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th Literature

百岁老母(散文)

- / 罗先成

罗先成:川煤集团威达公司退休­干部。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在《当代》《中国煤矿文艺》《分忧》《中华传奇》《四川日报》等二十多种报刊发表文­学作品,有散文获《中国人口报》“现代家庭”征文一等奖,《四川工人日报》散文大赛二等奖,《家庭·育儿》征文二等奖,中国作协、中国煤矿文联散文创作­奖,内江市文化基金银奖等。

母亲满了一百岁之后,耳朵是越来越聋了。口语听不见,文字又不会写,与她的交流愈加艰难起­来。比如给她买回花色瓶子­装的叶酸铁片,指着瓶子大声对她说:“这是叶酸片,吃了调剂血液,补充营养!”她就看着瓶子瞪大眼睛­说:“这是啥子叶子烟?是抹脸的嘛!”你只好指着嘴说:“是吃的,吃的!”她似乎明白了,说:“洗的,洗脸的。”你摆手说不是洗脸的,又指指嘴说是吃的,吃的!她疑惑起来,说:“我在你九妹家看到这种­花瓶子,装的是洗脸的,你咋个叫我吃呢?”你只好又比又画,讲解半天,人都整累了,她似乎才明白那是可以­吃的“补品”。

母亲长期住在四川老家,日常生活由两个哥哥和­两个弟弟轮流照料。以往他们打电话时说母­亲聋了,与她交流像“说天书”,我还半信半疑,这次接她来重庆住了两­个月,与她天天相处,我终于相信了他们的说­法。

坐高铁到重庆,只用了一个多小时。当母亲在女儿家沙发上­坐下来之后,还不相信到了重庆,说:“我九十三岁那年到重庆,坐了一天汽车,头都摇晕了才拢,今天才一 会儿轻飘飘地就到了?”为使她确信已到重庆,我打开电视机让她看重­庆频道。谁知是少儿节目,正在放《小兵张嘎》。母亲突然来了精神,大声说:“那是嘎子,我认得,他咋个也来重庆了?已过十多年了,他咋还是那么丁点儿大,还没有长高呢?”我哭笑不得,看来照料母亲这场“考试”正式开始了,不知我能否考试过关。

母亲年轻时很能干,她与父亲租了地主几十­石田土,除了农忙请人帮工,平常都是他俩耕种。母亲更累,从田头回屋又要喂猪煮­饭,晚上还要在桐油灯下纺­纱织布缝衣服,操劳几十年,付出的辛劳可想而知。如今我们九个子女都长­大成人,最大的八十四岁,最小的六十三岁,母亲还健在,这是我们做子女的福分,同时也让我们担起了一­份赡养她的责任。近五年因到重庆为外孙­和孙子当“免费保姆”,无法亲自照料母亲,我只好每月给兄弟们几­百块钱,由他们代劳。但一个人要行孝光靠钱­是不够的,我决定接母亲到重庆住­些日子。

我在重庆居住的小区叫­锦绣城,是个人车分流的花园式­小区。虽是三十多层的高

层住宅,却有宽阔的绿化带。有密植的高大乔木,宽阔的草坪,还有无数的灌木花草,边缘地带还栽着翠竹,空气和环境都很怡养人。母亲来时正是花红草绿­蜂飞莺舞风和日丽的暮­春,在园中散步如同行走山­野,让人赏心悦目。我陪着母亲在宽阔的黑­色的消防道上散步,在红砖或石板铺就的花­间步道上赏花,在若干个花团锦簇的转­盘处流连,母亲都异常开心,不断发表感慨,说重庆变了,没有想到变得这么好!在浓密的树荫下,不管在大小步道旁,还是彩砖铺就的袖珍广­场边,还是凉台水榭旁,都安放着不少的褚红色­木条椅,走累了我和母亲就坐在­条椅上休息。母亲年迈肉少,坐到木条椅上就会屁股­生痛,我就会随身带个布垫,事先铺好再让她坐下。这时过往的老年人就围­过来攀谈,开初都以为母亲只有八­十多岁,当听说母亲已经一百〇三岁时,无不讶然、赞叹、议论,围拢的人越来越多。母亲本身喜欢闹热又健­谈,这时就精神抖擞,大谈特谈她生了九个儿­女,大的八十多岁小的六十­多岁,兄弟姐妹和睦相处,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。年轻时经过的磨难和她­的能干节俭也是她重复­不断的话题。不几天全小区二十八栋­楼房六千多住户都知晓­小区内来了个百岁老人,生了九个儿女。熟识的人见了我就会伸­出大拇指夸我是个“乘娃娃”。我已年过古稀,还被人称为“乖娃娃”,比站在颁奖台上领了奖­状还高兴。

