黄德海:这个对比的有意在于,一,我很想知道,古希腊当时面对着怎样­的社会情形,他们因应自己的现实做­出怎样的立法选择?中国秦汉时期的人们有­没有相似的问题,他们又是怎样解决的?二者之间有可以相互借­鉴和沟通的部分吗?如果有,是什么?如果没有,为什么?另一方面,现今的社会情境下,我们不得不“被迫”跟“西方”生活在一起,包括西方的思想和社会­形态,这就让我们无法锁闭西­方的通道,只来谈所谓的古代。或者是另外一个状况,我们把西方随便什么东­西抓过来,丢在我们这片现实的土­地,说,喏,我给你带来的是最先进­的东西。

李敬泽:我另扯一头说吧,你看西方现 代以来几乎所有重要思­想家,都要过马基雅维利这一­关,柏林也好,施特劳斯也好,汉娜·阿伦特也好,都要回应了马基雅维利,然后再往下谈。不过这一关,不足以谈政治。我可能说得绝对了,但马基雅维利绝不仅仅­是我们理解的阴谋诡计、宫斗那一套,他是在说人是多么复杂,人类维系一个共同体,又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,他在谈实然,谈应然时你必须面对实­然。

中国现代以来的知识建­构和精神建构,基本上是启蒙的、浪漫主义的,而这个启蒙、浪漫主义又是高度简化­的,缺乏坚实的知识和精神­根基。比如我们就缺一个回到“经”,回到原初古典的训练,就是对确立这个文明的­共同体时那些最基本的­人类生活的事实的考量­和建构,做出重新理解和辩难。很轻易地就放下了,比如把“诗经”的“经”拿掉就算了。而那些原初的立法者,他们既面对实然又面对­应然,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­的。他们那些非常深入、非常深刻的考量,在现代应该纳入我们的­问题意识,继续被思考,这也就是面对我们这片­土地上最初建立这个共­同体时的那些基本的“初心”。

黄德海:敬泽老师的话,既是期许,也是鼓励,当然最可能的或许是讽­刺。不过我当鼓励听吧。顺着上面的话说,我很希望,这本《诗经消息》虽然谈论的是古代,但它实际上是一本新的­书,“信古”或者“保守”是为了深入《诗经》而做的准备,我更关心的是它跟现下­这个时代活生生的联系,更关心它该怎样走进我­们的生活世界。至于择取的部分是来自­古今中外的哪一方面,我甚至在知道其基本出­处后没有刻意分辨,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们眼­下这个世界可供借鉴的­思想资源。即便我没法做得足够好,也搭不起巨大的建筑,但起码试着把某些现今­以为天经地义的关于我­们生活世界的概念稍微­打破一下,以便可以更深入地直面­某些实实在在的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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