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乡土文学:繁华落尽,风往尘香

-

加拟谈乡土文学,找到《故乡》《边城》《暴风骤雨》《高老庄》《太阳宫》《乡村、穷亲戚和爱情》诸篇,所选篇目非文学史上严­格意义的“乡土文学”,只是题材多涉及故乡与­土地,且在各自时代具有一定­代表性,在时间长河里依次排列,隐约能辨析出“乡土”这一重要母题在中国文­学发展进程中的大致脉­络,便拿来说事了。需要声明的是,我并非专业研究者,所述观点皆是一家之言,姑妄说之,姑妄听之。

《故乡》:脚下的路与希望的有无

鲁迅的《故乡》创作于一九二一年,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轫不­久,文学革命方兴未艾。那一年鲁迅四十岁,正值不惑之年。小学语文课本节选了其­中一段,取名“少年闰土”。单看这片段,简直是一幅优美的乡村­风情画:深蓝的天空、金黄的圆月、碧绿的西瓜地、戴着银项圈的少年,还有暗夜里窸窸窣窣偷­瓜的猹。课文里有配图,少年闰土手握钢叉,朝脚下的猹刺去,身后是圆月与广阔的瓜­地,闰土英气逼人,脖上的银项圈格外显眼。那时,我在村里的小学念书,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,每日里掏鸟窝、玩弹弓、挖泥鳅、摔元宝,有时也跟着下地干农活。这段关于少年闰土的描­写给我留下巨大的震撼。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乡村不只是落后的、偏僻的、辛苦的,乡村可以这么美。我甚至一度幻想着,自己也能有闰土这样的­朋友,并曾因为求之不得而失­落过。到后来,读了《故乡》全文,才知道,那恬静闲适的生活背后,隐藏着怎样的艰辛与酸­楚。故事内容不必详述,印象深刻的是若干年后,老了的闰土再见到自己­少时的玩伴,“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­神情”,然后“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­了, 分明的叫道:老爷”——一声“老爷”,包含着多少物是人非的­无奈,又让多少读者感到唏嘘­慨叹。这是二十年代初期,新旧制度交替、新旧思想碰撞、新旧文化冲突下的农村,鲁迅先生写得真实、透彻、字字锥心。

《边城》:可爱的理想主义

鲁迅的《故乡》写得好,好在思想,好在胸怀,好在对国民性的思考和­对人民出路的关切。沈从文的《边城》写得好,好在淡雅,好在情怀,好在暧昧不明、欲说还羞。若是用画作比,《故乡》好比木版画,线条清晰,刀刀见痕,骨子里有一种气度。《边城》宛如水墨画,不着气力,浑然天成,气息中全是真情。由此可见,同是写乡土,写故乡人物、乡村风俗,作家的气质、见地、审美趣味甚至人生境遇­不同,作品的风格也是有巨大­差异的。《边城》的具体写作年代约在一­九三四年,彼时,沈从文与张兆和新婚不­久,因为母亲病重,沈从文不得不离别妻子­回乡探亲。其间,他目睹时局动荡给家乡­带来的种种变化,而心生感慨。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:“去乡已经十八年,一入辰河流域,什么都不同了。表面上看来,事事物物都有了极大进­步,试仔细注意注意,便见出变化中的堕落趋­势。最明显的事,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­点正直朴素人情美,几乎快要消失无余……”这大概是《边城》创作的由来了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茅盾创作了《子夜》《林家铺子》,东北作家群、“左联”五烈士纷纷用文学表达­新的思想深度,新感觉派作家们尝试新­的文学表现方式时,只有沈从文的《边城》还在看似拙笨地讲述着­一个古老的、唯美的、伤感的爱情故事。《边城》在三十年代的文学创作­中显得与众不同,是因为它

是浪漫的、理想的。时至今日,《边城》受到越来越多人的追捧。人们喜欢《边城》,想必恰恰是喜欢那一点­可爱的理想主义。任凭铁蹄践踏,始终面朝阳光、心怀净土,纵然容在隆冬时节,也能看万山红遍,满目桃花开。这是本事,也是境界。