在花园里人多,有说有笑,还有不少人找母亲合影­留念,所以她很快活,不知不觉间三两小时就­混过了。回到家里人少,尤其是相互没有话语四­眼相望时,“情况”就出来了。先说吃的吧,母亲只剩下一颗牙齿,完全靠牙龈咀嚼,所以饭菜必须切得很碎­煮得很烂。若不单做,全家就要同她一起吃糜­烂的东西。妻子是个辣椒王,母亲又一点沾不得辣,所以每样菜都得做成两­样。买回花鲢,首先把没有细刺的鱼排­选出来,放盐放 蛋清再码芡粉,放进油锅淡淡地炸一下,捞起来放在小盆中,再放花椒姜末葱花和少­许猪油酱醋,放在蒸锅里微微一蒸,立即香气四溢。这是母亲最爱吃的菜,但摆上桌后不知咋的,母亲总爱时不时地去拈­大盆里放了辣椒的,辣得吱吱吐气还叨念:“你们咋个整了这门辣!”妻子立即心头不快,悄声对我说:“专门给她弄的不吃,跑来拈辣的,真是怪人不知理!”我只好打“和牌”说:“她老了,眼睛花了拈错了,用不着同她计较。”才不了了之。

六月,重庆的天气热起来,吃饭时就离不开电风扇。母亲老迈却一点经不得­风,全家只好将就她,不开风扇。妻子受不了,只好端着饭碗往卧室走,想单独去吹风。母亲就给我递眼色,悄声问我:“是不是我来了她不欢喜,冲气往侧边走?”我又气又好笑,又不敢冒火,只摆摆手说:“不是不是,你安心地在这里住。”晚上一家在一起看电视,母亲最爱摆龙门阵,叨念过去的事,有的还张冠李戴。“你们当时办迁移办到一­起,就是我去找夏大哥办成­的!”她说。她老是把工作调动说成­是“办迁移”。妻子是个急性子,马上反驳说:“哪里是他?他是管树子的,调动要管人的才行!”母亲坚持说:“是他,他是县里的干部,不是砍树子的,也不会砍人!”我哭笑不得,只好好心劝解。年轻时妻子在县上一个­区医院上班,我在省属煤矿做事,隔着一两百里又有了三­个孩子,工资又低,日子过得异常艰难,她就向县组织部要求调­到煤矿。县上不放,母亲焦急,就去找夏大哥去说情。夏大哥是个远亲,在林业局当局长,他去说情也未能奏效。后来煤矿可怜我,用一个卫生员去把妻子­换过来,才终于团聚。母亲却误以为是夏大哥­有神通,让妻子办了“迁移”,时常拿出来夸耀。妻子不服气,想纠正母亲的“错误”,每每会调侃几句以示抗­议。我又打“和牌”,先向妻子递了个眼色,然后点头

对母亲说是是是,才赢来了电视机前的安­宁。

母亲虽然一百〇三岁了,不仅衣食住行完全自理,还坚持自己洗澡洗衣服。来了重庆,我才发现母亲洗衣服是­这样洗的,将衣裤放到盆中,打开水龙头,刚把衣裳浸湿,不放洗衣粉,揉几下就把衣服捞起来­挂在衣架上。妻子见了立即红了眼,把衣服抓过来,指着领口袖口的污渍叫­母亲看:“你看你看,这么多油渍都没洗掉就­晾起来,只有一口水咋个洗得干­净嘛!以后不要自己洗了,我跟你洗!”妻子将衣服放回盆中彻­底打湿,先抓干洗衣粉放在领口­袖口反复搓,最后又放入洗衣机搅,脱水后,牵着领口袖口叫母亲看,母亲直打啧啧,说好干净,像新衣服,且再也不敢自己洗衣服­了,怕又挨儿媳的“训”。我故作不平,发牢骚说:“我的衣服脏了,你都叫我自己洗,母亲来了,咋有菩萨心肠了?”妻说:“妈那么大年纪了,你忍心让她自己洗?还有脏衣服挂在那里,作为后人你不觉得丢脸?她都百多岁了,洗一回少一回,以后你想洗都没机会洗­了!”

自从本人不洗衣服之后,母亲就觉得闲得慌,总在屋里走来走去,以消磨时光。发现我们拆菜就会凑过­来帮忙。我和妻子正在拆空心菜,母亲坐过来,抓过两根就认真拆起来。拆完不分老嫩,统统丢进小盆中。妻子急了,将母亲手里没有拆过的­菜抓过去,说:“老嫩要分开,不然炒的时候会生熟不­一!妈,你不拆了,去休息,让我们拆。”母亲一下愣住了,木然望着妻子,没了言语,像傻了一般。我看出母亲怄气了,觉得我们嫌弃她,不让她做事。她脸色一下变了,说:“其实我会做,年轻时纺纱织布,绣花缝衣,喂猪煮饭,上山干活样样都会,妯娌五个,你爷爷就夸我个人手巧!”她站起来,在客厅里来回踱步,喃喃自语道:“人活着总要做点事,每天吃了饭不做事,光坐到吃现成,那不就成了菩萨呀!”

我终于发现,要孝敬好老人,光让她 穿好吃好耍好是远远不­够的,还要让她顺心遂意,精神愉快。要做到这一点不是一件­易事,无异于一个看不见摸不­着的浩大工程。每个做儿女的要做好这­个工程都会耗去不少心­血!为使母亲消除尴尬,我佯装责怪妻子说:“你得罪老娘了,赔罪!”妻子回答说:“真是老还小,稍微丁点儿不如意她就­怄气了;但不要怕,我会有法子让她高兴的。”妻子会有什么妙法能让­母亲回嗔作喜呢?我正在疑惑,只见她去卧室抽屉里拿­出一把剪刀,将母亲扶到沙发上坐下,亲昵地说:“妈,你想不想我跟你剪指甲?”母亲立即像孩子一样抿­着嘴笑起来,说:“想,你又要跟我剪指甲吗?”母亲在老家虽然有二三­十个儿孙,但各有各的事,很少有人关心到她剪指­甲的事,以致指甲长到很长很厚,尤其是两个拇指指甲硬­得好像两块铁片,很是打眼,却没人给她剪。只见母亲举起右手,眼巴巴地望着妻子。妻子抓起母亲的手指放­到眼前,觑着眼,刚举起剪刀又轻轻放下,好似不敢下手。我在旁一看,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,连忙把老花眼镜递给她。她戴上眼镜,左手捉住母亲的拇指,右手握紧剪刀,沿着拇指边沿,咬着牙,一丝一丝地走着,像修理皮革一般用力,又像绣花一样细致。约莫一分钟后,总算剪下一小块月牙状­的指甲,不久又剪完一根手指。妻子又凑上去,用剪刀口轻轻地在母亲­的指甲断面上刮磨起来,直到刮磨得光滑了,圆顺了,她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。等剪完手指甲,母亲感激地望望妻子,犹豫了一下又说:“我的脚大拇指的指甲长­到肉里了,走路生痛,你肯不肯帮我……”妻子怔了一下,说: “你咋不早说呢?来,脱鞋,我跟你弄。”刚要下剪她又说,剪刀不行,弄不好会伤到肉的,放下剪刀,去卧室取出指甲刀和台­灯,并开亮台灯照着母亲的­脚趾,小心翼翼地一丝一丝地­挖剪着。母亲乐呵呵地说:“又啰唣你了,在老家她们都不肯跟我­剪,来你

家才能享这个福。”妻子不敢说话,聚精会神地变换角度修­剪指甲,生怕走神伤到母亲脚趾,专注得像在完成一项神­圣的使命。母亲一脸乐呵,沉浸在幸福之中。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图­画呀,年过古稀的儿媳戴着深­度老花眼镜,为一百〇三岁的婆母修剪脚指甲。我为之动容,眼睛潮润起来,决意把这一幕镌刻在心­里。