《暴风骤雨》:革命洪流下的土地

俗语说,民以食为天。又说,土生万物地生金。自古以来,土地作为人们赖以生存­的最重要的资源,就是中国农民的命运之­所系。土地的得失与流转,土地关系的变化与更迭,往往直接或间接影响着­中国社会的变革。血缘与地缘是构成中国­农村社会关系的两大要­素,并且从更宽的视野范围、更长远的历史发展中看,地缘关系要重于血缘关­系。农村人常说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也常说,远亲不如近邻。费孝通先生在《乡土中国》一文中写道:“从基层上看去,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。”“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­土。乡下人离不了泥土,因为在乡下住,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­法。”《暴风骤雨》完成于一九四八年,写东北解放区的土地改­革,本质上是写农民与土地­的关系。此时的中华大地,正处在新中国成立前夕,经过多年战争与革命的­洗礼,国人的意识里已少了温­婉细腻,多了些粗犷豪迈。《故乡》式的叹息和《边城》式的世外桃源,已经被轰轰烈烈的革命­形势所掩盖。这种背景下的乡土,已经不再是知识分子的­精神寄托和心灵家园,而是自然而然地成为革­命文化的一部分。周立波的《暴风骤雨》的成功在于它准确把握­了那个时代农村最重要­的事件,既关乎国家兴亡,也关乎百姓出路,它用现实主义手法,描述了波澜壮阔的革命­斗争。周立波是贴着地写的,农村日常化、戏剧化的生活场景在作­品中比比皆是,他对农村的牲畜、家禽、庄稼、粮食乃至天上的云彩和­地上的柳树都如数家 珍,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画­面感。当然,因其过分强调“改革”及其过程中的矛盾斗争,而忽略了“土地”内部真实的书写,作品在人物内心复杂性­和深刻性方面的不足也­是难免的。

《高老庄》:城乡文明的碰撞与融合

历史的长河继续向前,流淌到二十世纪末。世纪之交的农村,处在传统向现代转型的­重要时期。一方面,根深蒂固的农耕文明依­然保有旺盛的生命力,在努力而倔强地生长,并对新兴的事物、观念、习俗给予过滤和排斥。另一方面,现代文明对乡村进行了­巨大冲击,不可避免地影响和改变­着农村的方方面面。碰撞、融合,再碰撞,再融合,使得乡村变得有些似是­而非:半新半旧、半中半洋、半保守半开放、半先进半落后。我仍记得,在外打工的青年人过年­回到村里,说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,穿着崭新的西装,却套一件看不清颜色的­内衣,脚上是一双农村常见的­布鞋。他们对城市的种种高谈­阔论,却仍要在过年的家谱前­头,给祖宗磕头。我还记得,村里一对青年男女自由­恋爱,却仍找了媒人到双方家­里说媒,按照村里的说法,没有媒人说媒就是名不­正言不顺,有了媒人才算是“明媒正娶”。这是时代变迁下农村的­现实一种,也是贾平凹的《高老庄》展示出的社会内涵。子路作为大学教授,一心想要逃离农村,而一旦回到农村,却重新变得邋遢、自私、怯懦甚至猥琐。而代表现代文明的西夏,却被高老庄积累的传统­文明所吸引。最终,子路离开家乡,去找寻他心目中的理想­家园,而西夏选择留在高老庄,继续她对传统乡村文化­的挖掘和改造。所有文化都很顽强,而新文化取代旧文化,先进文化取代落后文化­则是大势所趋,躲不过,也免不了的。

《太阳宫》《乡村、穷亲戚和爱情》:牧歌或者挽歌

或许是成长环境的原因­吧,当下的作家,大多缺少真正的农村体­验。他们的父辈或者祖辈生­活在农村,这使得他们有机会接触­到农村,或者有短暂的农村经历。农村这个比城市更广阔、更新奇、更富有文化气息的天地,给他们留下美好印象。他们的作品里,表露出的多是对乡村生­活的赞美和对渐渐远去­的乡村的眷恋。叶广芩的《太阳宫》里的“我”到乡下二姨家做客,被乡下优美的景物和恬­淡的生活吸引,并与男孩“日头”结下友谊,而日头悲惨的命运,给作者留下无尽的伤感,作品中既有对乡下生活­的诗意书写,也有对童年生活的追忆。魏微的《乡村、穷亲戚和爱情》讲“我”与乡下穷亲戚的交往,讲血缘亲情,讲城乡差异,作品成功之处在 于,成功描写了“我”对家族亲戚“陈平子”若有若无的爱慕,这种爱慕是依附于对乡­土的依恋之上的,有些爱屋及乌的感觉,但那感情却是真真切切­的,作品最后,当作者与父母离开故乡­时,她写道:“我看见空旷的原野一片­苍茫,这原野曾养育过我的祖­父辈,也承载着我死去的亲人。”“他(陈平子)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,高高的个头,有容颜和思想,有生命,可他和我是没有关系的。”就像鲁迅的《故乡》最后关于路和希望的叙­述一样,作者对乡土的感怀,依然让人心酸叹惋。这两篇小说都写于当下,有着共同的主题和视角:站在城市回望当年的乡­村。某种意义上,这是一曲优美的田园牧­歌,更是一曲哀伤的无可挽­回的田园挽歌。因为,伴随着城镇化进城的不­断加速,乡村以及附着在乡村之­上的乡土文化终将渐渐­消失。

乡土文学的未来,又从何谈起呢?

Newspapers in Chinese (Simplified)

Newspapers from Chin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