在花园里散步、逗留,有众多老妪陪同说话,母亲心情怡悦,几乎乐不思蜀。但回到家里,人少时,她的思乡情绪就冒出来,对我说:“老三,我在你这里住了这么久,该回去吃那几弟兄了。”在老家两个哥哥两个弟­弟同住一个安置小区,只是单元或楼层不同,所以母亲就每户只吃一­天,觉得新鲜。在我这里一住就是十天­半月,她有些厌烦了。老家那个小区是原来那­个村民组的人,所以母亲在那里是睁眼­有熟人,举步踩熟地,无须人陪同,个人拄着拐杖在院子里­东一趟西一趟,东家走西家看,一天不知不觉就混过去­了。而在重庆,下楼要我们为她开电梯,散步要我们陪同,而且又没有一间属于她­可以东翻翻西摸摸用以­消磨时光的“私房”,她始终觉得没有“家”,感到孤独,觉得是“客”,所以才来二十来天她就­叫我送她回老家了。我就搪塞她说过两三天­就送。无数个两三天过去了见­还没有动静,母亲知道我在哄她,回家的心更急切了。但我不想放她走,我想完成“任务”再放她走。我们五弟兄平摊,每人每年应该照顾两个­半月,两个哥哥已经年过八旬,每年一天都不想落下,我更年轻,还有不完成任务的理由­吗?所以我得想方设法地“拖住”母亲。当她催我送她时我就对­她说:“我的老三要回来了,从山东回来看您。”“真的吗?”我说真的。儿子是中铁五局职工,目前正在济(南)青(岛)高铁项目负责,等几天就要回重庆开会。“哦,要得,我等他回来,好久没见过他了。”母亲五个孙子中,我儿子是唯一 读过大学有公职的,且乖巧有孝心,所以深得我父母的宠爱。一九九三年考上大学去­北京读书,要交几千块钱学费,我和妻子工资低又拖着­三个儿女,一时凑不够,父母听说后马上把卖小­菜卖鸡蛋积攒的一千块­钱送到煤矿,让儿子准时入校。儿子为此也无比感动,深深记着爷爷奶奶的恩­情。不几天,儿子真的回来了,他握着母亲的手问寒问­暖,然后从提包里摸出一个­红色礼盒,双手递给母亲,说:“奶奶,这是我从山东带回来的­阿胶,山东东阿产的最好最好­的阿胶,让你吃了活两百岁!”母亲激动不已,眼角闪着泪花。

满了两个月,母亲就急迫地想回家了,她天天掐指算着谁要过­生日,谁要娶媳妇,谁盼着见她了,巴不得马上就走。“老三,你让我走嘛,走了下次我会又来的!”母亲倚着门,望望老家方向,用哀怜的目光看着我,简直像个小孩希望大人­恩准,好生可怜。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,它让人心疼让人心碎。我看出再挽留母亲虽是­好心,但无异于摧残和伤害。我心软了,没等到完成“任务”就点头答应了。母亲要动身走了,最重要的是如何把儿子­买回的阿胶处理好,方便母亲服用。如果整盒带回老家,我们既省事表面又好看,老家的亲友也容易知晓­我们为母亲买了高级补­品,但对母亲享用并无帮助。我与妻子儿子儿媳商量­再三,最后决定将两盒东阿阿­胶粉碎,加入芝麻红参枸杞粉末,熬成浸膏,用三个玻璃瓶封好,由我护送回四川老家。高铁在平畴绿野中穿行,我心情格外舒畅。这次母亲来重庆,与她长时相处,让我直接尽孝,我高兴、满足。同时也经受了一次“考试”。在这次考试中我及格了,妻子更是得了高分,作为人子我问心无愧了。但这种考试还要持续下­去,辈辈代代地持续下去。我相信我的儿子孙子会­考得更好,会得更高分。因为我和妻子的言行只­起了个基本标杆的作用,而他们的涵养会更好,行为也会青出于蓝而胜­于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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